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失樓台,靈心慧質無尋處
一場無情的大火,把幻廬和沈國燒成了一片廢墟。
那奇麗精美的兩層樓房,小巧雅致的花園,如今都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東一塊、西一堆被煙火熏得黝黑的石頭和磚瓦。
這場火災轟動了上海灘。不僅因為沈效轅是上海知名的巨商,而且因為設計督造這座幻廬的是當今最負盛譽的青年建築師辛子安。
幻廬即將竣工時,報上就連續發過不少文章,稱它是辛子安的又一傑作,堪稱滬上建築史的一件瑰寶。幾家小報競相刊登記者們千萬百計拍來的幻廬和沈國照片.更引得許多人極想前去親眼目睹一番廬山真面目。沈效轅的一些朋友在幻廬和沈園修建完畢後,曾動員他開放幾天,來個公開展出,讓人們一飽眼福,但優效轅一口回絕。他說,這是女兒的私產,只有她本人同意才行,他不願代為作主。於是,幻廬更平添了一重神秘感。
如今一夜之間,這座還在被人們津津樂道著的奇妙新建築,竟徹底毀滅了!
報上有一篇文章說:“這大概是建築史上壽命最短的經典作品。”又一篇文章說,此事定使那些親眼見過幻廬或看到過它照片的人們,“心膽俱裂,抱恨終天”。
這些當然是報人的誇張說法。
但心膽供裂,抱恨終天一個字,對一個人卻是極真實的寫照。這個人就是辛子安。
這場大火不但焚毀了他半年多來心血的結晶,而且更加無法挽回的,是奪去了與他剛剛訂婚的心愛姑娘楚楚。房子可以重建,可是被大火吞噬的人兒,卻再也無法贖回了!
當車子安得知,清理火災現場的巡捕,已在灰燼中找到幾截女人屍骨,井初步斷定這就是當晚住在幻廬的凡姝、小翠主僕倆時,他悲痛得幾乎神志錯亂。
幾天來,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同任何人說一句話。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為什麼當時我不在幻廬?否則,如果我救不出楚楚,就讓我們一起葬身火海……
子玄和夭姿扔掉手頭一切工作,悉心照料著子安。子玄更是沒日沒夜地守在哥哥身邊,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出什麼事。丁西平等幾個好朋友,也不斷地來探問,關懷備至。
一周以後,辛子安才勉強披著寬大得不合身的睡袍,無力地搖搖晃晃走下樓來。
坐在客廳裡的丁西平,再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告訴他,由他設計的杭州恆通分公司辦公樓在修建中遇到一些問題,問他能否親自去一趟。
熟知辛子安性格的丁西平懂得,如今只有建築事業才能給予辛子安繼續生活下去的力量,也只有用工作,才能幫助他擺脫失去愛人的痛苦。
子安知道好朋友的用意,衷心感激地接受丁西平的安排。
臨行前,子安決定去看望一下沈效轅。
自幻廬被大火焚毀,沈效轅便把一切公務推給手下,謝絕所有訪客,足不出戶地呆在家裡。他那幢舊樓因距幻廬較遠,中間又有一座假山的阻隔,幸而未受到火災的侵害。
聽說辛子安來了,他立即讓華嬸把子安直接領到小書房。他顫巍巍地站在書房門口,子安一到,他一把抓住子安的手,剛叫了聲“子安。我的孩子……”就禁不住老淚縱橫,涕泅橫流起來。
子安雖已知道沈效轅不是楚楚的父親,但沈效轅的悲哀還是深深打動了他。他緊握著老人枯瘦的手,使咽著說不出話來。
“子安,我這麼稱呼你。請不要見怪,”落座以後,沈效轅取下眼鏡,頻頻擦拭淚水,一邊說:“你和凡姝已有婚約,請允許我把你當成我的女婿看待。”
沈效轅的話使辛子安又一次想起那晚在幻廬向楚楚求婚的情景。這些天來,他無數次回憶著那個美好的夜晚。原以為那是走向終生幸福的開端,誰知這開端竟然就是終結。他無數次詛咒過這殘酷的命運,也無數次地告誡自己,不能再沉溺於舊夢之中,應該振作起來。然而,這又怎麼做得到?
“子安”,沈效轅又沉重地叫了他一聲,然後神色嚴肅而聲音卻不免有點打顫地說:“不要相信別人的話。憑幾根燒焦的屍骨,怎麼能斷定凡姝已葬身火海?我盼著,我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回來。那時候,我要親自主持你們的婚事。”
這個可憐的老人,在失去自己親生女兒之後,又失去了他當作女兒看待的親外甥女。經受這樣兩次致命的打擊,難怪他的神經要錯亂了,辛子安憐憫地想。
雖然他像沈效轅一樣,不能相信楚楚在一夜之間竟已香銷玉殞,像沈效轅一樣,盼望著楚楚突然在某一天重新出現,可是,他的理智告訴自己:這畢竟是一廂情願的幻想。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心愛的楚楚。
他站在沈效轅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
辛子安去杭州,一呆就是兩、三個月。不知不覺地,秋天已經降臨,西湖的水變得更加蒼綠而深沉,周圍山上群樹的葉兒,也逐漸發黃並開始凋落了。
他又一次獨游靈隱,又一次留連於虎跑、龍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流洲,看望了三潭印月,這才戀戀不捨地告別杭州,回到上海。
沒有了楚楚的上海,對他還有什麼吸引力呢?當他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北火車站時,他覺得很是茫然。他簡直不明白眼前這些匆匆來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車輛究竟在忙些什麼?值得那麼忙碌而辛苦嗎?
他明顯地瘦了,臉頰凹陷,因而眼睛顯得更大更黑,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如今有著一層難以抹去的哀傷,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為他傲氣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實在怕和人接觸。只希望把自己封閉在與楚楚有關的那段美好回憶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媽的協助下,弄了幾個子安平素喜歡的菜,在家裡為他接風。他們知道子安的脾氣,所以沒請任何客人。
席間,子安很少說話。子玄和天姿想盡一切辦法想逗他開口;問他在杭州的見聞,問他在杭州的工作,卻終究未能奏效。
最後,子安輕歎一聲說:“你們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憂郁,使子玄為他擔心。但看到子安出門時那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這幾個月還是有功效的,畢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經恢復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濃得多。法國梧桐的葉子差不多已經落盡,只剩下那些懸掛在枝頭的毛茸茸的果子,在秋風中瑟縮著。時間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經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趕路,大概是著急回到溫暖的家吧。子安看著他們的身影不禁感慨萬千,愈發感到自己被孤獨驅趕得無處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陣,看看周圍,他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著經常走熟了的路徑,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從杭州回來,也該去看望一下沈效轅,自己與沈效轅同有喪失親人之痛。不管怎麼樣,他既表示過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盡一點晚輩之道。
一股苦澀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開。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現在他面前。他心底裡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經有過楚楚和幻廬的地方去憑吊一番。他要在想象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時刻中去……
真不湊巧,沈效轅外出應酬還來回來。華嬸請他在客廳稍等。但子安卻站起來說,自己想去後花園轉轉,待會兒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擾了,改日再來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霧。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腹隴而模糊。但這並沒有妨礙辛子安對幻廬的探尋,這條路他實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著大霧,一步步朝幻廬的方向走去。他覺得整個空間都變得混混地燉,恍恍增館。前方仿佛什麼也沒有,又仿佛被一團漆黑克塞著。他想,以前總以為霧是白色的,是輕輕的,沒有分量的,原來,當它在夜晚出現時,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廬的舊址了。如今那美麗精致的小樓,那橫臥於碧波之上的小橋,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涼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樹木花草,都到哪裡去了呢?
他憑著記憶信步在昔日的林蔭小路和柳堤花徑上走著,極力想透過濃霧看清周圍的事物。可是,周圍有什麼呢了到處是亂七八糟的殘垣斷壁、破磚爛瓦,以及被火燒焦的樹木的遺骸。這一切在黑霧中,猶如一頭頭蹲伏著的怪獸,有的在默默窺視,有的張開大口,准備吞噬膽敢前來冒犯的人。盡管形態各異,然而無不跳牙咧嘴,顯得無比丑陋而可怖。
如果換一個人,在這樣的氛圍中,也許早嚇得掉頭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對這一切卻毫不畏懼。雖然這兒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這裡依然有著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這兒曾有過他的小小指揮所,那簡陋的工棚裡,掛著被他撕壞而經楚楚精心修補過的藍圖。在這裡,他同楚楚開始了最初的對話,也開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擠在一塊兒的光禿禿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橋。那橋是他和楚楚愛情的見證。
是的,跨過小橋,沿著湖邊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廬。哦,幻廬。
幻廬!我怎能忘記你的凹廊?在這裡,楚楚害怕雷聲,緊緊偎在我的懷中。在這裡,我給楚楚戴上小古怪撿回來的耳環。這裡記錄了我們多少甜蜜的回憶!
那裡應該是客廳了。可憐的楚楚,曾經那麼精心地布置一切,大衛像,百日青,玻璃茶幾,仙鶴頂著的燭台……楚楚,你知道嗎了為了我曾流露過對客廳布置的一點不滿意,為了當時你臉上的失望神色,我差一點後悔得死去!楚楚,我怎麼能忘記客廳裡那張白色的長沙發,正是在這裡,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飽覽了你軟玉溫香般的胸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樣放肆地親近了你那潔白柔嫩的肌膚。天哪,我們的幸福為什麼竟那樣短暫。你剛剛戴上我的訂婚戒指,答應做我的新娘,你剛剛說過,只要我一個保護神就足夠了……
楚楚,楚楚,這裡處處有你,處處讓我想起你的情影,你的嬌聲,你的體香,你的珠淚,……但是,為什麼我環顧四周,只有茫茫一片黑霧,處處只有空虛和幻滅;而獨獨沒有你!
楚楚,我的楚楚!
子安不知不覺中出了聲,發燙的淚珠滾到他的唇邊,他才知道自己在流淚。他在一塊石頭上慢慢坐下,雙手捂住臉龐痛哭失聲。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這一切會不會是一場夢?在這光禿禿的石堆上,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樓房和花園。也許幻廬,只是幻想中的宮殿;楚楚,當然也只是個幻影似的少女。對了,她本是個夢幻天使,是一個來往於仙凡之間的神人,自己只是在夢中見到過她罷了。
子安的神志真的有點兒恍飽了。但迷亂中又有著一份清醒。他頑固地想著,幻廬難道不是你親手設計親自督造的嗎?楚楚難道不是千真萬確地被你擁抱過,親吻過的嗎?摸摸自己的右手,那被小古怪咬傷的地方,不是傷疤猶在嗎?這一切恩怨和情愛,怎麼會是一場夢呢?
可是,楚楚,如果你真的存在過,為什麼那麼狠心拋下我就走了?要知道,我們的相愛是多麼不容易。而現在,分離比相愛更要難千萬倍。常相思,不如常相依,這是你說過的話,你該不會忘了?
回來吧,楚楚。我在呼喊你,在盼望著你,你可曾聽到?你就是回到了上帝身邊,上帝聽到我的心在日夜哭泣和呼喚,他也會發慈悲,把你還給我的……
難道是子安心靈的呼喚真的感動了上帝?難道至高無上的上帝真的動了惻隱之心?辛子安忽然發現,在自己面前不遠的黑霧中,竟浮動著一團白光,像是從天上降落,又像是剛從湖水中升起。
呵,這是怎樣一種飄忽倘恍的境界。奇怪的是,那團白光,漸漸地顯現為一個人影,一個苗條修長,步履飄逸的人影,而且地正朝著自己慢慢移來!
楚楚,這是楚楚!
子安一陣狂喜,他猛地從石頭上跳起,發瘋似地大叫:“楚楚!楚楚!”一邊便向那團白光疾奔而去。
然而,就在他叫出第一聲“楚楚”的時候,那白色的身影竟像變了驚似地站定了,並且馬上回頭逃開,奔往幻廬的廢墟堆。
子安不顧一切地在她身後急追。他的皮鞋踩著腳下的亂石,差一點被絆倒。嘴裡一迭聲地喊著:“楚楚,你別走。是我,我是子安,等等我……”
那白色的人影飄飄停停,停停飄飄,眼看已越迫越近。但當辛子安追到一根燒塌成半截的廊柱時,突然發現那人影已經不見了。
子安站在這根廊柱旁,拚命睜大眼睛,環顧四周,極力分辨。然而,除了黑霧,還是黑霧,哪裡還有什麼白色身影?哪裡還有他的楚楚?
他絕望了。他恨自己,性子太急,聲音太高,把楚楚給嚇跑了。顯然,那只是楚楚的靈魂——天哪,我現在也相信靈魂了嗎?但千真萬確,剛才明明見到了一團白光,那不是楚楚又是誰?難道真是因為思念過度而看花了眼?
辛子安頹然地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石柱上,只覺得從頭到腳滲進了一股深深的寒氣。
他不甘心就此離去,幻想楚楚顧念他的癡情而再次出現。干是他默默地站在那裡,屏住呼吸,等待著。
濃密的夜霧打濕了他的頭發,也打濕了他的衣裳。他覺得臉上潮乎乎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霧氣還是淚水。
時間靜悄悄地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最後,他終於決定離開這令人傷心的地方。但是,當他轉過身來,夭!他看到了什麼?就在他背後另一報廊柱旁,那個白色身影不是明明筆直地站著嗎?
這次,子安不敢再大聲急叫了。他輕手輕腳朝那個身影走去,用異常溫柔的聲音,輕輕問:“楚楚,是你嗎?楚楚,你說話呀!”
那白色身影紋絲不動,仿佛石雕一般。她既沒有逃開,也沒開口答話。
子安一步步走到那白色身影的近旁,那影子還是不動。子安也驚異地站住了。
原來,他發現,那的確是一個披著白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飄動著一團黑色。他凝眸細看,原以為是女子的黑發,現在才看清,那是一幅厚厚的長長的黑色面紗。它嚴密地從頭頂罩到胸前,使他根本無法看清這個身披白色斗篷的人的臉面。
但這的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子安已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她胸部的劇烈起伏。
換了任何一個人,在這樣漆黑的濃霧籠罩的夜晚,在怪石磷峋的廢墟上,在這曾經燒死過人的地方,見到這麼一個身披白斗篷、頭罩黑紗的人影兀然默默地直立在自己眼前,恐怕都會嚇癱。子安雖是無神論者,而且一向大膽沉著,這時也不禁渾身哆嗦了一下。
他馬上鎮定了自己,聲調也變得沉重而嚴肅起來:
“你究竟是誰?請你回答我。”
那白色身影微微一動,戴著黑手套的手無聲地解開了斗篷的系帶。寬大的斗篷一下滑落到地上,露出裡面一身綴著彩色花朵的白紗裙。這是辛子安再熟悉不過的,因為這正是他向楚楚求婚的那晚,楚楚所穿的紗裙。同時,子安還清楚地看到,那向他伸出的左手上,經過特別縫制的黑手套,在中指處有一孔,雖把整個手遮得嚴嚴實實,卻赫然露出中指上戴的那個紅寶石訂婚戒指。
就在這一剎那,面紗裡面發出一聲顫抖的輕喚:“子安……”
“楚楚!呵,楚楚,真是你……”子安猛撲過去,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兒。狂喜,激動,夾雜著悲哀和委屈,使他不知說什麼好,只有靠那雙有力的手臂來傳達他所有的情感。
他能賺到,懷裡的楚楚和自己同樣的激動。她緊貼在自己胸前,戴著手套的雙手直伸進他西服外套裡,急切地、充滿熱情地撫摸著他的脊背,像是要把自已完全融進他的體內。
熱血在子安的血管裡快速地奔騰。他呻吟著叫了一聲:“楚楚,這麼多天,你可把我想死了……”說著,就用顫抖的手去擦楚楚頭上的面紗。他要好好吻吻他的小天使,上帝又一次恩賜給他的夢幻般的天使。
但是,正在撫摸他的楚楚竟一個扭身,掙扎著離開他的懷抱,一面用雙手緊緊按住面紗下端,嘴裡驚恐地叫著:“不,不,我不要……”
子安愣住了。他感到莫名其妙。
“為什麼,楚楚,為什麼不讓我看你呢?”他急切地問。
驀地,子安明白了。這個突如其來的了悟,就像一塊稜角尖利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他那毫無防備的脆嫩心髒上,立即皮碎肉爛,鮮血橫飛。一陣劇痛,他差點兒暈厥過去。
“楚楚,你的臉……被燒傷了?”在上下牙交戰的格格聲中,傳出他無力的嗓音。
“哇——”地一聲,楚楚痛哭起來。她隔著面罩捂著自己的臉,哭得差點兒站不住倒在地上。
子安忙上前一把托住她,重新把她摟在懷裡。他和楚楚同樣傷心欲絕,但他終於強咽下淚水,真摯地說:
“楚楚,聽我說,你能回到我身邊,我已心滿意足。不管你燒成什麼樣子,我都會和以前一樣愛你。”
楚楚的哭聲實然而止。她簡直是以抑制不住的驚喜問道;
“真的?你不會離開我?”
“絕對不會,你放心。”
“那你還會和我結婚嗎?”楚楚又追問一句。
可憐的姑娘,她一定是被這場大火燒得完全失去了自信,才會違背她那矜持的個性,亟不可待地提出這個問題。辛子安這麼想著,便堅定地說:
“會的,只要你願意。”
一陣涼風吹過,濃霧漸漸散開。辛子安感到了涼意,他忙拾起地上的斗篷,給楚楚披上。這才看清,斗篷是白色緞面,黑色裡子。
當他給楚楚系上脖頸上的帶子時,楚楚突然咯咯一笑說:“我剛才把裡子反穿在外面;你就找不著我了,還以為是鬼魂了吧,哈哈。”
子安可沒有這種輕松的心情,他要求道:“楚楚,把面紗撩起來,讓我看看你……”
楚楚不聲不響地捏住面紗的下端,然後慢慢往上撩起。
剛才楚楚不肯讓他撩開面紗的樣子,以及她急切的問話,已使子安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備:燒傷一定是嚴重的。他估計會看到一張被火毀了的、令他十分痛心的面容。
但是,當楚楚真的撩開面紗,借著剛透過烏雲的一點兒月光,他看到的這張臉,已絕不僅僅是令他痛心,而是令他萬分的驚駭、恐怖。
天哪,這張臉上哪裡還有一點兒楚楚的影子,一個那麼美麗的天使,如今竟變成如此猙獰可怖的厲鬼!
且不說那光光的頭皮,臉上一道道七妞八歪的疤痕和被燒塌的鼻梁;也不說那被燒得光光的眉毛、睫毛,那鑲嵌著玻璃球的右眼,和被臉頰上的疤痕擠成一條狹縫的左眼,最可怕的是那張嘴,那本來多麼小巧紅潤,簡直像盛著蜜酒的杯子似的嘴,如今上唇已不復存在,鮮紅的牙床和長長的白牙凶相畢露地跳在外面,下唇燒得只剩下一道皺巴巴的焦黑的邊,不斷地神經質地抖動著……
子安本能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實在不敢再看一眼這張比魔鬼還要可怕的臉。他痛苦地哺哺自語:“呵,楚楚……”
“記住,從此不准再叫我楚楚。只當你的楚楚已經燒死了,如今你只有一個丑八怪的妻子沈凡姝。”
楚楚的聲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扎在子安心上。起先子安只覺得楚楚的嗓音透過面紗顯得粗濁嘶啞,現在更感到有著一層他不熟悉的陰沉和冷酷。
“為什麼遮住眼睛?你害怕我這張臉,不敢再看了?”
那個尖銳難聽的聲音又咄咄逼人地響起來。
“楚楚,你……”
“別再叫我楚楚,叫我凡姝,沈凡姝!”
那刺耳的聲音幾乎要震裂子安的耳膜。
辛子安強迫自己面對這張可怖的臉。但是當他看到此時那臉上露出的竟是一抹殘忍猙獰的嘲笑時,他實在受不了了。他反身撲到身旁那根廊柱上,撕心裂肺般地仰天叫道:“哦天哪……”
子夜已過。辛子玄陪哥哥坐在子安的臥室裡。
“那麼說,這幾個月來,凡姝一直是在醫院裡?”子玄問。
“是的,”子安說,“凡姝告訴我,失火的當晚,她被煙熏得暈倒在房裡,虧得她爸爸趕到,連夜把她送往醫院。在醫院裡,她一醒過來,就知道自己裸露在睡衣外的臉部及雙手都已嚴重燒傷。她當時就想死,但她爸爸派人日夜守著她。後來她答應不自殺,但要求他爸爸向一切人封鎖她還活著的消息。她說,她寧願我以為他已經死去。”
“那麼,今晚她怎麼又出來見你了呢?”子玄不解地問。
“經不住她爸爸的再三勸說,總不能一輩子就那麼藏匿在家中,”子安沉吟著回答,“再說,她自然也想見到我。”
兄弟倆都沉默了。子安雖然沒有描繪過凡姝面部燒傷的狀況,但子玄憑著對哥哥的了解,憑著他親眼所見哥哥那極端沉重而惡劣的心緒,已可猜到:凡姝恐怕已失去了昔日的模樣。
“哥,不管怎麼說,凡姝還活著,這總是一件好事。”子玄安慰子安道。
子安點點頭,半晌才說:“我想,她那燒傷後的面容,時間長了,大家都會習慣的,包括她自己和我。我擔心的倒是……”他頓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凡姝的心靈似乎受到極大傷害。在她身上,出現了一些我不熟悉的陌生的東西……”
“是些什麼呢?”子玄關心地問。
子安沉默不盡。他覺得,自己也說不清楚。今晚,凡妹臉上不時閃現的冷酷而陰森的笑,她那尖利無情的話語,看到他痛苦時幾乎是幸災樂禍的神情,以及故意反穿斗篷,忽隱忽現裝神弄鬼,捉弄他的行徑……甚至包括當他告別時,她用胸脯緊緊擠著他,渾身扭動著的那股狂熱情感,都使他感到陌生、別扭、不舒服,甚至於感到可怕。她跟以前簡直判若兩人。當然,他知道,這是一種病態,一種被大火燒毀尚未痊愈的創傷……
“可憐的凡姝!”他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子玄,我也說不清楚,她究竟變在哪裡。但是她變得實在很多。這場大火,對她的傷害太大了。”
子玄深深歎息,他慢慢站起身來,撫著子安的肩膀說:“哥,我相信有你的愛,有我們大家的幫助,凡姝的心靈終究會復原的。”
子玄回自己房裡去了。子安仍在書桌旁坐著,對著屋裡那幅《夢幻天使》的畫像。
展覽會結束後,雖有不少人出高價買這幅畫,但子玄誰都沒賣,而是拿回家來,直接放到子安屋裡。他送給哥哥這幅畫像,是想慰藉子安失去凡姝的傷痛。
如今面對這幅畫像,子安自問:我真能幫助凡姝,使她心靈復蘇嗎?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軟弱和缺乏自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與自己對話:
你一直盼著能再見楚楚,今晚實現了,這本該是一件大喜事,但為什麼反而那麼悲觀絕望?僅僅是因為她的面容燒毀了?你愛楚楚嗎?你愛她的什麼?你是不是只愛她那如畫的眼眉,那俏皮的微微上翹的鼻尖,特別是一雙嫩艷如花瓣,會把你迷死的紅唇?
不,當然不,不完全是這樣。
那麼她的面容被毀何以使你心碎膽裂?
我承認,我愛美,我怕她現在的容貌。可是最令我無法接受的,是如今的楚楚已完全失去了她的清純、溫柔和嬌羞,她那一抹淡淡的憂郁和洋溢於胸懷的誠摯善良,難道大火會把這一切也都燒盡,而代之以冷酷無情,甚至歹毒刻薄!
我真懷疑她根本不是我的楚楚,我更懷疑,她能不能做個善良溫柔的妻子!但她確是楚楚,那件白紗裙,紅寶石訂婚戒指,以及她今晚屢屢提到的那些只有我倆才知道的事情和話語……這都證明了她真是將要成為我妻子的女人!
失去楚楚後,辛子安就知道,自己的傷口是一輩子也不會愈合的了。但幾個月來,他已舔淨傷口的血,把楚楚深嵌在心裡。今夜重見了她,他的傷口卻又開始滴血,嵌在心中的嬌美形象也變形了。
他站起身來,找出一條床單,罩到那幅油畫上。大火過後,他一直未放棄重見楚楚的幻想。現在,他們真的重逢了,他才明白,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他的楚楚了。
重逢竟意味著失去,失去換來了重逢,這究竟是辛子安的幸還是不幸?!
沈天求供職的三木會社,是近一、兩年來在中國投資發展得最快的日本企業之一。
幾年前,當在中國東北賺足了錢的三木會社抽調職員到上海創辦分社之時,只是在虹口租了個雙開間的平房,三、五個職員,掛上三木的牌子,就算開業了。不過幾年時光,如今三木會社上海分社的業務范圍已擴展到上海的海運、紡織、食品、造紙、玩具等多個方面,甚至開始經營土地和住宅建築租賃等業務。
三木會社分社的辦公地點於半年多前遷入一幢漂亮的三層樓房。除了分社社長西村先生和當初他從東北帶來的幾個“元老”是日本人,掌握著會社的大權外,如今在這幢三層樓房裡進進出出的,大部分是中國雇員,沈天求就是其中之
這夭上午,沈天求正坐在辦公室裡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幾份統計報表,進來一個茶房,就站在房門口,大大咧咧地叫道:
“喂,沈先生,叫你上三層樓去一趟。”
這間不足十五平方米的辦公室,面對面擺了十只辦公桌,擠得滿滿當當,每張桌子後面,都有一個屬於三木會社的下級雇員,從早到晚忙碌著。沈夭求的桌子在最靠裡面的窗戶下,進出不大方便,難怪連茶房也不願擠進去,只在門口高叫一聲,算是完成了任務。當然這位茶房也很清楚,對待會社何種級別的職員該用何種禮數,對待沈天求,這樣也就行了。
但他那一聲“到三樓去一趟”,卻引起辦公室裡所有人的注意。誰都知道,整個三樓都由社長西村先生占用,所謂到 三樓去,也就是西村要親自召見。是禍是福不得而知,但反正總是一件大事。
沈天求進三木會社兩年,與西村的直接接觸僅僅兩次而已。第一次是沈夭求前來應聘被錄取之時,西村找他談了幾分鍾,既是面試又是接見。第二次是他的報表上出了一個差錯,西村把他找去狠狠訓了一頓,臨了警告說,再有此類錯誤,便要請他卷鋪蓋滾蛋。今天又是為什麼呢,會不會又被他抓住了什麼把柄?、
一想到西村那威嚴的仁丹胡子,那厚厚鏡片後銳利無情的眼光,天求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不覺中已冷汗泱背。他一面站起身來,一面不禁暗自歎息:他媽的,東洋人的飯真不好吃。但他仍故作鎮定地拉拉領帶,整整西服,從一只只桌子的縫隙中,從同事們好奇、疑惑、幸災樂禍的眼光中,側著身子擠過去。
想不到今天西村社長非常客氣地接見了他。他剛進門,西村立刻招呼他坐下,不是坐在西村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舒適的小沙發上。西村叫人端來熱茶,還親自給他遞了支煙。天求的頂頭上司市川部主任也在坐,臉上還掛著罕見的微笑。
幾句不著邊際的問答之後,西村慢慢呷了口茶,圓鏡片後的小眼鏡眨巴了幾下。夭求猜測,該轉入正題了。西村把他叫上來,絕不會只是為了喝茶抽煙的。
果然,西村操著他那略帶東北口音的流利漢語說:“聽說沈先生有個伯父,就是宏泰企業的董事長沈效轅吧?”
“是的。”天求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心裡盤算:難道三木會社要打宏泰的主意,這倒要仔細聽一聽。
但是,西村話鋒一轉,問道:“你伯父家前不久是否建造了一幢小洋樓?”
小洋樓?喚,那是指的幻廬了。天求不明白西村何以會問起幻廬,便討好地回答:“是,是造過一幢洋樓,取名叫幻廬,漂亮極了,前面還有一個小花園。可惜,不久前一場大火…”
“這個我知道,”西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天求的話,“那麼,沈先生一定知道這幢洋樓的建築設計師是辛子安了?”
哦,兜了半天圈子,原來西村想問的是這個。天求頓時覺得輕松了不少。他立即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那麼,沈先生和辛先生是否認識?是否相熟?”西村緊接著問。
天求只是在沈效轅家見過辛子安一、兩次,連話都沒說上幾句,說認識尚可,說相熟就談不上了。但辛子安在上海灘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現在又是西村社長問起,天求身上那種攀附名人權貴借以炫耀的本性,立刻驅使他的舌頭極其自然地滑出了這麼一句:
“熟極了!我們是老朋友。”
西村與市川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後放心地往椅背上一靠,笑著說:
“我想也是,辛子安先生與你表妹已訂婚,你和他還是親戚麼!”
“對,對,算得上是至親。”
“這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請沈先生替我辦∼下。”
“社長請盡管吩咐。”天求心裡沒底,可是話到這個份上,除了這麼回答,讓他說什麼好呢?
西村正色道:“三木會社總部派三木弘君作為全權代表來中國視察經營情況,大約下卜月內就到上海。三木弘先生想見見這位辛子安,請沈先生先給辛先生打個招呼。”
天求有點兒奇怪,三木弘是三木會社董事長的大公平,明擺著是未來三木會社的繼承人。他到中國來視察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見辛子安?他想見辛子安又為什麼還要我去打招呼?
“三木先生的意思是,想和辛先生交個朋友。因此,這次見面應該是十分友好的,”西村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見天求畢恭畢敬地仰面聽著,便接著說,“我們通過興隆建築公司高老板跟辛先生說了,但是他卻表示不想見。”
這就是說,要沈夭求去動員辛子安到時主動地、情願地與三木弘交朋友,至少當三木弘要求會見他時,不要拒絕。
沈天求腦中頓時出現了辛子安那冷漠、孤傲的模樣。早聽說辛子安這人架子大,不好接近,他既已明確表示不想見三木,自己去動員能辦得到嗎?
“怎麼樣,沈先生?”西村又在催問。
“這……”天求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始終未發一言的市川操著蹩腳的漢語,冷冷地插話了:“沈先生剛才說,和辛先生是老朋友、至親的好友,你去和他說說,這點面子總該大大的有吧!”
按照市川本來的意見,根本不必找沈天求去動員辛子安。到時候,他們還會沒辦法把辛子安“請”來?但西村嚴厲地制止了他。西村說,這事兒絕不能亂來。三木弘的指示是,他要和辛子安交朋友。西村當然明白,所謂“交朋友”不過是說說而已,看來這事後面還有什麼文章,他可不想把三木弘吩咐下來的事搞砸了。
西村見沈天求沉吟不決,等待了一會,突然嚴厲地咳了一聲。
沈天求嚇了一跳,他覺得脊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顧不得再猶豫,連忙說:
“請兩位放心,我……我一定說服辛子安來見三木弘先生。”
“好,大大的好,我知道沈先生是個爽快人!”西村的態度又變得溫和了,“沈先生這段時間干得不錯。”說著,他拉開抽屜,取出一疊鈔票,“啪”地扔到天求面前,“這是額外給你的獎金。你要繼續賣力,我會考慮把你搬上二樓。”
二樓是部主任和高級職員的辦公室,是沈天求一直向往的地方。他站起身,恭敬地向西村鞠躬,說:“多謝社長關照,我決不會辜負您的栽培。”
“你可以去了,”西村說,“關於辛子安的事,對外不必提起。有什麼困難,可以找市川君,他會協助你的。”
走出西村辦公室,天求才敢掏出手絹擦去額上的汗。口袋裡雖然裝著沉甸甸的一疊鈔票,可他心情卻更沉重。動員辛子安去見三木弘,這話怎麼開口,從何說起?而且辛子安是否接受?這可不是個好干的差事啊。
突然,他想到,聽天姿說,凡姝來過電話,說這個禮拜天邀請他們兄妹去沈家,幾個好朋友聚聚,慶賀她死裡逃生。只聽說幾妹的臉被燒傷了,不想見人。大家原先還以為她燒死了呢。誰知她在醫院躲了幾個月,又回來了。還不知燒成個什麼樣子。本來也想去看看的,這一下,他更盼著這次聚會了。他想,禮拜天辛子安是肯定會在場的,自己正好見機行事,但願上帝保佑,順利說動辛子安,那就好了!
凡姝這次邀請的客人不多.只有辛子安、辛子玄兄弟,天求、天姿兄妹,還有一個宋桂生。
晚飯前,客人們陸續到齊。凡姝始終未曾露面,接待都是沈效轅親自出馬。
見晚餐已准備好,沈效轅說:“今天是你們年輕人的聚會,我就告退了。凡妹馬上就下樓來,在她到來之前,我有一個請求……”
他沉吟著,低聲歎口氣,才緩緩說:“這次火災,凡姝受到的傷害很大。本來,她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更不想再見任何人。今天在座的,都是她最親近的朋友。可是,除了子安,你們誰都沒見到她現在的模樣。我希望……,我以一個父親的名義請求你們,待會兒見到她,可別大刺激她。”
大家看得清楚,沈效轅說著說著,眼眶裡就湧起了淚水。
天求馬上說:“伯父,您放心。我們都知道凡姝傷得不輕,從心底裡同情她。我們會使她今晚過得很愉快。”
這話代表了大家,每人都用自己的表情表示了同意。
沈效轅向在座的年輕人拱手致謝,說:“好,這我就放心了,謝謝各位。”
沈效轅離開客廳,華嬸招呼客人們在已經擺上冷菜和飲料的大餐桌旁就坐。在辛子安旁邊有一個空位,那當然是給凡姝留著的。一陣“咯咯”的皮鞋聲,凡姝走進客廳來了。
她穿著一件深玫瑰紅的絲絨長裙,裙邊直拖曳到地上,只露出金色的高跟鞋的鞋尖。左胸前戴著一朵鑲有樓空金葉的黑色絨花,長長的黑發披在肩後,臉上罩著黑色面紗。
她的身材依然苗條修長,隨著走路的節奏,面紗在輕微拂動,顯得優雅、美麗而飄逸。根本看不出火災在她身上留下的一點痕跡。
餐桌上除辛子安外,所有的人都心中暗想:凡姝仍然是凡姝麼!
天姿第一個激動地從桌旁站起,幾步走到凡姝身邊,一把抱住她的肩,欣喜地說:
“凡姝,真高興又見到你。這些日子來,我們是那麼想你!”
凡姝對夭姿的擁抱反應冷淡,她直直地站著,戴著黑手套的雙手木然下垂,等天姿松開了她,才說了句:“你好,天姿。”聲音透過面罩,顯得沙啞而陌生。
天姿倒沒覺得什麼,仍然熱情地拉著她坐到子安旁邊。辛子玄一面用力盯視著幾妹,想看清她隱在面罩後面的臉。一面緊張地注意著他的哥哥。他發現辛子安的表情很怪,像是內心充滿了難言的矛盾。
為了活躍氣氛,天求故意笑著對凡姝說:
“凡姝,你可把我們耍苦了。這幾個月,不知你的死活,伯父也不露一點口風,想不到……。”
沒等他說完,凡姝接口了。她尖刻地冷笑一聲,說:
“想不到鬼魂復活了,對嗎?這大概很使一些人感到不快。”
氣氛反而更僵滯了。
幸而有宋佳生在座,他畢竟是在梨園界混的,什麼尷尬場面沒見過?這時,他站起身來,舉起手中斟滿香核的酒杯說:
“凡姝,先讓我們大家為你干一杯,慶賀你康復歸來。”
又是一聲“咯咯”冷笑。
“值得為我的康復干杯嗎?也許,看到我這張臉,你們就不會這麼說了。”
凡妹說著站起身來,沒有伸手去端酒杯,而是雙手抓住面紗的下端。
子安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手,似乎想阻止她,但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慢慢低下頭,雙眼死死地盯住桌布。
桌旁其他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凡姝手上,只見她一下子撩起面紗。
她那張焦黑而丑陋的臉,在眾人面前暴露無遺。
“咕嘟”一聲,站在那兒舉著酒杯的宋桂生手一松,杯子掉了下來,正砸在他面前的銀碟子上,杯子碎了,香擯流了一桌。
天姿驚得差點兒叫出聲來,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直愣愣地瞪著凡姝那張臉,嚇得連閉眼低頭都忘記了。
“這還不是全部,”凡姝見在座的人都愣在那裡,竟帶著幾分得意和戲誰說道。同時,她就抓住自己前額上的那縷留海,往後一掀,那披著長長黑發的假發套,便捏在了她的手中。她那不毛而凹凸不平的頭顱完全顯露在外面。
這一下,連最沉著的天求也驚嚇得臉色煞白,雙腿不住打起額來。而宋桂生則忙捂著嘴離開座位,沖向客廳門,還未跑到門口,就大口嘔吐了起來。
最可憐的是子玄,他那善良的天性,藝術的氣質,使他實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實。那曾經被他當作天使般崇拜和傾慕的凡姝,竟然成了這副鬼樣子。他狠命扼住自己的手腕,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熱淚。
凡姝右眼的玻璃眼珠一動不動,左眼那條窄縫中的黑眼珠卻已—一看清桌旁人們的反應。
她殘酷地說:“欣賞夠了嗎?再看看背後。”說著就轉過身去。
她那後腦勺原來剩下的頭皮上,重新長出了一茬短而粗的黑毛,而那些移植上去的頭皮卻是光禿禿的,於是就那麼一撮黑、一塊白地分布著。
她又轉回身來,眨了眨左眼間:“漂亮嗎?”
一直沒抬過頭的辛子安,早已滿臉通紅,兩邊大陽穴上的青筋繃得他腦袋發疼。這時,他終於忍無可忍,狠狠一拳砸在桌上,從肯縫裡進出一聲悲憤的吼聲:“夠了!”
凡姝一個側身,面對著辛子安,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
“沒夠!今天,你還沒看過我一眼呢!”
接著,她咧開那沒有嘴唇的豁洞,怕人地抽動著臉上的肌肉,算是笑了笑,隨後,把手裡捏著的那個發套,頂在露出訂婚鑽戒的左手中指上,打著旋,讓那些長發輕輕地從子安的臉頰上拂過。一邊故意嗲聲嗲氣地說:
“啊,名建築師辛子安先生,是不是認為你的未婚妻丟了你的臉?”
那些沒有生命的假發掠過辛子安的面頰時,他一陣哆嗦,待聽到凡姝說出這樣的話,他砰然一聲拉開椅子,站起身離開餐桌大步走出去。
“子安!”凡妹帶著哭腔叫起來,很快套上假發,戴好面罩追了過去。趁子安聽到她的叫聲稍有猶豫的一剎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哭著說:“原諒我,子安。我……心裡實在不好受啊。”
子安長歎一聲,猶豫了一下,用手挽住她的肩膀,輕聲說:“別哭了,讓大家吃飯吧。”
六個人幾乎是默默無語地吃著,倒是凡姝,飯還沒吃完,興致又漸漸高了。
剛把餐具撤掉,她就讓司機老趙和華叔進來幫忙搬開餐桌,又放起了唱片,說是要跳舞。大家也只得為她助興。
子安陪她跳了第一支舞後,慢慢踱到窗前。
一直在瞅著機會想和子安單獨談話的天求,認為機會來了,向他走去。
辛子安和沈凡姝訂婚的事,報上登過,沈天求早知道了。但這場大火使凡姝毀容之後,事情有無變化他不得而知。今天一到伯父家,看到伯父對豐子安的親熱模樣,特別是剛才凡姝自稱是辛子安的未婚妻,左手黑手套外又特意露出訂婚鑽戒,他猜想,這婚事恐怕難以反悔。但再看辛子安的態度,多少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苦悶。天求想:還有好戲看哩!
他不禁替辛子安抱起屈來,這麼漂亮而有為的青年,要終生與一個鬼似的女人作伴,這日子怎麼過啊;
可是,剛才看辛子安與凡姝跳舞,凡姝偎依在子安懷中。天求在一個日本公司做事,原來就是這個什麼三木會社。大概是知道他與沈家的關系,又叫天求來作說客。
“沈先生,”豐子安正色說,“這件事我早已答復過三木會社了,我與三木弘素昧平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需要會面。”
辛子安這樣回答,是沈天求估計到的。所以他仍微笑著說:
“三木弘先生仰慕辛先生的人品學識和成就,想向您請教呢。再說,您結識他,對事業發展准有好處!”
辛子安的臉沉了下來,嚴肅地說:“我除了建築,別的什麼都不懂,有什麼值得他來請教的?而且,在經過‘九一八’這些事情後,沈先生總不至於還認為,我們應該靠日本人來發展什麼事業吧?我倒想勸沈先生一句:別忘了自己是個中國人!”
這天沈天求回來得早,一進門就催促秀玉趕快弄晚飯。
草草吃過以後,他讓秀玉在廚房燉上一小鍋紅棗赤豆湯,就吩咐她:“帶小寶到樓上去吧,晚上我有客人,不叫你,別下來。”
“那,赤豆湯呢?”秀玉小聲問。
“不用你管,我自會端給客人吃的。”
秀玉不聲不響抱著小寶上樓去了。
天姿坐在客廳沙發上翻著報紙。天發向她看了兩眼,天姿知道哥哥也想請她回避,但她偏坐著不動彈。
天求像想起了什麼,把一回家就擱在五斗櫃頂的一簍桔子拿下來,一個個放在桌上的大圓盤裡。他拿起一個桔子,遞給天姿說:“吃桔子吧。”
天姿想,這是你買來招待貴客的,連小寶也沒捨得給,現在倒來請我吃?
她擺了擺手說:“不吃,我怕牙酸。”
天求把桔子放回圓盤裡。見天姿仍毫無去意,終於憋不住了,問:“天姿,今晚你不出去?”
天姿放下報紙,也不回答天求的問話,故意慢吞吞地反問一句:“哥,今晚來什麼貴客?”
“哪是什麼貴客,是宋桂生,說來家裡隨便聊聊。”天求輕描淡寫地說。
天姿撒了撇嘴:“是他!你放心,即使本來我要在家的,現在也得避出去,免得見了他反胃。”
天求放心了,笑著指指她:“你呀,說話那麼尖刻,快趕上凡姝了。”
他慢慢走到沙發邊,在天姿身旁坐下,沉思著說:
“凡姝這副模樣,要說她從此再不見人,寧願大家以為她死了,我還真能理解。可為什麼藏了幾個月,又像幽靈似地重現了呢?”
“唉,她畢竟是個大活人麼!再說,伯父不是講了,是他一直在勸說凡姝,重新回到生活中來。”天姿的話裡充滿了對凡姝的同情。
天求嘴角一撇,一絲冷笑掛在唇邊:“伯父那是當然羅,他怎麼能讓凡姝不露面?哪怕這次凡姝真的被燒死,他也要想法重新變出個女兒來。”
這句隨口說出的話,使天求自己一驚。他的眼睛忽然睜大,眼珠兒骨碌碌地轉動著。
“你這話什麼意思?真會胡說八道。”天姿不滿地說。
但天求根本沒聽天姿在說些什麼,他一把抓住天姿的衣服說:
“哎,你說,這個凡姝會不會是伯父找來冒名頂替的?凡姝說不定真的燒死了?”
天姿憤怒了,她一把甩開天求抓著她衣袖的手,站起身來說:
“我真不明白你成天在轉些什麼腦筋!”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臉上燒傷得那麼嚴重,哪裡還有原來凡姝的一點兒影子!我看,要找個人來頂替,也不是辦不到。”天求越想越有道理。
被天求這麼肯定地一說,天姿也呆了呆。但她想了想,說:
“你算了吧。禮拜天的聚會上,吃過飯後,凡姝還和我聊起,她邀我在幻廬住了兩晚的事。那兩天說過的話,可只有我和她知道。你忘啦,我還聽她和你說到小時候的事,還有你倆瞞著大人偷偷打架時相互對罵的話,如果這個凡姝是假的,這些她怎麼會都曉得?再說,”天姿的口氣更加肯定,“還有辛子安,他和凡姝那麼相愛,凡姝要是冒名的,還能瞞得過他?”
天求不說話了,但還是那麼呆呆地坐著。天姿看看表,快七點了。她說:“你那位貴客快要登門了吧,我可得告退了。”
她走到門邊,拿起掛在那兒的大衣,披在身上,出門去了。
宋桂生果然不久就到了。
天求馬上抖擻起精神,熱情地迎他進門。
自從辛子安毫無余地回絕了天求要他會見三木弘的要求後,天求知道,這差不多等於斷送了他在三木會社的前途。然而,就在那次聚會上,他似乎又看到了一種新的希望。也許這對於他是更為關鍵更有價值的,能幫他達到最終的理想。如果這個理想實現,那麼,三木會社是否重用自己,可以根本不必考慮。而這理想是否能夠實現,就都押在今晚宋桂生這一寶上了。
兩人吃著桔子,天南海北地扯著宋桂生最近上演的全本《西廂記》以及滬上的名人軼事。
終於,宋桂生問:“沈哥,今晚你約我來,是想談什麼事情?”
“桂生,不知道你還記得嗎,你曾對我說過,你很感激我介紹你認識了我堂妹凡姝,你說對她很有愛慕之心。”天求沉吟著說。
宋桂生悲愴地歎了口氣:“是啊,想當初凡妹貌若天仙,雖說我見過的富家千金、少奶奶不知有多少,但誰能比得上她!偏偏人又絕頂聰明。誰知一場大火……”他搖頭歎息了一陣,又說,“不瞞你老兄說,自從那天在你伯父家見了她現在的模樣,我一連幾晚做噩夢。”
“你也太膽小了吧。她又不是鬼魂,只不過燒傷了臉,比原先難看些罷了。再說,她的聰慧,她那苗條的身材,並沒什麼改變。”天來不滿地說,“我今晚請你來,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以前讓我促成你和凡殊的親事,我覺得現在倒是個好時機。”
宋桂生驚得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沒發瘋吧?現在竟來談什麼我和凡姝的親事!她這副樣子,我怎麼改娶她?再說,她不是已經跟辛子安訂婚了嗎?”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你的機會來了。難道你沒看出來,那天晚上,當凡姝說自己是辛子安未婚妻時,辛子安有多麼難堪,多麼不情願?想想也是,人家有名望,有地位,人又長得帥,什麼樣的女人弄不到手,何必娶凡殊這樣的人?”天求邊觀察著宋桂生的臉色邊說。
果然,宋桂生跳得更高了:“那麼,我呢?難道我就該揀人家不要的貨色?我哪一點比他辛子安差?”
天求正等著他這句話呢。他故作親密地拍拍宋桂生的肩說:
“要說長相、名氣,你倒也可以和辛子安比一比。不過麼,我看你有三點不如他。”
見宋桂生睜大眼晴等著聽下文,他得意地翹起三個指頭:“第一,你是結過婚的,現在天津鄉下還有著你那個黃臉丑老婆。第二,別看你面子上混得不錯,其實是個窮光蛋,還背了上萬塊錢的債。你好賭,輸帳欠條一大把,每年還得往天津鄉下帶個千兒八百的,要不,你那黃臉婆就會找了來。第三,”天求說到這裡,緊緊盯著宋桂生那漸漸變色的臉,“你在天津唱戲時,因為勾搭人家姨太太,被打傷了。這才換了藝名,逃到上海來。而且,你被傷的是下身,從此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