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早春的上海,下午六點,天色已將黑盡。
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年級學生白蕙獨自坐在蔣宅一樓的客廳裡。她是蔣家的家庭教師。這會兒,她合上書本,揉揉發酸的眼睛,看一眼掛在對面牆上的老式掛鐘,離開沙發,起來踱步,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焦躁不安的。她在這裡邊看書邊等她的學生已經足足兩個小時了。
白蕙是一個身材修長、體態苗條的姑娘,兩條長辮用一根藍絲帶束在身後,一件陰丹士林旗袍更襯得她亭亭玉立。白皙的臉龐上有著精緻而挺拔的鼻子、一個小小的嘴。這張俊美的臉上,最令人一見難忘的是那一雙大眼睛,長而微翹的睫毛下,一雙眸子漆黑而明亮,但上面又似乎常常蒙著一層水汽,顯得水汪汪的,無形中透出一種憂鬱的神情。
客廳的燈亮了。女傭張媽走進來:「白小姐,再給你換杯熱茶吧?」
「不用了」。白蕙擺了擺手。
張媽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掛鐘單調地「滴答」響著。
白蕙終於下了決心。她收拾好自己的手袋,朝外走去。
就在這時,通往後門的灶披間裡響起張媽的聲音:「少爺回來了。」
白蕙知道,是她的學生蔣繼珍的哥哥蔣繼宗回來了。
張媽在輕聲地說著什麼,只聽蔣繼宗一面答應著:「好,好,我知道了。」一面就匆匆往裡走。就在客廳門口,遇上了自蕙。
蔣繼宗是滬江大學的青年教師。他中等身材,微微發胖,長相憨厚,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一套藏青嘩嘰西裝。此時,正滿含歉意地看著白蕙:「哦,白小姐,真對不起,剛才張媽告訴我,你已經在這兒等了兩個多小時……」
「蔣先生,正巧你回來了。請告訴繼珍小姐,我不等她了。」
「但是……但是已經這麼晚了,請留下便飯……」
「不必了。我早就要走,是張媽硬不肯。」
「是啊,舍妹出門時關照,說一會兒就回來的,要你等她。要是張媽把你放了,她可要大發脾氣!」
「現在好了,有你當哥哥的擔待。」
蔣繼宗苦笑著把手一攤:「我也擔待不起。這丫頭脾氣可大著呢!」看到白蕙驚奇的神色,又趕忙補充道:「唉,家母過世早,家父難免寵著她些,所以……所以還要請白小姐除了教她法文外,平時多多費心開導她。」
「我?」白蕙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正說著,張媽已拿著一摞碗筷進來,對他們笑著說:「少爺、白小姐,到客廳坐著談吧。老爺來電話,說今晚有應酬,不回家吃了。等小姐一回來,就開飯。」
「張媽說得對。白小姐,無論如何請再坐一會。」蔣繼宗的語調很誠懇,邊說邊伸手把白蕙往客廳裡讓。
白蕙身不由己地又進了客廳。
蔣繼宗正陪著白蕙閒話。突然,大門外響起了黃包車腳踏鈴的急促響聲,接著門鈴「滴鈴鈴」響了起來。
張媽趕緊穿過客廳和天井去開大門。上海這種石庫門房子有前後兩門。剛才蔣繼宗走的是開口於灶披間的後門,現在繼珍小姐走的這扇又高又大的黑漆大門才是前門。前門連著天井,隔著一道玻璃門,便是客廳了。
蔣繼珍一陣風似地捲了進來,手中提著大包小包,後面跟著黃包車伕,手裡捧著一個大紙盒。
還在天井裡,繼珍就嚷道:「我肚子都餓癟了,張媽,快開飯吧!」
走進客廳,繼珍一眼看見哥哥和白蕙,不覺吐了吐舌頭。「唷,你們都在呀!
繼宗看繼珍把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沙發上一扔,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頭:「珍珍,你跑到哪去了,害得白小姐等你好半天!」
繼珍一拍腦袋,走到白蕙跟前抱歉地說:「啊呀,真不好意思,白小姐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呀,我以為你早走了呢!」
白蕙被她說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蔣繼宗趕緊責怪繼珍:「是你自己叫張媽留住白小姐的,怎麼又忘了?還不給白小姐陪罪!」
繼珍白她哥哥一眼,「不用你討好,我自己會,」說著拉住白蕙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一聲;「白小姐,我給你賠罪啦,別生我的氣!」
白蕙倒被弄得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地說:「我沒生氣!」
繼珍勾著白蕙的肩,勝利地朝繼宗笑道:「你看,白小姐不生我的氣!」
繼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朝白蕙歉然一笑,說:「我們吃飯吧。」
飯桌上,只聽繼珍高談闊論,說今日下午玩得多麼痛快,和朋友一起跑了幾家大公司,買了些什麼好東西。白蕙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笑一笑。
蔣繼宗冷眼觀察著面前這兩個姑娘,她們都年輕而美貌,但一個衣著樸素、一個穿戴華麗;一個冷靜謙和,一個熱情放縱。從外表到氣質,迥然不同。
晚飯後,兩個姑娘到了繼珍的房裡,開始上法語課。白蕙幫繼珍改完前一天留下的作業,又佈置了新的練習。九點鐘不到,繼珍哈欠連天。白蕙收拾好書包,告辭回家。
白蕙剛跨出繼珍房門,就見繼宗站在門外,一身西服筆挺,臂上還搭著件風衣。一見白蕙,繼宗便說:「白小姐,今天時間晚了,我送送你。」
白蕙趕緊說:「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這些日子社會治安不太好,還是送送你安全些。」
繼珍的房門開了。繼珍調皮地笑著說:「今天哥哥真慇勤。你這個書獃子,還能想到要送女士回家!」
繼宗臉紅了,故意板著臉說:「你還耍嘴皮子,今天全是你的錯,白白耽誤了白小姐一個下午,把人家拖到這麼晚才回家。有你這樣對待老師的嗎?」
繼珍朝白蕙一笑道:「哦喲,白小姐,快讓哥哥送你吧,要不然,今晚我可不得安生了!」趁白蕙不注意,她朝繼宗做個鬼臉,逕自轉身回房去了。
吉慶坊是一條大弄堂。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數十棟石庫門樓房。弄堂裡此時已沒有什麼人,只聽到不知誰家屋裡的收音機正播放著柔婉纖麗的評彈《西廂記》。
白蕙與繼宗默默地走著,直至弄堂口,繼宗問:「白小姐是回蒲石路學院去嗎?」
白蕙說:「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
「白小姐家在哪兒?」
「老西門附近。」
繼宗略一沉思,說:「那可不近,得給你找一輛黃包車。」
可是天那麼晚了,弄堂口根本不見有黃包車的蹤影。
白蕙說:「不用麻煩,我乘電車回家。」
繼宗說:「那好,我送你到霞飛路去坐電車。」
兩人重又默默地走起來。街上行人稀少,遠遠的福煦路口金都大戲院的霓虹燈雖仍在變換著紅色和綠色,卻給人格外冷清的感覺。
他們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瀟灑,一個陰丹士林夾旗袍上套一件藏青厚毛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素色紗巾,秀美恬靜。兩人離得不遠不近,時而低聲地交談幾句,一路走過尚未打烊的小煙紙店和亮著白熾燈做夜市的水果攤,總不免招來一瞥好奇、歆羨的眼光;好一對標緻的戀人。
「今天不巧,家父有事回不來,要不正好見見,他老人家說過好幾回了。」蔣繼宗找到一個話題。
「蔣老伯要見我?」白蕙稍稍朝繼宗偏過頭去。
「是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說,要當面謝你。自從舍妹跟你學法文,好像變得文靜沉著了許多。」
白蕙想起剛才繼珍的言行,不禁好笑,可是她不想拂逆繼宗,便說:「不,是我該謝謝蔣老伯和你。聽安德利亞神父說,他向蔣老伯一推薦我,就馬上得到你們的同意。」
繼宗說:「安神父是家父的好友,我們一直想請他給舍妹介紹一個懂法語的老師,可沒合適的。如今能聘到你這樣品學兼優的人,真是舍妹的運氣。只是她從小被寵壞了,任性得很,還要白小姐多多包涵。」
白蕙不禁失笑:「我今天已是第三次聽你代你妹妹向我道歉了。」
繼宗不好意思地笑了,靜了一會兒,又問:「白小姐,家裡還有什麼人?堂上都好吧?」
誰知繼宗這一問勾起了白蕙的心事,她含糊地應了一聲,不覺加快了腳步。繼宗不知緣故,只得跟在後面緊走,不好再問什麼。
起風了,白蕙邊走邊緊了緊毛衣,繼宗忙把風衣遞過去,說:「瞧,拿在手上,卻忘了給你,白小姐,快披上吧,小心著了涼。」
白蕙這才知道,繼宗出門帶上風衣原來是為了她,不禁感激地說:「謝謝,不用。前面就到車站了,蔣先生也請回吧。」
霞飛路上一輛有軌電車響著鈴聲由西而東駛來,快要進站了。
白蕙對蔣繼宗說:「對不起,蔣先生,我得趕車去了,再見!」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朝車站奔去。
繼宗呆呆地望著白蕙那苗條的背影,望著她上了乘客已很稀疏的電車,坐在了後排座上,望著電車悄悄地開走,很久、很久。
回家路上,蔣繼宗浮想聯翩。他覺得自己思緒很亂,但腦海裡始終撇不開白蕙的倩影。說實在的,他還沒敢或者說還沒有機會正面仔細打量過白蕙的容貌。他只覺得她美,特別是覺得白蕙身上有一股清純美好的氣質在吸引著他。哪伯她一言不發,他也願意與她共坐,覺得欣賞那份恬靜與優雅就是一種享受。他甚至不禁對未來作了種種設想,如果能……如果能……那該多好多幸福啊!
他忘乎所以地走著,直到腦袋一下子撞在路旁的一株樹上才回到現實中來。
蔣繼宗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鏡,自己忍不住搖搖頭,無聲地笑了。
吳清雲躺在她的病榻上,靜靜地聽著床頭櫃上那小鬧鐘清脆的走動聲。床頭燈幽幽的光照著她蓬鬆的鬢髮和蒼白瘦削的臉。
「唉——」,她慢慢翻了個身,忍不住輕聲自語道:「快十點鐘了,阿蕙她怎麼還沒回來?」
屋裡屋外都靜極了。周圍鱗次櫛比的幢幢樓房,早就陸續熄了燈,喧囂了一天的南市新民裡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經進入了睡鄉。只有吳清雲,人雖躺在床上,思緒卻飛得那麼渺遠……
十五年前,她帶著阿蕙住進新民裡這假三層的低矮房子時,小阿蕙還只有四歲多。那天當小阿蕙邁著兩條小腿跟她艱難地爬上那狹窄陡直的樓梯,置身於這間蕭然四壁的頂樓之中,竟是那樣快活。小阿蕙拍著手四處奔跑,四處張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頭上下跳躍啼鳴的小鳥。
呵,這個令人疼愛的孩子!對於吳清雲來說,阿蕙是多麼的寶貴!吳清雲永遠不會忘記阿蕙出生時自己經受的劇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時自己哭了嗎?喊了嗎?呼救了嗎?沒有,全沒有,那時只感到絕望,感到孤獨,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吳清雲的脾氣是:咬緊牙關。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煙……
樓梯有響動,清雲知道,那是亭子間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樓下去做什麼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個菩薩心腸,對待清雲就像自己的女兒,十五年來,她給予清雲母女的照顧簡直說都說不清。阿蕙小時候的事情不用說了,這半年來,清雲病倒在床,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學,除週末外,每天在校住讀,是好婆挑起了照顧清雲的擔子。買菜、煮飯、煎藥、洗衣,一攬子家務幾乎全包了。最近幾個月,清雲不再上街,乾脆把每月家用錢一總交給好婆,一切由她代辦。好婆也很樂意,服侍清雲更盡心了。實際上,清雲每月從銀行支領的那點利息數目很小,好婆時不時就得貼她們一點。可當清雲詢問時,她卻從來不說,總是講「錢夠用了,你放心養你的病!」好婆的兒子在定海的捕撈公司幹活,已在那裡安了家,平時不到上海來,只在送魚到上海十六鋪時抽空來看看老娘。這不,放在清雲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帶魚,就是他昨天特意送來的。好婆哪裡捨得獨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鮮亮的燒了一碗端來。
「清雲,你睡著了嗎?」孟家好婆拎了一銅吊水,推開清雲的房門,輕輕地問。
「沒有,好婆。你還沒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兩隻熱水瓶灌滿,一面問:「要喝水嗎?」
「不喝,好婆,謝謝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弄堂回去看看,阿蕙這丫頭該回來了吧!」
「唉——」,清雲不覺又唉了一聲。
好婆連忙勸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過電話,學堂裡說有事,回來是要晚點的。」說著拎著銅吊,輕輕關上房門,下樓去了。
白蕙剛走進新民裡,就看見孟家好婆站在弄堂口那盞昏暗的路燈下。一見白蕙,孟家好婆頓了頓腳,說:「啊呀,我的好姑娘,你總算回來了!你媽媽都急死了,我只好騙她說,給學堂打過電話,說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來。你記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鏡啊!」
原來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師是瞞著清雲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邊點頭,一邊說:「好婆,真謝謝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別等我。」孟家好婆早年纏過小腳,雖然後來放了,還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鑰匙開了樓下的門,輕手輕腳跑上三層樓,還沒推開房門,就聽到媽媽的叫聲:「阿蕙、阿蕙,是你回來了嗎?」
「媽媽,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雲床邊,柔聲地問:「你沒睡著?」
「你還沒回來,我哪能睡得著?」清雲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白蕙,白蕙趕緊就勢坐在媽媽身邊。
白蕙關切地注視著媽媽的臉,媽媽那雙充滿憂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亞神父有一次曾指著她的眼睛問:「小白蕙,你小小年紀,眼睛裡哪來那麼多憂愁?」當時,她被問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媽媽的眼睛裡彷彿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說嗎:「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媽長得簡直一模一樣,特別是眼睛,活脫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媽媽溫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問。
「不冷……」
「不冷怎麼手冰涼的?」」人家剛從外面回來嘛!」
「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哦,晚飯後學校讀書會有一個活動,後來又跟幾個同學聊了會天……」
樓梯上響起了孟家好婆的腳步聲。
「孟家好婆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是的。」
「媽媽,這幾天你都好嗎?藥都按時服了嗎?」白蕙伸手摸摸清雲的額頭,額頭上有一層細細的汗。她幫媽媽順了順頭髮,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笑著說:「媽媽,你真漂亮,真的!」
清雲不禁笑出聲來,「傻孩子,媽媽又老又病,還說什麼漂亮!」
白蕙認真地堅持道:「不,媽媽,真的,我說的是真話!」
「傻話!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點餅乾點心?時間不早,快準備睡覺吧。明天你該到銀行去一趟,把這個月的錢領出來交給好婆。」
銀行?白蕙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笑容幾乎凍結在臉上。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沒讓媽媽覺察,她已經站起身來,讓自己的臉隱沒在床頭燈照不到的暗影裡,嘴裡答應著:「好,媽媽,我這就去洗。」
每月去一次銀行本來是清雲的事。她因病退職以後,就把退職金和以往的積蓄合起來存進了離家最近的大興銀行。從此本金不動,每月領一次利息,和白蕙度著清苦的時光。後來她的病加重了,取息的事就交給了白蕙。可是,就在兩個月前,白蕙到銀行領錢,只見鐵柵門緊閉,門口冷冷清清,走近一看,上面貼著封條。一打聽,才知大興銀行破產倒閉,老闆已經服毒自殺……
白蕙被這突然的變故擊昏了。那天她在馬路上轉了好久好久,直到拿定了一個主意才回家。
她先找了孟家好婆。兩人商定:這事要絕對瞞著清雲,她是個病人,怎麼受得起這個打擊!
隨即她到了學校,向校方提出退學。她是多麼捨不得離開學校啊。她的成績優異,已獲得了獎學金,只等一畢業,就可望被保送到巴黎留學。可是,白蕙咬了咬牙,決定割棄這一切了。她現在要謀生,要為母親治病,她要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擔子。
系主任和校長極力挽留她。但是他們解決不了白蕙的燃眉之急。
白蕙從校長室出來,飛快地走下樓梯。在主樓門口,她猛地看到那小草坪上用潔白的大理石雕成的愛神像。她是那樣安詳,那樣溫柔,用充滿愛意的眼光看著世界。塞滿白蕙胸膛的孤苦無助和對學校的無限依戀,一下子湧上來,她的兩眼頓時充盈著淚水。
有人在背後叫她。多麼熟悉的渾厚的男中音,是安德利亞神父。
「孩子,等一等……」
白蕙停住腳步,但沒有轉過頭去。
安德利亞神父喘著氣站在白蕙面前,「孩子,我從校長那兒來,一切都已知道。你不能退學,你不能!」
「可是,神父……」
「我讚賞你的果斷勇敢,讚賞你的犧牲精神,可是我不贊成你匆促中作出的決定。還沒有到堅持不下去的地步。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什麼來著……,對,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你可以……去當家庭教師,我給你介紹、學校還有一些工作可以交給你,比如打字,比如為圖書館整理卡片和書籍,校長先生已經同意。你不但可以繼續唸書,還可以照顧好你的母親。」
「神父,我……」淚水在白蕙眼眶滾湧著。
「哦,孩子,堅持下去,你會成功的。拿著,」安德利亞神父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卷鈔票,「給你母親買藥。」
「不,我不要。」白蕙趕快拒絕,頭一擺動,眼淚奪眶而出。
「主讓我們互愛,讓我們愛一切人,你不能拒絕,孩子,」神父把鈔票往白蕙手中一塞,並用力握住她的手,使她無法掙脫,「我這就去對校長先生說,你已經撤回了退學申請!」說完,鬆了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蕙一任淚水橫流,淚眼模糊地目送安德利亞神父高大而微微佝僂的身影遠去。半晌,她才回身深情地望一眼愛神雕像。沐浴在陽光下面的愛神似在向她微笑。
她就是這樣成了蔣繼珍的法文教師的。但為了讓母親安心,她跟孟家好婆約好,一切都不能讓清雲知道。對於一個從小誠實的孩子,要她向相依為命的母親隱瞞什麼,甚至說謊,一開始真是困難。但是為了母親,她終於戰勝了良心的不安。現在,白蕙一面在洗腳,一面早打好主意,明天出去轉個圈,回來就說錢已領來,並交給了盂家好婆——好在下禮拜一,蔣家就該給自己發工資了。
白蕙倒了洗腳水回來,見母親已披著棉襖坐起在床上,手裡正捧著那本《聖經》,口裡在輕輕念著什麼。
這是清雲每晚臨睡前必修的功課。白蕙朝母親看去,看到那本已被摩挲得甚為陳舊的、書頁燙著金邊的《聖經》在母親手中微微抖動著,那枚當書籤使用的蝴蝶蘭標本,則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這情景白蕙是太熟悉了。每每在這時,她就感到一種虔誠、一種敬畏、一種靈魂的純淨之美。但也伴著一絲疑惑。那是由那片書籤引起的。
一張硬紙有半頁書那麼大,上面斜粘著一片藍色的蝴蝶蘭花瓣。雖然花兒如今已經枯萎,但還能看出當初的豐腴、綽約、鮮靈,就連那欲滴的藍紫色,也依然沒有褪盡。清雲曾向白蕙詳盡地描述過長在地裡的蝴蝶蘭,帶著那樣的一片深情。粘在紙上的花瓣有一葉因枯脆而快要折斷了,清雲便用膠水玻璃紙細心地作了固定。
媽媽為什麼那麼愛惜這個書籤呢?白蕙的腦際不止一次掠過這個問題。特別是當她進入大學,學會法文,看懂了用藍墨水題在花瓣下那幾行法文字時。那些字跡已經因變色而黯淡,但幾句話卻深深地烙印在白蕙的心上:
紅玫瑰嬌艷而高貴
鬱金香是那樣柔情繾綣
馥郁清芬誰也比不過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嫻靜而溫馨的蝴蝶蘭
這是誰寫的,會不會是我爸爸?但從未聽說爸爸會法文。如不是爸爸,那是誰呢?又是寫給誰的?這後面是否隱藏著一個故事?
白蕙不止一次地端詳著那剛勁有力的筆跡,想像著寫出這些字的人,寫這些字時的情景。
白蕙發現,母親常常面對著打開的《聖經》,面對著這張普普通通的書籤發得出神,許久許久,然後廢然長歎一聲,輕輕地合上書頁。
有一次,她終於憋不住向母親發問。可是她的話沒說完,清雲就垂下了眼簾,遮住了那對陰雲密佈的眼睛,把話扯到別的地方去了。白蕙看到母親臉上迅速變換著的表情,簡直象被大風吹捲著掠過天際的浮雲。於是,她把自己的疑問嚥了下去。
清雲的晚禱終於結束。白蕙見媽媽劃完十字,便走過去,想幫她脫掉棉襖,扶她睡下去。
白蕙的手被媽媽抓住了,她感到那手的炙熱和微顫。
白蕙佯作生氣地說:「你早該躺下了,累了吧?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清雲臉紅紅地、興奮地問;「阿蕙,你知道媽媽在祈禱什麼?」
白蕙笑笑,搖搖頭。
清雲鬆開白蕙的手。她那雙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澤的眼睛,竟然又充滿了生氣,她溫柔地看著女兒,說:「上帝已答應了媽媽的請求,他會保佑你幸福、快樂。」
自從白蕙到蔣家當了小姐的家庭教師,她無形中成了蔣家兩代人經常的話題。
這一天,蔣萬發回來得早。他上樓換去西裝,穿了一身家常褲褂,趿著拖鞋踱進客廳時,就正遇到繼宗拿白蕙做榜樣在開導妹妹。
「你瞧人家白小姐,年紀還比你小,多麼懂事,多麼刻苦,多不容易。不但自己讀大學成績優秀,而且兼職教書,掙錢養活母親。為人又那麼謙和文靜。你真該向人家學學……」
繼珍哪裡服氣,頂她哥哥:「你呀,開口閉口白小姐。白小姐千好萬好,可也別把你妹妹說得一錢不值呀!」
繼宗正要再說,繼珍看到父親來了,乖巧地跑過去,親熱地扶著他走向沙發,一面撒嬌告狀道:「爸,你看,哥哥是愛上白小姐了,乾脆你下個帖子,把白小姐娶過來,好讓她成天管著我,好讓我跟她學,……再說,我也該有個嫂嫂了!」
「爸,你別聽小妹胡說……」繼宗忙不迭對父親說,臉漲得通紅。
蔣萬發舒舒服服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張媽遞過來泡著碧螺春新茶的小茶壺,不忙講話,卻很有興致地聽著他們兄妹的爭論。這位早年喪委的男子,最珍惜這充滿融和氣氛的大倫之樂。他那慈愛的眼光輪流地落在兄妹倆臉上、身上。
繼珍向來是無理強三分,得理不讓人,見哥哥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彷彿抓住了繼宗什麼把柄似的,更加滔滔不絕地向蔣萬發數落起繼宗如何在她面前誇讚白蕙,如何每天下班提前回家,總要到自己房裡轉轉,和白蕙說幾句,如何只要時間稍晚,他就一定要送白蕙回家,等等,等等。繼宗沒有妹妹嘴巴伶俐,又從來總是讓著這位妹妹的,只好由她去講。
聽著聽著,蔣萬發笑吟吟地問兒子;「繼宗,是這樣嗎?」
繼宗倒不否認,答道:「我想,人家是我們請來的先生,應該的。」
萬發點點頭,道:「是啊,據我看,繼珍幾個月來進步不小,我們是該好好謝謝人家。」
繼宗忍不住接一句:「教小妹這個學生啊,白小姐可費了心囉……」
「你看,爸,」繼珍立刻截住,反攻過去,「哥哥又在誇他的白小姐了!」
繼珍的調皮淘氣逗得萬發很開心,他用手指指繼珍,笑著說:「姑娘家,嘴巴可不能太厲害啊,」隨即轉向繼宗道:「白小姐家境況不太好,既然她教書認真,我們待人家要盡量豐厚些。」
「知道了,爸爸。」
蔣萬發喝了口茶,說:「繼宗,前幾天我收到你們揚州姑媽的信,還特意問起,說你今年都二十五了,該說親了……」
繼珍不覺拍起手來,「爸爸,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哥,你就別躲躲閃閃、扭扭捏捏的,放心大膽去追白小姐吧!」
繼宗卻只是吶吶地答應著,說不出什麼話來。
張媽已把飯桌擺好,招呼他們吃晚飯了。
蔣萬發從沙發上剛站起,不覺輕呼了一聲「哦喲!」一面用手扶住自己酸疼的後腰。
繼珍忙跑到父親身邊,一手輕捶著父親的後腰,一手扶著父親的胳膊向飯桌走去,並嘟起了嘴埋怨道:「爸爸,你實在太辛苦了,幾乎天天要熬到十點多才回家,你看,腰疼病又犯了!」
萬發笑嘻嘻地說:「今天不就回來得很早嗎?」
繼珍說:「那是太陽打西頭出來了!你這樣下去,非把身子拖垮不可!」
「再過幾天就好了,西平就要從法國回來,那時我的擔子也許會輕一些。」
「西平要回來了?」兄妹倆同時問。
「是啊,你們不知道嗎?」萬發說,「繼珍,你不是和西平通信的嗎?他沒告訴過你?」
「已經好久好久沒收到他的信了。」
「也許他太忙,又要準備畢業設計,又要去西歐幾個國家考察,還要幫他爸爸籌備恆通公司在法國新設的展覽中心……」
「哼,也許是在巴黎玩昏了頭!」
見繼珍又嘟起了嘴,繼宗說;「不會的,西平是個事業型的人。」
「是啊,他是個有出息的人,老爺和老太爺對他都抱著很大期望呢!」萬發也接著繼宗的話說。
可是仍說服不了繼珍,她固執地說:「那他怎麼老不來信?再忙,寫封信的時間總有的。要曉得在花花綠綠的世界,人是會變的呀!」
「那,」繼宗把雙手一攤:「誰知道呢,還是等西平回來,你親自去問他吧。只怕等見到他,你就高興得把要問的話都忘了呢!」繼宗總算撈到了一個「反撲」的機會,逗著他妹妹。
白蕙每天在在位於蒲石路的學院與大沽路吉慶坊18號蔣宅之間來去,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說實話,繼珍不是個笨學生,有點基礎,也還用心,可就是頗有點急功近利。才學了沒幾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語,特別是法國上流社會各種交際場合的應酬語言。前幾天她又突然心血來潮,要白蕙開列一張法國著名小說的書單,把書名、作者用法文寫下來,教她念。白蕙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因為知道繼珍的脾氣,照做就是了。這些法文小說白蕙都讀過,因此她很快就把書單寫好了。
這一日兩人正在繼珍房間裡上課。繼珍在用法文拼讀背湧著那些法文小說的書名,白蕙邊聽邊糾正著。
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接著繼宗走了進來。他和白蕙打了一個招呼,滿懷欣喜地問:「怎麼,白小姐,你已經在教珍珍讀這些小說了?進度真快啊。」
白蕙還沒來得及回答,繼珍故意一本正經地說:「是啊,我念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巴爾扎克的《幻滅》、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繼宗當然不相信繼珍已經讀了那麼多,他在心裡大大地對繼珍的話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無驚奇地問白蕙:「你用了什麼速成教法?才兩、三個月她就能讀原版小說?」
繼珍哈哈大笑,說:「哥哥,你就會說我笨,不用功,什麼也學不會,怎麼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會了?」
繼宗見白蕙一直沒開口,不覺把飽浸著敬佩的探詢眼光停留在白蕙臉上。
白蕙這才笑著說:「繼珍小姐和你鬧著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書名的拼讀,這是我們臨時添加的……」
聽白蕙的口氣倒好像很抱歉似的。繼宗拍了一下繼珍的頭:「調皮!光會唸書名看不懂書有什麼用!」
繼珍說:「怎麼沒用?西平家裡有滿滿一櫃子法文原版書。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讀一本小說。我問她書名,她用法文一念,嘰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問了。」
繼宗恍然大悟:「哦,原來你是想臨陣磨槍,現買現賣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說了。」
白蕙在旁說:「其實,不少法國小說現在已有中譯本,繼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學院借幾本來。」
「我看算了,」繼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磚般的書嗎?」
繼珍不想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眼珠一轉,瞪她哥哥一眼 道:「我們上課上得好好的,都是你來搗亂。算了,我們不念了,我去讓張媽買點兒點心來。」
繼珍說著就朝外走,一面背著白蕙向繼宗-眼做鬼臉,一面大聲說:「白小姐,你再坐一會。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高跟皮鞋的橐橐聲一路遠去。白蕙朝開著的房門望望,笑著對繼宗說:「我看,你對繼珍小姐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繼宗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唉,從小讓她,讓慣了。」說著,他拿起書桌上剛才繼珍在念的那張法文書單,問:「白小姐,這些是你讀過的法文小說?」
白蕙點點頭。
繼宗說:「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紹幾本給我看看嗎?」
白蕙記得繼珍告訴過她,繼宗是聖約翰大學畢業,英文很好,想不到他還能讀法文,而且對法文小說有興趣。他倆找到了共同語言,很隨便地談起來。他們談到巴爾扎克,談到莫泊桑,談到喬治-桑,談到司湯達的《紅與黑》、梅裡美的《嘉爾曼》,甚至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小說。白蕙發現,繼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掃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謹口訥,變得放鬆自如,甚至相當詼諧幽默。
後來他們談到雨果。這是白蕙最喜愛的法國作家。她變得神采奕奕,兩眼流露的不再是平素習見的那種憂愁,而是一種熱烈的憧憬。「那麼,你最喜愛雨果作品的哪一點呢?」
「人道主義,」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補充道,「那種為了他人,為了正義,無畏地犧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歡《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巴黎聖母院》裡的加西莫多,《九三年》裡的郭文。」
「是的,他們讓我感動,讓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筆……
白蕙興奮地說著,臉上泛起緋紅,兩眼象深不見底的古潭,濕潤、黝黑而又炯炯發光。繼宗從未見過白蕙這個樣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覺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簡直是一尊灌注了靈氣、活生生的聖母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張媽端來了小籠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當,又倒好茶水,然後說:「少爺,請白小姐過來用些點心吧。」
繼宗問:「小姐呢?」
「小姐說她臨時有點事,出去了,關照少爺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麼搞的,剛才那種融洽自然的談話氣氛一下子沒了。白蕙說她根本不餓,要走。繼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嘗嘗小籠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強舉箸時,繼宗極力想找回剛才的的氣氛。他告訴白蕙,以前他愛讀英國小說和詩歌,最近卻愛上了俄國小說和國內的普羅文藝,尤其是魯迅的作品。他問白蕙看過這方面的書沒有,白蕙搖搖頭。
繼宗說:「我認為很有意思,值得認真讀讀。」
「那,改日請你推薦幾本給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繼宗是多麼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於是只好趕緊站起來,囁嚅地說:「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沒有深拒,使繼宗感到一絲安慰。
熬過了令人沮喪的霉雨季節,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學院裡忽然接到繼珍的電話,問她今夭能不能早點兒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沒課,白蕙答應了。
在約好的兩點鐘之前,白蕙來到蔣宅。張媽一見她就說:「白小姐,我們小姐正等著你呢,快上樓去吧。」
白蕙來到繼珍房間,只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著鏡子往臉上撲粉。沒等白蕙開口,她說:「白小姐,今天不上課,請你陪我上街。」接著告訴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馬路、二馬路幾家公司去選購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陣霉雨天出門不便,又嫌平時那些女友多少有點鄉氣,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請她幫忙。
繼珍打開自己的衣櫥,指著琳琅滿目的衣服,對白蕙說:「白小姐,請隨便挑著穿,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走。」
白蕙走過去,把櫥門關上,搖頭說:「繼珍小姐,你算是找錯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個好哪個不好呀!」
繼珍道:「好壞我知道,你只幫我出出主意就行。只當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實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蔣老太爺和繼宗來,說:「他們知道你不上課去逛公司,該生氣了。」
誰知繼珍滿不在乎地說:「嗨,不會不會!就是生氣,我也不怕!」
繼珍是個爽快人,見白蕙執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說:「行,就這樣,我們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門下樓。白蕙跟她走著,心中卻不免暗想:這位小姐真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
她們雇了兩輛黃包車直奔惠羅公司。
繼珍說是要買一件春末初夏季節穿的洋裝,讓白蕙給出出主意。但白蕙認為有幾件式樣不錯的裙子,繼珍卻看不上。繼珍是個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豐滿,臉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說長得很端正。從白蕙的眼光看,其實只要色彩協調一些的衣服,繼珍穿上都蠻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來是件苦事的,在繼珍卻有著無窮的樂趣。她在挑選,試穿各種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時簡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當繼珍換上一套新衣,在大鏡子面前左轉右轉、前看後看時,她總是一迭聲地說好,希望她早點決定下來。可是,跑遍惠羅公司三層樓所有櫃檯,繼珍竟沒有選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從惠羅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選、試穿、反覆照鏡計議,直到華燈初上時分,繼珍總算選出兩件薄呢長袖洋裝,決定買下其中的一件。她問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說:「我看這件紫羅蘭色的很漂亮。」但繼珍掂量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買了那件寶藍色的。她付過款,一面看著大店員把裙子放進紙盒包紮好,一面充滿自信地說:「這件鮮艷,西平會喜歡!」
整個下午白蕙不止一次聽繼珍提起「西平」這個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經明白,繼珍的擇衣標準,其實完全繫在她對西平審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樣傾全力揣摩著西平的好惡,並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對這個叫西平的人左右繼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繼珍的某種特殊關係。現在又一次聽她提起,不禁隨口問了一句:「你說的這位西平,到底是什麼人呀?」
「你是說西平?」白蕙注意到繼珍的聲音幾乎掩蓋不住興奮之情,臉上也頓時容光煥發,把半日辛勞所帶來的疲乏之色一掃而光。
「是啊,今天下午你至少提了十次這個名字!」
「唷,我倒沒注意,」繼珍把腋下夾著的紙盒緊一緊,「不過,不瞞你說,我買這衣服就是為了西平呀。昨天,方丹阿姨打電話給我……」
「方丹阿姨?」
「哦,方丹阿姨是西平的母親。她告訴我西平後天到上海,讓我和她一起到飛機場去接。我們是好朋友,你知道嗎,我們已經多年沒見了,他大學畢業後去法國留學,一走就是三年。這回重逢,我得讓他吃一驚,你說對嗎?」
不消說,這位西平,準是繼珍小姐的意中人了,白蕙想。而且,她立刻把繼珍之所以要學法文,學會話,最近又急著要背那些法文小說的名字等等這些事串了起來。繼珍對西平的情意是那麼明顯。難道這就是愛情?那力量是多麼巨大而奇妙啊!
白蕙不再詢問什麼,但繼珍的思緒卻像開了閘的江河收束不住了,就在下電梯和走到公司大門口這短短的距離內,白蕙已從繼珍滔滔不絕的敘述中瞭解到:
西平姓丁,是他爸爸、恆通絲綢成衣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丁文健的唯一繼承人,學的是紡織機械和經營管理。丁家和蔣家是世交,丁氏企業下屬六個廠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 織廠,現在就由繼珍的父親掌管著。兩家小輩們也是好朋友。西平和繼宗是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
她們走出公司大門,才知道天色已晚,馬路上車水馬龍,人群熙攘,好一片嘈雜的市聲。一條大馬路,每家公司每家店舖不是霓虹燈,就是串綵燈,高高低低、紅紅綠綠,把這條上海最繁華的大道打扮得花團錦簇一般。繼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飯,白蕙說要回學院夜自習去,坐電車很方便的。於是繼珍叫過一輛黃包車,就在她登車要走的時候,又大聲把已經走了幾步的白蕙叫住,說:「下禮拜,你不必來我家了。西平回來,我可得大忙一陣哩!什麼時候上課,我會打電話給你。」
白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不上課我們工資也照付的,你放心好了。」繼珍一面說一面催促車伕快走,沒等白蕙開口,黃包車已經拉走了。
白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一絲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她在這茫茫人海中,頓時感到異常的孤獨、淒苦。那個興奮、直率的繼珍剛才那句話也許是無意的,但她毫不掩飾地擺出了主人的身份。自己真傻,白白浪費一個下午寶貴時光,陪著一個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場購買漂亮衣裳,而這又不過是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對,應該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多麼不值得,多麼可笑。難道這一下午在摩肩繼踵的人流中擁擠,被商場裡那嗡嗡嚷嚷的聲音和沉悶渾濁的空氣搞得頭昏腦漲,就是為了聽這句話?工資,工資,因為你給我工資,你就可以這樣對待我!哦,我的委屈,找誰去訴說!真想撲到媽媽懷裡痛哭一場,媽媽,親愛的媽媽,可是,怎麼能呢?媽媽是那麼可憐,為了媽媽,我必須忍受這一切,我能夠做到……
不知不覺中早就走過了電車站,如今只好步行回校了,而且還沒有吃晚飯,糟糕……
於是白蕙邊走邊留心道旁的商店,終於在快到學院的路上,買到一隻麵包。這就連明天的早餐都有了。
白蕙過了幾夭清閒日子,她又成了一個沒有額外負擔的女大學生。
昨天下午,她收到繼珍寄來的一封短信,內附一張請柬,說是本週六晚上,為丁西平學成回國在她家有一個聚會,都是年輕人,邀請白蕙參加。丁西平,又是丁西平,可是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而且又是星期六,回家晚了,惹媽媽不放心。當然,這位剛從巴黎留學歸來的貴公子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何以讓繼珍小姐那樣傾心,那樣著迷,倒也不妨借此一觀。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思之再三,白蕙基本上不打算去,好在還有兩三夭,不忙著決定。
誰知今天傍晚蔣繼宗竟找到學校來了。當白蕙領著這位風度翩翩的大學講師走出女生宿舍樓向校園走去時,白蕙聽到了身背後的竊竊私語和嘻嘻笑聲,心裡好不惱火。
可是,繼宗找她確是有事的。白蕙多日未到蔣宅,他特意把這個月的工資送來。白蕙看錢數還是那麼多,要退還一些,繼宗馬上阻止,「暫停上課是我妹妹的決定,你沒有責任。你的工作完全值這些錢,不,還不止,遠遠不止。而且。」繼宗的表情是那麼誠懇,「白小姐,我們是好朋友,請千萬不要把這看成是老闆給僱員的工資。請你無論如何收下。」
看著繼宗那熱誠,甚至是帶點乞求意味的神色,白蕙心軟了。
然後繼宗又說,今夭是特意到學院當面邀請白蕙參加明晚的家庭聚會。白蕙先是拒絕,可最終還是被繼宗的耐心和誠意所感動,答應去了。但她說明,先得回家看看媽媽,晚飯後遲一點才去蔣宅,繼宗也只得讓步。
星期六晚七時半,白蕙來到蔣家。當她走近一樓客廳時,正聽到裡面發出「嘩」一聲哄笑,大概是剛剛有人講了一件好笑的事。
她悄沒聲息地走進去,只見幾個青年圍著一個人在高聲談笑。繼宗注意到她,趕緊走過來,她擺擺手,意思是讓繼宗別忙著介紹,以免打斷別人的談興。
繼宗理解她的意思,微笑著請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果然沒有聲張。
白蕙現在可以從容打量一下客廳了。客廳中央的大圓桌上,放著各種水果和飲料。客廳裡包括繼宗兄妹在內,共有四男二女,都是年輕人。
一個身穿質地優良、極其挺括的純白西裝的青年背對著客廳的門,坐在圓桌旁的一張高背椅子上,正在講話。其他的人散坐在沙發或椅子裡,饒有興致地聽著。那青年的聲音不高,卻十分深沉,頗有磁性,講話中偶爾夾一兩個法語單詞和簡潔的手勢。這是一個高傲的、充滿了自信的青年。因為他背對著白蕙,白蕙無法看清他的臉,但白蕙立刻發現了繼珍那灼熱而鍾情的目光。繼珍今夭穿著那件新買的寶藍色洋裝,益發襯得皮膚白淨、滿臉朝氣。白蕙不得不承認,那天買衣服時,繼珍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這件洋裝太適合她了。作為女主人,她今天真是漂亮極了。可是此刻她完全沒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說話者的臉上,滿腔的愛慕崇拜幾乎控制不住地流溢出來。不用懷疑,那就是了西平,白蕙心裡想。
一陣笑聲夾雜著兩個女孩的驚歎聲,那個高傲的青年接著說:「旅館看門人講的鬼故事把他們嚇壞了,都說要連夜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我說,你們害怕,就先回巴黎,我可一定要參觀了雨果的故居後再走……」
繼宗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等等西平,下面你得詳細說說雨果故居的情況,我們這兒有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那麼說沒猜錯,他果然是丁西平。
西平感興趣地問:「誰?你說誰是雨果的崇拜者?」
繼宗指著白蕙說:「給你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白蕙小姐,聖旦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專攻法國文學與藝術的。」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白蕙身上。她只得站起身來,繼宗引著她同客人們握手。
第一個就是丁西平。他的手輕輕與白蕙一握,銳利的眼光已在她臉上一掠而過。白蕙驚人的美,特別是眉宇間那股清新高貴的氣質立刻震懾住了他。他只覺得自己的心猛烈地一抖,來不及細看,白蕙已經鬆了手,走向了那個叫陳慰芳的女孩子。
也就在短短一瞥之中,白蕙已抓住了丁西平相貌的基本特徵。身材高大勻稱,脊背繃直,高鼻樑,薄嘴唇,黑而深邃的眼睛。最與眾不同的是那兩道直插入鬢際的劍眉,和方方的嘴角,它使人感到嚴峻,甚至有點嚴厲。
誰也來不及思索,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兩束眼光的交會,真正如電光石火一般稍縱即逝。可是,這又是刻骨銘心的,甚至是致命的一瞥。此後無數的感情波瀾,都源自這最初的令人驚心動魄的目光交流,猶如奔騰浩渺的江水,都源自山間那-琮淺細的潺潺小溪。
朋友們都知道丁西平對女孩子的美是極其挑剔的,他自己也並不否認。當有人問到他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時,他依然用慣常的冷峻而戲謔的口氣說:「我受不了中國女孩圓大而扁的鼻子。你向周圍看看,十個中倒有八個半長著這種鼻子,而剩下的那一個半呢,要不是科眼就是大嘴。」尖刻而無情的口吻惹得他的一班朋友又是笑又是罵,他卻一本正經,毫不動容。
於是又有人開玩笑:「你這些年在國外,何不找一個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頭皺得緊緊的,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說:「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當它和廉價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
就這樣,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無人的名聲傳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膽怯起來,彷彿他是一堵冰冷的石牆。
可是,就在剛才那一掠而過的對視中,這堵冰牆竟開始融化了,坍塌了。別人並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卻已感覺到,他的心不禁戰慄起來。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過頭去。可是他的身子卻不聽指揮,雙眼緊盯著白蕙的側影,一個希臘雕像中才能見到的輪廓優美的鼻子,長而彎曲的睫毛半遮著那對迷人的眼睛,淡紫色薄呢旗袍襯托下的姣好身材,簡直是一幅美麗的畫!丁西平竟不自覺地推開椅子,想向她走去。
繼宗引著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暄,沒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樣子。但丁西平的神態一絲一毫也沒有逃過另一個人的注視。正當他將要跨出一步時,繼珍碰了碰他的手臂,挺大聲地說:「白小姐是我們家請的家庭教師。」
丁西平頓時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聲。
繼珍推了他一下,說:「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繼珍從桌上端起一盤楊梅。楊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插著許多牙籤。她合情脈脈地先讓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從她手裡接過一個。然後,繼珍又端著盤子走向別人。這時,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過招呼,由繼宗引著坐到了一張長沙發上。從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繼珍第二次、第三次給西平拿楊梅。
繼宗又提起了剛才的話頭,說:「西平,你接著講參觀雨果故居的情況吧,我們都想聽聽呢!」
但丁西平好像已沒有興致再像剛才那樣侃侃而談了。他把兩手一攤,說:「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不過爾爾。」說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著。沒有了主講人,其他人也就三三兩兩小聲交談起來,繼宗兄妹則忙著拿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見丁西平朝自己走來,下意識地朝長沙發邊上讓了讓,可丁西平並沒有在沙發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張軟椅上。
「白小姐在蔣家做家庭教師多久了?」西平開口說話。
「四個多月了,蔣小姐想學一點法文。」白蕙據實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絲譏嘲的笑,而且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臉上漾開。
這是怎麼回事,做家庭教師有什麼可笑的?家庭教師就不配參加有你丁少爺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裡知道,這時在西平腦際閃過的是近日來繼珍口中時不時出現的那些半吊子法語單詞。他想,這個繼珍,還是那麼好耍弄小聰明。
「白小姐專攻法國文學藝術,法國小說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語調很平穩,白蕙平素也不是個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剛才那譏嘲的笑,使白蕙變得敏感起來,她覺得丁西平的語調裡似乎有一絲可疑之處。「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這是稱讚,還是嘲弄?這話叫我怎麼回答,承認,還是否認?接下去他將說我什麼?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假客氣,真心虛?正在遲疑之際,繼宗來到他們身邊。丁西平指著他對白蕙說:「剛才繼宗說白小姐很喜歡雨果?」』
「是啊,白小姐讀過雨果許多小說。」繼宗接口道。
「那麼,是否可以請問,白小姐最喜歡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隨口報出一串書名。
白蕙在心裡暗笑,何必呢,丁少爺!怕人家不知道你閣下是堂堂法國留學生嗎?等西平一報完,她便故意漫不經心地說;「幾乎每一部我都喜歡,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讀的了。」
「白小姐現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東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覺察到什麼,便進一步問,「能不能告訴我呢?」
白蕙沒有回答,接過繼宗遞來的一杯檸檬汁抿了一口。
繼宗見她面孔微紅,和西平談得頗為投機,朝他倆笑笑,意思是不打擾他們了,就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
西平凝視著白蕙,正想再開口說話,繼珍走了過來。她把一盤插著牙籤的雪白梨片遞到西平面前,朗聲地說:「你們在談什麼有趣的事,也讓我聽聽。」
西平轉過臉來,笑著對繼珍說:「你哥哥不是說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嗎,我在問白小姐她喜歡雨果哪部作品。」
「你們在談這個呀!」繼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說:「雨果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來這兒還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繼珍講話,一向隨便,這句話繼珍聽了還頗受用。可是,那戲謔的語氣卻激怒了一旁坐著的白蕙。誰知西平的話並未到此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白蕙真生氣了。幹嗎盡拿人家打趣,這位公子哥兒闊少爺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來走開,給他一個臉色。然而,白蕙實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進談話,哪怕是引得她申辯反駁,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當他看到白蕙微變的臉色,一絲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馬上改口賠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氣。
唯有繼珍是天真爛漫的,她並沒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態,還是興致盎然地注視著西平說:「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說《巴黎聖母院》時,她用了法語,總算沒弄錯,讓西平聽懂了。
西平朝繼珍翹翹拇指,眼睛卻掃著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讀原版的《巴黎聖母院》了。」
繼珍沒聽出西平話裡的嘲諷語氣,故作高深地說:「我覺得這比他的那本《鐘樓怪人》寫得好。」
西平兩眼向上一翻:「天哪!當然……《鐘樓怪人》當然不如《巴黎聖母院》。」說完,他禁不住「哈哈」地笑出了聲。
繼珍更得意了:「喬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寫得也不錯。一個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畫得如此細膩,真讓人佩服。」
白蕙的臉簡直紅得發燙了,氣惱外又加上為繼珍害羞。原來她死乞白賴地要那張書名單子,就是為了這樣來派用場!這才好,陰陽倒錯、張冠李戴,簡直驢唇不對馬嘴。還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還要說名師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插進去講什麼,一邊是高傲而喜歡嘲笑人的闊少,一邊是同樣高傲卻又無知而心胸狹窄的小姐,隨他們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來給繼珍解圍,但繼宗正好去了廚房,另外那幾個客人有的在小聲交談,有的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也不知他們是否聽清了繼珍的胡說八道。
這時,白蕙聽到西平說話了,還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嗎,這位喬治-桑『先生』還與著名的鋼琴家肖邦『小姐』有過一段風流韻事呢!」
繼珍很有會心地說:「哦,肖邦,我知道,是個彈鋼琴的。原來是個女人!那麼,她和喬治先生的羅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給我講講。」』
客廳那頭的談話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顯然尚未盡興,故意朝白蕙那頭一揚下巴:「讓你的家庭教師給你講吧。她那麼博學,不會不知道肖邦『小姐』的故事。」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白蕙此時的情緒已經超過了惱怒。她想,好啊,你這位大少爺取笑一個繼珍不夠,又對著我來了。以為我沉默,就是可欺嗎?那你就錯了!我可不是繼珍,不想買你的帳。於是,趁著大家的視線都轉過來集中到他們三人時,她笑問大家:「今天是愚人節嗎?」
一個名叫柳士傑的男客接茬反問白蕙:「白小姐,此話怎講?」
白蕙指指西平和繼珍:「要不,他們二位怎麼一搭一擋,故意顛倒男女,瞎三話四,愚弄我們?」
西平哈哈笑了,說:「我道歉,並正式為喬治-桑、肖邦兩位恢復性別!」
大家也跟著笑起來。
繼珍起初不明白,後來也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禁鬧了個紅臉。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訕訕地站著,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義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這時,繼宗走進客廳,手中捧著一大盆新鮮批把。繼珍看到哥哥,半是惱怒半是撒嬌地說:「哥哥,你到哪兒去了!快幫忙把桌子搬開,我們要跳舞了。」
蔣家客廳不算太小,但周圍一圈沙發,中間如有個三、四對舞伴一轉,還是略顯侷促一些。繼宗用留聲機放起舞曲,繼珍拉著西平先跳了起來。她是個舞迷,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才纔的不快拋開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兩人配合又默契,特別是她那件新買的寶藍色洋裝配上西平的白西服,顯得非常協調。看他們兩人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
柳士傑與陳慰芳也踏起了舞步。陳慰芳穿了一件洋紅色的長裙,裙下是一雙白色高跟鞋。柳士傑是一套黑色帶隱條的西服。連繼宗今天也穿上了一套淺灰的薄毛料西裝。五月的上海,正是年輕人打扮的好時光。相比之下,白蕙那一身淺紫色的薄呢旗袍顯得不僅樸素,簡直有些寒傖。
繼宗讓了讓另一位男客,就過來邀請仍坐在沙發上的白蕙。
白蕙笑笑說:「我不太會跳舞。」
「我也差不多,湊湊熱鬧吧。」繼宗慇勤地拉起白蕙,兩人也跟著舞曲旋轉起來。
一曲終了,柳士傑來請白蕙跳,這怎麼好拒絕呢?白蕙把手搭到了他肩上。這次是快三步,曲子是那樣華麗熱烈,柳士傑把白蕙帶著快速地轉動著,白蕙覺得都要跳出汗來了。
好不容易這支曲子才算奏完。白蕙推開通天井的玻璃門,站在台階上用手絹擦擦額上的汗。
又響起一支舞曲,是根據著名的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改編的慢四步舞曲。
「可以請你跳舞嗎,白小姐?」
是那個低沉渾厚而富於磁性的聲音。白蕙轉過身來。丁西平站在她面前,柔和的燈光下,這個高大而英俊的青年正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她。
白蕙遲疑了一下,真想拒絕。丁西平似有所感,盯著白蕙的眼睛,輕聲問:「白小姐不至於不賞臉吧。」
這是支輕柔緩慢的舞曲,丁西平的動作圓熟柔和,白蕙倚著他有力的臂彎,雙腳隨著他輕鬆自如地滑動,簡直不費一絲氣力。丁西平有幾次想開口說話,但白蕙懶得交談,她故意沉默不語,不看舞伴一眼。
突然,西平用法語輕聲說:「你還在為我剛才的玩笑不高興?」
白蕙略略偏過頭來,似乎在問,你怎麼知道?
西平仍用法語說:「你一直皺著眉。請允許我再一次道歉!」
白蕙搖搖頭,自然地用法語答話:「你不該嘲諷你的女朋友。要知道她為了你的歸來,為了今天這個晚會……」
西平突然打斷了白蕙的話:「我沒有女朋友。我和她哥哥是同學、好朋友。」
白蕙感到先前溫柔地摟著她腰的那隻手,變得僵硬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問道,「誰說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怎麼知道的?」
讓白蕙說什麼好呢?她抬頭看一眼西平,只見他正急切地等著回答。她想了一想,仍用法語說:「你應該目己去問問她。」
西平不再說話了,目光不自覺地尋找著繼珍,發現她正瞪大了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和白蕙,便故意把白蕙摟得更緊一點,並把頭低下來,幾乎要碰著了白蕙的頭髮。
舞曲終於完了。白蕙暗暗鬆了一口氣。
當繼珍跑過來又要西平陪她跳下一支曲子時,西平提出:「該結束了,主人也累了。」於是大家都站起身來,紛紛告辭。
繼珍嘟看嘴,撒嬌地說:「我們家地方太小,大家跳不盡興。西平,什麼時候在你家開個舞會,讓大家痛痛快快玩個夠!」
西平爽快地答應:「好,我同意。到時,請在座各位都賞光出席。」
白蕙覺得西平說這句話時,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想:「你以為這是對我的一種恩惠嗎?哼,我才不希罕呢!」
恆通絲綢成衣公司,在一九三0年的上海,算得一家有名的實力雄厚的企業。公司下面設六個廠,分管繅絲、織造、印染和服裝工藝。產品從各式絲綢綾羅到男女成衣和床上用品,極受各界客戶歡迎。它在上海的兩家經營門市部設在最熱鬧的馬路:號稱大馬路的南京路和法租界的霞飛路上。近年來,公司業務向海外發展迅速,南洋一帶的分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在法國巴黎,一個規模不小的展覽中心也即將宣告成立。
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丁文健今年整五十歲,已是知天命之人。二十多年來,他克服重重困難險阻,把從父親和岳父兩處繼承來的產業配套成龍,構建成一個從繅絲到製作服裝的完整體系,業務從國內擴大到海外,在同行業中雖不一定能列為魁首,但也是公認的佼佼者。大概由於多年經營產業的辛苦勞累,丁文健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頭髮有一多半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密。按說像他這樣一位家資豪富的大老闆,營養、保健都可以享受最好最高的條件,可是這些對他好像都沒有什麼作用。他並不像一般人們心目中的大資本家那樣肥胖而顢頇,卻是頎長而精幹,至今有一副令同齡人羨慕的好身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臉成長方形,兩腮有稜有角,線條粗獷而剛勁。加上他生性沉默寡言,表情總是趨於嚴肅,所以給人以不好親近之感。丁文健的作風非常明快果決,處處表現出魄力和膽識。他經營有方,注重信譽和產品質量。他的公司以待遇優厚和紀律嚴明著稱。他對下級要求十分嚴格,即使對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就如今天,他約西平九點到辦公室談公事。現在還差三分鐘,他已端坐在總經理的高大皮椅上等著。 九點正,女秘書呂小姐準時敲門進入總經理室。
「總經理,少爺來了。」
「讓他進來。」
呂小姐轉身要走,丁文健又叫住她,「以後不要稱他少爺。他是總經理助理。請告訴本公司有關部門所有職員。」
丁西平挾著皮包走進辦公室。他站在丁文健面前,顯得那麼氣宇軒昂,精神抖擻。文健不禁暗自得意,好一個迫不及待地要投身事業的有為青年。 但丁文健表情嚴肅,完全是一副上司對下級的態度。他指指大辦公桌對面的椅子,示意西平坐下。父子倆沒有一句題外話,立刻進入正題。
「你既已學成回國,從今天起,正式開始為恆通公司服務。你在法國得到紡織機械和企業管理兩個學位,這裡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這是丁文健的開場白。
西平沒有說話,只是在椅子上挺了挺胸膛,兩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他父親,準備聽取指示。
丁文健簡略地介紹了公司本部和六個工廠的情況。他要西平花四個月到六個月的時間熟悉全部業務,六個廠都要瞭解,重點則是蔣萬發當廠長的美新染織廠。 「你蔣老伯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太好,你要多照顧一點,」文健這樣關照道。
西平點點頭。
「另外,如果安排得出時間,希望你能到湖州、嘉興、吳縣一帶的收絲繭行去看一看,可以讓繅絲廠的朱副廠長陪同。總之,我希望你很快就能掌握公司的全部業務,從收購蠶繭到推銷時裝。」
「我會努力的」。西平的回答簡捷而有力。
「至於你的那套發展計劃,等你站穩了腳跟,再提到董事會上去討論。」
「不過,我希望能快一點。因為,」西平見文健似有結束談話之意,便加快了說話速度,「當今世界技術發展迅速,我在法國所學,如不馬上致用,很快就會落後的……」 「這完全取決於你對公司現有業務的把握程度。」文健的語氣平靜而冷峻。
「明白了。我可以走了吧。」
「你去吧。」文健說著已打開了一本厚厚的卷宗。
西平從桌上取過皮包,轉身朝門口走去。
「等一等,西平」,文健叫住他,西平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昨天你說要在家裡開一個晚會招待朋友,這件事你跟媽媽商量著辦吧。」
「好的,爸爸。」西平見文健的頭又埋向卷宗,遲疑了一下,但終於還是說道:「爸爸,能不能允許我再耽誤你幾分鐘……」 文健的視線離開卷宗,他看到西平竟是一臉憂愁。他微微點了點頭。
「這次從法國回來,我感到媽媽身體很不好,聽她說,每晚都要服安眠藥才能入睡……」
丁文健雙手把卷宗朝前一推,把身子向椅背靠去,發出一聲歎息。
「西平,我希望你抽空多陪陪你母親。」
「不,媽媽更需要的是你。」
「你看,」文健深深地靠在長椅上,用手環指室內的幾個大文件櫃,「我實在太忙。」
西平正要再說什麼,呂小姐拿著一摞文件走了進來。丁文健立刻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鋼筆準備簽字。 「總經理,香港、新加坡兩處來電,詢問今年新款式的女裝何時可以運到,價格能否再降低一些。工商聯合銀行曹總裁剛才來電話,問總經理今天能否安排個時間,他要派人來談那筆貸款的事,還有,信孚洋行的Madier先生……」呂小姐口齒伶俐地報告著,丁文健聽得很認真,似乎已經忘了西平的存在。
西平轉身往外走去,直到他關上房門,呂小姐的報告還沒有結束。
丁西平在掛著總經理助理牌子的玻璃門前停住腳步,凝視了一下,便推門進去。
這是公司為他準備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寬敞,一應傢俱和辦公用品陳列井然。辦公桌上放著幾厚本卷宗和一台電話。尤其令西平感到愜意的是,一排玻璃窗擦得珵亮,屋子裡光線很好。 丁西平關上房門,快步走向窗口,隨手把皮包扔在那張大辦公桌上。
恆通公司新蓋的十層大樓矗立在鬧市,憑窗遠望,正好領略上海市容。
首先映入西平眼簾的是遠遠近近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這些新型建築有的已經建成,就跟自己身居的這幢恆通大廈一樣,樓頂上置放著碩大的霓虹燈廣告。一到晚上它們就會亮起來,不斷地閃爍、變色、跳動,組成各種圖案和字樣,成為點綴上海灘夜景的最主要特色之一。也有的大樓還在施工之中,眼下只能看見用毛竹搭成的密密麻麻的腳手架。 西平收回視線俯首看去,只見樓下幾條馬路全是由大小汽車和電車組成的河。那些小汽車象爬動靈活的小甲蟲,穿行在電車、公共汽車中間,比起這種迅速移動的黑點,數量相當多的黃包車和三輪車簡直猶如凝固不動似的,更不必說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哪兒傳來幾記鐘聲,丁西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哦,那不是著名的跑馬廳嗎?剛才竟沒有注意到。太遠了,看不清楚。但西平心裡明白,現在是上午,而賽馬一般是在下午。所以那被大屋頂遮蓋著的看台上,現在不會有什麼人。至於在草場移動的幾個黑點,則是馴馬師在-馬罷了。 雖然是在高樓之上,嘈雜的市聲仍匯成一片傳入西平的耳鼓。「唉,這討厭的城市噪聲!」他不禁皺了鄒眉頭。他又朝東面外灘方向望去,黃浦江是看不到了,可是江上輪船不時響起的汽笛卻隱約可聞。
「嘀鈴鈴」,電話響了。是呂小姐打來的。她告訴西平公司為他配備的專職秘書還沒找好。最近這段時間,總經理先讓她兼管一下,助理先生如有什麼事就請吩咐,她很樂意效勞。
放下電話,西平環視一下室內,然後在自己的轉椅上坐下。他要好好想一想,一切從哪裡開始。
桌子上放著呂小姐為他準備好的文件。這是全面瞭解恆通公司的基本資料。他把這堆卷宗拉到自己面前。卷宗一共八厚本,六個工廠每廠一本,各地的經營門市部合為一本,另一本是公司本部的。他決定先從公司本部這一本看起。 電話鈴又響了。
「喂,你是西平嗎?」好熟悉的聲音,「我是繼珍呀!」
「繼珍,是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我沒告訴過你呀?」
「你不告訴我,我不會問嗎?」繼珍的語氣很得意,「是呂小姐告訴我的!」
「哦——,有事嗎?」
「有啊。可是,你什麼時候有空呢?」
「怎麼啦?」
「你答應過我的事,忘啦?」繼珍假裝生氣地說。 「你是說……」
「到冠生園去玩,你說要教我騎馬……」
「這我沒有忘」,西平恍然大悟,但馬上又說:「不過,恐怕得過些時候,我現在很忙,真的很忙!」
「還有,你答應過的舞會,到底還辦不辦呀?」
「當然辦。對,剛才我爸爸說,他也同意,要我去跟媽媽商量,你別急,好嗎?」
電話裡沒了聲音,但並沒有掛斷。「喂,喂,繼珍,你怎麼啦?」丁西平不解地喊道。
「西平」,電話又響了,「是你嗎?」
「媽媽!」丁西平驚呼一聲,「怎麼是你?你在哪裡?」 「我在家裡。繼珍是在我這兒給你打電話呀,她一早就來看我。」話筒裡是方丹那悅耳的女中音。
原來如此。繼珍兄妹本來就跟了西平是好朋友。繼宗十歲時,媽媽病逝,兄妹倆寄養在丁家有兩年多光景,他們和西平一同上學、作伴。長大後,也一直是丁家的常客。西平對繼珍一大早就去拜訪母親毫不奇怪,而且真誠地歡迎。妹妹珊珊太小,還不大懂事,有繼珍常陪著媽媽,媽媽也就不太孤單了。
「喂,西平,你在聽我說嗎?」方丹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我在聽,媽媽。」
「繼珍要陪我去『白玫瑰』做頭髮,我們很快就出門。」 西平很奇怪,媽媽跟自己說這些幹嗎?
方丹繼續說:「做頭髮很快的,頂多一個鐘頭。然後我們在街上逛一逛,中午準備去『紅房子』,」——「紅房子」是一家有名的法國大菜館。西平知道,少年時代在法國度過的媽媽喜歡那裡的雅潔和幽靜。他一面聽一面「唔、唔」地答應著,「喂,西平,你也來好嗎?」
「媽媽,下午我還有點事,不是有繼珍陪你嗎?」
「不,我希望你也能來。」
「那——」西平猶豫了一下,隨即說:「好吧,我去。我十一點半到。」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過了。
「好,西平,我們等你。」方丹的聲音顯得很愉快。 一個念頭倏地閃過西平腦際。他像是猛然想起似地問:「媽媽,要不要叫上爸爸?」
沒有反響,西平屏息等待著。
「不,下用了。」方丹的回答是沒有色彩的,平淡的,跟剛才的興奮是個太鮮明的對比。
「那麼,我們一會兒見,媽媽。」
掛掉電話,西乎陷入沉思之中。他無心再看卷宗,腦子裡儘是莫名其妙的念頭……
突然,一個少女的倩影掠過他的腦際,彷彿清晰,又似乎模糊。那是誰?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略帶優郁的秀目,那挺拔端正的鼻子,那濕潤靈巧的小嘴,吐語不多可是鋒芒畢現的小嘴,和那一身洋溢於樸素衣著之下令人神思蕩漾、愛慾頓生的風韻! 一種強烈的渴望在西平心中湧起,立刻變成一股洶湧奔騰的浪,撞擊著他的胸膛。
真想馬上見到她!
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對,沒錯。他左手猛地抓起電話,可是他的右手卻停在撥號盤上。
終於,他把電話重重地放了回去,直愣愣地坐在他的轉椅上。
萬籟俱寂,夜已深沉。整個屋子靜極了,只有吳清雲勻長細微的呼吸聲。
白蕙輕輕脫掉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自己那張小床,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響。躺下以後,她輕輕透了口氣,屏住呼吸聽了聽媽媽的動靜,這才舒服地伸展開手腳。時間不早了,她很想馬上入睡。可是,很奇怪,頭一著枕,眼尚未閉,亂七八糟的思想就紛至沓來。腦海中的思緒就像對面牆上月光照射下的樹影那樣紛亂婆娑、搖晃不定。她的心簡直安靜不下來。
幾夭以前,她已經決計從此不登蔣家之門,絕不再為那可憐的五斗米折腰。這個決心下得倉促,可也下得堅決。……那是在蔣家初遇西平後,第二天去給繼珍上課。
張媽開門後,白蕙就上樓直奔繼珍房裡而去。但跨進房門,立刻覺得氣氛不對,只見繼珍背對門口,臉朝窗外,白蕙一連招呼幾聲,她也不回身。
白蕙正在納悶,突然繼珍轉過身,閃著咄咄逼人的眼光,說:「請你坦白告訴我,不要隱瞞,昨天,你在西平面前,用法語議論我什麼了?」
白蕙一呆,緊接著是一種強烈的受侮辱感。這叫什麼口氣!審問我嗎?你以為我是那種長舌婦,會在你男朋友面前褒貶你?但她努力壓抑下心中的不快,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沒說什麼,只是隨便聊了幾句。」
「騙人!」繼珍臉漲得通紅,高聲說:「你們在笑話我。就算我錯把喬治-桑當成了男人,值得你那麼高興嗎?」
白蕙忍不住辯白一句:「是丁西平跟你開玩笑,我並沒有說什麼呀!」
「什麼下雨節天晴節,不是你說的嗎?」繼珍不依不饒地緊逼。
「噗哧」,白蕙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掩住自己的嘴。她心想;「這位小姐真行,莫不是把今天又當成愚人節了!」
誰知白蕙的態度引起了繼珍更大的火氣,她尖著嗓門叫起來:「我們蔣家哪一點對不起你,我蔣繼珍哪一點對不起你。你當你是什麼人!讓你參加晚會是抬舉你,你倒好……」
「妹妹,你胡說些什麼!」續珍正要長篇大套地數落下去,被推門進來的繼宗打斷了。
「不要你管!」繼珍哪裡停得下來。尤其是見到哥哥憐惜地看著白蕙的那副神情,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正當繼宗拱手向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白蕙道歉時,繼珍冷笑一聲:「好啊,又有人護著你了。白小姐,你不簡單哪,才四個月的時間,就把我哥哥勾上了……」
繼宗又氣又急,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情急中,他對繼珍揚起了手:「你再胡鬧,我……」
繼珍索性朝前一挺,撒潑地叫喊:「你打,你打,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為了你的心肝寶貝欺侮我……」
白蕙再也聽不下去,盈眶的淚水開了閘似地衝出來。她衝出房門,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任憑蔣繼宗在後面追呼,她頭也不回地奔出了蔣宅。
遇到這樣的事,還有什麼力量能阻止她下決心脫離蔣家呢?這之後,繼宗兩次到學院找白蕙,白蕙都藉故迴避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今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下午課後,白蕙正獨自在琴房練琴。她在鋼琴上彈奏著馬斯涅的《沉思》。《沉思》本是一支提琴曲,白蕙因為特別喜歡,就動手把它改編成了鋼琴曲。每當心情煩悶憂鬱或騷動不寧時,她就借這支充滿宗教皈依色彩的曲子來平抑情緒。她往往取得成功。可是今天怎麼啦,好像很難進入那種超然解脫的寧謐境界。
響起了橐橐的皮鞋聲。白蕙抬起頭來,看到安德利亞神父正慢慢走向自己。神父後面跟著兩個人,是繼宗兄妹。
白蕙的手指頓時僵在琴鍵上。
安德利亞神父走到鋼琴旁邊,白蕙向他投去疑問的一瞥,只見神父的眼光中充滿愛憐、撫慰和信任。他對站在琴凳邊的白蕙輕輕地說了一句;「你的客人」,就轉過身向蔣繼宗兄妹點點頭,笑道:「你們談吧,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