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點,夏亦寒剛到醫院,門房老王就遞給他一封厚厚的外國來信。
一看信封上熟悉而工整的字跡,亦寒就認出是貝朗茨博士寫來的。於是,他先到三樓書房去看信。
貝朗茨在信中說,由於八十多歲的老母親身體不好,他暫時不能離開柏林。雖人在德國,但從各種途徑得知德康醫院辦得很有起色,看來當初把醫院交給夏亦寒,猶如是受了上帝的啟示,做得完全正確。
他告訴夏亦寒,趁他一個朋友到廣州的機會,隨船托運了一批醫療器械和藥品給醫院。他希望夏亦寒親自到廣州去接這批貨。
信中附著托運來的器械和藥品的清單。夏亦寒看後非常興奮,這些都是醫院迫切需要的。據信上所說輪船啟程和到廣州的時間,他計算了一下,下周他就該動身去廣州等船了。
風荷推開門走進來。連日來,她在德康醫院做著一系列身體檢查,結果樣樣都是正常、良好,證明亦寒最初的判斷是正確的。她並沒有什麼器質性疾病,那次暈倒主要是因為情緒緊張、心理壓力過大。
風荷也就釋然了。她已恢復到恆通公司上班。今天出門早了,就順路先到德康醫院來彎一彎,想看看她的亦寒。她是愈來愈依戀他了。
「喲,什麼事這麼高興?」風荷一進門就發現亦寒情緒很好。
「是你,風荷!」亦寒擁抱了一下風荷,便把貝朗茨博士的信遞給她。
信是用英文寫的。風荷的英文程度足以使她很快把信讀完了。
「這麼說,你要到廣州去?」風荷把信還給亦寒,悶悶地說,「大約要去多久?」
「估計最多二十天吧,」夏亦寒想了想說。
「呵!有一千年那麼長!」風荷兩眼望天,握著雙拳,失望地叫起來。
亦寒被她的神情逗笑了,把風荷拉到自己身邊,輕輕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亦寒,你不去不行嗎?派一個別的醫生去,不也一樣?」風荷趁機撒嬌地提出,「我不想讓你離開。」
「恐怕不行,貝朗茨搏士向他那位朋友介紹的是我,如果別人去接船,不但要多費口舌,還不一定辦得成,」亦寒耐心地向風荷解釋,「而且,我也不放心。要知道,這些器械和藥品都是目前最先進最貴重的,我們醫院有了這批財富,可以大大提高治療的範圍和效果。」
他深深地歎口氣,又接著說:「我也一分鐘都不想離開你,我在盼著這一天快快來到……」
風荷不出聲,倚在亦寒胸前。半晌,才柔順地說:
「你去吧,我不攔你。」
亦寒感動了,他用力地抱了抱她,表示由衷地感激。
風荷抬起頭來,癡癡地凝視著亦寒:
「什麼時候動身?」
「待會兒我就讓人去看火車票。看來,最遲下週二要動身了,」亦寒說,見風荷又板著指頭在算,他憐愛地說:
「離我走還有好幾天呢。走之前,我要兌現早就答應過你的一件事。記得嗎,是什麼事?」
「當然記得!到你們家的老宅去看書,對嗎?」
「對!那裡是我的樂園,你還沒有好好看過,希望它也能成為你的樂園!」亦寒自信地說。
「這個星期天就去?」風荷急切地問。
「好。我們帶些吃的東西去,在那兒呆上一整天。」亦寒興奮得雙眼熠熠生光。
「就我們倆,對嗎?」風荷還有點兒擔心。
「當然!」亦寒回答得十分肯定。
「呵,謝謝你,」風荷欣喜地叫道,情不自禁地踞起腳尖。在亦寒的唇上輕輕一吻。
亦寒摟緊了她,不讓她的唇離開,這可是風荷第一次主動給他的吻呀。
好久,兩人緊貼著的身子才分開,亦寒輕輕撫著風荷那愈益顯得嬌紅溫潤的雙唇,深情地說:
「你的吻就像你本人,甜蜜、溫柔、純情,我要你永遠不變!」
當風荷從樓上下來,走進客廳時,天天與女兒見面的伯奇夫婦,也不禁眼睛一亮,心中驕傲地暗讚道:好漂亮的姑娘!
風荷今天穿一條高領裝袖的薄呢長裙,玫瑰和淺灰細格的衣料,領子和袖口鑲著黑呢子的飾邊,繫著寬寬的黑色腰帶。那瀑布似的長髮自然地披散在肩後,清雅而飄逸。再加上俏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使她平添一種動人的風韻。
風荷剛在桌旁坐下,阿英就端來了早餐。
葉太太見風荷只喝了杯牛奶,放在面前的麵包、雞蛋。香腸連碰都沒碰,就要推開椅子起身,忙關切地問:
「怎麼只吃那麼點兒?」
「亦寒不是說好九點來接你嗎?現在還早,別著急麼,」伯奇微笑著說。
「誰說我著急了?人家吃飽了麼!」風荷的臉微微一紅,就像塗了層淡淡的胭脂。
葉太太放下牛奶杯,說:「風荷,你坐下,媽有話問你。」
風荷重又坐下,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母親,等著她開口。
「風荷,亦寒準備什麼時候正式來向我們談你倆的事?」葉太太把近來終日盤旋在她心頭的問題一下提了出來。
「媽媽,看你!我們倆還沒……」風荷的臉更紅了,她不知說什麼好。
「你媽媽等不及了,早想認這個寶貝女婿嚶!」伯奇不知是揶揄妻子,還是揶揄女兒,喜孜孜地說。
自從伯奇夫婦知道了女兒與夏亦寒的戀情後,他們都非常高興。夫妻倆從心底裡認為,亦寒是風荷最理想的丈夫。亦寒的成熟,亦寒的事業,以及他對人對事的認真、嚴肅、負責,都早已給伯奇夫婦留下極深極好的印象。
雖然每每念及遠在異國他鄉、孑然一身的令超時,伯奇夫婦總感惆悵,但他們不能不客觀、公正地對自己說,亦寒比令超更適合風荷。他們期盼著在亦寒的幫助下,風荷的痼疾終有一天能徹底治癒。
風荷早看出爸爸媽媽都喜歡亦寒,贊同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她沒想到,今天他們會當面提出這個問題,而且講得如此直截了當。這不禁使她有點不知所措了。
幸而這時阿英走了進來,笑著說:
「小姐,夏先生來接你了,汽車就等在門外。」
風荷又羞又喜地從桌旁跳起,抓過阿英早給她準備好的黑呢大衣和小提包,向伯奇夫婦調皮地眨眼一笑,就跑出門去了。
石板砌成的台階,方磚鋪成的小路穿過一個天井。小路兩側的泥地裡,長著低矮的小草,其中夾雜著幾叢淺黃色、淡紫色的野花,給人一種寂靜荒涼的野趣。
一株梧桐拔地而起。它顯然有年頭了,樹幹又粗又高,樹身斑駁,長著些蒼綠的苔蘚。可以想像,夏天的時候它一定枝葉繁茂,而此刻,那些肥大的樹葉已被深秋陣陣寒風吹落下來,在庭院裡積成薄薄的一層,腳踩上去,發出簌簌的響聲。
這真是一個遠離塵囂的優美環境,無論是修道、唸經或者讀書,都是個好去處。沒想到亦寒還有這麼好的一個別墅、一個樂園。
「風荷,你在看什麼?」
身後響起了亦寒的話語聲。
風荷沒有回頭。她仍在凝望那株梧桐。她奇怪,那個雷雨之夜,來到這裡時,竟完全沒注意到它。
亦寒走過來,輕輕摟住她的肩:「你喜歡梧桐樹?」
風荷點點頭,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青褐色的樹幹。在她那纖秀白皙的手指襯托下,更顯得梧桐樹幹的結結疤疤,粗糙不平。
「這棵樹有多老?」風荷間亦寒,又像是自問。
「我也說不清,反正比我倆年歲大。」亦寒說,「而且,我不知道它是否曾年輕過,從我看到它時,它就是這模樣。」
兩個人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這棵樹。
一陣風吹過,風荷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走,進屋去。去喝點兒我剛煮好的熱咖啡。」
亦寒擁著風荷進了屋。
還是那間有壁爐的寬大客廳,只是沒像那天晚上生著爐火。亦寒和風荷對坐在沙發裡,慢慢地啜著咖啡。
來這兒的路上,在汽車裡,風荷興高采烈,活潑得像個喜鵲。嘰嘰喳喳,又說又笑,亦寒能陪她整整一天,而且是帶她去老宅,這是她早就嚮往的事。
但是,走進這宅第以後,她卻漸漸沉默了。她的思緒彷彿在空中飄浮著。
她帶著一種沉思默想的神情,瀏覽著、觀賞著這裡的一切,不斷發現著上次來時所沒有注意到的景和物。
她的眉頭竟微微打起結來,眼睛裡滿是驚訝,嘴角卻掛著淡淡的不易覺察因而頗具神秘意味的笑。
風荷彷彿想得很多,又彷彿什麼也沒想,然而不經意中,卻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傷感,頻頻向心頭襲來。
亦寒凝視著風荷,她那清澈如水的雙目,此刻好像蒙上了一層輕紗,顯得朦朧而迷離。他能感到,風荷正被一層淡淡的憂鬱籠罩著,這使她比任何時候都美。
也許是因為再過兩天我就要去廣州,我們要暫時離別的緣故吧,亦寒想。
他把咖啡杯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頭往後一仰,伸開雙臂,癱在沙發上,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
「哦,我醉了!」
這突然發出的聲音,使風荷嚇了一跳。先是驚愕的目光從遠處收回,然後思想也集中到面前亦寒的身上,她的臉上頓時綻開了一個甜笑。
「騙人!這是咖啡,不是酒,怎麼會醉?」
「非得喝酒才醉?只要看著你,我就不飲自醉了!」
亦寒明明在強詞奪理,可偏偏還大著舌頭說話,就像真
的喝醉了。
風荷被他逗得咯咯地笑起來。
「快過來,拉我起來!」
風荷聽話地走過去。她的手剛搭上亦寒的手掌,就被亦寒一把拉住,禁不住尖叫著倒在他懷裡。
他們從未如此長久地吻過,從未如此長久地擁抱過。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仁慈地守護著這一對被愛情灼燒得遍體火熱的青年。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亦寒自信他的撫慰已融化了風荷心頭的那縷傷感,才把她鬆開。
「真會鬧!」風荷羞紅著臉,整了整弄亂的頭髮,呢聲說:「現在該帶我去看看你的那些藏書了吧。」
經過亦寒的改裝,樓下除客廳、廚房,以及一間大而舒適的書房外,其餘的房間都成了藏書室。
亦寒在書房裡安了一張床,有時在這兒看書晚了,就睡在書房裡,所以書房也就是他的臥室。
這整幢大房子,亦寒就利用了中間這一排正房的底層,其餘的房間都常年關閉。
亦寒先領風荷去看了他書房旁邊的那間藏書室。推開門,擰亮電燈,就見沿牆放著一排紅漆的老式書櫃和書架,還有一排排摞得整整齊齊的裝書的木匣,那是一套二十四史。
書櫃裡的書看不見,書架上的那些線裝書,都整齊地躺著,在書頭上間或插著一片白紙,上面用工楷寫著書名,顯然是有人用心清理過的。
房間很大,四周的牆壁幾乎全被書櫃書架書匣遮住了,只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在一排較矮的書區上方,掛著一幅畫。
那是一個橫幅,畫的是一群正在奔馳的馬。畫幅雖不算長大,但其中的馬總有十來匹,有的引頸長鳴,有的飛鬃揚蹄,有的驀然回首,一匹匹都神駿無比。
「哦,我見過這幅畫!」風荷歡叫著,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我們家從前也有過這幅畫。」
正在那邊打開一個木匣往外取書的亦寒,聽到這話,接口說:
「中國有不少畫家喜歡畫馬,與這類似的畫很不少。」
「不,不是類似,就是這一幅!」風荷說得很肯定。
亦寒差一點笑出來。他聽媽媽說過,這幅畫是爺爺一位老朋友贈送給爺爺的五十壽禮。這個朋友是個中醫,並不是畫家,但很擅長畫馬。平時他很少作畫,更不賣畫,這幅畫是應爺爺請求而作,所以可以說是海內孤本,獨一無二的。風荷又何緣得見呢?她準是把另一幅有點兒相像的奔馬圖跟它混淆起來了。
然而,這幅深深印在腦幕上的畫,此刻卻喚起了風荷對於遙遠往事的回憶。
記得她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見過這畫,喜歡這畫,經常地幾乎是每天都看到它。漸漸地,她覺得這幅畫有個地方挺彆扭,因為其中一匹正要揚蹄飛奔的馬,竟只有三條腿。
她反反覆覆地看那幅畫,希望找出那本該有的第四條腿來,多少次長久的凝望,讓她小小的脖子都酸痛了。那感覺彷彿現在都還能體會到。但是,找來找去,就是缺一條腿。這怎麼可以呢!
有一天,她終於忍不住,偷偷地爬到桌子上,用蘸了墨的毛筆,在她認為最恰當的位置上,給那匹馬加上了一條腿。做了這件事後,她心裡是既舒坦又緊張。
雖然後來她到底為此挨罵了沒有,已完全記不得了,但對自己的第一個傑作——畫了一條馬腿,卻印象極深。
長大後,她曾想,畫家絕不會畫出三條腿的馬來,一定是自己當初沒看明白。她多麼想再看看這幅畫,但在家中卻遍找無著。問爸爸媽媽,他們說記不得家中曾有過這樣一幅畫了。這幅畫,猶如她喜愛的水鄉風景一樣,就這樣沒來由地卻十分牢固地留在風荷腦中。
風荷仍站在這幅畫下面,笑著把這件事告訴了亦寒。
「你看,我小時候夠調皮,夠膽大,也夠俊的吧!」
如此清晰準確的敘述,使亦寒無法懷疑它的真實性。聽著聽著,他彷彿突然被一根大釘子釘在地上,整個人都僵住了。
太奇怪了!當年,他住進夏家這座宅子不久,就在書房裡看見這幅畫,並且發現畫上有一條明顯是後加上去的馬腿,因為那筆觸如此稚拙,因為那匹馬本來已有四條腳,只不過被其它幾匹馬交錯重疊的腿遮住了一條,只露出一點容易被人忽略的蹤影。
他不敢去問父親,卻為此問過母親。文玉說,她不懂這些字畫,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還叮嚀他別再多問了,免得惹父親發脾氣。聽那話音,似乎父親曾為此發過火。
亦寒一直不明白,是誰加了這一筆,難道竟然是風荷!這又怎麼可能?
莫非這畫本是葉家的舊物,後來才到了夏家?但那上面的題款明明寫著祖父的名號:「松如兄雅屬……」媽媽講得一點不錯呀!
除此以外,便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風荷幼年曾經在夏家生活過,而且是在自己住進夏家以前。
有這種可能嗎?!
就在亦寒站著發怔時,風行卻搬了一張方凳,想站到凳上仔細看看這幅畫。
亦寒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不應該讓風荷看到這幅畫上加上去的那一筆,他慌忙開口阻止:
「風荷,別……,快來,你來看看這本書……」
但是風荷已湊近這幅畫,認真地看起來。
亦寒緊張地盯著她的背影。
果然,她慢慢地回過頭來,剛才還是紅潤的臉變得那麼蒼白,纖巧的唇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好像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亦寒驀地哈哈笑了起來,故意愁眉苦臉地說。「這下完了!我小時候的傻勁也被你發現了。我也以為那匹馬只畫了三條腿。」
風荷的眼睛霍然亮了,臉上頓時有了光采:
「這麼說,這條腿是你加上去的?」
「是啊,不過我沒你的運氣好,為此還挨了父親好一頓打呢!」
風荷從方凳上下來,釋然地笑了:「真有意思,我們兩家有過同樣一幅畫,又偏偏碰上我們這一對傻瓜!」
看過了兩間藏書室,亦寒提議休息一下。兩人又回到客廳,邊喝著在洋油爐上煮沸的開水泡好的茶,邊隨意聊著。
「亦寒,這麼座大宅子,連個看門的都沒有,就不怕有人來偷?」風荷好奇地問。
「沒什麼可偷的。值錢的東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就是些搬不動的舊家俱和書。這些書,小偷不懂它們的價值,也不感興趣,」亦寒笑著說,「而且,隔壁有一家鄰居,是一對年老的夫婦,受我的拜託,隔幾天就來幫我打掃一下。」
他們雖然在閒聊,但亦寒的思緒始終未離開剛才那幅畫引起的疑問。他看風荷情緒不錯,便有意把話題引到盤旋在他心中的問題上來:
「風荷,你後來再沒向伯父母瞭解過關於你親生父母的事?」
風荷垂下了頭,半晌,才低沉地說:
「我問了。但他們說,他們真的不知道我父母究竟是誰。爸爸媽媽是很通達的人,他們絕不會因為怕我去找親生父母而故意隱瞞。我想,很可能我是個棄嬰……」
她唉了口氣,眼光慢慢轉向窗外,哀傷地說:
「我也不想多問了。看得出來,每談起這件事,我爸爸媽媽就很痛苦不安。我決心把他們當成我的親生父母,既然養下我的父母早就拋棄了我……」
對於自己的來歷,對於自己進入葉家以前的生活,在風荷頭腦中看來確實是一片茫然。真實的情況,無疑是存在的,但想讓風荷回憶起來,似乎已不可能。而且,風荷的神情,也使赤寒不忍再追究下去了。
他想:等我從廣州回來,時間充裕些,再來慢慢解開這個謎吧。
他決心暫時撇開這一切,於是,拎過桌上的一個大竹籃,輕鬆地說:
「看看大阿姨給我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這是她今早放在汽車裡,一定要我帶來的。我還真有些餓了,你呢?」
風荷淺淺一笑:「我也餓了。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
她幫著亦寒把籃子裡一包包的東西拿出來,有鹵蛋,燒雞,烤肉,竟然還有一包干炸黃魚。
「呵,這麼多好東西!我都要流口水啦!」亦寒高聲大叫。
風荷也興高采烈地說:「我們把東西拿到樓上的大房間去吃,如何?那裡陽光充足,景色好,推開後窗,就能摸到後院那棵白果樹的枝幹。」
話剛出口,她就被自己的話嚇住了。她的臉色倏地變白,白得近乎透明,但那雙眸子卻是漆黑的,露出恐怖的神色。
「亦寒,我怎麼啦?樓上真有個大房間嗎?我怎麼會知道……我從未去過……」
這也正是亦寒想問的話呀!別說風荷,連亦寒自己也好久沒上過摟了。風荷上次來時,只到過這個客廳。今天是第二次來,也只是看了前院的天井和樓下幾個房間。她怎會知道樓上的房間,甚至還知道後院那棵白果樹?
「後院真有白果樹嗎?」風荷緊張地問。
「是的,」亦寒回答。
風荷咬住那變得毫無血色的下唇,顫顫地又問:
「在樓上的大房間裡,真能摸到白果樹的枝幹?」
「是的,」亦寒還是這兩個字的回答。
「難道上一次來這裡時,我在夢遊中上過二樓?」風荷的聲音如夢囈。
亦寒遲疑了一下,然後下決心似地說:
「只是這一棵枝幹能伸進二樓窗戶的白果樹,十年前就被雷劈斷,現在只剩下樹樁了。」
風荷的臉色漸漸地由白變青……
葉太太剛走上二樓的雅座,就看到亦寒已從一張小圓桌旁欠起身,在向她招呼。
下午時分,正是西菜社生意清淡的時候,樓上雅座更是寥無幾人。
葉太太在亦寒對面坐下。戴領結、穿西裝的侍者馬上就禮貌地端上了滾燙的咖啡和幾碟點心。
「葉太太,我……」
不等亦寒說下去,葉太太已豎起一根手指,笑著說:
「該改口叫我伯母了吧?」
亦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了聲:「伯母。」
沉吟了一會,他才接著說:「今天麻煩你跑一趟,是因為,我有些話想問問伯母。」
葉太太點點頭。她當然知道,亦寒明天就要動身去廣州,今天下午還匆匆約她出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情。
她認真地凝視著亦寒,準備聽他說下去。
看到葉太太那坦誠、鼓勵的眼光,如果說亦寒原先還有一絲顧慮的話,現在也已打消了。他決定開誠佈公地轉入談話的主題。
「伯母,我想知道,鳳荷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
「風荷也問過這個問題,但我們確實不知道,」葉太太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十五年前,我們曾尋找過她的父母。但毫無線索。雖然我們愛風荷如同親生女兒,簡直不敢想像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但是,我們也真誠地希望她能與自己的生身父母團聚。」
亦寒明瞭伯奇夫婦的為人,他毫不懷疑葉太太講的是真話。
「那麼說,風荷是你們從育嬰堂裡抱回的棄嬰?」
葉太太搖了搖頭。
「那她究竟是怎樣進入你們家庭的呢?」亦寒不解地問。
葉太太沒有馬上回答。她緩緩地用小勺攪動著杯裡的咖啡,突然提了個不著邊際的問題:
「亦寒,你讀過周邦彥的一首以『燎沉香』三個字開頭的詞嗎?」
「燎沉香,消溽暑……」這不是周邦彥有名的《蘇幕遮》詞嗎?亦寒雖非攻文之士,但出於興趣,倒也讀過不少家中所藏的舊書,這首詞便在他所讀的範圍之內。
他答道:「這首詞我讀過。而且我猜風荷的名字就是取自詞中的一句,對嗎?」
「你能背誦這首詞嗎?」葉太太又問。
這首與風荷名字有關的詞,亦寒最近還念過,當然記得很熟。於是,他呷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曼聲吟誦道: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
上初陽千宿雨,水面清圓,—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
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隨著亦寒的吟誦聲,葉太太兩眼閃現出淚花,她的思緒飄向了十五年前……
那是一個炎熱而潮濕的夏季。昨夜一場大雷陣雨後,清晨總算放晴,空氣顯得近日來少有的涼爽、清新,樓前花園裡一片鳥語花香。
令超剛上中學,每天照例由伯奇的車把他帶到學校,然後怕奇再去銀行。這幾天令超正在期末大考,早上他匆匆扒了幾口早飯,就催促父親趕快動身。
見父親終於作好了出門的準備,提起公文包,令超手裡揮動著書包,一路跑著去開大門。
忽然,門外響起了他驚訝的叫聲:
「爸爸,媽,快來!快來看……」
葉太太跟在伯奇身後,走到大門外。一眼就看到,緊貼著石階,一個小女孩蜷縮著身子、正熟睡著。
她那小小的衣裙上沾滿了泥巴,腳上的鞋子只剩下一隻,濕透了,而且很髒。頭髮也是濕漉漉的,貼在額上,臉上手上也有許多泥點。
她小嘴微微張著,睡得很香。令超的大聲喊叫也沒能驚
醒她。
那時在葉家幫傭的沈媽也出來了。她俯身輕搖著那個女孩,連聲叫道:「孩子,快醒醒,睡在這裡要生毛病的,快醒
醒。」
小女孩動了動,終於醒了。哦,那是一雙多麼清澄、動人的大眼睛!她天真地、毫無戒備地看看圍在她身邊的人們,彷彿她的突然出現,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葉太太蹲下身子,親切地問:「孩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她用手背擼開披在額上的亂髮,搖搖頭不回答。然後,看著葉太太,輕聲地說:
「我餓了。我想吃飯。」
沈媽把她抱了起來,說:「好孩子,你告訴我們,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去。」
孩子忽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揉著眼睛,抽抽嗒嗒地說:
「我要回家,我要找寄姆媽……寄姆媽……」
葉太太和沈媽忙哄她別哭,又一再想問出她住在哪兒,但看來這個頂多才四、五歲的孩子,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連自己的名字*什麼都說不清。只是一個勁地叫著「要寄姆媽」。
上海人稱乾爹、乾媽為寄爹、寄姆媽,難道說這孩子是過繼給人家,而且就住在寄姆媽家?為什麼不聽她要爸爸媽媽呢?
已經有圍上來看熱鬧的人了。葉太太當機立斷,叫伯奇先帶著令超去上學,然後讓沈媽把孩子抱進去,先給她洗個澡,吃飽了飯,然後再設法送她回去。
兩天過去了。伯奇夫婦反覆問這小女孩,想幫她找到父母,送她回家。可是從孩子零零碎碎的答話裡,只聽出了,他家門外有一條河,裡面游著小鴨鴨,還有小船。家裡還有一條老牛、一條小牛,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老牛確實是牛,小牛卻是這孩子的小哥哥。照此看來,這孩子是生活在鄉下的了,那麼又怎麼會跑到大上海來呢?太不可思議了!
再問她,又說,家裡房子真大,樓梯很黑,走起來會
「吱呀吱呀」地響,房裡有電燈,有大床,還有洋娃娃……這還比較對頭。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地址,說不清這房子在哪裡。問她怎麼會跑出來,她更是眨巴著一雙大眼睛,茫茫然地無從說起。
又過了一天,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我爸爸媽媽都死了。是寄姆媽告訴我的。」
看來,這個寄姆媽在孩子的生活中很重要。葉太太趕忙問:
「好孩子,你寄姆媽叫什麼名字?」
「他就叫寄姆媽,」女孩眼睛亮亮的,肯定地說;「大家都她寄姆媽!」
大家?那麼說家裡一定還有別人?
「告訴我,還有誰叫她寄姆媽?」葉太太問她。
「還有……」女孩突然住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陷入了沉思。
葉太太又問了一遍,孩子還是不說話,卻一扭身從葉太太膝上滑下,跑到沙發那兒,把臉埋在坐墊裡,再也不肯回答任何問話了。
伯奇到附近的巡捕房去打聽,人家回答,周圍並沒有人本報告孩子走失。又說,如果無人認領,可以把孩子交給他們,由他們轉送到孤兒院去。
幾天來,這女孩在葉家已很習慣了,從不吵著要回家去。連「寄姆媽」也越來越少提起。她在整幢房子裡樓上樓下地跑,在花園那些小樹林、花叢裡玩。好像到處是新天地,到處有樂趣,經常能聽到她「咯咯」的歡笑聲。
這天晚上,葉太太走進伯奇的書房。
「伯奇,我們把這孩子留下吧。就讓她當我們的女兒,」葉太太懇切地看著丈夫說。
伯奇知道,自從生了令超後,因病不能再生育的妻子,一直遺憾沒有一個女兒。他也看出妻子很喜歡這個女孩,連他自己和令超也越來越被這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所吸引。
「淑容,我當然贊成。只是,如果她家的大人找來呢?」伯奇躊躇地說。
「我猜想,這孩子的父母,很可能真像她所說的,已經死了。而那個所謂寄姆媽顯然也沒有真正關心她。要不怎麼不找她呢?巡捕房你去過了。這幾天我一直在看報,注意有沒有尋人啟事,也沒有。」葉太太把經過深思熟慮的想法一股腦吐了出來,「再說,如果我們不收留她,這可憐的孩子就只好進孤兒院了。」
夫妻倆商量的結果,是先把這孩子留下來,如將來她的親人找上門來,再把孩子還給他們就是。
「伯奇,既然決定把這孩子留下,你給她取個名吧。」葉太太見丈夫終於同意把孩子留下,高興得滿臉帶笑。
正在這時,書房門被推開了。那小女孩把頭伸進來,一見伯奇夫婦都在向她微笑,她那亮晶晶的眼珠一轉,索性跳了進來,一下撲到葉太太懷裡。
伯奇看到這孩子身上穿的還是她自己的那件衣裙。沈媽把她洗得乾乾淨淨。衣料雖很一般,但裙子上卻繡著精緻的花:兩三片荷葉,配著荷花、蓮蓬和嫩藕。伯奇又想起發現這孩於的那天清晨,一夜雷雨後,天剛放晴,鳥雀歡叫。
周邦彥的詞《蘇幕遮-燎沉香》從他腦中閃過。於是,他說:
「我們叫她風荷吧。」
這以後,既沒有風荷的親人找上門來,伯奇夫婦也沒有找到風荷自己家的線索。而風荷卻已完全把伯奇夫婦當成了自己的父母,親熱地稱呼他們爸爸媽媽,叫令超哥哥。在這個新家中,愉快地生活下來。
從此,葉太太每晚在禱告時,都要加上一句:感謝上帝,在那個夏日雨後的清晨,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天使般的女兒……
就這樣,十五年的歲月過去了……
葉太太把這段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夏亦寒。
「除了已病故的沈媽外,伯奇、令超和我,都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的那一幕,」葉太太苦笑了一下,又說,「而那一幕的主人公——風荷,卻對此完全沒有印象了。她當時實在太小。所以,她從來以為我們是她親生的父母。」
回家的路上,夏亦寒一直在苦苦思索著。
十五年前,風荷突然出現在葉家的門前,顯然與風荷後來的發病出走有關。說不定,這是她幼時的一次發作,也許還是第一次發作。而正是在這一次之後,她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家,也失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亦寒預感到,如果順著這條線索追下去,很可能找到風荷發病的根源,從而找到徹底根治它的辦法。
這不能不說是今天與葉太太談話的一個意外的收穫。
但是,亦寒今天本來是想瞭解風荷究竟與夏家有沒有關係的。
風荷拜訪老宅時的一些表現,實在太奇怪了。她很清楚壁爐通風的秘密裝置,她所說的與那幅《奔馬圖》的關係,她知道樓上的大房間能摸到白果樹的枝葉,等等,都表明風荷曾到過這座老房子,而且似乎還很熟悉它。
這不能不使亦寒懷疑,是否風荷與自己的家有什麼特殊聯繫?
風荷會不會是夏家丟失的孩子,甚至她竟是自己的妹妹呢?絕不可能。這一點亦寒可以確信。從年齡看,風荷小他六歲左右,如是媽媽生的,他應該有印象。
何況從大阿姨那兒,他早就知道,大媽從未生育過,自己母親也只生了他一個。因此,他父親夏老爺一直為家裡人丁不旺而擔憂。
聽了葉太太的敘述,知道風荷曾有個寄姆媽,亦寒想,會不會風荷曾過繼給夏家,所以在夏家老宅生活過?
但他又否定了。大媽就是因為不肯領養外人的孩子,才在家鄉把本族侄女繡蓮領出來。自己的母親當初連親生兒子都不能帶進夏家,當然更無權當別人的「寄姆媽」,把「寄女兒」領到夏家去住了。
那麼,風荷和那座老宅究竟是怎麼聯繫在一起的呢?
也許該去問問母親,不知她能否提供些線索?
不,不行!媽媽本就擔心風荷有病,再把這些發生在風荷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和媽媽一說,她不更認為鳳荷古怪了嗎?何況,從老宅回來當晚,已婉轉地初步試探了一下,媽媽斷然否定夏家與葉家曾有過什麼交往,自己也就無法再多問了。
看來,所有這一切,只能等自己從廣州回來以後再作追究了。
二十天,對於人生來說是多麼多麼地短暫,可是,二十天,對於眼下的鳳荷,卻又是多麼多麼地漫長!
亦寒的遠去,使她簡直度日如年。她仍然每天去恆通公司,做她的服裝設計。也只有在工作時,她才能勉強地、暫時地淡忘一下亦寒。不,即使在忙碌中,亦寒也會時不時闖進她的心靈和思緒。至於回到家中,那就更是每時每刻都和亦寒的身影和言笑在一起了。
有時,她也想起令超,但她們心自問,對於哥哥的掛心擔憂,遠不如對亦寒的,雖然哥哥跑得比亦寒不知要遠多少倍,雖然哥哥在海外漂零,自己有推卸下了的責任!
唉,人的感情,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此刻,風荷仰面躺在她那張鬆軟的床上,懷抱著「芙蓉」,這是亦寒陪她逛城隍廟時,買了送給她的一個大洋娃娃,名字也是亦寒起的,所以這個娃娃目前也就成為風荷最寶貴的,可以部分代替亦寒存在的寵物了。
她的視線所及,是潔白平整的天花板。這使她突發奇想:要是我的頭腦也能如這天花板一樣單純而清晰,該有多好!
但事實上,充塞於她頭腦中的,卻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積木:紅、黃、藍、綠各種顏色,長形、方形、菱形、圓形各種形狀,胡亂堆砌,既搭不成一座像樣的建築,也無法收攏到裝積木的匣子裡。
亦寒直到登上赴廣州的火車前,還一再向她保證,一等從廣州回來,馬上就著手調查她的身世,希望她先不要多思多慮。
亦寒覺得,只要下功夫,總能找到線索,把事情弄清楚。何況,說到底,弄不弄清楚,對他們的愛惰也根本沒有影響。不管風荷身世如何,亦寒對她的愛都不會動搖,不會改變。
亦寒的話給風荷很大安慰,但是,種種謎團仍然像一根看不見的線,把風荷的心纏得緊緊的,使她白天黑夜都擺脫不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過濾著結識夏亦寒以來所發生的那些怪事:
在德康病院第一次聽到繡蓮的名字,那陣突如其來的緊張和惶惑,幾乎使她神經迷亂;後來,在亦寒家,聽到一「玉姑」這個稱呼時,也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而在給這位玉姑剪影的時候,竟然會手不應心地剪出那個幻覺中無數次出現過的披頭散髮的女人,並且終於導致了自己的暈厥;
和亦寒游罷龍華歸來,途經夏家老宅,哪來的似曾相識之感?
而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自己終於又犯了病,卻為什麼鬼使神差般地跑到了夏家老宅面前?
為什麼能夠那樣自然地打開老宅壁爐的通風裝置,而據亦寒說,那是外國建築師專門為夏家設計的,但她卻彷彿早就知道它的奧秘;
夏家那幅《奔馬圖》,千真萬確地有一條後加上去的馬腿,看上去是多麼眼熟!這明明是自己小時候的傑作,怎麼竟和辦寒的所為一模一樣,難道真會有如此的巧合?
夏家老宅樓上大房間有個伸手能摸到窗外白果樹枝的窗口,自己怎麼會知道?而偏偏那棵白果樹早在十年前已被雷劈斷。如果是夢遊中所見,為什麼會如此真切,幾乎分毫不爽?如果是親眼見過,那便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所有這一切,除了說明自己與夏家曾有某種神秘關係 外,很難作別的解釋。
可是,怎樣才能揭開這個秘密呢?
風荷不否認自己原本就有病,亦寒把它稱為「輕度精神障礙」。但從前並不常常發作,只是這一個夏季以來,不知什麼緣故,發病的次數增多了。每回發作,不是丟失了自己似的到處瞎跑,彷彿在尋覓著什麼,就是精神緊張得支撐不住而暈倒。仔細想想,近幾次發作,好像所受到的刺激大多與夏亦寒的家人有關。
看來,如果能沿此追尋下去,弄清自己與夏家的關係,或許也就可找到真正的病因。風荷的思想漸漸集中到這一點上。
她已經為此作過努力。
亦寒走後,她聽說亦寒母親病了,特意提出讓媽媽去看望一下。葉太太十分贊同,她也早想結識一下這位未來的親家,何況亦寒不在家,她理應表示一點慰問。
那天,風荷陪著媽媽一起去了夏家。她留心觀察兩位母親,看到她們見面時自然而親切,談得也很融洽。
看得出來,媽媽對亦寒母親文雅大方的風度、夏家簡古純樸的陳設和淳厚平和的家風,都很有興趣和好感。但是,實在找不出一絲一毫兩家從前有過什麼交往的痕跡。
這使她既感安慰又感失望。看來亦寒的話沒錯,她不必擔心自己是被葉家領養的夏家後代,沒有任何可能的血緣關係會成為她和亦寒結合的障礙。但她又遺憾在這次的見面中,自己無法找到一點兒繼續追尋的線索。因為不管怎麼說,從已發生的事情看,自己與夏家有某種聯繫,這是不能否認的。
她只好另想辦法,去尋覓自己的過去,尋覓那未知的以往的事實。
鳳荷突然從床上一骨碌坐起:對,應該再到夏家老宅去一次!
她想起前些時亦寒給她講過的一個病例。
一位著名的英國心理醫生,為了弄清他的女病人對陶瓷製品恐懼到非理性程度的原因,特意設計讓她回到幼時的環境中,終於使這位女病人回憶起,幼時曾打碎家中一個瓷花瓶,劃破了手指,出好多血,而且還因這「罪行」遭到父親的一頓責打。從此陶瓷製品成了她產生恐懼的一大情結。起初是一接觸到這類物品,後來發展到只要看到或聽到別人提起這類物品,就會喚起她深埋於記憶之中的犯罪感和因為害怕受到懲罰而產生的恐懼感。而在弄清楚這一切以後,這位病人便釋然了。兒時形成的情結解開,恐懼感從此消失,她變得開朗而快樂了。
風荷決定,這回自己要一個人去老宅,仔細地探尋每一個地方。如果自己多年前確曾在那裡生活過,那就總會找到些過去的遺跡,或許會觸發起某種回憶。特別是樓上,上次和亦寒一起在老宅時,因為說起白果樹的事,自己驚恐惶惑得再也不想上樓去。這次定要好好地看一看。
風荷相信,樓上房間和白果樹的記憶,決不是夢幻和非 非之想。
繡蓮今天提前從醫院回來,手裡提著幾大包為文玉配好的中藥。
季文玉病了好幾天,看似一般的傷風發燒,但吃藥打針後不見好,總有幾分低燒,人軟軟地沒精神。文玉本來就比較相信中醫,現在西醫西藥不奏效,偏巧亦寒又去了廣州,於是繡蓮和菊仙商量後,決定請個中醫來看看。
中醫認為,文玉平素勞思傷損,體質太弱,病後的恢復是會比較慢。他說,先開幾帖中藥,調養幾天後再換一張藥方,最好利用冬季,好好補一補,明春可望健旺。
今天繡蓮從醫院回來,順便去中藥店把藥配齊拿回來了。
「玉姑今天怎麼樣,好些了嗎?」繡蓮向迎上前來的菊仙問道。
「還是說腿軟,起不來。中午喝了碗粥,睡了一覺,剛醒。」菊仙接過繡蓮手中的幾大包中藥。
「我上去看看。」
「等一等,爐子上有赤豆紅棗湯,你玉姑剛才吃了點兒,現在還滾燙的呢。我去幫你舀一碗來。先吃了再上樓去吧。」
菊池邊說邊往廚房走去。
那天在箱子間,繡蓮撞到菊仙翻箱倒櫃找繡著荷花的小衣裳,雖然當時繡蓮很想從她口中問出個所以然來,卻被她支吾過去,心中頗為不快,而且弄得雙方都有點尷尬,但是自那以後,她們兩人彷彿都已忘了此事,誰都再也沒提起過,仍和以前一樣友好相處著。
繡蓮對亦寒也照樣很親熱、友善,使得文玉和亦寒都認為她已經平心靜氣地接受了亦寒與風荷相愛這個事實。文玉從內心被她的大度感動,已經和文良商量過,要他留心著給繡蓮找一個合適的婆家,只是文良對此事卻不置可否。
誰都不知道,繡蓮暗中卻在緊張地活動著。也不知她用了什麼辦法,竟然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與葉伯奇銀行中的一位女職員結成了好朋友。從她那兒,繡蓮探知,銀行裡私下流傳過一種說法,說葉風荷小姐並不是葉伯奇夫婦親生的女兒。據說,這還是一個葉伯奇父親時代就已在銀行服務、現在早已退休的老職員講出來的。只是這話近幾年無人再提罷了。
繡蓮敏感到這是一條重要線索。她決心要抓住這線索,查個水落石出。至於會查出個什麼結果,她也許並不明確。但一種窺見風荷隱私的愉快和捏住把柄奪回亦寒的信念,卻是促使她行動的動力。
她並不太著急。她想,亦寒真要和風荷結婚,最快也得在一年之後吧——他們現在連訂婚禮都還沒有舉行呢!有一年的時間,對她來說,應該是足夠了。
菊仙端著赤豆紅棗湯出來,把碗遞給繡蓮。隨後又捧著
那一摞中藥,回廚房去,準備熬煎。
繡蓮顧了兩口湯,電話鈴響了。
她拿起話筒,馬上聽出是風荷的聲音。
「是繡蓮姐嗎?我是風荷。伯母這兩天身體好嗎?我想找她……」寒暄了幾句,風荷終於道出打電話的目的。
繡蓮眼珠子一轉,立即接口道:「玉姑這兩天身子還是軟,仍有些低燒。我剛剛給她服了藥,才睡著。」
「哦,」風荷有些失望。
「你找玉姑有什麼事,能和我說嗎?我待會兒可以轉告她。」繡蓮熱情地表示。
「其實,也沒什麼……」風荷猶豫著,終於又說,「繡蓮姐,我早想問一下伯母,我想到你們家老宅子去找一本書,不知是否可以。」
繡蓮愣了一下,接著就哈哈地笑道:「這還用得著問玉姑?當然可以,你不就是我們家的人麼!」
風荷在電話那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老宅的鑰匙……」
「你什麼時候要用,就來拿吧。」
「我想今天……現在,就去取,方便嗎?」風荷問。
「來吧,我等你,」繡蓮爽快地說。
放下電話,繡蓮緊皺著眉頭,坐到沙發上。
前幾天,亦寒赴廣州前,不是剛帶著風荷去過老宅嗎?今天她又急急地要去幹什麼呢?難道真是為了找一本書?什麼書那麼要緊,竟不能等到亦寒回來?
這會不會與那次自己聽到的亦寒與玉姑的對話有關?
就在亦寒從老宅回來的那天晚上,繡蓮走過玉姑的房 間,見門隙開一條縫,傳出亦寒母子倆的談話聲。她好奇地靠壁站著聽起來。
只聽亦寒問:「媽,今天我和風荷到老宅去,她好像對我們家的老宅很熟悉似的。你說,會不會他們葉家與我爸爸原先就認識,風荷小時候隨著她父母來我家玩過?」
「不會。你爸爸愛清靜,不喜交友。他僅有的那幾個朋友,我都知道。從來沒有聽說他跟葉伯奇有什麼來往。」玉姑斷然否定,然後又笑著說:「不過,我倒很想見見這未來的親家公、親家母。有些事也該和他們商量商量了。」
自從聽亦寒說風荷去醫院檢查,身體一切正常後,文玉就完全贊同了亦寒與風荷的關係,並已開始盤算籌備婚禮的事了。
「這不急,」亦寒說,停了一會兒,他又問:「媽,你們當初怎麼只要我一個孩子,再要個弟弟或妹妹多好!」
「你怎麼想到問起這個來?」文玉說,隨即歎了口氣,緩緩道;「好好的人家,誰不想多生幾個孩子?可當初你大媽連你都不肯認,多生了豈不更麻煩?你爸爸著實為這事煩心……你大媽死後,我把繡蓮當親生女兒看待,也就心滿意足了。」
屋裡靜了一會兒。文玉又說:「唉,總之,夏家命該人丁不旺,幾代單傳。到你大媽,連一個孩子都未生育,只好把本家侄女領養過來。」
亦寒不再問什麼了。
聽他們母子倆閒扯到別的事情上去,繡蓮才悄悄走開。
現在,她的思緒又回到風荷身上。
風荷為什麼要獨自去老宅?尋一本書,值得嗎?就算真
想去尋找什麼,那也一定是比書更重要的東西!
會不會風荷上次在老宅發現了什麼?
會不會那兒竟有使她感到熟悉、引起她回憶的東西?
會不會跟亦寒表哥間玉姑的話有關?
會不會跟風荷的身世——她並非葉伯奇的親生女兒——
有關?
可是。從玉姑的話看,風荷不像和夏家有什麼瓜葛呀!
疑團。全是疑團。繡蓮越想越覺得,風荷去老宅的事,很是蹊蹺。
半個多小時後,風荷來到古拔路夏宅。
繡蓮早已站在大門外等著了。
「真不巧,我剛才上樓去看了一下,玉姑還沒醒。她連著兒晚頭疼,沒睡好,實在太疲倦了。」繡蓮一見風荷,就表白道。
「那我今天就不去打擾她了,改日再來探望伯母吧。」
「你到老宅去查書,要不要找一天我同你一起去?」繡蓮親暱地拉著風荷的手問。
「不用,不用,我去過那裡,自己去就成。你在學校和醫院那麼忙,家裡伯母還病著。」風荷急忙謝絕,一邊就從繡蓮手中接過了鑰匙。
「那,你進去坐一會兒,」繡蓮說,「大阿姨正在燒晚飯,你就在這兒吃便飯吧。」
「不,我出一門前剛在家吃了點心,」風荷遲疑了一下,又說,「我不進屋了,謝謝你在門口等我。」
見風荷已準備要走,繡蓮打趣道:「你就那麼忙!亦寒不在家,你連進來坐一會兒都不肯了!」
風荷拉著繡蓮的手說:「繡蓮姐,明天,明天我一定來,看看伯母,和你聊個夠,順便把鑰匙還給你。」
風荷走了。
明天?那麼說,她今天就準備去老宅?會不會就是現在?繡蓮看著風荷戴著帽子,穿著厚大衣,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裡嘀咕著。
繡蓮奔進門裡,一直往二樓跑去。她剛才把家中的一把鑰匙給了風荷,現在但願亦寒的那把沒有帶去廣州,還留在家中。
幸好,一打開亦寒的書桌抽屜,就看到了那把鑰匙。
繡蓮拿了鑰匙,跑下樓來。
菊仙正好從廚房出來,看到繡蓮,問:
「剛才誰來了?我聽你在門外和人說話。」
「沒人來。我和隔壁的阿娟在聊天。」繡蓮說,一面套上大衣,急急向門口走去,「大阿姨,我出去有點事。」
「怎麼現在去?快吃晚飯啦。」
「你們先吃,別等我。」
話沒說完,人已沒影兒了。
繡蓮小跑著趕到弄堂口,正好看到風荷雇好一輛黃包車,坐上去。
她一招手,一輛停在馬路對面的黃包車過來了。
繡蓮一腳跨了上去,對車伕說:
「跟上前面那輛車,就跟在他們後面,別讓那坐車的女人發現。」
車伕已拉起了扶手,回頭含著深意地一笑道:
「是要我盯住前面那個穿紫紅大衣的女人,對代?這種事體我有數!你放心好-!」
「別囉嗦,你給我盯牢就成,車錢我加倍付你。」
這個蠢貨,一定以為我是個吃醋的太太,在盯丈夫姘頭的梢呢。繡蓮心中暗暗好笑,隨他怎麼想都行!
黃包車畢竟比汽車要慢多了。
上次風荷坐著亦寒的汽車來這兒,從家裡出來,不多一會就到了。但今天,當黃包車伕氣喘吁吁地把車停在老宅門口時,天都黑了。風荷的兩條腿也都坐麻了。
打發走黃包車後,風荷從提包裡取出鑰匙,打開大門。
站在敞開的大門前,風荷猶豫了。
黑暗中的老宅顯得那麼陰森、荒涼、神秘莫測。她全身都被一種恐怖感攫住了。
但是,她終於咬了咬牙,跨過門檻,回身又把大門關上。
現在,她已置身在老宅之中,正孤零零地準備著與面前這個黝黑的龐然怪物搏鬥一番,好找出圍繞著自己和它的種種怪事的謎底。
繞過影壁,走過那塊泥地,就是一間很大的廳堂。聽亦寒說起過,這裡曾經很氣派、很風光,是夏家的先祖們接待貴客的地方。但如今四壁灰土剝落,空蕩蕩無一擺設。
廳堂南北兩廂的門都敞開著,從來不關上,所以要到二進的正房,只要穿過這裡就行。
風行走進廳堂,只覺一股陰風撲面而來。今夜沒有月亮和星光,室外就夠黑的,而這間大廳堂又比外面要黑得多。
背後不知什麼地方,發出了很輕微的細碎聲,像是牆頭的枯草在寒風中瑟縮,又像是被拋棄的廢紙被風捲過磚鋪的地面,也像是人的腳步移動所發出的聲音。
風荷只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強迫自己,大著膽子往後看去。
除了泥地那頭的一塊影壁,身後什麼也沒有。
就像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追趕著似地,風荷小跑著穿過大堂。
大堂北門外,就是種著梧桐樹的天井。
天井還是原來的天井,左角上那棵梧桐樹也還是原來的梧桐樹,但今夜它們彷彿都蒙上了一層淒迷、冷漠、神秘的色彩。
風荷不敢在天井逗留,踩著滿地簌簌作響的梧桐樹落葉,一口氣跑到正房的客廳門前。
她推開門進去,擰亮了電燈。
在柔和的燈光照射下,客廳裡是那麼安寧、舒適。鳳荷靠坐在沙發上,甚至還能聞到亦寒留在房內的那親切的氣息。
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思緒回到前兩次和亦寒一起在這間客廳裡的情景,多麼希望亦寒此刻能在自己的身邊啊。
不,不對!風荷搖搖頭,否定了剛才的想法:我不就是要獨自來找那丟失了的幼時的記憶嗎?是的,我要找到我自己,我要弄清我的病因,徹底治好它,把一個完美的自己交給亦寒。
這想法給了她勇氣。她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不再留戀客廳的光亮,身影溶入了走廊上濃重的黑暗裡。
風荷不記得第一次在晚上來到這兒時,走廊上是否有電
燈。她用手摸索著牆壁,找不到開關。
咬咬牙,她決定就這樣摸黑走上二樓。她有點後悔,來得過於匆忙了,竟沒帶上一個手電筒。
由於年久失修,腳下的木頭樓梯搖晃不穩,每踩一級。就發出「咯吱」一聲。
風荷小心翼翼地走著。當第一聲的餘韻在空曠的宅子裡尚未飄散盡的時候,第二腳又踩了上去,又是「咯吱」一聲。
這一輕一重的「咯吱」聲和風荷的腳步聲,在這暗黑的環境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有節奏的音樂。
這音樂使風荷陡然產生了一種熟悉的奇妙感覺。她依稀感到,為了聽到這種聲音,在一個遙遠的時候,她曾經在這樓梯上反反覆覆、饒有興味地上上下下,又彷彿自己仍躺在搖籃裡,當搖籃晃動的時候,耳畔就伴著這種「咯吱、咯吱」的聲響……
走到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樓梯拐角,風荷就好像知道這兒會有間房子似地,右手伸出,一推,果然,一扇門「呀」地開了,就好像是誰發出的輕微的歎息。
門邊有電燈開關,風荷把它一扳,燈竟亮了。小小的積滿灰塵的燈泡發出昏暗的光,照著這間同樣是小小的積滿灰塵的房間。房裡什麼家俱擺設也沒有,屋角堆著些破椅爛筐之類的東西,大約這兒原本就是堆雜物的吧。
風荷的眼光落到牆上掛著的一個竹編托盤上,那托盤已發黑,看不出原先的顏色了。四周的鑲邊也已磨損。破裂,難怪它的主人把它丟棄在這兒。
然而,風荷看著這個托盤,腦中卻分明映現出一幅畫面:一個年輕女人,托著這個盤於,上面放著碗筷之類,走在這樓梯上……
那女人總是低垂著頭,彷彿不想把她那漂亮的面容露給人們看。偶爾抬起頭,臉上又往往掛著淚痕。
風荷站在門邊,眼前的那一堆雜物突然看不見了。這兒應該放著一張小床,床上垂著洗得發白的布幔。那個女人坐在床沿,緊皺著眉,輕聲歎息。
這個女人是誰?
風荷覺得她的臉在自己的記憶中彷彿蒙著一層紗霧,熟悉但又模糊。好像不久前還曾見過似的,可就是捕捉不住。
是誰?究竟是誰?她苦苦地思索著,竭力想揭開這層薄紗,衝破那片迷霧。可是,她辦不到,她無法辨認出那年輕女人的真面目。
風荷呆站了好一會兒,終於回轉身,繼續往樓上走去。
她徑直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那間大房間,顧不得找尋開關開亮電燈,快步走到窗前,拔開插銷,猛地把窗戶打開。
一蓬灰塵揚起,嗆得她咳起來。
站在窗前,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她想應該摸得到白果樹枝。
窗外,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但風荷確信,她曾在這兒觸摸到白果樹的樹枝,那柔軟的、帶著嫩綠葉子的樹枝……
她突然想起來,這屋裡靠窗本來有一張紅木書桌的。她曾經爬在那書桌上,仔仔細細地欣賞著白果樹,那翠綠的扇形葉子,那纍纍的黃色果實,她多想摘一顆下來,拿在手裡玩玩啊!可她拚命去夠,也夠不著。畢竟人太小了。忽然,她看到一隻大大的螳螂,很神氣地從枝葉上爬過。她改變了摘果子的主意,想去逮住那只螳螂。螳螂很快就要爬過去了,她來不及思索,順手操起桌子上的一條玻璃鎮紙,對著那只螳螂用力砸去。結果是可想而知的,螳螂跑了,鎮紙掉了下去。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闖禍了。她記得,當時她便急急忙忙跑到樓下後園,去找那條鎮紙,找了好半天,才發現它躺在一個角落裡,可已不知在什麼地方碰掉了一塊。捧著那個跌壞了的鎮紙,她是那麼害怕……
想想看,快想想看,當時自己究竟怕誰呢?爸爸?媽媽?哥哥?不,都不是。那麼是怕誰呢?真糟糕,實在記不得了。但那種恐懼感,卻深深地留在記憶中,此刻想起來,還記憶猶新。
她退回屋子中央,四面回顧一下。
這屋子是大變樣了。書桌已不知去向,鎮紙石當然也沒有了。
唉,如果能找到這些,就可以確鑿證明,自己曾經在這裡住過了。
然而,即使沒有這些,就能說明自己跟這裡無關嗎?
不,不能。那些活生生的回憶又從何而來呢?
風荷陷在矛盾之中了。種種跡象都暗示自己在這環境裡生活過,可為什麼夏家的人,對此都毫無印象呢?
她決定撇開現實不去理會。她靜靜地站在窗前,盡量使自己整個身心都回復到幼時的情景中,去感受這座宅子裡彌留著的,既熟悉又生疏的氣息。
此刻,她彷彿已忘掉了周圍的黑暗,忘掉了自己正孤零零地呆在這所大房子裡。她也不再感到害怕,只微閉著眼,就那麼在窗前站著,站著……
好一會兒,她才默默地轉過身來,朝外走去。她像一個被催眠了的人,靜靜地跟著魔術師的指引,腳步緩慢地走出這間房間,並且很自然地往左一拐,來到另一間房間門口。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無需開燈,她一眼就看到屋子中間放著一張老式的大木床。
這是江南城鄉最常見的那種紅漆木床。床沿是寬而光滑的木條,上面架著年深月久已鬆松地下垂的棕繃。床腳下有著高高的木頭踏腳,四根笨重而粗大的方形床柱,上面還架著掛帳子用的橫槓。
「哦,我的床,這是我睡過的床!」
一道閃電突然掠過風荷的頭腦,她不禁輕呼一聲,激動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跨上踏腳,坐到床沿上,也不管那床上積了多厚的灰塵,竟一下子就平躺在那寬寬的床上。
剛剛在床上躺好,她的左手便自然而然地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到棕繃底下,去輕輕地摸索。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動作。棕繃下有一塊木板,木板上有她親愛的小布娃娃。
天哪,她還在!我的娃娃還在!
風荷一下子就摸到了布娃娃的胳膊,把娃娃從床下取
出,摟在自己懷裡。
她的心猛烈地跳動著。
「寄姆媽,今朝娃娃很乖,沒有哭,」她喃喃地說,彷彿還是在小時候,彷彿寄姆媽正睡在她身旁,雖然看不清寄姆媽的面目,但分明聞到了寄姆媽頭髮上抹的頭油的清香。而且,耳旁竟響起了寄姆媽親切的話語:
「小乖乖,快睡吧。」
對了,「小乖乖,」寄姆媽總是這麼叫自己的。
寄媽媽是那麼慈樣,那麼喜歡她。每天晚上,陪著她睡,輕輕拍著,唱著好聽的歌。早上給她穿衣、洗臉,把她梳洗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白天,寄姆媽在廚房裡忙,她就在那裡繞在寄姆媽腳邊轉來轉去。
撫摸著懷裡的這個小布娃娃,她現在有點想起來了:
她有一個很凶的姑姑。姑姑不讓她晚上抱著布娃娃睡覺,說這是鄉下人的壞毛病,不衛生。於是,寄姆媽偷偷地在床底下釘上一塊小木板,讓風荷一伸手就能摸到。晚上,如果姑姑來,只要一推門,她就把懷裡的娃娃往那板上一放。姑姑走了,她就再把娃娃取出來。這是一個只有她和寄媽媽兩個人曉得的秘密……
「寄姆媽,你在哪裡?你怎麼不來陪我?」
風荷輕聲說,她側過身去,沒有摸到寄姆媽胖胖的身於,只碰到了冰涼的棕繃。
「寄姆媽,你快來,我害怕!」風荷躺在床上,把懷中的布娃娃抱得更緊了。
猛然,一陣「轟隆隆」的響聲,使風荷感到耳膜震痛,眼前似有閃電亮起。
她不知道這只是她的幻覺,而以為外面真的在響雷打閃刮暴風。
這個特定的情景,使她的心智奇跡般地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難忘的夏夜,那個使她的命運發生突變的夜晚……
雷聲緊接著閃電而來,彷彿就在她頭頂炸開,雨點辟辟啪啪敲擊著窗戶。
風荷嚇得渾身哆嗦,拚命閉緊眼睛,盼著寄姆媽快來。
可是,寄姆媽怎麼會來呢?寄姆媽來不了啦。風荷哪裡知道,寄姆媽今晚早早安排她睡覺,就是為了代替玉姑去看她生病的老娘呀!
風荷陡然地盼著,心裡愈來愈害怕。如果這時有人在她身上摸一下,一定可以發現她已渾身冷汗淋漓了。
人在這種情況下,聽覺和視覺往往會更靈敏,甚至過分靈敏。
豎起耳朵等待著下一聲驚雷的風荷,猛然於雷聲的間隙中,聽到隔壁房裡傳出高而尖利的女人喊叫聲。她本能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將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
又是一聲尖叫,那聲音雖然變了形,但她仍能聽出,那彷彿是姑姑發出來的。姑姑每當發脾氣時,就會喊出這種刺耳的叫聲。
她的心「砰砰」亂跳。她害怕得實在不敢在屋子裡呆下去了。於是,把布娃娃往床板下一塞,她馬馬虎虎地套上鞋於,也顧不得加一件衣服,就那樣跑出去找寄姆媽了。
她走出房門,又聽到隔壁房裡的叫聲。隔壁是她姑姑的臥房,叫聲確是從那兒發出來的。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房間走
去。
這一下聽得更真切了。沒錯,是姑姑在罵人。那聲音又高又粗還打著顫,風荷毫不懷疑,那是姑姑在發火,在罵什麼人。可是,這夜半更深的時候,她在跟誰生氣呢?跟寄姆媽嗎?跟玉姑嗎?
風荷忍不住輕輕地去推姑姑的房門。房門只是虛掩著,一推就無聲無息地開了。她只推開一點點,從門縫中偷看。
果然,姑姑坐在她的床上,頭髮亂蓬蓬,正在大聲狂叫:
「你們是存心要嚇死我,你們要害死我!」
「你們」是誰?風荷朝房裡探看著。
一個女人,頭髮技散著,背對著門,一聲不響地站著,面對姑姑,聽憑她的怒罵。
那女人身旁站著個男人,只見他對姑姑惡狠狠地說:
「你這個可惡的老妖婆,早就該死了!」
「你說什麼?你竟敢對我這樣說話!」姑姑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突然,姑姑的手用力一擲,從她手中飛出一樣東西,好像是剪刀。
「啊,」那站在姑姑床頭的女人毫無防備,似乎被剪刀扔著了,一下子坐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摀住了腦袋。
「你,你想殺人!我和你拚了!」
那男人猛地躥起來,顧不得去扶那受傷的女人,直撲到床前。
風荷看得真切,他那雙有力的手,一下子就扼住了姑姑的脖子。她差一點「哇」地叫起來,但拚命忍住了。
那坐在地上的女人,扶著床沿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那男人身邊,不知是想幫著那男人扼死姑姑,還是想把她拉開。
風荷眼看姑姑的身子軟癱下去,慢慢地往後倒了。
姑姑死了,他們把姑姑弄死了。
她害怕極了,終於禁不住「啊」地驚叫起來。
這一聲儘管那麼輕,那麼短促,但卻還是驚動了屋裡的那兩個人。他們一齊扭頭往門口看去。
正在這時,一個閃電掠過窗口。風荷只見那頭上受傷的女人轉過身來,披頭散髮,臉色煞白,額角流著血,彷彿正張開手臂要向她撲來……
這個女人的臉好熟,好熟,可現在怎麼變成了一個張牙舞爪的鬼!
風荷根本來不及思考,轉身就拚命逃去……
她跑得那麼猛,那麼快,生怕被身後的「鬼」追上。她的頭腦亂哄哄,耳旁彷彿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繡蓮,繡蓮……」,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腳,還是漫無目標地一路飛奔而去……
「啪」,電燈亮了。
明亮的燈光照著房間,照著灰白的牆壁和天花板。風荷被拉回現實之中。
她這才發現,自己正站在這房間的中央。屋子裡什麼也沒有,既沒有姑姑,也沒有玉姑和那個男人。
但是,這一切現在都不重要了,因為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誰。
她奇怪,電燈怎麼會突然自己亮起來?於是,慢慢回過 頭去,看到門口悄沒聲地站著一個人。
那人也正在緊緊盯著風荷看。
她不是別人,正是繡蓮。
風荷和繡蓮兩個人,都同樣面色煞白,滿臉緊張、不安和疑惑。她們就這樣僵硬地相互瞪視著對方,誰也不開口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風荷才輕輕地但卻十分清晰地說:
「請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因為,我,才是真正的繡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