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心是憐香樓的當紅妓女,十四歲就入這一行,十五歲時名噪全城。現在她已經十九歲了,依然可以坐鎮頭牌,這是令她最為得意的事。
今夜憐香樓中客人依舊很多,憐心身子有些不舒服,雖然有人點名要她伺候,也被她一口回絕了。樓中的鴿兒因為她太紅,也不敢得罪,只是碎碎叨叨的念著她的不對老半天。憐心累了一天,身子又難受,好說歹說將鴿兒推出房。
坐在屋中,剛剛喝了一口茶,就聽到窗外似乎有什麼動靜。憐心知道有些大膽的客人常常會為了見她一面,從後院溜入,爬牆而上,於是喊了一聲:「哪個小賊不要命?識相的趕快滾下去。小心本姑娘喊人了!」
窗上的竹簾一掀,兩個人從外躍人。
憐心剛要張嘴大喊,一眼看到其中一人的容貌,又驚又喜道:「雲公子?」 』
站在那裡的果然是流雲,只見他身上背著一個已經昏迷的女子,兩人都像是剛從水底出來,全身都濕透了。
憐心忙著幫流雲將他背上的人放下來,問道:「雲公子,你這是怎麼搞的?」
流雲面無血色,懇求道:「憐心姑娘,在下有個不情之請,現在外有追兵,影又身受重傷,我們必須找個暫時的棲身之地。客棧人多嘴雜,實在不便,所以……」
他話沒有說下去,黑眸只是靜靜的望著憐心。
憐心雖然傾慕他的風儀,但並非如柳依人和阿紫那樣非要將他佔為已有。見他對那個女子關懷備至,心中已經猜到兩個人的關係。
「這位姑娘莫非是雲公子的……」
「是在下的愛人。」流雲直言不諱。
青樓中的女人最恨的就是無情薄倖的男人,最羨慕的就是難得有情郎。聽流雲這樣說,又見他兩人如無雙玉璧般相配,憐心俠義豪情頓生,拍著胸口道;「你儘管在這裡休息,外面的事情有我,我不會讓人打攪你們的。」
「多謝。」流雲將琴影放在床上。
憐心見他們兩人都已濕透,便出去為他們找衣服。
此時,琴影已是奄奄一息。原本陰寒的體氣,因為外來寒水的衝擊,讓她內外交迫,生不如死。若是她現在能流出熱汗也好,但卻偏偏是臉白如紙,連一絲紅潤都沒有,
流雲連點了她幾處穴道,琴影緊閉的雙眸才緩緩張開。
「雲?」她不敢置信的癡望著他的臉。
流雲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所幸迷香在冰冷的寒水下,藥性揮發,他的功力已漸漸恢復,否則即使他在瀑布下湍流的河道裡,抓住了琴影的手,也不會有力氣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影,什麼話都別說,你受了重傷。」
琴影苦笑,「又要麻煩你了嗎?即使我死了,都要麻煩你。」
「噓,別胡說,你我都活著。」
憐心此時拿著衣服走進來,說:「還是先換下衣服吧,要不然她著涼會發燒的。」憐心伸手碰到琴影的臉頰,輕呼一聲,「她怎麼這麼冰冷?」
流雲喃喃解釋:「她自幼練的便是無相天霜功,練得越久,體溫越寒,若受了傷,寒氣反制,傷勢便會加劇。」
練這門功夫會傷身,所以當初無影子並不贊同讓琴影練。但因為她生了一場大病,渾身體熱如炭,只有練無相天霜功時,才可以驅除體內熱度,便只好練了下來,這一練就是十幾年。
眼見琴影臉色白中透青,憐心忙道:「她這樣子下去可不行,要不然我叫人做碗熱湯來吧,」
「再熱的湯都熱不了她的。」流雲忽然道:「在下要再麻煩憐心姑娘一件事,希望今夜這屋裡不要有別人進來。」
憐心眼珠轉轉,隱約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嬌笑道:「這點雲公子盡可以放心,這裡本就是青樓,大家都懂得規矩,怎會隨便去開別人的房門?」
她悄然退出,順手將房門帶好。
「雲,我想回家。」
流雲輕然一笑,「當然,但要等你的身子好了。」
琴影的笑容苦澀中透著悲涼,「像我這樣無情無義的女人,上天怎麼會讓我好過?」她將頭枕在流雲懷中,低聲道:「若我死在這裡,我只求你將我的屍身帶回承影宮。」
流雲聽得心痛如絞,「為什麼不求我們能長相廝守?」
琴影的手指貪戀般撫著他的眉問、鼻翼、唇形,「長相廝守?我對你如此絕情,怎麼還敢奢求別的?你不恨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蠢話!剛剛躍下瀑布的時候,我的心中只想著和你生死相隨,你說這話豈不是也在咒我和你一起去死?你若想我活著,就要先讓自己活下來。」流雲一下吻住了她的唇。
「雲……」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他的肩膀,熱烈的回應著他的唇。
迷離的縱情中,濕透的衣物緩緩除下,床帷紗簾垂落,琴影陰寒的體膚與流雲溫暖的身體,完整的契合在一起。
兩種氣息相融在一起,琴影蒼白的臉色終於漸漸露出了紅暈,額頭上泌出幾顆汗珠。
與琴影的無相天霜功相反,流雲的無相天陽功正是她的剋星,也是治療她體內陰毒的良藥。當年無影子說兩人是「天作之合」時,他們只當是說兩人之間的兒女私情,沒有探究是否有另一層含義。
但是這些年來,每當她與流雲身體接觸,就會感到一種強大的溫暖之氣將自己層層包裡,鎮住她體內如冰的寒冷。
這些對他依賴,頓時讓琴影不安地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而這個小動作也被流雲看到。
「怎麼了?」他不能讓別人傷她,更不願看她傷自己。他的唇烙上那個掐痕,讓她的身子又是一陣輕顫,
「雲,你對我太好,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的愛,遠勝過我給你的,我……我怕我承受不起。」
她的手指輕輕蓋住他身上那處劍傷,深深的疤痕到現在還清晰可見。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樣從死神手裡揀回了性命,但那一定是苦不堪言。
流雲笑問道:「你有幾顆心?」
「一顆啊。」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能留在你這顆心上的人,是不是只有我?」
他的問題惹得琴影秀眉微顰,「你明知道的。」
這一生,除了他,再沒有第二個男人能留在她的眼瞳中。
那一天她刺中了他,以為將從此失去他,真恨不得立刻死去。就連當年他拒練琴劍合一,導致她與他絕裂時,都不曾有過這樣撕心裂肺的劇痛。
流雲笑道:「既然你的心都已給了我,又何必計較誰的情愛更重?只要你心有我,我心有你,便是真情真愛。」
他的深情,如一張密密織就的大網,將兩人包在一起,這一夜,她不僅奉獻自己的身子,還將自己的心一併托付給他。
清晨,憐心為兩人送早餐,看到琴影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膚上,隱隱有些吻痕,笑道:「看不出雲公子這樣溫文爾雅的人,對女孩子也是粗手粗腳的。」
琴影雖然性格冷僻,不與外人多話,但昨夜溫存是真,她也不由得臉泛酡紅。
憐心從架子上拿下了一個小瓶子,「常有些客人會把姊妹弄傷,第二天要再接客又不能帶著這些痕跡去,所以這藥是我們這裡人人都必備的,十分靈驗,抹在青痕上,一天就可以消去了。」
流雲大大方方接過藥瓶,說句:「多謝。」然後挑出一點藥膏,輕輕塗抹在琴影的脖頸上,也不管旁人如何瞠目結舌。
「你的傷勢好多了,但是畢竟氣血逆轉太久,所以這十天半個月裡你的內力會暫時喪失。」流雲的指尖掠到前面,握著她的下顎,「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再不能動武了。」
琴影嫣然一笑,「有你在,我自然什麼都不用怕。」
她傾心交付,再不會多疑多慮,讓到手的幸福毀於一旦。
憐心雖然對男女之事見慣不怪,但來這裡的多是尋歡作樂之徒,青樓中的女子們也不過是逢場作戲,曲意承歡。像他們這樣真情畢露,心心相印的,她還是頭一遭見到,不禁感歎:「我現在算是相信,這世上也是有多情人的。」
流雲此時心情很好,笑著反駁:「姑娘若是在說我們,那就錯了。我們倆這一生都不會是多情之人。多情難免濫而不專,最為人不齒。我此生為影專情,影對我亦是如此,這才可以生死相許,矢志不渝。」
憐心大呼道:「好啦好啦,不和你談這些情啊愛的,我說不過你啦!只是現在你與影姑娘有何打算?早上我聽說昨夜城裡很亂,像是龍隱莊在拿人,不知道找的是不是二位?」
流雲坦言:「是。」
憐心驚訝道:「你怎麼會和龍三少起衝突?他可是萬萬惹不起的啊!」
琴影聽了自然不服,哼了一聲:「我若不是有傷在身,十個龍三又算什麼?」
流雲握了握她的手,「游龍被困淺水灘,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咧,就是性子倔,又不服輸,才把自己逼成這個樣子。」
琴影瞪了他一眼,似是嗔怒,但神情不再像以前那樣冷硬,倒是柔情佔了上風。
憐心道:「不管如何,二位可以先休息幾天,我這裡雖然人多,怛卻安全得很。只要別現身,沒人會來盤查你們的。」
琴影手指摩挲著承影劍,說:「我一把劍已惹來這麼多人的追殺,軒轅情卻敢昭告天下尋找五劍的下落,他若不是瘋了,就是根本不將天下群雄放在眼裡。」
流雲道:「他的心已被聖傳的傳說充斥,所以才不去計較後果,只想奪劍。這種狂人,你我離得越遠越好。」
琴影悠悠道:「但,五把劍聚首之日的盛況,難道你不想見嗎?」
流雲搖搖頭,「只怕到時不是盛況,而是慘劇一場,我寧可連旁觀人都不當。
等你傷好,我們重返承影宮,就此退出武林,再不惹這些是非了。」
琴影低首不語。雖然她也想過流雲口中所說的那種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但卻知道,只要承影劍一天在手,他們便一天不能安寧。
「他們必定沒死屍龍三的斷言,讓在旁邊一直黯然神傷的龍四一震。
「三哥,這可能嗎?他們掉落的可是九天瀑布,那麼急的水流,那麼大的浪……」
不等龍四說完,龍三擺手道:「不管多急的水浪,找不到屍體,就代表他們還有可能活著!」他獰笑一聲,「承影劍號稱魔劍,自然能庇護它的主人了。我只盼這兩個人命大,把承影劍再帶到我眼前,然後……」他捏緊手中的杯子,重重的摔在地上,白玉的杯子被摔個粉碎。
柳依人半張臉已被承影劍毀掉,她以一道面紗蓋住了受傷的臉,但是手指揪著衣角,幾乎將衣服扯爛。
「我一定要讓他們死在我面前!」她銀牙緊咬,對龍三說道:「你不用擔心,若他們沒有死,早晚會送上門。只要你派人守住全城的藥鋪,如果有人買龍涎草這味藥,就跟蹤到底,必然會查出他們的住處。」
龍三問道:「你有把握?」
他對柳依人已經沒有足夠的信心,這一次如果不是她私下去找流雲,靜待琴影登門要人,再搶得承影劍的方法,要省力得多。
「那麼晚了,你為什麼要去流雲的屋子?」
琴影說柳依人是狐媚,這話倒也沒說錯。當初正是柳依人的一雙媚眼,將他的心勾動。此次讓她以表妹的身份出現在流雲身邊,也是想利用她從流雲口中打探到更多關於承影劍的秘密,但他可不想到最後只落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
柳依人面部抽搐,「事到如今,你還要懷疑我對你的忠誠嗎?」雖然她違背了龍三的一些指令,私下去勾引流雲以滿足自己的私慾,但她畢竟犧牲了容貌,說起來也是為了他,他憑什麼懷疑她?見柳依人動了氣,龍三此時還不想將她惹火,只好安慰:「好了,依人,是我不該這麼說,只是這次你有些魯莽,不該單獨去見流雲,就算要去,身邊也要先安排些親信,萬一他記起了你,你也好全身而退。」
不安排親信跟隨,自然是怕自己和流雲燕好的時候,會被人發現。但這秘密,柳依人這輩子都要埋在心底,因為現在她沒了容貌,下半生恐怕就要指望這個男人了。
「是我大意了。」她低下頭。
龍三假意安慰的愛撫著她的肩膀,「剛才你說他們兩人會出來買藥?只買龍涎草?為什麼?」
「因為琴影已經中了我親自調配的獨門毒藥,若沒有龍涎草這味藥解毒,她會全身潰爛而死。」
柳依人淒厲得意的笑聲,讓一旁沉默著的龍四渾身不寒而慄。她口中所描述的琴影慘狀,他更是想都不敢想。
不,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子不會死的,不會的。
他很想再見琴影一面,不為了承影劍,只為了能看一眼她那如冰如雪、蒼白冷艷的臉。因為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容貌就牢牢地鐫刻在他心底了。
連續三天了,流雲感覺到琴影的呼吸越來越怪。
她的功力本是在一天天的恢復當中,她的無相天霜功也在他無相天陽功的交融下,慢慢減弱了對她身體的傷害,她的狀況應該是會逐漸好轉起來才對。
但是,當流雲為她把脈的時候,卻發覺她原本綿軟緩慢的呼吸,變得時快時慢,忽強忽弱,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樣子,即使是他們練功時,她也不曾有過這種詭異的呼吸頻率。
琴影一天比一天疲倦,白天醒來的時候,多是慵懶的躺著;到了晚上,卻睡不安穩,常常被奇怪的噩夢左右。
這樣的病症,流雲自覺在哪本書上見過,他苦思許久,終於想到是「十日香」。
這是一種少見的奇毒,據古書記載,中此毒者,呼吸不定,身重如鉛,毒性無形嵌入肌體,十日後全身香氣瀰漫,潰爛而死。
難道琴影就是中了這種毒嗎?流雲心頭像被人猛地揪了一把,鑽心的痛。他怎麼能讓人再來傷害琴影,怎麼能允許別人再搶走他們得來不易的幸福?所幸他記得此毒並非無解,只要有一味龍涎草,就可以解毒。而龍涎草雖然貴重,這偌大的城裡也不應該沒有。
他將琴影暫時托付給了憐心,自己孤身去尋找藥鋪。
一家,兩家,三家……流雲幾乎跑遍了全城大大小小的藥鋪,但卻買不到這一味藥。
這自然不會是缺貨所致,必然是有人陰謀收藥,故意置琴影於死地。是誰會用這樣的手段、這樣周密的佈局?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當他走到第三家藥鋪的時候,他察覺到有人正在身後跟蹤,而且不只一人。對方的用意很明顯,只是想查到承影劍的下落。
他故意走入人多的大街,憑藉他的輕功輕易將追兵甩脫。但是,他知道安逸的日子已經過不了多久了。
回到憐香樓,他在樓側看到一角紅衣。
「阿紫,是你嗎?」他的呼喚終於喊出那個人。
她依舊是一身紅裳,但俏臉如冰,眼神如同陌路。
「流雲軒主果然好眼光,我躲在這裡還是被發現了。」
「看到你從龍三手中逃出,我很欣慰。」
然而,流雲的真心話卻惹來阿紫一聲冷嘲:「你真關心我嗎?那為什麼那天在懸崖上你會拋下我?難道不怕龍三會一劍將我殺死?」
流雲一直對她懷有愧疚,但這裡面摻雜的情感太多,三言兩語未能說盡。
阿紫伸手陽止他將要出口的道歉,「我今日來,是要向你求證一件事。琴影是不是中了毒?」
流雲一驚,「你怎麼知道?」
「是我在龍隱莊偷聽到的。」
阿紫一瞬不眨的盯著他,「我知道他們大肆收購了全城的龍涎草,而且一把火燒個精光,你想救琴影,只怕很難。」
流雲臉色大變,若沒有龍涎草,琴影幾天後就會毒發身亡。
「但是,我手中有龍涎草。」
聞言,流雲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但阿紫的話再次阻斷了他的希望,
「想要龍涎草,就拿承影劍來換!」
她晶亮的眸子透出無以倫比的堅定。「你不要想威脅我,搶到龍涎草。我沒拿到承影劍,是絕不會交出龍涎草的。」
流雲輕輕一歎,「阿紫,你當初接近我,也是為了承影劍嗎?」
阿紫瞳眸一沉,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以劍換草,你別無選擇。給你六個時辰考慮,晚上我來找你。」
她騰身而去,將一個沉重的難題壓在流雲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