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郎中 第一章
    一年後,神農山莊——

    當今天下學醫之人皆知:南有神農山莊,北有傅家莊。神農山莊立莊已逾百年,這一代的莊主不願涉足江湖,由六名義子女代其掌理莊務,其中以負責藥材運送的淳於嗣衣,和年方十六即開始行醫的淳於流衣最為人所知。而傅家莊雖地處關外,但即使是南方人,也對「漠北神醫」傅意北的名號毫不陌生。

    一年前,傅意北和淳於流衣成親,兩大醫家聯姻,成為傳頌一時的佳話。

    而今天,神農山莊又辦喜事了,新郎倌是排行第三的淳於山衣,新娘便是她以前的護衛——沉默。曲曦風塵僕僕的趕在婚禮前到達神農山莊,心中仍為不久前才發現的事實感到沮喪。

    一個叫山衣,一個叫流衣,她怎麼會沒有想到兩人之間的關係呢?更何況,「淳於」這個姓氏並不常見。

    唉!枉費她東躲西藏這麼久,沒想到還是讓她遇上那對夫妻,更沒想到的是,他們跟婚禮的主角竟是親戚,她還不能裝作不認識。

    當她一年前挖空心思找人時,可從來不曾想過,原本殷切期盼的人有一天會讓她避之猶恐不及。

    不過,她也未曾想過她會這麼輕易捨棄,或者該說,這麼輕易被水月谷捨棄。人果然還是應該獨特一點好,要是自己的存在隨時可以讓他人頂替,下場是很悲慘的。

    她是不是該慶幸那個他人還頗有良知,在姥姥追殺她之際,給予適時的援助;還是該數落自己當初的局不夠圓滿,以致姥姥怒髮衝冠,欲殺她而後快?

    本來預計應當在她離開一個月後,姥姥才會發現她的失蹤,沒想到一個大官突然要水月坊的玉雕當壽禮,姥姥竟破天荒的到她閉關的地方指名,隨即東窗事發。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只有水月坊的少數人知道,放下帳冊的曲曦,也是水月坊內首屈一指的玉匠。水月坊內那批手藝精良的玉匠,全和她師出同門,而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現在惟一放不下心的,是幫忙掩護的師兄弟是否遭姥姥遷怒。

    唉!他們可是姥姥的搖錢樹,姥姥再怎麼氣怒,也不會將他們拆吃入腹的。她該擔心的是,需要多少時間才能讓姥姥明白,代替她的人有著不輸她的生意手腕,她的離去並沒有讓水月坊損失多少。

    倒是水月坊讓她失去可能是她生平第一次的戀慕對象。

    有些事是錢財無法相比的,真要說,姥姥欠她的可能還較多呢!

    當年與博意北相遇時,她一身狼狽,如今她窮途末路,又與他重逢,似乎她遇上他總沒好事。

    曲曦只覺胸中五味雜陳,一時沒有注意到,穿著一身喜氣嫁裳的新嫁娘沉默擺脫一票女性親戚,朝她而來。

    待她回神,已被沉默一把抓住。

    「恭喜啦!」她笑嘻嘻的向新娘恭賀。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姥姥總有一天會明白失去你是多大的損失。」曲曦笑瞇了眼,幸災樂禍的加上」句:「到那時我要到她面前炫耀:『我看過你孫女嫁人的模樣喔』,讓她後悔莫及。」

    原來富甲天下的水月坊主人並非沒有子嗣,只是沒有人知道她惟一的孫女,竟是跟在曲曦身旁的護衛。

    「無所謂了。」經過一年的愛情薰陶,她已經不恨那個蒼老身影,甚至偶爾還會想起那張和她有點神似卻皺紋滿的臉,那種感覺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倒是你還敢到她面前去?」雖已離開水月谷,但沉默明白,以曲曦的身份,姥姥不可能對她前來此地不聞不問。

    比較可能的解釋是:曲曦和她一樣,都脫離了姥姥的掌控。

    曲曦還是笑,帶著自嘲:「大概要再過個十年、八年吧,如果我活得到那時候的話。」

    除了疲累之外,沉默注意到曲曦臉上還有一絲落寞,那是很少發生在曲曦身上的情緒,卻讓她似曾相識。

    看到對面窗外來來去去的人,沉默遲疑了下,問:「我聽說六妹的夫婿名叫傅意北,跟你以前……」剛聽到那些女眷提及此名時,她著實嚇了一跳。

    知道沉默要問什麼,曲曦也不拖泥帶水:「沒錯,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樣,姑娘我的初戀情人正是你未來的妹婿。」她手指了指窗外,「不過看到人家伉儷情深,就該知道其實我是單戀人家,如今事過境遷,你就別再掀我舊傷吧。」

    一票要替沉默梳妝打扮的娘子軍團團圍上,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向來只有被他人伺候的分,曲曦可不以為自己這段時間好不容易練來的利落束髮手法,能夠在一干巧手女子面前班門弄斧。料準只有礙手礙腳的分,她也就不客氣的在靠窗的椅子坐下,拿起旁邊小茶几上遭人冷落許久的茶杯,安適的品茗。

    找個時間得跟沉默說說那段往事的來龍去脈,免得她對傅四哥心存芥蒂。

    細細品味口腔中流動的淡淡清香,曲曦為那稍稍褪去的溫度感到惋惜。

    似乎好久好久沒有坐下來好好喝杯茶了。

    即使疲累萬分,她也少在言語上示弱,最多只是靜靜的趁人家不注意時多喘幾口氣,就像現在一樣。

    不過,她終於擺脫姥姥、擺脫水月谷了。得勝的喜悅冒出頭,她也就稍稍的鬆懈了下,放任身子懶懶的癱在椅內,轉動眼珠觀察視線範圍內的東西。

    要不是親眼所見,她還真不敢相信這個規模不大的偏僻山莊竟是已享名百年之久的神農山莊。曲曦的目光在四周樸實的傢俱中逡巡,不經意的瞥及對面窗外,定在一對人影身上。

    男的丰神俊朗,女的靈秀可人,往往一抹微笑、一個頷首,彼此就能心領神會,任誰都能看出他們之間的深情繾綣,就像當年找到他們時她也一眼看出一樣。

    他們只不過認識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認定彼此是今生的伴侶,後來丐幫找到兩人時,他們已決定要攜手懸壺濟世。

    她一直很忙的,忙到只能花兩個時辰去哀悼這沒有機會開始的戀情。

    女眷們嘻笑的聲浪襲來,攫住她的注意。

    「……山衣都成親了,嗣衣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嗣衣的心情,別勉強他了。」

    「流衣都嫁人了,他難道要一直蹉跎下去?」

    「他樣貌好,能力強,就是那個性子讓人沒轍。」

    雖然知道神農山莊的六兄妹皆無血緣關係,光明正大聽著秘辛的曲曦仍直覺把嗣衣列入有戀妹情結的怪人之列。

    說起來,她跟這個嗣衣該要同病相憐的,偏偏她只覺得想笑。

    樣貌好、能力強,就是性子彆扭,嘿!這種人她可認識不少。

    喧鬧的氛圍莫名的令人安心,曲曦舒服的合上眼,放心的閉目養神。

    風停光遁——

    突來的細微變化令她警覺醒來,恍惚中,知道是有人堵在窗口前。

    幸好這兒是神農山莊,要在外頭,這會兒她恐怕只剩下屍首了。思及此,曲曦幾乎要驚出一身冷汗。

    逆光的身影看在猶顯朦朧的眼中格外迫人,曲曦瞇足了眼想瞧清眼前是何方神聖——

    淳於嗣衣若有所思的看著曲曦眼下淡淡的黑痕,意外自己竟會遇上這個他以為不會再遇見的女子。他的記性好,但不表示每個談過話的人他都願意記上很長一段時間,她卻是其中少數讓他印象深刻的人。

    他記得當時她對他說他們見過,臉色神態絲毫不見扭捏,也沒有輕佻,認真得讓他幾乎以為自己應該要認識她的。但那是他們惟一一次見面,至少,當時他是這麼以為的。

    沒想到會在這兒再遇見她。

    少有女子扮男裝比男人還英氣勃勃,要不是那一雙精緻秀氣的彎月眉,她看起來活脫脫是個俊俏的公子哥。如今一雙秀眉在炭粉下若隱若現,顯然她知曉該做掩飾,卻因奔波而稍顯瑕疵。

    「有什麼事嗎?」要不然幹麼杵在這兒擾她好眠?

    「廚房要福嬸過去幫忙。」

    嗣衣的聲音飄進屋裡,用不著曲曦傳達,一個微胖的大嬸已經應聲走出門。

    這下她可以繼續睡了吧?不過,椅子睡起來不怎麼舒服就是。曲曦活動酸疼的肩頸,盤算該怎麼開口在婚禮前討個睡覺的地方,沒有理會窗前依然不動如山的身影。

    「有個地方可以讓你休息。」

    耶?敢情這人會讀心術?曲曦一個旋身,面帶崇敬的聆聽下文。

    「跟我來吧。」

    幾乎沒有猶豫,曲曦就拎著包袱跟他走了。

    嗣衣不回頭,曲曦只好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背後,免不了打量起他的背影。

    這人很高呢!她的個頭在一般男子中算是尋常高度,而依她目測,她頂多只到他下巴而已。

    經過傅意北和淳於流衣夫婦身邊,曲曦不忘打招呼,沒想到走在前頭的高個兒竟也停了下來。

    她聽見流衣喚他「四哥」。

    幸好她習慣叫傅四哥,否則這邊一個四哥,那邊一個四哥,誰曉得在叫誰?曲曦心裡好笑的想著。

    大夥兒好像對這個高個兒帶著她走感到不可思議,不斷有驚異的眼光投注在他倆身上。她初來乍到,除了新娘之外,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兒的人也不認識她,想要寒暄還無從寒暄起。為免失禮,她只好以微笑代替語言,臉都快笑僵了。

    可能是人多的關係,空氣有點渾濁,讓她更想睡了。

    一個面色紅潤的大叔突然攔下他們,提了幾個問題,可是高個兒酷酷的沒有回答,兩個人一副打算相看到老的樣子。

    曲曦身後一直擾動的聲音終於推出一個代表,向曲曦提出他們心中的疑問。

    「他要帶我去睡覺。」

    不假思索回答了問題,曲曦才陡覺語出驚人。雖然她現在做了男裝打扮,可是經過連日來的奔波,早已女態畢露,她也未留心修飾,效果更是加成。

    周圍陷入尷尬的靜默中。

    嗣衣臉上有了淡淡笑意。她一副恨不得自己是啞巴的懊悔樣實在很有趣,他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資鼓勵。

    「我知道了,我會照你說的去做。」不忘剛剛大哥的提案,他一面回答,一面攬住想掩面而逃的曲曦。

    等到預料中的回答,有著紅潤面色的大叔還是難抑好奇的瞅了曲曦一眼才離去。

    曲曦懊悔剛剛的口不擇言。她真的是太久沒睡,以致神智不清了,這下可好,還累得他讓旁人誤會。滿心愧疚讓她沒有心思注意嗣衣像攬著哥兒們似的攬著她的肩頭,更沒有注意到眾人訝異之外的興味眼光。

    「我是實話實說。」

    「我沒說什麼啊。」嗣衣難得有興致回嘴,唇角因為她懊惱的神色而勾起淺痕。

    「我平常不會這麼失禮的。」

    「我知道,你看起來很累。」

    要不是還隱含著笑意,這話聽來實在是很體恤人心。

    唉!

    「總之,你還是趕快帶我去睡覺吧。」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禮倌唱禮的聲音迴盪在大廳中,人頭騷動的場合中卻沒有煩亂的氣流擾動,眾人井然有序的分站大廳兩側。曲曦刻意選擇傅意北夫妻對側的位置,卻無法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往傅意北身上瞟去。

    那個偉岸男子,曾經在狼群重圍下將她救出……這算不了什麼的,她很清楚,他救過的人不計其數。而,他已娶親了——

    嘖!怎麼又想起這些了,那兩個時辰不夠她想嗎?曲曦晃了晃腦袋,視線一偏,落在那個高個兒身上。

    她一覺醒來看見他在床邊時嚇了一跳,因為從頭至尾,她都沒有正面看到他的臉;剛開始是沒有機會看,後來是沒臉看。雖記起曾經在丐幫遇過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他也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領著她到大廳後就不見人影,直到現在,她才又看到他。

    看他神情專注的盯著某個方向,曲曦不免好奇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是流衣!

    那些女眷們的談話迅速在她腦中流轉,也讓她回想起他出現的同時,屋內的喧嘩瞬間暫停的不自然。

    流衣口中的四哥,那個有著好相貌、怪脾性和戀妹情結的嗣衣就是他!

    她先前還曾在心裡嘲笑過他呢。曲曦緊皺著眉頭,為某種不知名的情緒感到煩躁。她悄悄覷看旁人,害怕就像她注意到嗣衣一樣,也有人注意到她對傳意北的不尋常目光。

    會像嗣衣那麼明顯嗎?曲曦不確定的捫心自問。再定神,發現嗣衣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惶亂的回了個微笑,看到他揚了揚眉,心一驚,笑容越發僵硬。

    她看來像是受了什麼驚嚇。嗣衣納悶自己竟然會以為那種驚惶的表情不應該出現在她臉上。他只不過見過她一面,憑什麼論斷她的性情?他自顧想著,一時竟未注意到原本注視著流衣的目光被轉移,心思亦然。

    曲曦垂首做了幾個深呼吸,自覺已經恢復冷靜,才有勇氣再次抬頭。這一次,她努力自然的將目光平均的移動,不刻意停駐在誰身上。掃過傳四哥、流衣,再來是嗣衣……咦?

    嗣衣的表情已恢復,又是一副冷冷不搭理人的酷模樣,巧的是,流衣的神態竟與他如出一轍。是了,難怪她當初會覺得嗣衣似曾相識。不過,只要傅四哥一靠近,流衣週身的疏離感就會立即消失無蹤,就像現在——

    傅意北正低身在流衣耳邊說話,流衣一個淺笑,雙頰生暈,說不出的嬌美動人。

    曲曦眨了眨眼,想把眼前這一幕眨掉,卻讓人撞了一下,才發現婚禮已經完成,眾人正要入席。

    現在她哪有胃口?

    正在猶豫間,嗣衣在曲曦面前站定,彷彿發出無言邀約。

    神奇的,曲曦懂得嗣衣的意思。

    **************

    曲曦現在知道婚禮前嗣衣帶她去睡覺的地方就是他的屋子。

    一樣的簡單設計,一樣的樸實傢俱,只除了多出牆上一幅畫。

    那是一幅真人一半大小的畫。畫中人坐在石上,左手擱在膝上,右手拄著劍,直視著觀畫人的雙眼中有著睥睨天下的傲氣及一抹……深情?這是畫者眼中的嗣衣?

    剛剛還不覺得,現在她發現自己對嗣衣一無所知。她是很善於和別人攀談,可是嗣衣看起來就是那種冷到骨子裡的個性,就和流衣一樣。

    但流衣自有傅四哥去暖化,而嗣衣呢?又有誰取代得了流衣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為什麼不喝喜酒?」曲曦忍不住問。他又不像她,在此地是個陌生人,雖然他看來也不像是可以和人聊天敘舊的料,不過至少得露個面捧場一下才是。

    「不方便。」嗣衣左手執瓶,右手拿杯,倒了杯酒給曲曦。

    左撇子的確有些不方便,但她知道這只是借口而已。她並不打算揭破。

    每個人總會有不想示人的一面,何必勉強。

    曲曦微笑舉杯。「同是天涯淪落人。」

    嗣衣沒有否認,默默和曲曦對酌。

    他曾經以為他這一輩子都會護著小六,愛她、惜她,那種情感彷彿天經地義的,從他看到小六的第一眼就產生了。

    所以他理所當然的等待,默默的守候。到頭來才發現,十二年的光陰抵不過一個意外的相遇,短短的一個月,他護持到大的小妹就讓人家拐跑了。

    真要說的話,若非傅意北的出現,他也不會發現他對小六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質,卻發現得太晚,失去表白的機會。

    只要小六幸福就好,就算給小六幸福的人不是他,又有什麼關係?嗣衣黯然品嚐心中那份苦澀感。

    他不知道為何他會對曲曦一見如故,但在大廳上看到她凝視博意北的眼神時,那拚命壓抑著情感的掙扎表情深深吸引了他。

    直覺的,他認為她會是很好的聊天對象,因此,看到她茫然呆立在人群中,他就想也不想的朝她走去。

    他個性冷淡,向來不喜與人親近,今天卻自然的攬著她的肩,讓她睡他的房間,甚至還找她一起喝酒。他與兄長都沒有這般親近,更何況她還是雲英未嫁的大姑娘,是他應該要避之惟恐不及的人,卻為何……

    曲曦對嗣衣的內心起伏絲毫不覺。

    「他們很相配。」這句話說出口,胸臆間充塞的窒礙陡地消散許多。她拿起酒杯,一仰而盡。

    嗣衣握杯的手一緊,不甘不願。「我知道。」

    「其實我知道就算沒有流衣,傅四哥也不會愛上我,只是有時我忍不住會想:如果流衣沒有到傅家莊的話,結局會是怎麼樣?

    「以前聽谷裡的姐妹們談論僅有過一面之緣的公子長得如何如何迷人時,我只覺得那種片面印象過於膚淺,卻沒想到……」

    曲曦發覺講得愈多,她感覺愈舒暢,忍不住滔滔不絕:「……吊床是傅四哥的一個侄子幫我做的,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可以那樣悠閒的過日子,躺在吊床上吹著風,好像午覺也睡得特別香甜……」

    為曲曦突然的多言皺起眉,嗣衣默默不語。

    「你覺得我的話很多嗎?」曲曦終於注意到一直是自己在唱獨角戲,停下問了嗣衣一聲。

    「……不會。」眼前一雙晶亮的眸光讓嗣衣說出違心之論。

    「就當是可憐我很久沒和人講話了,聽我發發牢騷吧。」看得出嗣衣不善於安慰人,曲曦也不曉得自己何來衝動。有些話就是無法對相識的人說出口,反而能對陌生人侃侃而談。

    「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嗣衣正要回答,曲曦卻兀自繼續:

    「我以前不相信的,要不是……」

    一整個晚上,嗣衣就聽著曲曦講述她如何發現姥姥和沉默是祖孫,但因姥姥痛恨沉默體內的另一半血液,而不願承認她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曾是她渴慕的親情竟有如此殘忍內幕,她在沮喪之餘,出走至北境,遭遇狼群包圍,僥倖讓傅意北搭救,並在傅家牧場逗留了兩個月之久。

    除了在聽到傅意北以天神之姿出現那段時,「哼」了一聲做為回應之外,嗣衣從頭到尾沒有再說話,一瓶酒十之八九進了他口中。

    微風拂進林間,吹進屋裡,掠過兩人頰邊,只見四眼迷濛,兩人皆成醉態。

    嗣衣醉酒,而讓曲曦微醺的,是往事、

    **************

    沉默敲敲曲曦的房門,在許久沒有回應後,她歎了口氣,直接推門而進。一進房即見曲曦伏在桌前,面前擺著一張地圖,正埋頭苦寫著。

    果然——

    這樣無視於旁人存在、兀自沉醉其中的性格,怎麼適合獨自行走江湖呢?如果無法勸她留下,那麼就是要與她相伴天涯了。沉默暗自的想著,刻意不去想自己正值新婚期間的事實。

    觀了個空檔,沉默讓曲曦知曉她的來到。

    「新婚燕爾,怎麼不多陪陪你相公?」曲曦不著痕跡的將書案上的圖卷收起。

    沉默苦笑。山衣正為她在新婚第三天就捨下他而和她冷戰中。要不是山衣攔她,早在婚禮隔天她就來了,不會等到現在。

    「你要當心點,出門在外,不像在水月谷一呼百諾的,萬一旁人別有居心,你這樣最容易下手了。」沉默叮嚀著,擔心主子昔日惡習難改。

    她記得曲曦曾在她制伏三個對頭商家聘來的殺手後,從帳冊中抬頭問她:「剛剛你有叫我嗎?」她就此寸步不離曲曦。

    「這兒是神農山莊,不是龍潭虎穴,我不需要步步為營吧。」就是因為對此地安全有足夠的信心,她才會將警覺心降低。見沉默臉色並不稍緩,她又加了幾句:「拜託!你又不是不認識我,只有我讓人家吃虧,哪有別人令我吃癟的機會,是不?」她對沉默擠眉弄眼,模樣甚是俏皮。

    憶及以往曲曦巾幗不讓鬚眉的種種事跡,沉默總算神色稍霽。

    「你是要來問我的行程吧。」曲曦倒是先把沉默的來意說出來了。

    沉默不是第一次和曲曦相處,自然對她料事如神的能力不感訝異,僅僅點了點頭,等著曲曦說話。

    接下來的事可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曲曦在腦中整理一遍後,才道:

    「一塊樸拙的木頭,經由人工,可化成千百種巧妙的形狀,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樂趣,令人願傾畢生之力投入。這種希望灌注全神的意念你能瞭解嗎?

    「你知道我的個性,要我像尋常女子般好好待在家中相夫教子是不可能的,甚至連操縱各地商號的營運也不能再引起我的興趣。既然太過規律的日子過不來,我只好自己去尋找變化了。

    「太過久遠以後的事我也不能確定,但十年八年之內,我會在雕刻上下功夫,也許先在主要集散地住一陣子,等有了足夠的資金,我會去西域,好好探訪玉石之鄉。

    「對於我的計劃,你還有哪裡不明白的嗎?」

    考慮到沉默正值新婚,曲曦隱瞞了她正遭到姥姥全面封殺的部分。

    「單身女子並不適合這樣的計劃。」沉默皺著眉聽完,幾乎是馬上提出了反駁。

    「這的確是一大困擾,不過別擔心,既然我能男扮女裝替水月坊打下一片天,以相同伎倆在人群中混居個幾年,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的。」曲曦的回應也很快。

    既然當不成一般女子,那麼就不要當女子吧!反正她滿腦子的思想以及一身技藝,已足以凌駕一般男子,那麼當個男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突發狀況很多。」沉默仍沒被說服。

    「人生就是這樣,不是嗎?」她可是打定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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