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琴影來說,劍就是她的全部。
站在試劍池心,冰涼的池水從腳心升起一股涼意,慢慢地湧上她的全身,手掌,冰透了掌心中那把長劍。
劍如秋水,薄如蟬翼。通體的銀白色,透徹光潤,月夜下,映出她蒼白而美麗的臉,和居心濃濃的劍氣。
輕叱一聲,她的手腕翻動,劍若流光劃破了水面,翻起的水幕將她緊緊包裡,而她便在水幕的包圍中,恣意的享受與劍同舞的快感。
她常常和自己水中的倒影練劍,以看清自己的一招一式,反覆思忖著破解的方法。她把自己當作敵人,因為她太孤獨,孤獨到身邊只有劍,而劍,也只有她而已。
星光與她的劍華相比,顯得暗淡無色,滿池的光影被劍氣分裂成無數的星點,亂不成形,閃爍搖曳著如她唇間那一抹冷艷的笑。
倏然間,水幕全部落下,似高山流水突止。她舉劍向天,如祈禱、如汲取月光之菁華,默然片刻後,人若飛鴻躍起,劍光在半空中劃出七道銀影,如七條琴弦並行。
她大喜,以劍彈弦,不料轉瞬間弦影消失,已逼在劍尖的劍氣尋不到依靠,驟然反彈,擊在她的胸口,她悶哼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墜入池心。
月夜下,劍光頓失,星斗璀璨如冰。
一道白色的影子似從天邊踏月而來,一腳點水,雙手將重傷的她抱起,如凌波仙人,又乘月而去。
白影剛剛掠入承影宮,幾名女子奔了出來,清聲喝道:「什麼人擅闖承影宮……」
剛剛喝罷,看清了來人的容貌,和他懷中的女子,又驚呼:「是軒主?怎麼?宮主又受傷了?」
「嗯。」那人點點頭,順便吩咐:「拿一套乾淨的衣物到月影閣來。」然後不再停留,直接掠入正宮後的月影閣。
月影閣內,白衣人將琴影放在床榻上,手指疾飛點中她週身十六處大穴,將她放在自己的身前,自己則盤坐在她身後,揮起一掌,將軟煙簾放下。
簾紗後,她的唇角滲出一絲血漬,讓她的臉龐顯得更加蒼白。
他以一指指去那行血漬,一手輕輕解開她已被池水沁透的衣衫,露出如玉的肌膚。美好的身子一覽無遺的展現在他面前,而他心頭卻沒有任何的慾望波瀾,只是被心痛揪結得難以自持。
一掌貼在她的背心,他將自己的內力注入十六處大穴,暗暗驅散她體內鬱結的劍氣,尋找體內受傷的地方。
沉浸於昏迷中的她,輕輕一顫,忽然感覺像被暖陽環繞,慵懶而溫暖,與池水和劍氣的冰冷迥異,卻讓她更加沉迷。
一盞茶後,她的全身血脈打通,漸漸舒泰,頭頂白霧繚繞,所有的寒氣都被驅散。
他收功後,她軟倒在他的懷中。侍女早已將衣物放在旁邊,由他親自為她穿上,將她再度擁抱在懷中。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喃喃低語,知道她聽不見,他只是說給自己聽。
窗外有一枝桂花伸展了枝,在夜風中搖曳晃動,彷彿在回應他的話……
既知今日,何必當初?何必,當初……昨晚,好像又夢到他了……琴影睜開眼,發現自己置身於寢室之中,衣物都已經被換過了。侍女弄玉站在她身側,關切的詢問:「宮主醒了?」
她點點頭,坐起來,「是誰發現我的?」
試劍池她從不許外人走進,哪怕是自己宮中的人,沒她的口渝,也不能擅闖。只是最近練「琴劍合一」那一式,練得越來越苦,常常會走火入魔,不得已,只好允許屬下在她離宮三個時辰後,到試劍池見她,以防萬一。
弄玉笑咪咪答:「是宛如啦,她送湯去給您時,看到您倒在池中,便趕快回來通知我們,把您送回來。」
琴影沒來由的有些失望,但臉上還是淡無表情,回手一摸,劍已握在手中。她從來都是劍不離身,即使是睡著也是。
弄玉扶著她下床,桌上已經擺上了一碗冰鎮蓮子湯。
她不喜歡任何熱的東西,不僅住的地方都是冷硬的白玉建造,連平日所要吃喝的東西,都必須經過冰鎮。曾有個人對她這樣的癖好搖頭輕歎:「你已經夠冷了,為什麼還不對自己好一些?」
當時她是怎樣答的?琴影眼波輕跳,甩開那些記憶,飲下一口湯,不禁皺了皺眉,「為什麼沒有糖?」
弄玉一怔,「上次您不是說甜的東西太膩,您不愛喝,讓人從此以後在湯中都不許放糖的嗎?」
琴影低下頭,不再說話。
是的,她竟忘了,這是她定的規矩。只因為那個人,總愛在她的湯中放糖,說甜的味道好像她的笑容,可以融化在他心裡……她的手一顫,碗掉在地上,碎成幾片,把弄玉嚇壞了,「宮主,您是不是身子還沒有恢復?多休息一下吧?」
她一擺手,「你太多話了。」冷煞的表情從來都是拒任何人於千里之外。
她的身子只有她自己愛護,哪用別人來關心?曾經有個人發誓要照顧她一生,但最後卻棄她而去,從那時起她便知道,世上再不會有真情!更不會有愛她之人。
突地,樓下傳來急速的腳步聲,侍女宛如慌慌張張的跑上來,「宮主,有外敵到來。」外敵?不只是弄玉,即使是琴影都略感吃驚。畢竟,承影宮已經三十年不曾有外人來了。
承影劍的威名早在上任宮主無影子時就冠絕天下,敢來掠其鋒芒的人,都已經死在其劍鋒之下。無影子去世後,琴影繼任宮主,近幾年來,她只是埋首於練武,很少出世,更不會與人結仇,這個「敵」,又從何而來?「是什麼人?」她揚起一道秀眉,可以感覺到手中的承影劍和她一樣興奮,畢竟它已經有十幾年不曾染血了。
「數不清楚,黑壓壓的足有一、二百人,服飾各異,似乎不是一門一派。」
這更奇了,為什麼會突然間有這麼多人氣勢洶洶地跑到承影宮來?她握緊掌中劍,緩緩起身探看。
承影宮前果然聚集了不少人,且大都手持利器,一看就知非出自善意。
琴影從宮門內掠出,眾人眼前一花,只看到她懷抱長劍,娉婷而立,一雙秋水般的星眸和劍身一樣的冷。
「是承影劍!」
眾人興奮之下的竊竊私語,讓琴影的眉梢又挑了一下。看來,她這些年的沉寂,讓人只記得承影劍,而忘記了她的名字。
「各位有事嗎?」她簡短開口。
剛剛還在喧鬧的人聲,驟然安靜下來,偌大的場地上只聽到一片粗重的喘氣聲。
「有事嗎?」她提高了幾分聲音,冷如冰的瞳眸顯出不耐。
眾人面面相覷,似乎沒有人願音先出頭。
「他們是想請宮主您讓出承影劍!」
不知道是誰突然大膽開口,清脆如鈴的聲音並非出自人群。
琴影星眸一凝,眼波掃向聲音的來源——只看到宮門前的一棵小樹上,一個身著火紅般艷麗衣裳的女孩兒,正翹著腿坐在一根枝幹上,單手托腮,笑嘻嘻地望著下面。
被這女孩兒說破來意,眾人也不再遮掩,有人站出來道:「我等知道要宮主讓出承影劍,是強人所難,但我等志在必行,即使是螳臂擋車,也要一試。」
琴影似笑非笑的看著說話的人,「你想要我的劍?」她輕移腳步走過去,劍身如銀水一般光華流洩,眾人看到她的笑容,竟然不寒而慄。
「是、是……」那人已快張不開口,只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她的身上瀰漫開來,罩到自己身上,立刻鑽進週身的穴道,幾乎凍住了血液。
「不要多說了,既然宮主不願出讓承影劍,那就別怪我等無禮了!」有人帶頭呼喝一聲,人潮立刻湧上來,將琴影圍在場中。
這是一次莫名其妙之戰。雖然琴影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忽然來奪劍,但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打,她也懶得多費唇舌。
劍如銀虹,在人群中穿梭自如,血花飛濺,如同點綴,將夜色映得分外冷艷。
她的劍從不是仁義之劍,在敵人前從不會手下留情。當年無影子在世時!曾憑著承影劍,在一夜之間殺盡七十六名挑戰者。三年前,承影劍交到她手中,她所要面對的,是更無情的戰役。
這些人中,有人為了無知而戰、有人為了無畏而戰、有人為了名利而戰,只有她,是為劍而戰。
無影子曾被譽為劍魔,承影劍中早已蘊涵了魔性。而當她初拿到這柄劍的時候,就已開始一步步被這種魔性左右了心神。劍身噬血時,她蒼白的臉頰上有一片暈紅,長髮在空中飛舞,像是在馭風而行。
敵人漸漸被殺退,但她的魔性卻像是無法控制,連寒眸中都透出魔魅的冷笑。
「劍魔重生了!」有人驚呼大喊,緊接著就被她的劍斬下頭顱,驚呼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
她的劍已不受心控,重傷初癒的她,內力尚未完全恢復,突地,她腹內翻絞,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口而出,劍勢立刻弱了下來。
見她忽然自傷心脈,眾人大喜,呼喝著意圖再度攻上。
一直坐在樹上的少女哼笑道:「好一群英雄豪傑,居然乘人之危!」一團銀霧自少女手中漫天灑出,刺中了十幾個人的眼睛。
被刺中之人,眼中流出黑色的血,慘呼倒地,分外淒厲詭異。
此時,一道白影凌空而至,一手挽住琴影,一手持簫貼唇,簫聲驟起,如星月之光照亮黑夜,吹散了所有的殺氣劍光,在眾人心頭映出一片清明。
紅衣少女驀地呆住,看著那人與琴影相依相偎,聽到他春水般溫暖的聲音響起:「承影宮不是外人久留之地,承影劍更非諸位可以輕取之物,請回吧。」他的聲音雖淡,但似乎從四面八方響起,直入人心,這份內力更遠在琴影之上。
「流雲?」叫出這個名字後,眾人臉色慘變。
數年前,流雲琴影名動江湖,二人聯劍,無人可敵。但聽說他們早在三年前絕裂,流雲自創流雲軒,彼此發誓永不見面,萬沒有料到他會出現在此時此地,與琴影還顯得如此親密,莫非傳言有誤嗎?看透了眾人心思的流雲,淡淡苦笑:「雲從影,簫從琴,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是變不了的。」
眼波掃過眾人的臉,溫和的眼神雖然沒有琴影那樣尖銳的戾氣,卻更像一張無形的網,壓制得眾人喘不上氣來。
「我雖不愛傷人,但更不想讓我所愛之人受傷。諸位請不要逼我出手。」他攬著琴影走向宮門,眼中再沒有別人。
有幾個人互相使了個眼色,手持刀劍從他身後竄上,筆直地刺向他的背心。
樹上那個少女驚呼一聲:「小心啊!」
流雲在她的驚呼聲中悠然轉身,單簫橫架住刀劍,手腕一翻,硬生生扭斷了所有兵器。倒在他懷中的琴影也在此時轉醒,看到幾張猙獰的面孔擋在眼前,承影劍下意識地斜挽出幾朵劍花,銀光乍現,血花同時飛起。
望也不望倒地的敵人,流雲抱著琴影的身形騰空而起,消失於承影宮門。
雲影合一,天下無敵。
這八個字,在三年之後,終於重現天下。
自知不敵,再爭無用。待搶劍的人沮喪地離開之後,那個紅衣少女躍下大樹,望著宮門牌匾上「承影宮」這三個大字,微微一笑,玉手伸出,輕輕叩響了門環。
琴影猛地推開流雲,長劍一指他胸口,冷冷的問:「你來做什麼?」
流雲望住她的眸,看清了眸中的寒冰。
這三年來,他只有在她練功練到走火入魔之後,才會靠近她,而那時她都已神志不清。三年了,三年中沒有與她這樣面對面的互視過;三年了,在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一絲柔情。
是他,親手毀了她嗎?「你受傷了,必須盡早治療。除了我……」
「除了你,沒人可以救我,是嗎?」她冷笑道:「這三年裡,沒有你,我不也一樣活過來了?」
他不願意說破她的誤會,強顏歡笑,「但你現在傷了六脈,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打通的,而弄玉、宛如內力太淺,無法幫你的。」
她將劍尖刺前幾分,已經抵在他喉間。
「記不記得三年前我說過什麼?」
他一顫,這往事他怎會忘記?三年前,她就是這樣,以劍相逼,那時候她的眼中還有一滴淚,淚是冷的,如兩人之情。
生亦不見!死亦不見!今生不見!來生不見!短短十六字,已將他們所有的情意一劍斬斷。傷心的他,離宮之後獨建流雲軒,卻不能忘情,夜夜守在試劍池旁望著她舞劍的身影,伴著滿天的星月,飲盡一壺又一壺的清酒。
其實這三年裡,他日思夜盼的只是能這樣和她面對面的站著,聽她喊出他的名字。
「三年前,你的劍已經刺在我的心上了,只是蒼天捉弄,要讓血一點一點流乾,既然生而無歡,死又有何懼?」
他慘笑的神情觸痛了她的心,讓她的劍停在半空,再也刺不下去。
僵持中,弄玉走進來稟報:「宮門口有人敲門,要拜見宮主。」
「不見!」琴影勃然而怒,今天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來打攪她?流雲回頭問道:「來人是誰?」
「是一個紅衣女子,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樣子,沒有通報姓名。」
流雲眼光閃爍,「是她?」轉對琴影說:「剛剛危急關頭,她放過毒針幫你退敵,說起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琴影恍惚還記得剛才的一幕,持劍的手垂下,改口道:「叫她進來。」
片刻後,紅衣女子來到殿中,笑盈盈的望著二人,「流雲如仙影如玉,看來傳聞果然不虛。」
「你是誰?」琴影最恨聽別人提起過往之事,眉心一凝,冷冽的眸光將紅衣少女逼退一步。
紅衣少女轉向流雲問道:「你的流雲簫今天只聽到一段,已經讓我心動。聽說若能聽你吹完一首,沉魚落雁都會成真?」
流雲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意外到來的女孩,她侃侃而談,絲毫不見外,來此的動機更不可知。
「你是唐門的人?」他猜測著。
少女歪著腦袋,俏皮的問:「你怎麼猜到的?」
「你發暗器的手法很像唐門的『滿天星』。」
少女笑顏大開,「你的眼神真銳利,不錯,的確是滿天星,不過我的功夫還不到家,否則不會發出一百針,只刺中十三個人的眼睛。」
「你來承影宮幹什麼?」琴影不願再聽她絮絮叨叨,心脈上的傷勢似乎更嚴重了,提上一口氣都顯得艱難。
少女眨眨眼,「難道你們不想知道,為什麼這麼多人不惜一死,來承影宮搶承影劍嗎?」
「為什麼?」琴影又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她的劍。這一生,她只剩下劍了,所以搶劍之人就是她的勁敵。今日雖然敵退,怎知明日不會重來?」
「五大名劍,你們聽說過嗎?」
少女之話問出口,琴影蒼白的臉上瞬間煥發出奪人的神采,「五大名劍?」自髻齡學劍時起,她便已無數次從師父無影子口中,聽到五大名劍的傳說。
「五大名劍……軒轅,魚腸,巨闕,七星……」
「還有你手中的這把承影。」少女接答,「現在這五把劍關乎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所以才引得天下人聞風而動。凡擁有這五把劍的人,此刻都被席捲到這場風浪之中,所以即使是避世的承影宮,也難逃此劫。」
流雲嗤笑出聲,「天大的秘密?也許只是一道無意義的流言而已。」
「軒轅城的名字兩位聽過嗎?」
「聽過又如何?」
「那軒轅城主的話與流言之間,是否可以劃上等號?」
流雲沉默一瞬,「這次的事與軒轅城主有關?」
「軒轅劍為五劍之一,軒轅城自然難逃關係。況且若非軒轅城主親自下令尋劍,又哪會惹來這麼多人的追隨?」
流雲望了琴影一眼,又問道:「那所謂的天大秘密是什麼?」
「聖傳。據說五劍齊聚之日,是聖傳出世之時!」
聖傳?流雲搖頭一笑,「原來說到底還是為了名利二字。」
琴影忽然問道:「其他三劍的下落如何?」
「那三劍嘛……」
還不等少女回答,流雲卻如閃電一般,點中了琴影的軟麻穴。
「你做什麼?」琴影驚怒卻無力推開他,只能用殺人的眼睛瞪著他。
「你的眉心有黑霧,只怕傷勢更重了。」流雲在她耳畔低語:「何必執著於這個故事呢?那三劍無論在哪裡,都與你無關。」柄承影劍讓你幾乎成魔,五劍同在便是天塌地陷之時,不見為妙吧。」
不顧她的反對,流雲強行將她抱起,又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道:「這位姑娘,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可否相告?」
紅衣少女一直在呆呆的看著他們,聽流雲問才回過神來,「叫我阿紫好了。」
「阿紫姑娘,今日多謝你救助琴影,只是承影宮從不留外客,恕我們不送了。」
流雲轉對弄玉吩咐:「琴影中傷太深,只怕我一人也逼不出她的寒氣。麻煩你搬十盆火炭到月影閣來。」懷中的人兒已然昏厥。
「是。」弄玉慌忙跑開準備。
阿紫又叫住正要離開的流云:「你若真在乎她,為什麼會搞到現在這種局面?」
流雲臉色一變,苦笑而不答,轉身奔向後樓。
懷中的琴影身冷如冰,呼吸微弱。
為什麼會搞到現在這種局面?為情,更為這把承影劍。她執著於苦練琴劍合一這一式,卻不知劍成之日,便將是他們永別之時。
他能失去她?自然不能。
而她呢?如今絕情至此,心中可還有一分一寸的地方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