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荷戀 第五章
    電話鈴響了。夏亦寒伸過手去拿起話筒,“喂”了一聲,眼睛卻沒有離開書本。

    “是西平啊,”突然,他興奮地叫起來。

    丁西平是上海最大的企業之一恆通絲綢成衣公司的總經理,很有成就的青年企業家,是夏亦寒中學時的好同學。

    “怎麼樣,令郎的身體……” 

    電話那頭,丁西平接口說:

    “自從嚴小姐給他打了針,又按時服了她開的藥以後,小兒已經退燒,現在正呼呼大睡呢!真得謝謝你啦,老同學!內人一再要我向你表示謝意,向嚴小姐表示謝意。”

    “你們大客氣了。”

    “內人簡直被嚴小姐的風度和學識迷住了。那天,嚴小姐教了內人許多育兒知識,使她大有收益。她們雖是初次見面,已成為好朋友啦!”

    “是嗎?這是敞院的光榮,敝院原為閣下繼續效勞!”夏亦寒打趣地說。

    “我要問你一件事,”丁西平忽然放低了聲音。

    “什麼事,那麼神秘?”亦寒倒滿不在乎似的。

    “嚴小姐是你的學生嗎?”

    “不,她是我表妹。醫學院的高材生,快要畢業了,在我們醫院實習。”說到這兒,亦寒頓了一頓,問:“這些,她沒有告訴你們嗎?”

    “唔,唔,”西平沉吟著說,“沒有,她沒說起。可是,我要告訴你,不知你自己知不知道……”

    “什麼?”

    “嚴小姐對你崇拜之至,不,愛慕之情溢於言表啊!我想,不管你是否已經知道,我得告訴你。”

    這回輪到亦寒沉吟了:“哦——,是這樣的,她無父無母,從小在我們家長大,也許……”

    “她走了以後,內人和我談了好久。我們覺得,嚴小姐各方面都堪與你匹配,如果她能成為你的賢內助,可稱得上珠聯壁合了。喂,亦寒,你在聽著嗎?”

    “我在聽著呢,”亦寒的回答似乎有點沒精打采。

    “我說,老同學,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們當初那一幫好朋友中,大都成了家,你也該急起直追了。”

    “謝謝你和嫂夫人的關心,”夏亦寒說。

    “嗨,亦寒,阿蕙說了,”大概丁西平聽出了他語氣中敷衍搪塞的意味,便急急忙忙抬出夫人來,“你要是再不開竅,她可要把你叫到家裡來開導開導啦!”

    “不用,不用,告訴嫂夫人,我會認真考慮的。”亦寒趕緊答應道。

    “那好,我們就靜候佳音了。”丁西平這才掛了電話,亦寒也才松了一口氣。

    西平和他的夫人白蕙當然是好心。我也不能無視繡蓮的情意,我夏亦寒不是石頭人。

    應該承認,繡蓮是個好姑娘。尤其是有志氣,她受我之托到西平家應診,卻不肯暴露跟我的親戚關系,顯露有著靠自己的本領打天下之意,這就難能可貴。而且,她的目的無疑是達到了,白蕙對她如此傾倒,就是有力證明,白蕙可不是容易被人折服的人!

    媽媽、菊仙阿姨,還有舅舅,也都喜歡繡蓮,這當然是因為她懂得孝敬、謙恭和諸事勤勉的緣故。

    可是,我只有一顆心啊,我也只需要一顆心!

    簡直不能想象,如果沒有風荷,今後的個人生活,還能有什麼光彩和幸福!

    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沒有了自己,風荷,這個多情而脆弱的姑娘,她將怎樣活下去!

    夏亦寒兩眼茫然地瞪視著面前攤開的書本,思想卻不知神游到何處去了。直到繡蓮笑盈盈地走進來,招呼他一起回家去。

    他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一起回家了。

    電梯把葉太太一直送到四樓特等病房區。

    一跨出電梯,病房走廊上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道就撲鼻而來。

    葉太太每次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會心跳加速,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這味道在提醒她:這兒是醫院!兒子的生命就操縱在散發出這股特有味道的神秘地方。

    剛走到五號病房門前,就聽到從未關緊的門裡傳出胡沅沅那輕柔而開朗的笑聲。葉太太不自禁地婉爾一笑,隨手推開了門。

    令超穿著藍白條紋的病員服斜倚在床上,沅沅坐在床邊椅子上,正在削一個大蘋果。

    看到葉太太進門,令超高興地叫了聲“媽,”隨即就略帶埋怨地說:“不是叫你別來嗎?跑一趟多累!”

    葉太太在床沿坐下,輕輕拍拍兒於的手背,沒說話。

    “伯母,”沅沅早已接過葉太太手中提的東西,放在小桌上,又微笑著遞過那個剛削好的蘋果說:“吃個蘋果吧。”

    “不,不想吃,讓我先喘口氣再說。”葉太太連連擺手。

    沅沅把蘋果放到令超手中。令超也不客氣,拿起就啃。

    “我給你-了雞湯來,”葉太太指指桌上那個裹著棉套子的小砂鍋說:“現在還不涼,吃不吃?”

    “我不餓,待會兒再說吧。要吃的時候,我會讓護士拿去熱一下。”令超邊吃蘋果邊說,“媽,以後不要給我送菜來,太麻煩,醫院吃得不錯。昨天稱了一下,我都長五斤了。再過幾大就要開刀,這麼長膘可不成。”

    令超是半開著玩笑說的,但一聽到“開刀”兩字,葉太不的眉尖就打結了。聰明的沅沅忙扯開話題問;

    “伯母,什麼時候出的門,沒被雨淋著吧?”

    “沒有。我是等雨停了才出門的。沅沅,你早到醫院了?”

    “她中午前就到了。給我帶了清蒸鰣魚,很新鮮的,饞得我中午多吃了半碗飯。”令超說,又關切地問:“媽,風荷到家時淋濕了吧?她離開醫院不久,就下雨了。”

    “風荷已經走了?我還以為她在這兒呢,正想問怎麼沒看到她?”

    “沅沅來到不久,她就走了,應該早到家了呀!”令超不免有點擔心。

    “也許路上遇到雨,找個地方避一下,或是買什麼東西,耽擱了。”沅沅猜測道,又安慰令超母子說:“現在肯定到家了。不用擔心。”

    “一定是順道到德康醫院去了。夏醫生又給我開了些藥,她准是取藥去了。”葉太太想起來了,很有把握地說。

    令超聽她這麼一說,也放心了。

    “伯母,我先走一步。今天家裡有親戚來吃飯,我得回去幫忙照料一下,”沅沅拿起自己的提包,又對令超說:

    “記住,臨睡前別忘了吃藥。明天中午我再來。”

    “沅沅,實在辛苦你了。”葉太太感激地說。

    “沒什麼,伯父這幾天不在上海,爸爸讓我多來看看。”

    前天,葉伯奇為銀行的事,到南京去了。說好趕在令超手術前,一定趕回來。

    葉太太把沅沅送到病房外,返身回來笑吟吟地說:

    “沅沅真是個百裡挑一的好姑娘,柔順、賢惠,對你照顧得多周到。令超,我看,你和她……”

    葉太太每想起促使令超決心接受危險的心髒手術的動機,想起那晚令超對她和葉伯奇講的話,就不免忐忑不安。她願意祝福兒子,可是,她更怕兒子受到致命的一擊;她祈求上蒼保佑她美滿幸福的家庭,可是,她更怕兒子的舉動會使這個家庭破裂,會使她既失去寵愛的女兒,又失去寶貴的兒子。她總想趁機規勸兒子幾句。

    可是,你瞧,令超的臉色陡然變了,烏黑黑地沉默下來,剛才的好興致幾乎一掃而光。

    葉太太不作聲了。憐愛地看著她那嘴唇抿合、滿臉痛苦 的兒子。

    半晌,他才輕輕撫著令超的頭發,說;

    “也好,不想這些,先把身體弄好再說。”

    令起猛地握住母親的雙手,肯定地點了點頭,眼裡突然湧上一股淚水。

    雷聲漸漸遠去,淅瀝瀝的雨聲也已止歇。

    夜風吹在身上已有點涼颼颼的了。

    亦寞還坐在窗前看書。他的面前放著一杯清茶,是繡蓮臨睡前給池重新加滿的。

    萬籟俱寂,亦寒的心情這一刻也很平靜,他深深沉浸在科學的探索之中。

    突然,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按在他肩上。回頭一看,穿著睡衣的繡蓮正站在他背後。

    “你的電話,接嗎?”

    “哪兒來的?”亦寒問。

    “葉家,是葉太太……”

    “她說什麼?”

    “她說有點急事,問你能不能馬上就去?”

    亦寒低頭看了一下手表,十點半過了,這麼晚了,會有   什麼事?他站起身來說:

    “我去聽一下。”

    匆匆下樓,拿起話筒,果然是葉太太。

    “夏醫生,真對不住,這麼晚了還來打擾。”

    “沒關系。葉太太有什麼急事嗎?。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鍾,隨即響起葉太太有些遲疑地詢問:

    “我想,風荷,不在你那兒吧?”

    “風荷?沒有,她從未來過我家。她……”

    “當然,當然,這我知道,”葉太太惶惑地說,“我只是想問問,夏醫生,今天下午在醫院裡見到過她嗎?”

    “沒有。她這幾天沒來過醫院。”亦寒莫名其妙,葉太太問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但是,事關風荷,不能不問問清楚,他緊捏著話筒,急迫地問:

    “葉太太,風荷她怎麼啦?”

    “不,不,沒什麼,沒什麼……”

    話筒那頭葉太太顯然想掩飾什麼,但並不成功。她那緊張不安的情緒,通過長長的電話線,傳到了夏亦寒這邊。

    “葉太太,請對我說實話,風荷究竟出了什麼事?”亦寒嚴肅地、幾乎可以說是執拗地追問。

    聽電話那頭還是不答話,只是呼吸聲愈來愈沉重,偶爾還伴著一聲啜泣,他又嚴厲地盯上一句:

    “葉太太,可別因為你的猶豫,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

    “夏醫生!”電話那頭傳出了葉太太絕望而無助地哭泣聲,“求求你,夏醫生,趕快來我家一趟,我女兒,風荷她……” 

    沒等葉太太哽咽著把話說完,夏亦寒撂下話筒,沖出門去。

    一出門,迎面撞上繡蓮。

    “告訴媽,有急診,我出去一下。”亦寒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亦寒把車開得飛快。這輛車是貝朗茨臨走時留給他用的,一輛老式奔馳,還挺好用。

    當他驅車到達葉宅時,女傭阿英早候在門外。他跟著阿英直奔客廳。

    葉太太的面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憔悴。她一見夏亦寒,就激動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語無倫次地邊哭泣邊訴說:

    “夏醫生,我只好求你了,家裡只剩下我一人。伯奇公干去了南京,令超又在醫院。我束手無策了……”

    亦寒拉葉太太在沙發上坐下,要她先冷靜下來,然後直截了當地問:

    “是不是風荷到現在都沒回家?”

    葉太太點頭。

    “你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她一早去看令超,中午之前就從醫院出來了。當時她是說回家來的,可一直到現在……”

    亦寒瞥了一眼客廳的鍾,已經十一點了。這麼說,已整整有十多個小時沒見她人影!

    “她是跟家裡什麼人嘔氣了?”

    “不,我們家從來沒有過爭吵斗氣的事,她離開醫院時,情緒也很好。”葉太太立即否認。

    “那,有沒有可能,她到哪位親戚朋友家中去了?”亦寒又提出一種可能。

    葉太太搖頭:“即便如此,她也會事先告訴我。何況,有可能的人家,我都打電話問了,連你家……”

    亦寒咬了咬嘴唇,沉著臉,說出了他最怕的情況:“會不會遇上流氓癟三?或是什麼仇家?”

    “我們並沒有仇家,”葉太太擦著眼淚,“我知道的,她一定是又……”

    她陡然停住,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葉太太,不必再隱瞞什麼了,”葉太太對亦寒提出的各種可能的斷然否定,終於使亦寒猜到了真正的原因:“風荷她,在這方面,是不是有過什麼反常的,也就是病態的表現?”

    夏亦寒的態度幾乎是嚴酷的。

    葉太太不禁顫抖了一下,她哆嗦著嘴唇說:

    “你,你是說她以前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情形?”

    “是的,這可能不是第一次吧。我是醫生,請如實告訴我,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太太終於下決心說了出來:

    “風荷從小是個聰明、活潑、聽話的好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漸漸長大後,只是偶爾發現,有時她一人安安靜靜地能坐上一、兩個小時,不說話也不動,叫她好幾聲,她會像突然從夢中醒來似的,可你問她在想什麼,她卻說不清楚,過後也沒什麼異樣,所以我們也並沒怎麼在意。”

    葉太太憂傷地看了一眼夏亦寒,接著說:

    “三年前,風荷中學畢業,正准備報考大學。夏季的一個雷雨天,她第一次獨自跑了出去。起先我以為她在房裡復習功課,直到四、五點鍾,不見她出來,去她房裡一看,不見人影,桌上攤著她的剪紙本。這孩子從來沒有不告訴我就一人跑出去的,當時我十分焦急。幸好,晚飯時,她自己回來了,身上淋得稀濕。”一見到我,她就哭了,對我說:‘媽,我今天不知是怎麼啦,就像做夢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出門去的。等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大街上,嚇得我趕緊跑回家來。’”

    “那麼說,她過後是知道自己有一段時間神智錯亂的?”夏亦寒一直認真聽著,這時插嘴問道。

    “是的,她知道。當時我們認為,也許是復習功課太緊張,決定不讓她報考大學。可在這以後,又發生過幾回。風荷自己很痛苦,很灰心,覺得自己是個不正常的人。但是,不犯病的時候,她是很正常的啊……”

    “恕我冒昧,葉太太,你和葉先生的祖上,有沒有人犯這種病?”

    “沒有。”葉太太毫不遲疑地回答,但是她馬上明白了亦寒問這話的原因,因此,又說:“不過,風荷她……”

    話剛出口,葉太太就猶豫了,她終於沒有把這句話說完。

    亦寒正陷入自己的思索中,這時又問:

    “那麼,你們有沒有留意一下她發病的規律?”

    見葉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話,亦寒又補充道:

    “就是說,她往往是在什麼情況下犯病?”

    葉太太想了想:“這很難說,有時,簡直是莫名其妙。不過,似乎越是夏季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離家出走,她犯病時還有什麼症狀?”

    葉太太輕歎一聲,眼淚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夏醫生,不瞞你說,有時她發病的樣子,真有點……讓人害怕,兩眼發直,手腳抽搐,常會頭疼。還有一次嚷嚷頭疼後,就 突然暈倒了。”

    亦寒緊咬著嘴唇,過了一會,才喑啞地問:

    “你們有沒有帶她去看過醫生?”

    “風荷說什麼也不肯去。這孩於自尊心太強,覺得去看精神科丟人。我和她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緊,也不願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她一年也不過犯一、二回,說不定以後會不治自愈呢!”

    “那麼,連彭醫生都不知道?”

    “背著風荷,我們問過他。他認為很可能這是青春期的情緒不穩定,過了這個階段會好的。但是已經三年了,也不見減輕……”

    夏亦寒從沙發上站起,說:“我明白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找到她。葉太太,你估計她會往哪兒跑?”

    “我也說不出。每次總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醫生,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給令超看病嗎?那天就是風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剛把她找回來,自己就心髒病發作,躺倒了。”

    怪不得那天風荷會從樓上沖下來,那麼關切地拉著令超上樓,怪不得後來她又說:“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臨出門前,他又問了一句:“葉太太,你能否告訴我,風荷小時候,有沒有受到什麼刺激,或者你們家裡曾發生什麼重大變故?”

    “這話彭醫生也問過,確實沒有。她爸爸的事業一直很順利。我們這個家,從米就平靜安寧,對於孩子們來說,是溫暖的。”葉太太坦誠地講。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門,送到他的汽車旁,又十分懇切地對亦寒說:

    “夏醫生,我真不知怎麼謝你。風荷的病,連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求他們。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風荷聽你的話。一切拜托你了。只是……”

    葉太太說到這裡,似乎面有難色。停了一下,她終於乞求地說:

    “如能找到風荷,不要讓她知道,你已明了她的病。否則,她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因為,她是那麼看重你對她的印象。”  

    夏亦寒開著那輛老式奔馳車,在深夜雨後幾乎空寂無人的馬路上搜尋著。

    他開過了一條又一條馬路。徒勞無益,哪裡有風荷的影子!

    雙手緊緊把著駕駛盤,兩眼睜得老大,他忽然覺得一陣陣涼意侵襲著全身。

    雖說已是夏末秋初,又是雨後的深夜,但穿著西服外套的年輕人何至於會感到涼意呢?何況還是在汽車裡。

    夏亦寒所感到的涼意,來源於他自己心裡。

    剛才在葉家,他認真聽著葉太太對風荷病情的敘述,集中精神思索著、判斷著,作為一個醫生,他是冷靜的、理智的。

    現在不同了,他一個人駕駛著汽車去尋找心愛的姑娘,他焦慮,他憂愁,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誰能想到,那麼一個世間難覓的最聰慧可愛的姑娘,自

    己鍾情的戀人,竟患有這樣的病!

    就好象有人把一砣冰直塞到夏亦寒的心髒,他只覺得整

    個胸膛被冰凍得抽搐疼痛。這股椎心的痛楚,使得他緊捏著駕駛盤的手都顫抖起來。

    可憐的風荷,一定在某個地方凍得發抖,她一定怕極了,慌極了。她一定在呼喚著自己,呼喚著幫助。

    夏亦寒的眼睛在兩旁的街道上拚命搜索風荷的蹤跡。恍惚間,風荷那飄逸的形象好像就隱現在面前的車窗玻璃上,可是,忽然,那明如秋水的美目,那艷若桃李的紅唇,竟全被病魔折磨得變了形……

    風荷,哦,我的風荷,你該是生活在怎樣的痛苦之中

    啊!

    他自己都不覺得,又冷又澀的淚水正從他臉上掛下,流入嘴角,匯聚在下巴上。眼前變得一片模糊,透過玻璃,只見馬路拐角處一燈熒熒。這盞孤獨的在風中搖曳著的街燈,難道不就是奔竄在這暗夜中的可憐姑娘?難道不就是他心中淒苦和寂寞的象征嗎?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上海市區的馬路幾乎被他粗粗地

    “篦”了一遍。可是,風荷呵,你在哪裡?

    夏亦寒突然想到,會不會這時跑倦了的風荷已經自己回家了?對,該找個地方打電話問問。

    他一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半。這深更半夜的,到哪兒去打電話呢?

    他往兩旁的馬路看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正在徐家匯附近。他想起,徐家匯天主堂左邊有一座醫院,夜間應該有人值班。

    果然在那醫院裡找到了電話。

    看來,葉太太始終守在電話機旁。他一撥通,那邊就傳來了葉太太急切地詢問:

    “夏醫生,找到風荷了嗎?”

    亦寒陡然感到自己是那麼疲憊和絕望,渾身無力到連話筒都捏不住。他簡單安慰了葉太太幾句,告訴她自己還將去尋找,而後就匆匆擱下話筒。

    他沉重地斜倚在放電話的桌子旁,只覺得兩腿酸軟,口裡泛起濃濃的苦味,嘴唇都焦枯得要裂開了。

    重新坐回汽車,亦寒腦子裡盤算著,下一步怎麼辦,到哪兒去找?是不是該先回家一次?以免媽媽擔心。

    最後,他決定到離這兒不遠的老宅去,可以不受干擾地休息一下,喝口茶,然後再去尋找風荷。老宅有電話,到了那兒可再打電話回家。

    他發動了汽車,撥轉車頭,朝東開去。

    夜夏涼了。

    從徐家匯往龍華方向去,兩旁漸顯荒涼,道路泥濘不好走。這輛老“奔馳”艱難地行進著。

    前面就是老宅所在的那條巷子了。轉一個彎,亦寒已看到老宅那兩扇緊閉著的黑漆木門和那兩只熟悉的石獅於。

    亦寒打開車前大燈,在離門幾步遠的地方剎住了車。

    也許是夜闌人靜的緣故,剎車時車輪摩擦路面發出的“吱吱”聲,格外刺耳。

    突然,仿佛被這響聲所驚動,從一個石獅於背後呼地竄起一個人影,直愣愣地站立在汽車前燈打出的光柱裡。

    亦寒吃了一驚,他定了定神,向那人影看去。

    這一看,他的驚愕更加強了十倍、百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用手擦了擦車窗玻璃,他把臉湊上去,凝神細看,剎時,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車前燈光照耀下,分明是風荷,是他尋覓了整整一夜,不,整整一世的風荷!

    亦寒一個箭步跨出車門,向風荷跑去。

    剛才還愣著神兒的風荷,也不知她是否看清來人是誰,一個急轉身,就想跑開。

    但亦寒已經一把抓住了風荷的手臂,就像怕會把她嚇跑似地,他輕柔地說:

    “風荷,是我,別怕。”

    風荷站住了,慢慢回過身來。

    一個奇妙的不可思議的現象發生了:剛才還那麼僵硬的面部肌肉,剎那間松弛下來,剛才還那樣冷漠而絕望的眼神,頃刻間變得那麼柔和而情意綿綿,那兩道似水般的目光,逡巡在亦寒臉上,夢幻似地囈語著:

    “亦寒,是你嗎?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這一聲呼喚,就像一根極細的細絲“嗖”地從亦寒心上穿過,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弦激蕩。似乎這時他才明白,風荷對他有多麼重要,自己是多麼深愛面前的這位姑娘。

    他是那麼迷戀她,思念她,雖然此刻她已站在他面前,可他還是那麼地情不自禁地想她!

    緊擁著風荷身子的亦寒,感到她在微微發抖,天哪,她的衣服全濕透了,她要凍壞了!

    “你冷嗎?風荷?”他摟著她問。

    “不冷,真的,一點也不冷。”風荷說著卻打了個寒噤。

    亦寒奇怪風荷怎會跑到這兒來,但現在他不想問風荷任何問題。他匆忙把汽車熄了火,鎖好。他要趕緊帶風荷進去,讓她換換衣服,暖暖身子。

    風荷現在已完全清醒過來,雖然亦寒什麼也沒問,她卻感到不能不解釋一下。

    她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我,去一個朋友家,回米時,迷路了……” 

    風荷那面紅耳赤、囁嚅難言的尷尬樣,惹得亦寒心疼。他忙裝得十分自然地說:

    “還記得嗎,這是我家的老宅子,上次龍華回來,不是還經過這裡了嗎?難怪你迷路後,想到往這兒跑。”

    “對,對,我想,說不定能在這裡找到你。”

    風荷忙“順著梯子往下爬”,心裡卻在感謝上帝:今天偏偏會把自己指引到亦寒家的老宅前,實在是太巧了!

    “算你運氣好,今晚我是到這兒來拿幾本書的。”亦寒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現在,我們該到裡面去,暖暖身子喝口水了。然後,我再送你回家,好嗎?”

    風荷感激地點頭。

    一亦寒掏出鑰匙打開大門,領著風荷走進宅子。

    宅於很大很深很黑,顯得荒涼而神秘。

    可是,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走進這樣一個空曠陌生的宅第,風荷競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膽怯。亦寒強壯的手臂緊緊挽著她,她覺得心裡很踏實,想到這裡原本就是亦寒的家,她甚至感到這座老房子十分親切而友善。

    走過一個天井,亦寒推開一扇房門,“啪”地開亮了電燈,原來這是一間陳設井然的寬大客堂。

    “哦!”風荷驚喜地叫了起未。

    這真是一間奇妙的房間,與這座老宅子的基本格調很不相符。它的布置幾乎全然西化:沙發,沙發前的編織地毯,玻璃茶幾,酒櫃,牆上還有一個裝飾得很漂亮的壁爐。

    “五年前,我們家就搬到古拔路去了。這兒只有我來。成了我的私人別墅。怎麼樣,喜歡我的改造嗎?”

    亦寒頗有點自豪地向風荷介紹著,一邊走到壁爐前,熟練地點燃起木柴,說:

    “風荷,脫了你的濕鞋,過來烤一烤。小心別感冒了。”

    風荷走向壁爐,脫了濕透的皮鞋,站在厚厚的地毯上,問亦寒:

    “這壁爐也是你的改造的一部分?”

    “這倒不是。這是我爸爸專門請人裝的。他年輕時有很嚴重的關節炎,聽人勸告,裝了這個壁爐。好像還真有效,後來就不常犯病了。一直到他老時,都常喜歡坐在這壁爐前烤火。”

    有點回潮的木柴在壁爐裡“滋滋”叫著。

    “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給你找一套干淨衣服來,把你的濕衣服換掉。”

    風荷也不和他客氣,微笑著點了點頭。

    亦寒走到隔壁他自己布置得很舒適的書房兼臥室裡。

    剛才他就想到,得先給葉太太打個電話,告訴她風荷已找到了。

    他輕輕把門帶上,撥通了電話。葉太太在電話中連聲感謝。

    亦寒告訴她,風荷現正在他家裡,准備讓她稍許休息一下,再送她回家。

    “夏醫生,風荷在你那兒,我就放心了。每次這樣跑出去後,她總會十分疲倦,最好讓她多休息一會,只是太打擾了。”葉太太說。

    “沒關系,我會把她照料好的,你也該休息了。”

    亦寒本想也給媽媽打個電話,可一想半夜驚吵,不如明天當面解釋吧。再說,他不想讓風荷等得太久了,於是他找出一套自己的新睡衣和一雙拖鞋,就回到了客廳。

    他歉然地說:“我這兒沒有女人衣服,這套睡衣還沒穿過,你將就著換上吧。”

    風荷笑吟吟接過睡衣,抱在胸前,可並不動彈。

    亦寒猛然省悟,他得離開這裡,人家才好脫衣服,真是糊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去燒點開水。你也一定口渴了吧?”

    “還要生爐子?那多麻煩!”

    “不,我有個洋油爐,燒點開水還是很方便的。”

    亦寒走出去後,風荷把這套對她未說顯然過於長大的睡衣換上。然後又把脫下的濕衣裙搭在壁爐前的椅背上。

    斜靠著幾個軟墊,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看著火苗在爐膛裡跳動,全身暖融融的,真舒服啊。

    可是,風荷的心裡卻並不輕松。剛才突然見到亦寒時的驚喜已漸漸遠去,她眉尖打結,雙眼黯然,手托香腮抑郁地沉思著。

    不一會兒,夏亦寒提著茶壺進屋來了。看到風荷身穿大睡衣,在滑稽可笑中別有韻致的樣子,他真想開句玩笑:該讓你那些娃娃們,也穿上這種大睡衣,看,有多漂亮!

    但當他與風荷的目光相觸,發現她兩眼滿載著的濃重悲涼,他的心不禁戰僳了,開玩笑的興致一掃而光。

    亦寒從櫃於裡拿出兩個茶杯,倒滿茶水,遞一杯給風荷。

    風荷默默無言按過杯子,呷了一口熱茶。

    房裡太靜了,亦寒無話找話地說:

    “壁爐裡的火太小了吧。你還冷嗎了衣服能烤干嗎?”

    “我來調大些,”風荷輕聲說。

    她把杯子放在地毯上,半跪起身於,熟練地拉開壁爐架旁的一扇小門,摁動了一個按鈕。爐內的火苗“呼”地竄起來了。

    風荷毫不在意地做著這一切,而亦寒卻真正地奇怪了。他忍不住問道:

    “風荷,你怎麼知道這兒有個機關?”

    “怎麼,我做得不對嗎?”風荷惶惑地問。

    “不,不,是應該這樣。只是你怎麼會知道的?是不是你曾看到過有這樣構造的壁爐?”

    “我想,大概是吧……”風荷略顯猶豫地回答。

    看到風荷被他問得有點緊張起來,亦寒責怪自己未免太大驚小怪了。他哈哈一笑說:

    “看來設計這個壁爐的法國人是在吹牛。聽我爸爸講,他當時說,這是他的獨家設計,保證全上海都找不到第二個。但偏偏你就見到過。我猜,他大約到處對人家說是獨一份,其實毫不希奇……” 

    風荷心不在焉地聽著,兩眼凝視著爐內的火苗。

    “風荷,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會兒?等你衣服干了,我就送你回去。”

    亦寒也在壁爐前坐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不!”風荷面有溫色,斷然拒絕。她忽地從地毯上跳起,趿上拖鞋,好像要躲開亦寒似的,快步走到窗前,就那樣背對著他佇立著。

    半晌,她仍那樣站著,並不回過頭來,輕輕地,然而清晰地說:

    “我剛才騙了你。我並不是去朋友那兒迷了路,我也不是有意到這兒來找你……”

    夏亦寒凝視著她的背影,預感到對他們倆人來說,一個重要的時刻即將來臨。

    聽不到亦寒的聲音,風荷倏地轉過身子,疾言厲色地說:

    “你怎麼不問我,我為什麼瘋跑到半夜三更不回家?”

    見夏亦寒還是不答話,她又說:

    “那麼,讓我來問你,你真的是到這兒來取書嗎?在這半夜二點鍾的時候?”

    盛怒和強烈的悲哀,使風荷忍不住啜泣起來。但她拚命控制著自己,狠狠地用言語逼迫著亦寒:

    “你明明知道,我是犯了病。而且,我猜根本是我媽媽要你來找我的,她一定把什麼都對你說了。你找不著我,精疲力盡回到這裡,才碰巧遇到了我,對嗎?請你回答,是不是這樣?”

    風荷思維清晰,而且有過人的聰明,她說得完全正確。亦寒默默地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對我說實話?”風荷悲痛地長嘶一聲,兩眼瞪得圓圓地直逼亦寒。突然又氣餒地幾乎是哀求似地問:“是不是因為我的病已不可救藥,就像你們不能對得了絕症的人宣布真相一樣?”

    風荷的臉隱在燈光的陰影裡,亦寒看不清楚,但她問聲音就像是深井中的水,冰冷凜冽;又像一條帶刺的鞭子,拍擊著亦寒的心,使他實在不忍再聽下去。

    他走到風荷面前,這才發現,這可憐的女孩全身都在寬大的睡衣裡抖個不停,她的臉上堆滿了絕望無助的淒苦和悲哀,成串的淚珠滾落在面頰上,又濺碎在衣襟前。

    他一把摟住她的雙肩。他想把她擁在自己有力而溫暖的臂彎裡,但發現她的軀體不像往日那樣柔軟、聽話。是啊,當一個人的心是冰涼的時候,身軀怎麼可能是溫熱柔軟的呢?

    亦寒沒有勉強去抱她,只是輕輕摟著她,回到壁爐前,讓她坐到爐火照耀的暖和地方。自己也盤膝坐在她的對面。

    “風荷,聽我說,問題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嚴重。據我看,你的心中好象有些什麼疙瘩。這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病。就是有病,也是可以治好的呀!”

    亦寒用自己有力的雙手緊緊握住風荷柔嫩的小手,他感到風荷的手還在微微顫抖。

    “難道,經過今夜以後,你還會像以前一樣喜歡我嗎?一個可怕的、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什麼的——瘋子!”

    沒錯,這就是此時此刻風荷心中最大的疑團,最大的顧慮。風荷啊風荷,你不知道,經過這一夜,我不但更加了解你,而且更加愛你了。今夜,我就要明確告訴你這一點。

    “風荷,不要誇張自己的病!”亦寒嚴肅而真摯地說,

    “我是個醫生,我早感到你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樣,你是那樣敏感又那樣脆弱,那樣美麗又那樣嬌嫩。你的美,跟你波動不寧的感情、變幻多端的心理,是分不開的。你的心裡好像有一個難解的苦惱著你的謎,或者說一個疙瘩,一個情結。但是這並未影響我對你的感情。”

    風荷認真而專注地聽著亦寒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宇,這時,她執拗地說:

    “可是,難道你不怕我的病……”

    亦寒把風荷的身子扳正,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淚痕,兩眼炯炯地看著她:

    “我愛你。聽清了嗎?我的天使,我的生命,我——愛——你。”

    風荷全身的骨髓仿佛都被亦寒的深情熔化了。她再也無力支撐自己的身子,一下於滑倒在地毯上。她的頭緊貼著亦寒的雙膝,雙手抱著亦寒的腿,痛楚地哭泣道:

    “亦寒,幫幫我,幫幫我吧!幫我驅走這可怕的病魔,只有你能救我,求你了……”

    亦寒跪在地毯上,手捧著風荷的臉龐,自信而堅毅地說:

    “我們一起努力。我相信,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亦寒,上帝為何那麼不公平,偏偏讓這種病來折磨我。也折磨你!”風荷淚眼婆娑,悲苦而委屈地說。

    亦寒的額頭緊貼在風荷的額上,用自己滾燙的唇輕輕觸了一下風荷那醇香醉人的紅唇,終於,他們熱烈地吻抱在一起。

    寬敞的客廳裡安靜極了,仿佛連空氣都凝住了。

    半晌,才聽到亦寒夢幻般的聲音:

    “不要去責怪上帝,他待我們不薄。他給了我一個你,給了你一個我。我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天高雲淡,金風送爽,上海美麗的秋季來臨了。

    如同季節由溽暑向清秋變換一樣,人們的精神和人事的發展,似乎也變得爽朗明快起來。

    自從那個難忘的雨夜以後,風荷的情緒一直很好。她生活得平靜而快活。和亦寒的見面,顯然比以前多了,有時是在德康醫院,有時是相約在外面,有時也在葉家。

    亦寒決心徹底了解風荷,以幫助她找到病根。看來風荷的病是後天的,外界的刺激造成的,為了盡量減少風荷的痛苦,亦寒采取了緩慢的、不知不覺的談話方式,以誘導她回憶,同時,密切地關注著她的一言一行。

    葉伯奇從南京回來後,聽葉太太介紹了情況,也默許夏亦寒這麼做。他們愛女兒,只要能治好她的病,只要她快樂,只要她幸福,他們在所不惜。

    但作為父母,他們又不能不關心兒子。他們眼看風荷跟夏亦寒一天天親近起來,心情復雜極了,矛盾極了。本來,這是多麼好、多麼理想的一對呵。可是,偏偏令超,令超他已經表露了他的想法。他現在還蒙在鼓裡呢!他們不能不擔心事態的發展。

    值得慶幸的是,葉令超的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十分成功。

    熬過整整五個小時的手術,以及隨後的危險期,令超復原的速度快得出奇。手術後六天,他已能隨著床頭的升高而靠坐在床上,精神好,胃口也佳。

    伯奇夫婦和風荷的喜悅自不待言。葉太太天天晚上跪在耶穌像前,為兒子健康的恢復而感激萬分,同時又默默地祈禱上帝保佑兒子幸福。

    星期天一早,伯奇夫婦和風荷就趕到醫院。

    走進病房一看,特別護士已幫令超洗漱完畢。整個病房空氣清新,干干淨淨。令超靠坐在床上,正在看報呢。

    令超招呼過父母和妹妹以後,故意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說:

    “媽,有吃的嗎?我可餓壞了,”說著就要坐起來。

    葉太太忙按住他,說:“你給我老老實實躺著,別亂動,吃的東西有的是!”

    風荷已經在解開他們帶來的大包小籃,從裡面拿出早晨新燉的雞粥和煮好的五香茶葉蛋。

    她剝盡蛋殼,去掉蛋白,把蛋黃和在粥裡。

    “又是粥啊?媽!我想吃肉、雞和米飯。”令超不滿地說。

    “醫生說,還要吃幾天半流質,容易消化和吸收。”伯奇笑著解釋,“等你再恢復兩天,我叫一桌新雅的酒菜來,如何?”

    “爸,聽你一說,我都要流口水了。我們說定啦!到時候,我一個人能吃下這一桌菜。”

    “哥哥,你什麼時候成了個饞鬼啦?照這種吃法,你會成個大肥豬,這張小床都要被你壓塌了!”風荷故意大驚小怪地叫道。

    大家都哈哈笑起來。令超不敢大聲笑,按住傷口說:

    “風荷,你好壞,故意逗我。明知道我一笑,傷口就疼。”

    “好了,好了,別鬧了。把傷口的縫線崩裂了,就麻煩啦。”葉太太一邊叫大家別鬧,一邊自己卻止不住地笑著。

    正在這時,病房門推開,胡沅沅來了。

    “伯伯,伯母,什麼事這麼高興,老遠就聽到這裡的笑聲。”沅沅也是滿面喜氣。

    “我們在笑哥哥,他生了幾天病,快成個饞鬼了!”風荷告訴她。

    “那我真是來巧了,這兒有好吃的!”沅沅說著,從包裡拿出個飯盒。

    還沒等她揭開盒蓋,令超就叫道:“真香!是火腿對嗎?”

    風荷用手指一戳令超的鼻尖,“這真叫饞貓鼻子尖!”

    “果然厲害,被你猜中了!”沅沅把滿滿一飯盒還在冒熱氣的清蒸火腿放在令超床頭櫃上,看看風荷手中端著的那碗雞粥,說:“幸好我急急跑來,要不,就趕不上這頓早飯了。”

    “看你,汗都跑出來了,”葉太太心疼地說,掏出手絹替沅沅擦著額頭的汗。

    “媽媽說,吃火腿對傷口的愈合最好,一大早就叫張媽蒸好,又催我送來。”

    聽沅沅這麼說,風荷忍不住朝哥哥擠擠眼睛,那意思不用說,令超也明白:瞧,人家多疼你!

    沅沅已坐到床邊,對風荷道:

    “我來喂他吧。”

    見風荷真要把粥碗遞給沅沅,令超忙阻止道:“你跑累了,先歇一歇,還是讓風荷辛苦點吧。誰讓她剛才笑話我,該罰她干點兒活。”

    風荷眼一瞪,接口道:

    “好啊,原來是懲罰我!看我不喂得你噎住才怪!”

    說著風荷就舀了滿滿一匙粥,往令超嘴裡塞去,逗得大家又笑起來,連沅沅也捂著嘴笑個不停。

    一碗粥快要吃完了,特別護士推開門說:

    “葉先生,葉太太,德康醫院的夏院長來看少爺。”

    “快,請他進來!”伯奇說著和葉太太一起忙迎到門門。

    夏亦寒走進病房。今天他穿著一套淺色的凡立丁西裝,顯得高大挺拔、英朗灑脫。

    胡沅沅早聽說過夏亦寒,可今天才第一次見到,禁不住咬著風荷的耳朵,悄聲贊歎道:

    “這就是夏院長?真沒想到他那麼年輕英俊!”

    伯奇夫婦和亦寒相互問好,葉太太接過他手中的鮮花。

    風荷忘了自己還捧著粥碗,就那麼癡癡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亦寒,滿含著欣喜、仰慕和思戀。

    夏亦寒仿佛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風荷,但這一瞥,已經足以使風荷打心底裡感到溫暖。抑制不住的深情從她的眼底溢出,她默契地閃動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對著亦寒一笑,頓時滿臉生輝。

    一絲別人不易覺察的淺笑從亦寒的唇邊掠過。這個笑,是他給風荷一人的。

    葉太太正在向亦寒介紹胡沅沅,誰都沒注意到亦寒和風荷剛才的神情有什麼特別。

    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葉令超。

    自從夏亦寒進門,不知為什麼,他就十分留意起風荷的神情來。剛才亦寒和風荷短短一剎那間的交流,他已看在眼裡,心中不自覺地“格登”一下。他覺得,這其中一定蘊藏著什麼只有他們倆懂得的含義。

    這個念頭像迎面一支利箭,挑起了傷口的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忙用手按在胸口,眉頭也緊皺起來。

    “怎麼,傷口還疼嗎?”亦寒已走到他床邊。令超剛才的舉動,沒能躲過亦寒當醫生的眼睛,他關切地問。

    “不,不,不疼,”葉令超立刻打起精神,“夏醫生,真要謝謝你了!”

    這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話。手術後,他無數次地在心中感激夏亦寒。要不是夏亦寒正確的診斷、果敢的建議,他和他父母都下不了這個決心。要不是夏亦寒的有力介紹和一系列妥善安排,他的手術也不可能如此順利。總之,要不是遇到了夏亦寒,他葉令超不仍然還是個有著嚴重隱患的病人嗎?

    “是啊,夏醫生,我們全家都感激你。”伯奇在旁說。

    “別客氣,葉先生。主刀的劉醫生說,病人體質不錯,情神狀態也好。他們手術成功,跟病人的良好配合也是分不開的。”

    夏亦寒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拿起令超的手腕搭了搭脈搏,翻翻他的眼皮,還檢查了他的舌苔。

    “心跳正常,脈搏有力,心率也齊。昨天我和劉醫生通過電話,他說,下周拆線後,再觀察半個月,就可出院了。”

    令超緊緊握住夏亦寒的手。心想,從此我就是一個完全健康的人,我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聽見沒有,拆了線還得住半個月,才能出院,”葉太太對兒子說,又指著令超向亦寒抱怨:“他呀,這兩天就鬧著要回家呢!”

    夏亦寒笑了:“那可不行。而且,即使出了院,開頭半年,也還不能劇烈運動,注意保暖,不能感冒。要讓心髒逐步適應新的要求,承擔起它的負荷來。”

    伯奇夫婦和令超都連連點頭。

    又聊了幾句,夏亦寒說病人該休息了,站起身來告辭。

    伯奇夫婦一直把他送到病房門外。

    夏亦寒請他們留步,但兩位老人執意不肯。這時,站在他們身後的風荷說:

    “爸,媽,我代你們送送夏醫生吧。”

    伯奇夫婦這才讓步。

    亦寒與風荷走在安靜的病房走廊上。風荷悄聲說:

    “我們不坐電梯,好嗎?”

    亦寒點頭同意。

    拐過彎,看不到兩位老人了,風荷用尖尖的手指輕輕觸觸亦寒的手背,說:

    “我們分別有三千年了,對嗎?”

    亦寒反手緊緊捏住風荷的手,問道:

    “你說什麼,三千年?”

    “還記得那些神仙故事嗎?有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和你在一起,就像在仙境裡一樣。所以與你分別一日,就好像一千年那麼長,”風荷娓娓道未,“我們分別了三天,不就是三千年嗎?”

    “哦,這倒是一種新的妙解,”亦寒啞然失笑,風荷的綿綿情意使他心弦激蕩,他強制自己,才沒把她攬進懷裡。

    “我想你,真的!”風荷突然駐足,凝視著亦寒。那雙瞳仁又大又黑的眼睛,閃爍著熾熱的火花。

    亦寒大膽地把她拉近自己,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算是自己的回答。

    風荷羞得滿臉通紅,幸好走廊上沒有別人。

    “今天晚上,我要帶你去一個好地方游玩,五點鍾的時候,我來接你。”

    “去哪兒?”風荷興奮地問。

    亦寒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張印制精美的請帖,遞給風荷。

    風荷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中秋佳節將臨,天上人間共圓。茲定於九月二

    十日下午六時,假座阿波羅號游艇(泊於外灘二號

    碼頭)舉行賞月晚會並作浦江一夕之游。恭請夏亦

    寒先生大駕光臨,不勝榮幸之至。

    丁西平白蕙拜啟

    九月十二日

    在請帖末尾的邊空上,還有一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寫道:

    亦寒,一定要來,一定要帶上你的女友,切切。西平字。

    亦寒等風荷看完,輕輕地問:

    “跟我去,好嗎?”

    風荷默默地點了點頭,問:

    “丁西平,是誰?”

    “他是我的老同學。高中時代,他,我,還有一個辛子安,號稱華夏三劍客’……”

    “華夏三劍客?”

    “是啊,華夏中學的三劍客,三個生死莫逆的朋友啊。後來,丁西平繼承了他父親的恆通公司,現在是個大企業家。辛子安學了建築,是個頗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而敝人麼,你看到的。成了一個小小的醫生。”

    “那麼白蕙,當然是他的夫人囉?”

    “是的,你應該見見她。她是除了你以外,天下最美的女性。”

    “辛子安呢?”

    “他快要結婚了。他未來的夫人有一個動人的名字。”

    “叫什麼?”

    “楚楚,楚楚可憐的楚楚。”

    “人也一定長得很美?”

    “我沒見過,我想是吧。所以今天我們應該去。”

    風荷微微歪著頭,沉吟著說:“亦寒,我有點怕……”

    “怕什麼?你那麼光彩照人,那麼溫柔可愛,朋友們准會喜歡你的!”

    “我,其實,我只要你……”

    “傻姑娘,你難道能一輩子不見人嗎?”亦寒朝她體貼地一笑,“你放心.有我呢。”

    他們說著,已走出了病房大樓,走過了醫院的花壇草地。

    “你該回病房去了。你說,我到哪兒接你?是你家還是這兒?”

    風荷想了想,說:“在我家路口拐角處那個凱凱服裝店門口吧。我想過些日子再告訴爸爸、媽媽我倆的事。”

    三天前,丁西平派司機專門把請柬送到夏亦寒家中。

    第一個看到這張請柬的,並不是夏亦寒,而是嚴繡蓮。

    雖然已經開學,繡蓮卻搬回家來住了。這個姑娘經過反復思考權衡,決定不輕易退讓,她要試一試自己的魅力,她不相信自己會敗在那個幼稚柔弱,看上去多少有點病態的丫頭手下。

    她一如既往地和亦寒相處,絲毫不讓她覺得什麼異樣,反而更頻繁、更溫柔地表露出對他的關懷和愛戀。

    自從接到丁西平的電話後,夏亦寒一直想找個機會和繡蓮好好談談,但再一想,又覺得無從開口——人家並沒表示過什麼,冒昧去說,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被視為自作多情,甚至無理褻讀呢?於是,他也只好一如既往,恪遵手足之情,像過去一樣坦然地接受繡蓮的照料。

    丁西平的司機到夏家時,亦寒不在家中,是繡蓮從司機手中接過請帖,也是由她放到亦寒書桌上的。

    雖然司機已大略講了一下游艇夜宴的事,但繡蓮仍克制不住好奇。她看到信封是開口的,便索性站在書桌前,抽出裡面的帖子看了一遍。

    丁西平、白蕙夫婦她慕名已久,很想與他們交往。前不久,她主動要去給他們的孩子看病。因為她知道,亦寒很看重這對朋友,所以,那天在丁家她很下了一些功夫,過後又和白惠通過幾次電話。

    當看到丁西平專門寫了帶女友這句後,她心裡明白,這其實就是讓亦寒帶上她。

    按西方習慣,出席這種聚會,帶夫人是不言而喻的,本來無需另外注明。女友不同,屬於可帶可不帶之列,所以丁西平才特意細心地補上那麼一句。在丁西平夫婦心目中,那女友不是指我嚴繡蓮,又是指誰呢?他們那麼聰明老練,絕不會對我那麼多暗示毫無知覺!

    三天來,她一直在盼著亦寒表哥向她談起這事,並邀請她作陪。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著,伴著亦寒參加這次曼歌輕舞、紅燈綠酒的夜游的甜蜜情景。

    為了在眾多女客中不顯得寒酸,不丟亦寒的臉,她還特意去買了一件漂亮的外套。

    但是,星期五、星期六都過去了。亦寒就好像從未看到過這張請帖似的,對了西平的這次邀請竟只字不提。

    繡蓮很納悶。她先是猜想,表哥是不是根本不想去呢?是的,他向來不喜歡這種場面上的應酬,曾經謝絕過多少次這一類的宴請。再一想,不會吧,表哥雖然對一班商人都很鄙視,但唯獨對丁西平,每次談起,總是推崇備至。他家的聚會,表哥不會不去,

    一直到星期六晚上,當繡蓮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時,才恍然大悟:表哥顯然是在故意逗她玩呢!要到明天,聚會正式舉行的那天,才宣布帶她去,給她一個突然的驚喜。

    對,一定是如此!這些男人啊,就是愛自作主張,不想想女孩子哪能和你們一樣,說走就走,難道就不需要點時間作些准備?幸好,我昨天上街去買好了衣服。

    這麼一想,繡蓮就睡著了。

    也許是因為昨晚入睡太遲,今天繡蓮下樓來吃早飯時,已經九點過了。

    菊他大阿姨說,亦寒一早就出門去了。她不禁一呆。這時玉姑在一旁說,亦寒午飯前一定回來的。她這才放心了一些。

    吃午飯時,繡蓮不自禁地時時偷眼瞟著亦寒,等著他提起今晚的宴會。但亦寒只顧津津有味地與玉姑、大阿姨邊吃邊聊,始終未涉及那個話頭。

    繡蓮幾乎是食不知味地熬過了這頓午飯。

    菊仙看大家都放下筷子,便開始收拾桌子。

    繡蓮知道,每個星期天,亦寒只要不出門,接下去就要去自己房裡小憩一會,然後看書,一直到晚飯時分才下樓來。

    這可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不能再等,不能再放過了!

    她腦子一轉,決定從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地方開始她的試探。

    “玉姑,我看大阿姨今早買了個好肥的鴨子,是不是今晚我們吃八寶鴨?”

    “哦,這是准備明晚過中秋節時吃的,”文玉說。她剛放下碗筷,又拿起了毛衣針,坐在沙發上,給兒子織一件毛線外套。

    “玉姑,好東西何必要放在一頓吃呢?明天的菜不少了,鴨子就今晚吃吧。表哥,你同意嗎?”

    繡蓮似乎是隨口問亦寒,其實這時她心裡十分緊張。

    “好啊,我贊成今晚吃。”亦寒靠在沙發上,微笑著表示贊同。

    這麼說,他真的不准備赴宴去了!既然如此,他當然也就沒必要和我提起這件事。

    繡蓮這麼一想,不知為什麼,心情陡然輕松了。雖然,想參加聚會的希望明明落了空。

    偏偏這時候菊仙插了一句:

    “我看還是明天吃,今晚亦寒又不在家吃飯。”

    “我不在有什麼關系,”亦寒笑著說,“你們可以吃麼。”

    亦寒說得若無其事,繡蓮卻覺得猶如晴天霹靂。他晚上不在家,他要出去!他已經對大阿姨說了,玉姑也肯定知道,可就是對我封鎖消息。這不明明是想回避我,甩開我嗎?

    一股怨恨之氣,騰地在繡蓮胸中升起。她頭腦轟響,真想發作,只好拚命緊咬嘴唇,以免自己失態,以致於連文玉關照菊仙,鴨子就按繡蓮的意思今晚燒,她也沒聽見。

    整個下午,她都站在三樓自己房間門外,心神不定地傾聽著二樓的動靜。

    四點鍾剛過,她聽到二樓表哥的房門開了。

    她悄悄從樓梯拐角往下望,見亦寒換了筆挺的黑色西裝,戴著領帶,先到和他毗鄰的文玉房裡去了一下,然後就跑下樓去。

    不一會兒,就聽到停在天井裡的汽車發動的聲音。

    繡蓮陰沉著臉,回到自己房中,失望地躺倒在床上,兩眼瞪得大大的,死盯著天花板。

    猛地,她一個翻身,從床上跳起,沖到梳妝台前,對著鏡子匆匆理了理頭發,然後連衣服都不換,拿了個小提包就下樓去了。

    她躡手躡腳地走過文玉的房門,來到樓下廚房裡。

    菊仙正在那兒忙著燒鴨子,大砂鍋的蓋子開著,騰騰地冒著熱氣。

    “大阿姨,我出去一下,買點兒東西。”

    繡蓮話音未落,不等菊仙抬起頭來,她已跑得沒影兒了。

    “繡蓮。早點回來,等你吃晚飯吶!”菊仙對著門外,高聲地關照著。

    繡蓮記得清清楚楚,丁西平的請帖上寫得明白,阿波羅號游艇停在外灘二號碼頭,晚會是六點開始。

    她一出門就乘了兩站汽車,然後又改搭電車,直奔外灘。

    我倒要看一看,他究竟是不是帶著那個丫頭去。先弄清楚了情況再說,這大約也是醫學科學訓練在她身上的反映吧。

    將近五點半,繡蓮趕到外灘,她直奔二號碼頭而去。

    阿波羅號是一艘嶄新的豪華游艇,通身白色,上面裝飾著無數彩色燈泡,用紅色油漆寫的“AbrOUO”幾個字母,在最後一道夕陽的映照下,分外耀眼奪目。

    時間還早,客人們似乎還沒到。繡蓮決定選擇一個能隱藏自己,又能清楚看到游艇的地方。

    正好,就在游艇停泊的碼頭對面馬路上,有一隊人打著旗子,敲著洋鼓,吹著喇叭,推銷一個銀行新發行的有獎債券。掏錢買債券的人不多,但圍在邊上看熱鬧的人不少。

    繡蓮立刻混到這群看熱鬧的人群中,只不過她的目光不是對著那些起勁的吹鼓手,而是盯著對面的碼頭。

    她看到陸續有幾輛汽車開來,汽車裡下來的男女,通過碼頭上了游艇。

    也有幾對夫婦沒坐汽車,而是手挽著手,步行而來。

    遠遠地,她費盡目力盯著游艇看。只見丁西平夫婦,白惠著一襲白色旗袍,她丈夫穿一套黑色西服,正站在艇上迎接客人。

    客人們到得比較多了。不斷有男男女女走上艇去。

    繡蓮一看表,五點五十分。二十分鍾過去了,漫長難熬的二十分鍾!但繡蓮是個有毅力的姑娘,為了達到目的,別說二十分鍾,就是要她在這兒站兩個小時、兩天兩夜,她也不怕。

    終於,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略一側頭,繡蓮往左前方看去。

    只見夏亦寒剛從停著的那輛奔馳車中下來。

    他那挺拔的身材,矯健的步伐,對繡蓮來說是那麼熟稔、親切,正是這種親切感,此刻攪得她五髒六腑一陣陣劇痛。

    繡蓮的心隨著亦寒腳步的節奏咚咚地響著,果然,他的車中還有別人,因為他正繞到車的另一邊去開門。

    此刻,繡蓮突然想扭頭走開。她真不希望自己再看下去。但心中想走,腳卻像釘在了地上,而旦,眼睛也偏偏瞪得比任何時候都大。

    另側的車門打開了,落入繡蓮眼簾的,先是一雙穿著高跟鞋的纖細的腳,以及長及腳踝的淺桃紅色的裙邊。緊接著,一個女孩敏捷地從車門內鑽出,亭亭玉立在亦寒身旁。

    果然是她!

    繡蓮氣得愣怔怔地站在那裡。

    其實我早猜到他會帶她來的。在看到請帖的那一瞬間,我就猜到了。在三天來的苦苦期待中,我更一千次一萬次地猜到了。

    只是我不肯承認,不敢承認。因為我知道,如果這果真成了事實,那就說明,這個該死的丫頭,已經把我的亦寒奪走了。

    一個推銷員舉著幾張債券湊到繡蓮面前:

    “買債券伐?小姐,有獎債券噢,頭獎一千萬!儂篤定中獎,一看儂就是好福氣!”

    繡蓮扭過頭來,那人只見她絞著雙手,牙齒咬得咯咯響,目光凶厲如劍,不禁大吃一驚。

    “哎,小姐,儂做啥?買不買隨便,勿要嚇人好伐!”  

    夜色如水,月影撩人。游艇在粼粼波光中平穩輕緩地駛離碼頭。

    熱鬧繁華、燈光如晝的外灘漸漸遠了,模糊了,眼前是一片空闊的江面。

    坐在甲板的靠椅上,風荷仰臉凝視斜倚著船舷、站在她面前的夏亦寒。

    剛才和丁西平夫婦、辛子安夫婦等人見面的情景,還盤旋在她的腦際。那真是兩對傑出的夫妻!任何人看了都會忍不住贊歎、羨慕,甚至妒忌的。

    他們對風荷都十分熱情——風荷當然不知道,丁西平夫婦一開始是有點驚異的,怎麼來的不是那個嚴繡蓮?但他們看到亦寒對風荷的態度,再一看風荷的氣質風韻,心裡立刻明白了,這才真是值得亦寒鍾愛的女友。

    白蕙在心中由衷地稱贊風荷的美麗,她尤其欣賞風荷那一雙如夢如幻、仿佛時時都沉浸在遐想中的眼睛。一個氣質多麼特別、多麼脫俗的姑娘啊!和風荷一比,其他的女客不免失色了。

    是的,不比不知道。相形之下,繡蓮就未兔透出一點世故和霸氣,而這個姑娘卻那麼單純、溫柔、高雅而又那樣依戀著亦寒。丁西平和白蕙交換一個心領神會的眼光,都在心中暗暗地為他們祝福。

    柳士傑,一位丁西平和夏亦寒共同的朋友。把夏亦寒拉過一邊,毫不掩飾他的“妒忌”:

    “你這位老兄,有本事!什麼都要最好的。中學裡念書,成績是最好的,上大學時,挑了一個最好的專業,當醫生,進的又是最好的醫學院。連找的女朋友,都是最好的。”

    西平夫婦分別握著亦寒和風荷的手,表示誠摯的歡迎。西平深知亦寒的脾氣,不勉強他去和那班不熟識的人周旋,只是囑咐了一句:“盡量讓葉小姐多吃點,祝你們玩得痛快。”就和白蕙走開了,給他和風荷以充分的自由。

    晚宴是西方式的。寬敞的船艙中,四周一排長桌,擺滿各種精美吃食。客人們在桌上取一個碟子、一副刀叉,就可以憑自己的愛好,任意挑選食物。

    幾個身著雪白制服的侍者,恭立在旁,隨時准備為客人服務。可是,如果你不招喚,他們決不隨便動手。

    船艙裡放著優美的樂曲,艙裡和甲板上都有靠背椅,人們三三兩兩,或坐或站,邊吃邊交談。

    亦寒領著風荷,隨意揀了一些食物,就走出船艙,登上了頂層甲板,找到了這塊安靜的小天地。在船尾左側一個角落,他們在屬於自己的樂園裡賞月、暢談。

    半晌,風荷閃著驚喜的眼光問亦寒:

    “我們真的到了天堂,是嗎?”

    星光閃亮在她的眼睛裡,給她的臉平添上一種特有的奇異的光彩,使她比平日更嬌美可人。

    亦寒俯身捏著風荷的手,把它緊壓在自己胸前,溫柔地說:“你就是我的天堂!”

    “我從來都沒敢想象能有這麼一個美妙的夜晚,”風荷微瞇起眼睛,陶醉地說,“從前,我覺得最愉快的中秋節就是端一條小板凳,坐在湖塘旁,面前的小桌上放著月餅、菱角、蓮蓬,聽著周圍的蛙鳴,伴著湖塘裡荷花、水柳的清香,仔細看看,月亮裡除了嫦娥外,究竟有沒有別人與她作伴……”

    “這是水鄉的情境,可惜你生活在城市裡,”亦寒笑著說。

    “是啊,我也奇怪。按理說我從來沒離開過上海,可不知為什麼,這一切景象對我來說卻是那麼真切,仿佛親身經歷過似的。”

    “也許是做夢吧.小姑娘總愛做粉紅色的美夢。”亦寒打趣道。

    江面上微鳳拂過,吹亂了風荷的長發,亦寒用手指輕輕地幫她梳理著。

    “如果說,這種真切的感覺是夢,那麼,我的夢可並不都是粉紅色的……”

    風荷突然住口,半晌,才抬起頭,凝目諦視著亦寒,幽幽地說:

    “我想,這就是一種病態吧。”

    亦寒把自己身後的一張靠椅拉近,坐了下來。他的膝蓋幾乎已抵到了風荷的膝蓋,捏住風荷的雙手放在自己膝上,他小心翼翼地問:

    “風荷,告訴我,你犯病時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風荷深吸了一口氣,仰面看著月亮。月亮還是那麼光燦照人,可她的臉上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一剎那間,亦寒有些後悔:也許今天不該去觸動這個話題,本來這是個多麼美好的夜晚!

    可是,風荷已輕輕地在訴說了:

    “亦寒,這些天來.我反反復復地尋思,究竟怎麼能說清楚我的病。我說出來你可不要笑話銷。我有兩副眼睛,一副和別人一樣,長在臉上.看著周圍的一切。還有另一副,長在我的腦子裡,看到的盡是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當我腦子裡那副眼睛活動起來時,我就會看到一些可怕的東西。聽到一些可怕的聲音,這時候我就知道,自己要犯病了。”

    “那麼,你腦子裡的那副眼睛,經常看到的是些什麼呢?”

    “有一些,比如說水鄉的中秋節之類,就像是美好的回憶,我能記得很清楚。但是,絕大部分,特別是一些恐怖的情景,我就記不清了,”風荷撫著自己的額頭,又說:“我也不明白,是犯過病後它們馬上就無影無蹤了呢,還是即使在犯病時,也根本沒看清楚過。反正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怕的叫聲,呲牙裂嘴的惡鬼,鮮血,斷崖峭壁,陰森森的黑房於……令我毛骨悚然……”

    風荷的眼神是那麼痛苦、迷們,她拼命地搖著頭,仿佛想把那些可怕的印象從腦中甩出去。

    亦寒忍不住捧起風荷的面頰.在她的額上輕輕地吻著,說:

    “親愛的,那就不要去想了。”

    雖然明知為了治愈風荷的病,必須徹底了解她的症狀,挖掘到病根,但亦寒實在不忍心過於急迫地去觸及她心中的傷痕。今天,她已經談得夠多的了。他說:

    “讓我們說點別的,高興的事,好嗎?”

    “不,讓我說完,你也應該知道一切。”風荷慘慘地、但卻勇敢地說:“我腦子裡的這副眼睛,有時會變成兩個巨大無比、深不可測的黑洞。洞蓋一開,裡面會冒出各種奇怪

    的聲音和形象,就像妖魔一樣,拼命想把我拖進那洞中去。

    我知道,那是地獄,是牢籠,進去了,我也會變成怪東西,

    我就不再是我了。我拚命在洞口掙扎。但有時抵抗不過它們,

    還是掉了進去。於是,我就迷失了自己。這時的我,靈魂被

    黑洞禁錮了,只剩下一副空的軀殼,什麼都只能聽憑黑洞中

    妖魔的支配,去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做的事,跑到自己

    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的地方……直到靈魂被釋放,又回到我

    的體內……”

    艱難地說出了這番話,風荷精疲力竭,癱倒在亦寒的懷裡。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

    亦寒緊擁著她,默默無語。

    他心裡感動地想:一個如此纖弱的女孩,經受著如此的精神折磨,而能夠孤軍奮戰.時時和那種可怕而強大的魔力抗爭,這需要多麼頑強的忍耐力和堅韌的毅力!

    她今天的陳述,又是多麼精確而生動!如果不是一個心理素質極好,頭腦極端聰慧明晰的人,如果沒有經過深刻的反復的思考過濾和提煉,是不可能對自己靈魂的經歷作出如此深入而確切的剖析的。

    風荷,我一定要幫助你,我一定要驅散籠罩在你腦中的這片迷霧!科學的力量是無限的,愛的力量是無限的!請相信我吧!

    亦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風荷稍稍扭動了一下,掙脫他的懷抱,她走到船舷旁,靠著欄桿,俯視著緩緩向後流去的江水。

    亦寒走到她身旁.伸手幫她掠一掠披肩長發,他感到風荷雙肩抽動,身子在微微顫村。

    他脫下西裝外套,輕輕技在她肩上,喚道:

    “風荷……”

    風荷抬起頭來,月光下,清晰地看到她頰上珠淚漣漣。

    “風荷,為什麼傷心?”亦寒關切地問。

    “呵,不,我是因為高興,”風荷噙淚而笑道.“亦寒,我的心裡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舒坦過。今天,終於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了,心裡多輕松呵!”

    她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亦寒的面頰,又說:“別那麼板著臉,我說的是真話。在家裡,爸、媽,哥哥都愛我,但他們從來不提我的病。這是我們家的禁區,人人都躲著它。我的病成了全家人的負擔,一個沉重得幾乎無法承受的負擔。”

    風荷把臉緊貼在亦寒的胸前,雙手摟著他的腰,動情地說:

    “亦寒,我謝謝你。是你,幫我分擔了心頭的重負!是你給了我希望!”

    雖然隔著衣衫,但是他們都能感到對方的心溫暖著自己的心。

    他們誰都不想動,只企盼著時光能永遠停駐在這一刻。

    不知過了多久,風荷抬起頭來,亦寒看到一層淡淡的憂愁蒙在她的臉頰上。

    “怎麼啦,風荷?”

    “亦寒,我有點害怕。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你會不會……終於有一天討厭起我,鄙視起我這個精神病人?”

    “風荷,如果我討厭疾病,鄙視病人.怎麼能當個醫生?何況你只不過有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障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精神病。”

    亦寒說著又鄭重其事地吻了吻風荷:

    “最重要的是,你是我的愛人。我不只愛你漂亮的容貌,聰慧的氣質,優雅的風度,傑出的藝術天賦,我愛的是你整個的人。”

    “連我的病,你也照單全收,對嗎?”風荷輕倩地笑了。

    皮鞋踏在甲板上的橐橐聲,使這對緊緊相擁的戀人,不情願地分開了。

    柳士傑來到他們面前。

    “原來你們躲在這兒,讓大家好找!”他說,又故作姿態地對亦寒略一點頭,“亦寒,能允許我請葉小姐跳支舞嗎?”

    亦寒和風荷這才發現,下面的船艙裡正在放著歡快的華爾茲舞曲,阿波羅號游艇的舞會已經進入了高潮。

    夏亦寒回到家中時,已是深夜。

    他輕輕地用鑰匙打開大門,又悄沒聲地上樓來到自己房中,不想驚動任何人。

    打開台燈,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有張字條,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只有簡單的一句話。

    “我不會甘心!她只用幾個月,難道就能把我們之間十五年培養起來的一切,都毀滅嗎?”

    就是不看筆跡,亦寒也能猜到這是繡蓮寫的,何況繡蓮也根本沒想掩飾自己的字體。

    亦寒煩躁地把字條往抽屜裡一塞.眉頭扎結,仰躺到床上。

    第二天,夏亦寒特意等著繡蓮一起出門。

    汽車開動後,亦寒心平氣和地說:

    “繡蓮,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

    “你是想談你、我和葉風荷三個人的事嗎?”繡蓮胸有成竹地說,“我告訴你,現在我不想聽。等我認為有必要談的時候,會通知你的。”

    還讓亦寒說什麼呢?於是他不再作聲,一路沉默直到醫院。

    臨跨出汽車時,繡蓮公事公辦地說:

    “夏院長,今天上午你要帶我們實習醫生臨床會診,別忘了。還有,”她的聲音一下就變得柔和起來,“玉姑說,今晚是中秋,文良舅舅也來,一家人吃團圓飯,讓我們倆都早點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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