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三個月內,我花無情會確保典當物的安全及完好,典當金為兩人三個月內在無情莊之伙食費,共計三十兩銀。三個月後,由典當物原主以四十兩贖回,如有逾期,理當理賠罰金三十兩,共計七十兩。」
照以往的慣例,花無情念著自己所寫下的字據,眉頭輕鎖。
平日拿來立據的字眼似乎不怎麼合用在這情況下吧!
「……如原物主遲遲未將典當物贖回,無情莊當以此據上告衙門,並向原物主索賠,以彌補無情莊信譽上的損害。這樣,公子有問題嗎?」
佇立在桌邊的男子,面無表情,一聳肩顯示他的無異議,在她忙著磨墨寫字的時候,他已不著痕跡的打量了四周。
無情莊,他聽說過,只是沒料到這兒的女主人,竟是林裡那個答應他要求的年輕姑娘。這讓他有些小意外,但也無妨,反正他本來就有來此的打算。
讓他好奇的是,一介女流如何能經營起這麼大的鋪子?難以想像她一個瘦小、個兒還不及他肩的小女子,是怎麼辦到的。
不過,方才在林裡她那副不屈不撓的強烈氣勢,確實有幾分能當家執事的樣子,看來他不能以對待尋常女子的眼光看待她。
「沒問題是吧?那好。」她解下隨身佩掛的小印,朝立據人的下頭,壓了個花字印。
「換你了,喏,在這兒也落個名。」
男子接過筆,揮筆疾速寫下了兩個字——玄睿。
花無情嘴裡咀嚼著這兩個字,習慣性地將印鑒又綁回自己的腰上,和那串金屬的鎖鑰輕輕相撞。
自己典當自己,自己再贖回自己……這年頭,怪事還是有的不是嗎?若不是當時急需他救自己一命,她還不曉得自己究竟會不會答應這種詭異的典當交易。
將完好的字據妥善收好,花無情挪交另一份給他。
「從現在起,你就是無情莊的……」典當物。
唉——這話她說了都覺得彆扭。
「總之,你和小鬼就先在這兒住下,我帶你們到鋪子的後頭,也就是我們居住的莊內繞一繞,好讓你們熟悉這裡的環境,順便帶你們到客房。」
她領他們步入藍布簾的後面。
迎面是一陣撲鼻的香味,原來布簾後直接就接上一處庭院。難以想像在這鋪子後,竟有一個如此寬敞的庭院。
庭院四周種植了不少盆景,尾端有條蜿蜒的長廊,沿著長廊有幾處廳房,花無情避重就輕一一介紹著,從鄰近的廳堂到偏遠的廚房,惟獨跳過三人所經過的門扉。
「這間房……」他停在門前不動。
「這可不供人參觀的。」花無情連忙制止。開玩笑,那可是她的閨房呢!
把她的話當清風,吹過就散,他大咧咧推開那道門,一腳踏了進去。
「喂!你……我什麼時候允許你進我的房……」
一室幾塵不染,舒適大方的擺設不失簡單利落,加上采光良好又通風!他第一眼便喜歡上這間房。
「我要這房。」
他猛一旋身,跟著衝進來的花無情險些一頭撞上去。
只要再往前一步,兩人的身軀就會貼在一起,如此近距離的面對面,花無情的心跳陡地漏了一拍。她的目光微微偏低,不敢直視那張輪廓深如雕鑿般,完美無儔的五官。
「我什麼時候允許你進來的……還有,誰說這房是你的,它早就有主人了,我不認為它的主人會願意把此處讓給你。」
討厭!為什麼每次被他精炯有神的眸子一盯上,她就渾身虛軟施不上力?
玄睿露出一貫的慵懶笑容,雙臂環胸。
「別忘了字據上寫的,你說過會讓你的典當物接受最完美的照顧。」
他可算是個高級典當物,有權享受他應得的一切。
他直視她。「現在我選中這間房,你若不依我,就不算給了我滿意的照料,豈不違背了你自己立下的規定?三個月後,我是否也有權要求適當的賠償呢?」
鑲在精緻雕琢的嬌容上,水盈盈般的亮眸因氣憤而熠熠生輝,煞是好看!讓玄睿那雙原本平靜無波的黑瞳閃過一絲趣味。
對於眼前這個瞪大眼、怒意表露無遺的女子,他相信未來的日子鐵定不會太無聊。
微微打了個呵欠,他瞥向身後那張柔軟的床榻,不顧她的反對,逕自掉頭。
露宿林野確實不大舒適,這回他可打算好好睡上一覺。
「喂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我都說了不准你入內,你還往裡走?」
花無情繞到他面前,兩臂大張欲擋住他的步伐,不料卻讓他一個輕撥,整個人被揮到一邊。
「可惡!你是土匪頭呀!」
這是她的房間,他怎麼可以任意闖入,好像他才是主人一般?
他搶了她的房,那她怎麼辦?
「喂,你——」她猛然倒抽口氣。
這男人居然一聲不響就上了她的床?!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矣!
她立即衝上前,兩手拽著他的手臂,企圖將他拖下床,但這男人不知打哪來的神力,絲毫未移動過,好像對她的舉動一點感覺也沒有。
住她玩夠了,玄睿將受困的手一抽,頓時失去平衡的花無情,頗不雅的一屁股跌落在地。
「哎喲!」她痛得小臉皺在一起。
這該死的男人!
玄睿用手撐頭,側身俯看這咬牙切齒心裡在咒罵他的女人,完全沒有想將她拉起的意願。
「這是你的閨房?」
他的聲音極輕,語氣柔和,卻讓人有股想一拳打上去的衝動。
玄睿娜出另一隻空著的手,指尖觸摸著絲絨般柔軟的薄被,撫過一遍又一遍,花無情一張俏臉頓時漲紅。
拜託!他可不可以別對她的東西做些奇怪的動作!她她……昨晚還抱著那張薄被入睡,還不小心流了幾滴口水在那上頭……
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玄睿的目光散著更濃烈的笑意。儘管她的氣勢強悍,但她畢竟是個會害羞的小女人。「這房間的主人若是你,那就簡單了,從現在起,這裡屬於我。你既然身為無情莊的主人,那就自己再去找別處睡吧!」他反轉過身,掀起床被背對她。
眼皮沉沉的合上,逗她是件樂事,但他現在累了。
「小六子,去把門帶上,順便送客。」
吩咐完,原本默默無聲的小男孩立即應聲上前,輕拉著仍坐在地上的花無情,想將她拉走,別妨礙他的爺休息。
只是小孩的力氣始終比不上大人。
「姐姐,快起來吧!別打擾爺睡覺了。」
「搞什麼!這是我的房,你憑什麼佔我的床,還霸著這裡,你以為你是誰——」
一雙小手適時捂上了她喋喋不休的小嘴,男孩一臉懇求。
「噓噓,姐姐,你別說了,這樣會吵到爺的。」
爺累了兩天,的確需要好好休息。
「姐姐就好心點,既然都讓我們住下,就將這房讓給爺吧!」
她為什麼要讓房?花無情在心底大叫。
她死命的「唔唔」搖頭,乍然瞥見破爛衣衫下那雙烏黑小手,她竟一時忘了自己的怒意——
這小孩幾天沒洗過澡是吧!而他竟然還拿那雙髒手摸著自己的嘴……
啊——
這下花無情飛快站了幾來,嫌惡的不斷用兩手擦拭著自己的嘴唇。
她到底是走了什麼霉運,遇上這一大一小?
「你給我過來!」
一把抓起男孩的後領,也是他全身上下惟一較為乾淨的地方,她火速將他提了起來。
惡狠狠瞪著那個躺在她床上呼呼大睡的男子—花無情抓著男孩便往門口走去。
「我命人準備一桶熱水,你快點把你這副髒皮囊洗乾淨!聽見沒?」
土匪男暫擱在一旁,先解決手邊這小孩再說,她無法忍受有髒東西在自己的範圍內活動。
那個可惡的男人是不是不懂得照顧自己的下人?虧他一身素淨的衣服,卻讓這童僕一身破衣破鞋,真是太過分了!
「兩個時辰後喚醒我。」
兩腳甫一踏出門外,門內便傳來一聲醇厚又富磁性的男性聲音,這讓花無情又氣鼓了腮幫子。
去他的!他以為他是皇帝老子呀!她又不是他的下人,做啥聽他的指使?
誰理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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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好男孩梳洗的一切事項,花無情就被人拉進了一間瀰漫香氣的房裡。
「情妹,你怎麼無緣無故帶了兩個人回莊內,還讓他們住下來?」
是薏蓉姐。
花無情撫著泛疼的額頭。「這事說來話長,總之,未來三個月他們都住在無情莊裡。」
「但是,他們的來歷不明,你讓他們住下來,萬一出了什麼事……」沈薏容一臉擔憂的看著她。
「不會啦!那男人救了我一命,我想他應該不會是什麼壞人,況且他還和我有約在身,沒事的。」
沈薏蓉對她的說辭非常不滿意。
「話不能這麼說,最近山賊猖獗,又聽說城裡出了個夜盜,專偷富貴人家的珍寶。我們無情莊是江南第一大當鋪,奇珍異寶當數之不盡,不能不慎防點。」
「薏蓉姐,你說的我都知曉,也會注意。你放心,那男人不會是賊,他要下手早在我帶他入莊時下手就可以了。」他雖然惹她厭,但也並非什麼歹人。
「不是,我還是覺得……」
「薏蓉姐。」花無情把手舉至半空中,制止她的話。「我保證沒事的啦!頂多莊內多兩張嘴吃飯罷了,你別擔心了。」
沈薏蓉的面色陰晴不定,她的小表妹何時會用這種不耐的表情對著她?就為了袒護那兩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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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無情有沒有叫醒玄睿,從她被沈薏蓉拖去用膳,然後一覺到天亮便曉得了。
見著暖陽東昇、風和日麗,她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不過這一切的好心情全叫眼前這一幕給打散了。
鏗鏘——鏗鏘——
從一路破碎的瓷盤看來,顯然這響亮的聲音前後不知發出了多少次。
「小鬼—你在做什麼——」花無情花容失色的尖叫。
兩隻桃木托盤擱在不夠長的短臂上,上頭各自疊放了五六個盤子,頭頂還頂著個大碗公,男孩步步為艱的旋過身子。
又是一記「鏗鏘」,一個疊在左手托盤上的杯子,不穩地滑落至地,成為地下碎片的好兄弟。
「小鬼,你別再動了!」老天,他到底摔了她多少個盤子,
這小鬼是在報復她昨日粗魯揪著他,逼他去洗澡之仇嗎?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耍雜技嗎?」
花無情飛快的衝上前,接過男孩一邊幾乎要傾斜的托盤,再一手將他頭上盛滿米飯的碗公端住。
小六子囁嚅著。「我沒有在要雜技,只是想把這些飯菜送進爺的房裡。」
他不是故意要摔破那麼多盤子,實在是因為太多、又重,有點拿不動,所以才……
花無情白了他一眼。「你有問題呀?那人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自己拿!況且他不過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東西?」
「花姐姐不明白,爺的食量大,平常就可以吃下四人份的食物,這回因為昨兒個晚膳沒吃,爺已經餓著了。」
都怪他,昨夜沒有喚醒爺就睡去了,才會讓爺餓了一個晚上的肚子。
「所以我才去廚房要了些昨夜的剩菜剩飯,打算全給爺帶去。」
花無情沒多說什麼,兩人快步來到門口,小六子輕敲了兩聲,隨後推開門邁入。
才不過一天的光景,花無情竟對這住了十幾年的房間開始感到陌生起來。
裡面的一景一物都和她昨日離去並無差異,但此刻房內正瀰漫著一股令她不自在的男性剛烈氣息。
「爺,我把吃的帶來了,您起身過來用膳吧!」小六子率先進入。
皺著精緻的五官,花無情將托盤大力的擱在桌上。
不對!真是大大的不對!她做什麼為一個搶走她房間的無賴送菜送飯咧?!她應該要來向他討回屬於她的房間才是呀!
落下的帷賬內,有個人影略嫌懶散的緩緩坐起。
「擱著,我就來了。」
賬幕一掀,一副赤裸又壯觀的結實肌肉瞬間跳入她的眼底。
全身的血液彷彿全逆流至頭頂,她連忙摀住鼻口——面對這樣刺激的景象,她怕自己會不小心噴出鼻血來。
「你……你光著上半身做什麼?」紅著臉蛋兒,花無情垂下限又驚又羞地叫道。
玄睿絲毫不在意在女子面前袒胸露臂,亮著那副結實身軀,他兀自踱步到桌前,一屁股坐下,說得簡單。「夜裡悶,就脫了。」
「你……悶就算了,做什麼在我的房間裡脫……衣服?」
像是聽見了多麼有趣的話,眼一轉,玄睿的目光從桌前的食物移到這個氣勢洶洶,大眼卻不敢瞧他一眼的小女人身上。
唇邊揚起有意思的笑容,他啟口。「怎麼沒茶水?」
聽聽,他在說什麼?他還真以為自己是主人嗎?
花無情猛一抬頭,撞見的就是那副肌理分明的精闊胸膛,頓時紅雲變烈陽,小臉俏紅得不得了。他不懂羞恥為何物,她可不想像他一樣!
連聲咒罵的同時,眼角瞄見他掛在嘴邊嘲弄的笑容,她豁然領悟。
這傢伙是故意的!分明是故意看她出糗。
「我渴了。」笑意湧聚在胸口,這還是第一次,他覺得女人羞怒的樣子是這麼有趣。
花無情沒來得及口出怒語,一道小小的身影立即掠過她面前。
「你這小子給我站住!」花無情一把抓住亟欲奔出門的小六子。
「你給我待在這間房裡,哪也不准去!」
「可是……」小六子著急的看著玄睿。
她把頭轉向玄睿,極度忍耐地瞪著在她面前招搖的精壯胸膛。「他要茶水,我去拿來!」
這可惡的男人,茶水是吧?
沒問題!
花無情甩頭奔出,沒留意有道灼熱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玄睿嘴邊勾勒出耐人尋味的上揚弧度。
這咬牙切齒的小女人真的是很可愛又好逗,她不會以為他沒注意到她想使計的賊模樣吧?
「小六子,你身上乾淨的衣服是她給你換上的?」看來她還蠻雞婆的。
「是的,爺,咋個兒花姐姐把我硬押著洗澡,還讓人帶了件新衣服給我。」
小六子抓抓頭。「就是因為太舒服了,後來就不小心睡著,才忘了把爺喚醒,請爺恕罪,小六子不是故意的。」「我說過你不必像個下人服侍我。」眼光從桌面上掃了一圈,似乎還少了樣東西。
「爺怎麼能這麼說呢?」小六子難得激動的大喊。「爺是我的恩人,我早就已經發誓要跟隨在爺的身邊,一輩子伺候爺。」
略微彎曲的手指敲著桌面,玄睿已經不想改變這小傢伙固執的腦袋,他專注地凝視著門外的動靜。
不出一會兒工夫,花無情拎著一壺滾燙的茶水進來。
她的心中唸唸有詞:他要茶,她就替他帶壺燙到極點的茶,最好讓他一口燙死!再不然就滴幾滴到他那副愛現的古銅色肌膚上,然後起幾個水泡疼死他,好讓他知道該守規矩。
「你不是想喝茶嗎?來,嘗嘗這杯頂級碧螺春,采自有名的太湖洞庭山,包你喝了讚不絕口。」她非常熱絡地在陶杯裡注入了冒白煙的燙茶。
豈料玄睿看也不看一眼白蔥小手送上前的水杯,托著下頜,神情專注的打量她貼近的面孔。
彎月黛眉下,她有雙漂亮的眸子,被激怒就會噴出動人的火光,沿著挺立的小鼻而下,是一張適合吐露軟語的櫻唇,可惜她不愛對他笑。
在她眼底,自己是個十足的討厭鬼……這倒奇了!向來沒有女人對他會有這種反應,這讓他倍覺有趣得緊。突來的火熱注視讓她差點軟了手,好在有一厚實大掌適巧抓住了她不穩的手腕,才未讓杯中的水傾出。
強烈的麻熱觸感從與他掌心貼近之處散開,花無情才想大叱他無理的動作,卻讓他搶先一步開口:「桌上沒有竹筷。」
他一說完,改抽走她手中的茶杯,擱置桌上。
「那又如何?」收回紊亂的心緒,花無情挑眉問。
可惡!他竟然沒喝下那杯茶!
「這樣我無法吃東西。」
兩手交疊,他似乎在等著她的反應。
花情無硬生生賞了他一記白眼。
「你有手不會自己去拿!」他該不會要她替他服侍吧?!
話一出,馬上有一個迫不及待的影子想要衝出去,不過,這次阻止他的不是花無情,而是小六子不爭氣的扁平肚子。
「咕——」
「你這小子!」花無情叫住他,一雙狐疑的眼直盯著他的肚子。「你不會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吧?」
小六子不太好意思的點點頭。
「你給我坐下!」她對他大吼。
真是夠了!又不是襁褓中的嬰兒不會說話,肚子餓了怎麼不說一聲,還逞強的跑來跑去,就不怕沒力氣餓得發昏嗎?
「你,還有你。」她忽地回首瞪著圓凳上的男人,氣惱他怎麼這樣虐待他的小童僕。
「乖乖給我坐好,我去拿竹筷!」她做啥這麼倒霉,要伺候那兩個大大小。
一團夾雜火藥味的濃煙,倏地一下就不見,直往廚房那頭聚去。
看來這一回合,她依舊慘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