第一次踏進這裡,他覺得這家店跟他格格不入。 第二次——也就是這次,再度踏進這個地方,反倒是他跟這家店格格不入了。 其實不管怎麼說都沒差。一家店的風格呈現出的是店長主觀的定位美感,當然不可能迎合每個人的喜好。尤其一般來說,泡沫紅茶店提供了多樣的服務給大眾:朋友們可以相聚聊天,同事們可以商討公事、久未見面的知己也能在這裡尋找彼此的共同回憶……諸多如此的多樣化功能,若非吹毛求疵,前述的挑剔其實是不必要的。只是…… 沒人會帶著醫藥箱來這裡吧? 莫慎雲一進門,便站在門邊猶豫著:是該走進去呢?還是乾脆站在門外等她下班再進去找她? 現在是晚飯時間,「冰心小棧」的生意正忙,沒人注意到他奇怪的舉止,只是他無意間擋在客人出入的地方,倒造成了別人的不便。 就在他打算退至門外,決定等她下班再進來時,身後一群年輕男女嘻笑著推開店門湧了進來。 他的去路一時被阻,而那群年輕男女的談笑聲也引起了吧檯人員的注意。 「老師!」樊愛的大嗓門一開,喊住了莫慎雲,也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莫慎雲身上。 「老師!」樊愛跟正在向地點餐的客人道聲抱歉,便咚咚咚地跑下吧檯。 莫慎雲留意到她的腳步有點跛,趕忙制止。 「別跑,你腳受傷了。」他乾脆自己來到她面前,免得她腳傷加劇。 相對於莫慎雲的緊張,樊愛只是好奇與驚訝。 「老師,你來用餐啊?」看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她猜想。 莫慎雲揚了揚手上的醫藥箱。「我來幫你上藥的。」 樊愛見了大笑。 「那麼大的醫藥箱,好像我傷得多嚴重似的。」她在原地轉了個圈。「看,除了腳有點扭到外,我OK啦!」 莫慎雲制止她繼續轉。 「還是要處理好才行。」他朝吧檯裡頭望去,廚房門口有一個忙碌的身影,應該是這裡的老闆吧。 「你老闆有沒有空?我想找他談談。」 「談什麼?」這樣好像是做家庭訪問,不過,對像應該要找她媽才對吧? 「問問看他能不能找人代你的班。你全身是傷,不能再這樣忙一整天。」他看到她額頭上有一道傷口,而她的劉海則有些覆在傷口上。他不加思索地拾起手將她的頭髮撩至耳後。 樊愛驀地臉紅,但她不敢想太多,趕忙哈哈笑道: 「不可能啦,店裡就只有我一個工讀生而已,沒再多請人了,去哪找人代班?」 「據我所知,你有個同學不就正是這家店老闆的親妹妹嗎?」雖然他—只來過這裡兩次,但樊愛在校園裡的名氣不小,關於她的一些事,只要他稍稍留意學生們之間的談話內容,就可以知道。 「老師是說阿欣吧?」她沒懷疑他是怎麼知道的,只是繼續解釋。「阿欣跟朋友在夜市有攤子要顧啊,除非是萬不得已,她才會來代我上班。不過我也不希望她常來幫她哥省我的工錢。」要不是得上課,她還想多撈一些咧。 又是錢的問題。她有需要錢需要到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嗎? 莫慎雲用眼睛巡視了一回店裡。整間茶店生意好到沒有半個空桌,有些人還在角落等位子。而吧檯前那排得長長一路等著點餐的客人,現在已開始發出不耐煩的抱怨。 「喂!小妹,還不快來點餐,我們快餓死啦!」 「就來了!」怕被廚房裡的楚天南聽到後出來碎碎念,樊愛轉身就要回吧檯。 「等等。」莫慎雲拉住她的手,但隨即想到她連腕上也有傷,便趕緊放開。 「不如,讓我代你的班?」他靈機一動,想到。 「你?」樊愛睜著大眼,疑問。 莫慎雲笑著點了點頭,一副「就這麼決定」的樣子。 她來「冰心小棧」打工有三年了。當初來這裡打工時,楚大哥就為她訂作了一件圍裙,上頭印有這家店的標誌,說這就是店裡上班的「制服」,所以她每回上工都要穿上那件米色圍裙。 剛開始她是很掙扎的,極度懷疑那是楚大哥整她的伎倆。 穿圍裙?她穿裙子看起來都不倫不類了,更何況是圍裙! 不過迫於老闆的淫威,又看在錢的份上,她只好壯烈犧牲。 不過,好在因為楚天南天生小氣,只願意花一人份的工錢,所以只要避開楚天南的視線範圍,她就等於沒大人在管。這時她就會把圍裙繫腰繩的上半段對折至下半段,讓那個印在胸前可笑的小熊標誌消失。 她自知自己的個性配不上那件小熊圍裙,它可以被穿在阿欣身上,或其他任何一個女孩身上,那將會是可愛嬌美的陪襯,但是…… 原來這件可愛的圍裙穿在莫老師身上是這麼地合適啊。 莫慎雲就在剛剛不久前與楚天南談妥了一切,此時正戴著黑色的員工帽、身上穿著那件有點小的小熊圍裙,端正挺直地站在收銀機前。 老師看起來好像漫畫裡的奶油小生喔。 他的臉本來就白白淨淨的,雖然戴著眼鏡,但這一身的打扮不但未減去他的書卷味,還讓他瞬間年輕了好幾歲。吧檯的強光照射在他淡笑的臉上,顯得光采十足,幾乎吸引了所有排在吧檯前等著點餐的客人眼光。 發現自己的呼吸有點不順,趕忙將視線移向別處,不敢再盯著老師的臉直瞧……咦!老師晃著那根指頭做什麼? 「老師,你是不是沒打過收銀機?」樊愛走到莫慎雲身旁,比著收銀機的電腦螢幕向他解釋。 「喏,本店所有的餐點和飲料都建檔在電腦裡了,你只要選擇類別然後進入,就可以點餐了。試試。」她說明完後便讓他自己來。 莫慎雲先問了客人餐點內容,然後試著照樊愛剛才所說的去做,但卻沒辦法順利點完餐。樊愛又教了幾次,結果電腦居然當機了。 「天哪!老師,你該不會是個電腦白癡吧?」這下,只好重新開機了。 「我本來就對電機類的東西沒辦法。」他坦承。 好在老師有個吃香的外表,可以分散客人的注意力,客人才不至於因為等太久而抱怨。 「老師,還是讓我來吧,反正我真的傷得不重啊。」 「不行。不然這樣,你來點餐,我負責送餐點給客人和收拾桌椅好了。」嗯,這樣很好,既不用花腦筋去碰他搞不定的電腦,她也能不用勞累雙腳,只要站著就行了。 樊愛見他這麼固執,只好點頭同意。 就這樣,樊愛負責吧檯點餐,莫慎雲負責外場的一切,廚房則由楚天—南撐著。 三人一直忙到八點多,客人才總算慢慢離去。 趁著吧檯空閒,而莫慎雲還在外場忙碌之時,樊愛窩到廚房,央求楚天南弄一份晚餐給莫慎雲。 「這還用你說嗎?老師都紆尊降貴的來這裡幫忙了,我難道會省這一頓晚餐?」尤其對方還說是來幫樊樊,不拿薪水的,就算小氣如他,也會覺得不好意思的。 「難說啊,用一頓晚餐相抵,還是讓你佔到便宜了啊。」 「你、說、什、麼?」拿著菜刀轉身。 「沒、沒有,我只是提醒老闆你而已,別太激動。」樊愛趕忙見風轉舵。 「哼!要不是你老師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你今天受了那麼多傷,而且還扭傷了腳。你別以為帶傷上班要是出了什麼事我會給予補助津貼。」楚天南故意吝嗇地說。 「啊,我的心事真被你猜中了。」樊愛瞭解楚大哥在彆扭著關心她,所以也就配合地不揭穿。 沒花多久時間,楚大廚便弄了兩盤燴飯當樊愛和莫慎雲的晚餐。 樊愛一手端一盤,腳步微跛地走出廚房。 她才出了廚房的門,正在抹桌子的莫慎雲趕忙上前接過她手中燙人的晚餐。 「受了傷還不安分點。不會叫我幫忙嗎?」莫慎雲略帶責備的語氣對樊愛說。 唉,他已經對她的傷念了一整天了,不煩啊? 心裡這麼想,但她可沒說出來。看他為了幫她忙了一整天,連額角都微微地泌出汗了,心裡有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流過。她臉紅心跳,卻不敢太過仔細探究。 「快來吃飯嘍,是楚大哥煮的喲。」她邀他到角落的空桌落坐。 「楚大哥說謝謝你的幫忙。還有,我也要謝謝老師。」 「是我害你受傷的。等等,先別吃,讓我先幫你上藥。」他拿來醫藥箱。 「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先吃。」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她怕他早就餓壞了。 莫慎雲卻搖頭拒絕。 「搞不好你連自己傷到哪都不清楚。手給我。」 樊愛聽他這麼說,只好小小聲地歎了口氣,乖乖將手伸給他。 莫慎雲將她的袖子卷高,先察看哪些部位有傷,才仔細地替那些傷口上藥。 「老師,你自己說是你害我受傷的對不對?」樊愛忽然問。 莫慎雲一邊低頭上藥,一邊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了聲,但他的嘴角卻慢慢上揚,似乎猜到她這麼問的原因。 果然。「那,老師,看在我為你受了這些傷的份上,我……我下禮拜的作業有沒有折扣?」她突然想到挾恩以報,希望可以少做點作業。 莫慎雲睨了她一眼。 「我可沒說要你幫忙。」言下之意,是她自個兒多管閒事了。 「哇——」「靠」字在他的瞪視下自動消音,改為:「天!老師,你說的是人話嗎?」好沒良心。 「不然,你怎麼聽得懂?」果然書讀得比較多就是不一樣,三言兩語一便堵住對方的口。 不再與她閒扯些有的沒的,莫慎雲幫她手臂上完了藥,接著要她把腳抬到他腿上。 「這樣嗎?」樊愛聽話照做。 莫慎雲點點頭,再將她的腳調整一下姿勢,雙手接著摸上她的腳踝。 「啊!痛痛痛痛痛痛痛……輕點、輕點!」樊愛扭曲著臉痛喊。 莫慎雲輕笑出聲。「忍著點,我幫你做一些推拿,會好得快一點。」 「老師連推拿都會唷?」 「以前學柔道時教練有教過。」 待推拿了一陣子後,他抽出一片在藥局買的藥膏幫她貼上。 「回去洗完澡後再換一片貼,這樣不用一個禮拜你的腳就可以正常行走了。」 樊愛手指觸摸著藥膏,頭低低的,看不到表情地問: 「老師,你很關心我?」 「老師關心學生是應該的。」他的嘴角上揚,但語氣正常,聽不出來有什麼別的意思。 一絲失望滑過心頭,樊愛暗斥自己自作多情。她笑著抬起頭。 「雖然你有時候很狡詐,習題又出得特別多,不過,你真的是個『好老師』。」是的,而自己則是他短暫教授的學生之一。 她與他的關係,就是這麼簡單。 「我們開動吧,我好餓了喔。」她說。 莫慎雲看著她有點緊繃的笑臉,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狡詐?這是她對他的感覺嗎?那麼,她絕對、絕對還不算認識他。那個名詞,怎足夠用來形容他來到這裡的目的呢? 不過,不能怪她。 有誰會相信,他竟會對一名才十八歲的少女動心呢? 老闆加上兩個員工,在後半段客人稀少的營業時間裡又小忙了一陣子,直到晚上十點半,三人才將店裡打掃一番,然後打烊休息。 樊愛和莫慎雲向楚天南道別之後,兩人走到了她停小綿羊的地方。 「老師,要不要我載你回去?」她問,並遞出另一頂隨時都放在車箱裡「UB」的安全帽。 莫慎雲接過安全帽並戴上,接著便喧賓奪主地先一步跨騎上摩托車的主位。 「鑰匙拿來。」 「你干、幹嘛?」不……不會是她想的那樣吧? 「載你回家啊。」 「不、不用啦。」糟!她緊張到舌頭都打結了。 「你慌什麼?我會騎摩托車,也有駕照,你可以放心。」他以為她是在緊張這個。 樊愛搖了搖頭。 「沒,我是想,怎麼能讓老師載我回去呢,老師今天已經幫我一整天的忙了,應該是我載老師回去才對。」 莫慎雲沒理會她,逕自從她手中拿過鑰匙。 「你以為這麼晚了,我會讓你一個人騎車回去?用下午我看到的那種速度?」他發動車子,先熱個車。 「啊?那我等下慢慢騎、慢慢騎,一定會騎得比烏龜慢……老師,我真的自己回去就行了。」她在心中大聲拜託,祈求他千萬別在這件事上發揮他固執的「美德」。 可惜,事與願違。 莫慎雲不顧她的掙扎,硬將她拉到自己面前,並親手替她將安全帽戴上。 「上車。」 「可……可是……這……」 「幾時起,你也成了婆婆媽媽一族?」她沒被人載過嗎?用得著這麼緊張嗎? 「放心啦,我不會將你載去賣的。」他逗她。 「我還寧願你將我載去賣……」她小聲咕噥。 「你說什麼?」 「沒有、沒有!老師,如果你擔心我受傷騎車會有危險的話,那不然……那不然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好了。」 莫慎雲開始覺得她真的怪怪的。 「你到底在怕什麼?」 「沒……沒有……」她不敢講,更不想讓他知道。 他皺起眉頭,更覺得自己必須知道她到底在緊張什麼。 「快上車,我好送你回去。」見她還是無動於衷,他乾脆下馬威。「若不上車,下禮拜的習題你就等著寫個三天三夜吧。」哼哼,這是當老師的特權。 樊愛懊惱地一瞪,最終還是不甘不願地上了車。 「抓好喲,雖然我的時速一定是在優良國民應當遵守的範圍之內,但你還是得抓好。」說著,一邊往後抓住她的雙手輕擺在自己的腰際。 這不算是「吃豆腐」吧?他淺淺地揚起笑容,為自己難得失控的行為在心裡找借口。 身後的樊愛卻因為即將必須面對的事實而極度緊張,暫時沒能夠為自己雙手正碰觸著他腰際隔著襯衫的肌膚而多做聯想。 天!就快到家了,就快到家了。 樊愛雙手抓緊莫慎雲腰際的衣服,心裡不斷祈禱著,希望她家最好能忽然消失不見……呃,但老媽可不能跟著平空消失。 拜託拜託、不見不見…… 「樊同學,你在後面念什麼啊?」在前頭騎車的莫慎雲聽到聲音問。「我已經騎到這裡了,再來要怎麼走?」 樊愛很想告訴他說,她家其實是在遙遠的外太空,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為免自己因講得太扯而被摔下車,只好老實地比向前方那條陰暗潮濕的小小巷子。 「那裡轉進去。」報完路,她縮著頭,不敢看他的反應。 莫慎雲照著她所說,轉進一條巷子。 「接下來呢?」 樊愛直等到車子快抵達自家大門時,才說「這裡停」。 莫慎雲淡淡地看了下周圍的環境。陰暗的巷子裡沒有半盞路燈,將摩托車的車燈熄了之後,就只能仰賴住戶窗子透出來的暗淡燈光強充照明。巷子的角落躲著幾隻貓,路上還看得到匆匆爬過的幾隻蟑螂,四周不時傳出不知哪棟住戶發出的打麻將聲,還有鬧酒聲。 這裡,簡直就像美國的黑人貧民窟嘛。 當樊愛帶他來到她家的「大門」時,他挑了下眉。 這扇門是要防什麼?防貓,防鼠、防蚊子?但總之,一定防不了惡意入侵的壞人。 「有沒有被嚇到?我就說老師可以不用載我回來的嘛。」看到他微微訝異的表情,樊愛很惱,但也很佩服他不動如山的自制力,反應居然只有這麼一丁點。 莫慎雲總算知道她之前為何會如此害怕他載她回來了。 「你認為我們之間有貧富的差距?」他以為,年齡才是最大的問題呢。 「沒有嗎?」她轉身比了比他全身上下。「雖然沒買過,但看也知道你身上穿的、用的,都是高價位的。現在站在這種地方,你不會很想……很想把鞋子脫下來刷一刷嗎?」 「說什麼話!」敲一下她的頭,看能不能把她的自卑打碎。「我有能力享用這些物質是我的事,而你有怎樣的成長背景也是你的事,最主要是量力而為啊,我憑什麼嫌棄這裡?你又憑什麼以為我有那個權利嫌棄?」還以為她的大條神經是凡事都不計較的呢,居然會在意起這種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說得有道理……」其實她跟阿欣、浩成和志維之間,就沒這種比較的心理。「但……」她還在企圖對自己這樣的想法做解釋。 「既然有道理就沒有『但是』了。」莫慎雲截斷她的話。「反正都送你送到家了,再請我進去坐坐也無妨吧?」 「你要做『家庭訪問』?」她睜大眸子問。 莫慎雲聳聳肩。有何不可? 「現在?」她再問。 莫慎雲歎了口氣。「我到現在才知道原來你不是很乾脆的人。」 正準備不再等待她的認可,自己按電鈴拜訪她家人時,門忽然打開了。 再仔細一看。喔,不是門自動打開,而是被裡頭的人猛力拉開,並且,一陣怒吼像一列火車由遠而近極速駛來般從屋裡傳了出來。 「現在、立刻!請你們滾出這間你們和你們那個該死的老闆稱之為『破爛到只能住老鼠』的屋子!」 狂吼由內傳出,樊愛則是瞪著大眼朝屋裡喊了聲: 「老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