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灘江上一年一度的花船會,是每年的一大盛事,成千上萬的女子身著最美的華服,聚集在兩岸或是花船之上,經人推選出當年最美的一位。
當阿紫聽說有這樣一個盛會後,死命拉著流雲陪她來看。
龍氏是首屈一指的富豪,所乘的花船在江面上最為華麗顯眼。阿紫佔據了一個絕佳的位置,從船中探出頭張望。
「這裡還真不是一般的熱鬧啊!」阿紫驚歎。江面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船隻,船上載滿了身著五顏六色彩裝的女子們,看上去竟比過節還要壯觀。
「龍三少,你家不派人與會嗎?」阿紫問道,「聽說你上面還有兩位姊姊?」
見阿紫一雙眼珠骨碌碌亂轉,龍三失笑道:「我兩位姊姊出嫁多年,我的外甥今年都該娶妻了。」
「你沒有外甥女可以參加嗎?」阿紫還不甘心。
龍三笑道:「沒有,不過倒有一位遠房表妹在我家作客,今天或許會來。」
「遠房表妹?」阿紫興致來了,「她在哪裡?美不美?」
龍三道:「表妹倒是有幾分姿色,不過難登大雅之堂,只怕要讓阿紫姑娘失望了。對了,流雲軒主見過她,她住在你們隔壁。聽說昨夜表妹還和軒主說過話。」
「哦?」阿紫拉長了聲音看向流雲,「你什麼時候和人家姑娘聊過天?」
流雲只是笑笑,龍三要是不提起,他幾乎要忘了昨晚的事情,至於那個女子叫什麼,他更不知道,連她的樣子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當阿紫以詭異的眼光瞪著他的時候,他只能淡淡一笑,
「哦,表妹在那邊。」龍三一指遠處一條花船,阿紫趕忙伸頭看去,只見一個妖嬈嫵媚的女子站在船頭,在眾人中倒是別有韻味,很是搶眼。龍四見阿紫臉色有些泛青,故意氣她,「其實我們這個表妹和阿紫姑娘比起來,還真算不上什麼。阿紫姑娘天生麗質,何不參賽呢?一定能奪魁,」
阿紫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流雲。「你說呢?你同不同意我去參加?」
流雲還是淡淡道:「隨意,只要你開心就好。」
阿紫嫣然笑道:「好,有你這句話,我就開心一次。」說完,她倏然躍出船艙。
龍三對流雲笑道:「阿紫姑娘真是個性情中人,看她對軒主一片癡情,是你的心上人?」
流雲搖搖頭,「朋友而已。」無論阿紫對他怎樣好,都燃不起他心中半點熱情,是他太寡情嗎?龍四在旁笑道:「要奪魁哪有那麼容易?要考詩詞歌賦,憑的是真才實學。看她那毛毛躁躁的樣子,怕是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
「老四。」龍三給弟弟使了個眼色。
在流雲面前要盡量避免流露真情。流雲雖然失憶,卻不是個傻子,真心假意,多留心幾分,就能看得出來。龍四年輕衝動,掩飾功夫還遠遠不夠。
龍四看出哥哥的意思,轉而坐到一邊等著看阿紫出醜。
誰料阿紫的表現竟然讓人跌破眼鏡。
這比賽分兩試——文、舞。
文考的是大家對詩詞曲賦的熟悉度,從十幾字的上古短歌,到洋洋灑灑的千字宏篇,阿紫竟能對答如流。
幾場下來,場上只剩下龍三的表妹和她。
龍三的表妹名叫楊柳,她體態嫻娜,果然有楊柳之姿,一雙眼中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媚意,秋波一轉,令人迷醉。
阿紫每次多看她一眼,就覺得心中有幾分彆扭,偷偷看流雲,他始終只是微笑的望著這邊,應該是在看自己。雖然看不清眼神,想來必然是在為她鼓勵,阿紫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文試過後便是舞試。
女子比試不同於男子。雖然都有文武關,但此舞非彼武。
舞試者,隨旁的琴弦聲起舞,舞的最眩目迷人者奪冠。
楊柳先下場。狹小的船板上,絲竹一響,奏的是「春江花月夜」。此時華燈初上,燈光、月影照在江面上,的確與音樂甚為契合。
楊柳似乎是舞中高手,雖然動作幅度不大,怛舉手投足別有一番情致,柔柔的動作比起她的笑容,更加妖嬈嫵媚,看得滿江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醉倒。
一舞結束,江上、江外掌聲四起,楊柳捲起長袖,笑咪咪的看著阿紫。
阿紫挑挑眉,「這樣慢吞吞的舞蹈有什麼難的?七、八十歲的老人都會。」
趁楊柳臉色大變時,她走到一個彈琵琶的人身前,說道:「麻煩請奏『胡茄十八拍』。」
霎時,琵琶聲如金戈狂響,蔡文姬悲涼的「胡茄十八拍」在沉重的鼓點聲下,慢慢長吟,
只見阿紫的身形越轉越快,如陀螺一樣翻飛旋轉。鼓聲隆隆作響,猶如雷鳴,敲打的越急,她跳得越快,到最後只見一團紅雲飛舞,卻看不清舞者的臉龐。
錚地一聲,琴弦因為受不了這樣快速的撥弄,竟然斷裂,鼓聲猝停,阿紫也在此刻腳尖一點,整個身子霍然定在甲板上,急飛急停的變化已不能以眼花撩亂形容。
江面轟然而起的喝采聲遠遠蓋過了剛才給楊柳的歡呼,一群無疑問的,今年得魁者竟是原先無意參加的阿紫。
當阿紫笑盈盈的接過白牡丹花冠時,得意之餘,刻意賣弄地從這條船上飛身躍起。
眾人沒想到她年紀輕輕,還是個武功高手,於是又是一陣喝采。
但,突然間,阿紫足尖一麻,身子立刻撲倒,眼看就要跌向江面,流雲閃身而出,以袖風輪轉,將她的身子硬生生拉了回來。
阿紫趁勢倒在他懷裡,一邊回頭四處尋找暗算她的人,不料對視上不遠處楊柳那雙充滿恨意的雙眸,她心中瞭然,暗自一笑,
回到船上,流雲為她探脈,察覺她的氣血有些阻塞,問道:「你中暗器了?」
阿紫脫下鞋,捲起襪子,委屈地說:「也不知道是什麼蟲子叮了我一口。」
流雲低下身看清她腳上有一個紅紅的小點,他將手按在傷口上,暗自運氣要將暗器逼出來。
阿紫被他的手握住足踝,暖暖的溫度從腳部傳到身上,臉倏然紅了。
此時,天上飄下雨點,圍觀的人群開始散去,燈光在江面上也變得模糊不清。
驟然間,迷濛的江面上橫出一道寒光,奪目的光澤像有魔性般乍然映得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寒光筆直的刺向笑盈盈的阿紫,挾帶著江風的冰冷和江雨的潮濕,凌厲的殺氣比風雨更冷。寒光未到,勁風已經掃中了阿紫的面頰,阿紫大叫一聲,倒了下去。
流雲身形迴旋,以自己的身體擋住阿紫。那道寒光在他面前忽然偏開,流雲趁此時機一掌擊出,寒光頓失,他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一個人的身上。
江上的風雨越來越密集,隔著雨簾,流雲看到一個女子蒼白美麗的臉,近在咫尺。
她的手中握著一把長劍,劍身如秋水般明亮。因為受了他的掌擊,她雪白的臉孔上沒有半點血色,渾身已被雨水打濕了多處,在深夜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但,最讓流雲震撼的是,她那雙眸子滿是幽怨地盯著他。
「這位姑娘,為什麼無故出手傷人?」
他的間話讓那個女子又是一震,纖細的身子一晃,反間他:「你叫我什麼?」
流雲不解道:「喚你姑娘,難道不對嗎?」明明是個女子,不叫姑娘,難道叫她公子或是夫人?這女子不僅行事古怪,問得更是奇怪。
阿紫見到她如見魔鬼,不顧自己被劍氣傷到的臉,一把拉過流雲,急急道:「快走,這是仇家!」
流雲尚不明白,就被阿紫拉出了幾尺外。
那女子一步步踏進船艙,眼睛只是盯在流雲身上。
「你還在恨我嗎?恨我刺你那一劍、恨我為了練劍而傷你的心。但我知錯了,這些日子以來,我日日夜夜被悔恨折磨,我終於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你不肯原諒我嗎?」
她的臉,在船艙內通明的燈火下,顯得更加清晰。
她很美,怛讓他心動的並非是她的美貌,她的聲音、她的臉、她的眼神,為什麼在無聲無息中,便撩撥起他心底的死水?他,認識她嗎?她是誰?是那個在他心中如迷霧一樣存在的女人嗎?眼見她突然渾身劇顫,嘴角流出一行鮮血,他再也按捺不住地推開身前的阿紫,將那個女人扶住。
這種姿勢、這種感覺,何其熟悉?「你是誰?」他脫口問道。
她卻伸出雙手溫柔的撫上他的臉龐,喃喃低語:「雲,我的雲,你不會拋下我的,對嗎?」
她就這樣謎一般的出現,淬然暈倒在他的懷中。
阿紫怔怔地望著他們兩人,只覺得自己苦心經營的天空,在瞬間被打破得四分五裂。
琴影似乎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夢境裡。那種被暖陽環抱的感覺,讓她不斷地沉淪深陷,像是漂浮在雲霧中,四周摸不到可以依靠的邊。
她好似夢到流雲對她淺淺微笑著,卻又好像遙不可及,生疏得如同陌生人一般。
她驟然驚醒,眼前只有一張陌生男子的臉。
「他呢?」她脫口而出。
那個年輕人對她微笑點頭,「琴影宮主是嗎?您受了點傷,現在在我龍隱莊休養。我是龍四,有事您盡可以吩咐我辦。」
「他呢?」她再問,眼中沒有任何多餘的人事。她不管這人是誰,也不管身在哪裡,她只要找到流雲。
龍四似乎這才明白她的意思,「您是問流雲公子嗎?他在這裡照顧您一夜,剛剛離開。」
他又走了?拋下她,走了,竟不給彼此一個見面的機會?琴影坐起身,龍四攔阻道:「有件事我要告訴您,讓您先做好心理準備。流雲軒主不知道什麼時候受了重傷,過去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看昨晚他的樣子,連您都忘記了,所以他要是有什麼言行不對的地方,您千萬不要驚奇。」
不驚?不可能不驚。
重傷?是她那一劍嗎?木僅傷到了他的身,還刺進他的心裡,將他與她的情愛都斷了個乾乾淨淨。
「三年前,你的劍已經刺在我的心上了,只是蒼天捉弄,要讓血一點一點流乾,既然生而無歡,死又有何懼?」
生而無歡,是因為她過去癡迷於劍法中,從不去看他的心,也不肯看到他對她的情。但,他三年無歡,她又何曾有過?無他,她的生命便如死了一般,死又有何懼?走出屋子,看見流雲就站在陽光之中,含笑面對著一個紅衣少女。而琴影的眼中卻始終只有流雲。
見她只是呆望著遠處,龍四在身後柔聲道:「宮主,這事急不來的。不知道宮主和軒主有多少過節,不過,看在龍隱莊的面子上,請不要在這裡動武。」
這個年輕人以為她是來向流雲尋仇的?琴影淒淒想笑。「我不會傷他,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傷他了。」
龍四旁觀她的神情,心情起伏不定。
他知道三哥和母親都想抓她,想要她手中的承影劍,但他沒有想到琴影是這樣一位女子。如劍一樣的冷、如劍光一樣的美,昨夜雨疏風驟,她攜劍而來,倒在流雲懷裡的那一刻,竟奇妙的也倒在他的心裡。
這一夜裡,因為流雲守在她身邊,三哥沒有下手搶劍的機會,於是特意派他留守;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等到流雲也離開時,他只顧欣賞琴影的睡容,讓天下人垂涎的承影劍近在咫尺,竟忘了取走。
眼看她醒來,一顰一言中都是憂鬱,纖細的身子與冷硬的承影劍互映,讓他更加憐惜,忍不住說道:「宮主還是先休息吧。」
琴影擺脫他,朝著流雲的方向走去。
正和流雲說話的阿紫早就看到她了,但默不作聲的等著她走到眼前。
流雲轉首,帶著一個歉意的微笑,「琴影姑娘,你醒了?」
他以前從未這樣稱呼過她。叫著她的名字,卻像在叫別人。
「你,記得我的名字?」她抱有一絲希望。
流雲回答:「昨夜龍三少告訴我的。他說你我原本相識,且師出同門,應該很親密的。」
他們之間的事情,竟然要外人來說給他聽!?應該很親密的?他們何止是親密。在一起那麼多年,多少的情意、多少的纏綿,豈是「親密」兩個字就可以涵蓋的?「你若不記得我,為什麼昨夜要在我床邊守護?」她不信他可以忘得如此乾淨。
流雲又答:「我昨夜失手傷了你,很過意不去,所以才留下來相陪。」
夢境中的事,竟然成了事實。他恬淡而疏遠的口吻已經昭示,他真的將她忘記,忘得如此決絕。昨晚如果不是她,換作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被他打傷,他都會留守。只是歉疚而已,非關情愛。
她的雙眸中有盈光閃爍。
這一生她只落淚兩次;師父與師娘去世時,和三年前為琴劍合一一式與他絕裂之時。她並非懦弱之人,只有最親最愛的人,才可以牽動她的情緒,今她脆弱。
「雲,你是為了報復我,才忘記我的嗎?」她執著的判定。
不只是他的報復,還有上天的懲罰,懲罰她不肯珍惜自己所擁有的,所以讓她一朝失去,便再不能擁有。
「雲,和我回去吧。」她向他伸出手。
阿紫忽然開口:「你別再癡心妄想了,他不會和你走的。」
雖然流雲沒有說太多的話,但阿紫看得出來流雲看琴影的眼神絕非一般。那樣的憐惜心疼,大概是流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若是讓琴影再多說幾句話,難保流雲不會記起以前的事,那她這些日子以來,不惜違背城主命令所做的努力又算什麼?阿紫氣都不喘地朗朗說道:「你這個女人心裡只有自己,得不到的便是最好。
誰知道哪天你又會為了什麼事再刺他一劍,他可沒有那麼多條命任你傷害。」
琴影眸光凝結,盯著阿紫蠕動不停的小嘴,心中憤恨:就是這個聒噪的女人,從她的身邊,帶走了她的流雲。
她高高揚起手,朝著那張悄臉猛地揮下,阿紫像是嚇呆了一樣不知道躲閃。
閃電般,流雲擋握住了她的手腕,沉聲道:「琴影姑娘,不管你我以前有什麼恩怨,阿紫如同我的親人,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對她無禮。」
阿紫如同他的親人?那她呢?她又算什麼?昨夜恩怨都成土,相逢已是陌路人。
琴影慘笑著,卻笑而無聲。她步步倒退,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周圍所有的人影像是都飛了起來,在她的眼前晃動。她徒勞地望著那些看不清的人影,喃喃訴說:「把我的流雲還給我,還給我……」
龍四見她已漸漸神志不清,關心得想扶住她,她卻如鬼魅一般掠上大院屋脊,轉身望著流雲,淒淒念道:「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流雲一震,情不自禁地與她遙遙相視。
她悲慼地落下一滴淚,轉首飛去,不知所蹤。
聽到聲音的龍三追了出來,還在大喊:「琴影宮主,有事好商量,先留下來再慢慢談如何?」
然而,琴影連淡淡衣香都不留下。
龍三狠狠瞪了弟弟一眼,眼神中滿是訓斥和責難。
流雲的手指一抖,長簫握在指間,他忽然對阿紫問道:「阿紫姑娘,她與我的故事你知道多少?」
阿紫為他專注的眼光動容,低下頭道:「所知不多,但別想我對你說。」
流雲不解,「為什麼?」
阿紫猛地抬頭,大聲道:「因為我不會把你拱手讓人!」然後也跑開了。
流雲的身邊,只剩下幾縷清風相陪,他孤獨地佇立,回味著琴影離去時的目光,不明白為什麼這雙眼睛竟如此牽動他的心。
連昨夜他在她床邊守護時,都有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似乎他已在她床邊守了幾千年,只為了等她睜開眼的那一瞬。但他卻沒來由的害怕與她對視時的感覺,所以最後他決定離開。
可從周圍人的口裡,他知道自己與琴影有著極不尋常的過去。也許他們曾經相愛,曾經有過很多不應忘記的過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忘得一乾二淨。
埋在迷霧中的記憶,本是他自己的,卻捨不回來。頭一次他覺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是一件萬分痛苦的事。
「流雲公子,這是我親手泡的茶,可以提神醒心的。」柔媚的嗓音伴著一襲香風繚繞而來,楊柳端著一杯茶站在他面前。
「看您似乎有什麼很煩惱的事?」
流雲沒有應話,怛眉間的皺紋並沒有刻意的隱瞞,惹得楊柳關心地說:「若是想不起來,不如先不想,否則會頭疼的。」
流雲勉強微笑向她致謝。端起茶,啜了口,茶香果然濃郁。
「這是上好的普洱茶,很甘甜的。」楊柳笑著道。
但,喝在口中的茶,卻沒有讓他品嚐出多少甘甜滋味。只有甜這個字眼讓他覺得有些耳熟。似乎是他,或是別人,說過什麼和甜有關的事情。是什麼呢?杯中茶在他的沉思中,已漸漸地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