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他已走了五個月。
已是夏末秋初,一年的時光就這樣從指縫間悄悄溜走。
滿地的落花,景色竟有幾分的淒涼,一陣秋風吹過,她伸出細瘦的手臂,雪白的桂花落了滿手,嘴角旋起淡淡的笑意,一揚手,花瓣緩緩飄落至水中。
感受到腹中胎兒的踢動,鎖煙收回手,輕輕撫摸著圓圓的小腹。
這孩子很活潑,從有胎動開始就沒停過動作,孕吐也是從他走了之後才開始的,孩子六七個月的時候,她幾乎無法從床上起身,這小寶寶像他的阿瑪,折騰人的本事也是一脈相承。
鎖煙溫柔地撫慰著腹中的小寶寶,拿起一旁籃中剛納好的一雙小紅鞋,輕輕放在圓滾滾的肚皮上,默默地和小寶寶對話。
寶寶,你要快快長,阿瑪和額娘在等待著寶寶的降生喔……淚水眨了下來,鎖煙仍是強笑,阿瑪在外面打仗,所以不能來看寶寶……可是……可是……她好想他,思念一點一滴地積累,在每個平靜的日日夜夜。
她曾經以為他的放手就是她新生的開始,偏偏事與願違,對他的思念就像是奔湧的岩漿,被壓抑,被封鎖在死寂中,只等待著一個突口……
「格格,格格……阿絲從小路急匆匆跑過來。格格,漢藩已經投降了,王爺打了個大勝仗!」
小鞋從手中滑落,鎖煙驀然站起身。
因為站得急了,小腹竟刺痛了一下。
「格格,您怎麼了?」阿絲一見鎖煙神情不對,慌張地扶住她的身子。
疼痛一閃即逝,鎖煙對著阿絲搖頭,小手卻緊緊抓住阿絲的衣襟。
阿絲當然明白她的意思。笑著說「格格,王爺已經回京了,大總管說,王爺現在正在宮中領賞呢!」
他回來了,他打了勝仗回來了!心口亂撞,可一想起離別前的情景,鎖煙的眼眸黯淡下來。
他…還會到別苑來嗎?
他還會記得這裡有一個她嗎?
「格格……」阿絲喃喃叫道。看著鎖煙驀然落寞的小臉,她只能心疼。
鎖煙回轉身,默默地向臥房走去。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那時,她沒有全然讀懂,現下,她是全明白了。
可是已經太晚了……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症候來時,上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空一縷餘香在此,空一縷餘香在此……
燈燭早已燒盡,小腹傳來一陣勝過一陣的痛楚,汗水從額上不停滑落,浸濕了整片枕巾。
鎖煙雙手揪著棉被,想要起身叫睡在耳房的阿絲。
腿間滑過一陣濕濡,鎖煙顫抖著手摸向大腿,皎潔的月光下,滿掌的鮮血驚白了鎖煙的小臉。
她的孩子……不要……誰來救救她的孩子……
一波劇痛再次襲來,鎖煙咬緊牙根,想要推倒桌上的瓷杯,希望甕杯破裂的碎聲能驚醒阿絲。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時。她痛恨自己是個啞巴,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好,她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
就要碰到了,就快了……
「砰」瓷杯碎裂的聲音伴著重物落地的聲音劃碎了寂靜的夜。
整個院落的燭人同時亮起,沒人膽敢有絲毫的怠慢。因為那聲音是從主屋傳來的。
「格格……」阿絲只匆匆披了單衣奔向主屋。
一開門,阿絲幾乎怔在原地。
「格格……」阿絲驚叫。
鎖煙連人帶被摔落下床,雪白的褻衣早已被鮮血浸濕,素被上也是血跡斑斑,鎖煙蒼白的小臉上全是汗水、她伸出手,無言地向阿絲求救。
「格格……」隨後而來的阿占嚇傻了。
「你還愣著做什麼?快,遣人快馬加鞭去通報王爺;去找接生的穩婆……
還……還有大夫!」
阿絲幾乎有些錯亂了,她跌跌撞撞地跪爬到鎖煙的身邊,艱難地扶起鎖煙。
「穩婆來了……穩婆來了。」小翠吵嚷著,拉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奔進屋來。
那老婦人熟練地查看鎖煙的身體,臉色凝重起來。
「你們大姑娘家的先出去,叫幾個婦人過來幫忙即可,快去準備滾水和乾淨的布,天……」
阿絲和小翠慌忙答應著下去了。
痛,好痛。鎖煙無助地揪緊手下的被單。
痛到極至,靈魂幾乎剝離了肉體,渾噩地任人擺佈。迷濛中,
只聽見一個男人沙啞哀淒的嘶吼,好熟悉的聲音,他的哀傷幾乎感染了她,讓她的心竟隱隱痛了起來……
煊赫下馬,腳步竟有些踉蹌,他奔進主院。
阿絲和小翠面色蒼白地站在外面,眾多的僕婦匆忙地從主
屋裡進進出出,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一隻銅盆,只不過端進的是清水,端出的卻是血水。
「王……王爺」兩個奴婢跪下身,「王爺,那是產房,您身份尊貴不能進去……」
「滾,若她死了,你們誰也別想活。」淡淡的,再也不是他一向強悍的口吻。
他,究竟做了什麼?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不聞不問,她甚至還懷著他的孩子。
是不是非要到失去才能懂得珍惜的可貴?
如果那一天,他抱抱她,等她氣消後把一切重新解釋給她聽,今天會不會就不再是這樣?
五個月的屠戮讓他殺紅了眼睛,他把胸中的憤恨全發洩在擁兵自重的漢藩頭上,最終保住了大清江山的穩定,他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最寶貴的……
鎖煙……
失去了她,縱使坐擁天下又如何?
又如何?
他走進去,一屋子忙碌的人霎時沒了聲音,個個驚恐地盯著他看。
被屏風攔在外室的眾位御醫一見到煊赫的身影,立刻抖嗦著跪倒在地。
朝中誰人不知,這位擁有絕世容貌的鎖煙格格是攝政王的心頭肉,他和她的各種流言早已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傳遍。
朝中重臣今都知道,為了這個傾國傾城的啞女,攝政王不但把自己的髮妻打人冷宮,更是把老福晉氣到中風。
「救活她。否則!你們就得跟著她一起死。」他的眸中全是毀滅一切的死寂。
他跨進內室,沒人敢阻攔。
一堆血布。煊赫閉了閉眼,到她身前,溫柔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她巴掌大的小臉沒有一絲血色,額上卻不停冒汗。
他溫柔地擦拭她額上的汗,唇貼著她的耳朵,輕道「鎖煙,我回來了。你醒醒好不好?別嚇我。只要你醒過來,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鎖湮沒有動。
「鎖煙,一切都是我的錯。只要你醒來,我隨你處置。你不要孩子了嗎?如果你不醒來,孩子會死的,你捨得嗎?」
她還是沒動。
煊赫的眸突然染上狂野,他絕望地吻她:「如果你再不醒來,我會親手殺了你額娘、你哥哥,你最好相信,我說到做到……」
「不……不……不好……了,血……血崩……血崩……」
產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滿頭滿臉的血,「快,快按上,快……」
煊赫肝膽俱裂,他不顧一切地抱起她軟弱的身體,緊緊地,緊緊地抱在胸口,「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不能……不能沒有你……愛你……我愛你……」
助產的僕婦慌忙成一團,屏風後的御醫也跪了一地,齊聲哀叫:「王爺……節哀……」
「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倍……」煊赫瘋了一眼睛赤紅著,他從靴中抽出鋒利的匕首,毫不遲疑地劃開手臂上的脈搏。
鮮紅的血噴湧了出來,他把手臂湊到她毫無血色的唇上,扣緊她的下領,讓她吞食他的血。
「鎖煙,求你……鎖煙……」
他從來不知道其麼叫做絕望,現在他知道了,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滴落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為什麼要到現在才看清,他早已深愛她入骨髓,如果連根拔起,那將會是怎樣的痛!
「鎖煙……別這樣對我……我愛你……醒過來……」
沒人敢去阻攔煊赫瘋狂的舉動,似乎一切都將成定局……
「血止住了,格格在用力,格格沒死……」產婆大叫著,早已忘記了忌諱,忙爬起身,對著身旁的僕娘叫道:「快,再多準備些熱水。」
「鎖煙……」他捧起她的小臉,看她掙扎著想要睜開雙眼。「鎖煙,醒過來。」
好痛。鎖煙蹙緊眉,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這時煊赫沙啞的聲音灌進了她的耳朵,心臟硬生生抽搐了一下,她緩緩掀起綿密的眼睫。
是他……真的是他!
淚水立刻滾下,她默默地看著他,漆黑的雙眸中藏著千言萬語。
他…為什麼現在才來?在她快死的時候?
「格格,您千萬要使出吃奶的勁來,如果再不把孩子生出來,他會憋死的。」產婆大叫著。
鎖煙尚未回過神,小腹便傳來陣痛。她反射性地抓緊他結實的手臂,此時才看清他瘋狂的舉動,他竟然……用自己的血來餵她?
她焦急地想要按壓住他的傷口,他卻不讓。
他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我愛你,鎖煙,你拋不開我的,如果你死了,我會讓這血流盡…鎖煙動容了,指尖沾染上他眼角的淚,她為他綻開清弱的笑,淚水卻滾落下來。
他愛她。他是愛她的……無盡的狂喜向鎖煙席捲而來。以前為他所受的傷痛突然間變得微不足道。她是那麼愛他,沒有哪一刻像現在如此肯定,可狂喜只延續了一秒,下腹便傳來鑽心的陣痛。
「格格,再用些力,羊水已經破了,來,別慌,深呼吸……」
「為了孩了,為了我,你要堅強!」他把大拇指放人她口中,不想讓她咬傷自己,他知道,她一定會挺過來的,他的鎖煙一直都是倔強的女孩。
一波陣痛隨即席捲了鎖煙的全部注意,她蹙緊眉,反射性地咬住他的手,開始用力。
身體裡有一股強烈的暖流在保護著她和他們的孩子。她相信,那是他的血液在她的體內流動,這是她堅強的來源。
冗長的分娩中。她和他交握的雙手沒有分開絲毫,即使鎖煙把大多的注意力放在生寶寶上面,但她依然未忽視寶寶的阿瑪;她偷偷按壓住他手腕上的傷口,她可不希望在生完孩於後,孩子的阿瑪因為失血過多而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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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個月的女寶寶,活潑得不得了,舞著兩個肉呼呼的小拳頭滿世界揮舞,一見人就笑。小嘴不停吐著唾沫,可一餓了她的小肚肚,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哭了再說。
每到此時,鎖煙必定放下手中的事情,即使再緊急,她也會奔到小女兒的身邊餵她吃奶。
這不,小娃兒才張開嬌嫩的小嘴啼哭。鎖煙就反射性地要起身。
「不…要!」煊赫蹙緊深眉,強勁的手臂一個用力輕易便把鎖煙重新壓回被窩。
那個小鬼彷彿生來就是和他這個老子作對的,一個晚上不鬧上兩三次絕不甘休,今天他一定不會屈服。
「哇……哇……」小娃兒卯足了勁兒哭喊。
鎖煙開始拚命地掙扎,好心痛,她不要她的小寶貝哭得這麼淒慘。
「別……想……,今天誰也別想……把你……從我懷裡搶走……」煊赫輕啃著鎖煙雪嫩的玉頸,大掌溫柔地搓揉著她豐潤的雪乳。
啊,好痛。
是乳水的脹痛,他的動作雖然輕柔,但仍讓她敏感地瑟縮了一下。
小手輕隔開他的大手,鎖煙輕搖頭,漆黑的水眸泛著柔弱的請求。
他驚艷的黑眸滑過她雪白泛著清乳的兩抹嫣紅。低沈而沙啞地笑,「我真羨慕那小丫頭……」說著,低頭含吮她的紅嫩。
「呃……」鎖煙不自禁仰高頸,為著這甜蜜的折磨而心蕩神馳……
「哇——」小丫頭一記超霹靂,超長度的暴哭終於拉回了鎖煙快要沒頂的理智。
一鼓作氣,鎖煙咬咬唇,把壓在身上肆意妄為的男人推到一邊,動作迅速地爬到床頭的小嬰車前。
煊赫愣住了,單臂撐著強健赤裸的上身,不無惱怨地瞪向不遠處的母女二人。
小寶寶一見鎖煙來了,哭得更大聲,委屈地哽咽著,幾乎把鎖煙溢滿母愛的心哭碎了。
鎖煙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女兒從小嬰車裡抱出來,臉頰溫柔地貼向寶寶嫩嫩的小臉蛋,一邊輕輕地搖晃著,一邊撩開半邊肚兜給她餵奶。
煊赫輕甩頭,長髮鬆散,看看母女倆親密的模樣,一股醋意和被遺棄的怨氣油然而生,他快速向鎖煙移近。
「我冷。」他親密地從後面環抱住鎖煙,連同正在吃奶的女兒也被圈圓在他寬厚的懷抱,他把頭擱在她雪嫩的肩上,高挺的鼻樑不甘地摩挲著她敏感的耳後。
鎖煙躲不過,只能任隨他去鬧。
「這小傢伙真幸福。」煊赫帶著酸意歎道,說出去恐怕也沒人會相信,大名鼎鼎的攝政王煊赫會吃一個出生不滿一百天的小奶娃的醋。
鎖煙斂眸看向正貪吃的小女兒,是的,她很幸福,女兒絕不
會再延續她坎坷的生命,她啼哭時洪亮的嗓門和強韌的生命力都像煊赫,她最心愛最親密的男人。
愛他呵,情早已融人骨血,生命本來就如此無常,如果再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再悔當初,那只能是咎由自取了。
所以,她要好好地愛他,好好地愛他和她的女兒,一刻都不要與這父女倆分離!
小娃娃吃飽喝足後也不鬧了,睜著兩隻圓滾滾的大眼睛啃自己的小拳頭。
煊赫伸出手想要碰觸女兒柔嫩的臉頰,又怕弄傷了嬌嫩的小人兒,大手僵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瞪著小娃娃。
銷煙扣好衣襟,瞥見他難得癡呆的表情,笑了,她溫柔地握若他的大手,輕輕地碰著女兒嫩若無骨的小身子。煊赫的表情有些怪異,問道「她身子怎麼那麼小?」
小娃兒用柔軟的牙床快樂地啃著父親的大手,咕咕地笑個人停,大量的唾沐外湧,沾了煊赫滿掌。
銷煙無奈地對著他搖頭,輕輕拍她的背,待打了飽嘀後才重新把她放進小嬰車內,溫柔地搖著小嬰車,寶寶似乎很喜歡這坐船似的感覺,笑得更開心了。
「鎖煙。」煊赫攬緊她的纖腰。
她想回頭,他卻不讓。
一封信箋被塞到她手上,鎖煙好奇地平展開來,是嫂子納蘭的筆跡。
「鎖煙,額娘一直沒有收到你的回信,是你在氣額娘嗎。額娘好想你,不知你在王府過得可好?我和你哥哥、嫂子在關外的生活非常好,王爺真是我們家的大救星,你要替額娘好好謝謝王爺…」看到這,鎖煙詫異地抬頭看向煊赫。
煊赫用眼神鼓勵她繼續看下去。
鎖煙細細地往下看,看著看著淚水便落了下來,直到最後一頁翻完,鎖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哭泣著回轉身撲到煊赫的懷中,緊抓著他的背。
原來…一切…都是她錯怪了他!
煊赫溫柔地拍撫著她的背,輕靠著她的耳朵,「鎖煙,把你哥哥和額娘送到關外是最好的辦法,我不能公私不分,更不能看著你傷心,所以找一個理由,名義上是讓你額娘、哥哥和嫂子去關外服苦役…」
實際上是讓額娘去享清福,給哥哥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淚水滑下臉頰,鎖煙再也壓抑不住感情的奔湧,這樣的煊赫,她怎能不愛?
「怎麼又哭了。」煊赫輕歎,下鄂頂著她的發,鎖煙,原諒我。在沒遇見你之前,我已經習慣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去對任何人解釋自己做過的事情,我有我的原則,我一直以為如果你在乎我,你是能夠瞭解的。可是那一次你卻選擇把我推離你的心。我憤怒而絕望,以為傷害你就能保護自己,可是我……錯了,並且錯得徹底。」他摟緊地,想起記憶中差點失去她的絕望。龐大的身體竟有些顫抖,「我不能失去你,絕不能。」他閉上眼,想借由凶狠的擁抱驅趕魔魘。
在心愛的女人面前,煊赫不再是神,不再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他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男人,害怕心愛的女人離他而去。
感覺到他情緒上的波動,鎖煙溫柔地用小手拍他的背,另一隻小手來到他胸前,輕輕寫畫著:「我愛你,愛寶寶,一刻都不想和你們分離,這輩子我跟你是跟定了。」
燈赫猛然抓住她的手,黑眸裡燃燒著炯亮的火焰,他輕吻她的手,低嘎道:「這誓言,我絕不允許你再收回。」
鎖煙重重點頭,笑著,淚水也落了下來。
「你不該輕信東哥的話。」煊赫的聲音冷凝下來。鎖煙乖乖地窩在他懷中等待下文,她知道他會把一切都解釋給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