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仙利用一個沒有課的下午,換上輕便T恤、短褲,到院子裡澆花。
這兒原本是雜草叢生,小仙花了一個星期天的時間才整理出一小塊地來,並種下了 玫瑰花苗。
由於張嫂已能處理大半的家務,而她,其實是越幫越忙的那種材料,所以決定把空 閒的時間拿來整理花園。雖不期望它立刻花團錦簇,至少不要光禿禿的像個沒人住的廢 園,最重要的是她不希望白住在蕭家,那麼令她更缺乏信心。
種個玫瑰花倒也不用沒事就澆水,而小仙拿個水管卻老仰著脖子往隔壁瞧,誰都知 道澆水不過是個幌子,尤其是水管裡根本沒跑出多少水,她還一徑地大聲叫道:「小寧 !快走開,別蹲在那兒,待會水灑到你身上喔!」
她這種分明想引人注意的喊叫沒喊出隔壁半個人,只引起在一旁玩著機器人的小寧 奇怪地望著她。
小仙終於放棄,頹然地坐在小寧旁邊。
「他們都不在嗎?還是一點也不想念我?再不然……就是我的聲音太小了。」
小寧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玩手中的玩具。
她又歎了口氣。
「你一定覺得我很莫名其妙吧?自己的家,隨時可以回去,幹嘛在這兒裝模作樣。 」
小寧沒有反應,小仙也不在乎。
「裝模作樣就是『假仙』的意思啦!你想想看嘛!我這麼『酷』地跑出來,他們只 曉得拿零用錢給我,也不硬拖我回去,我哪有臉自己提著行李回去啊?其實……我也不 是真想回去做電燈泡,只是想看看他們而已,老爸,王媽,還有季薇……」
她懊惱地拾起一塊石子。「哎呀!真煩人,他們為什麼要結婚嘛!」說完把石子使 勁往大門外一扔。
輕脆的聲響傳來,石頭不像掉在地上倒像打中了鐵皮。
小仙聳聳肩並未加以理會,反正在這兒看不見外頭,而門關著,外頭的人應該也看 不見她。
沒想到有人敲門了。
放著門鈴不按卻用力敲門,小仙直覺認為這個人是生氣。
為什麼?
剛才輕脆的聲音並不像石頭打中他的頭所發出的啊!
心裡有點害怕惹火了大流氓什麼的,小仙遲遲沒有過去開門,那人大概是敲疼了手 吧!改以很大的聲音嚷著要人立刻出去。
小寧很害怕,白著臉拚命要躲到她身後,此時小仙也生氣了,因為那人的吼叫嚇壞 了孩子。
她衝過去開門,破口就罵:「你叫什麼叫,吵到人家知不知道?」
「為什麼不開門,想逃避責任嗎?」那人吼了回來。
實在是……外表和想像差太多了,這麼些粗魯暴躁的舉止竟來自一個衣冠楚楚的中 年人。
看他大約四十五、六歲,一副斯文樣,留著點鬍子,戴眼鏡,給人一種精明幹練的 感覺。
這樣一看就是有身份地位的紳士,怎麼也想不到會如此傲慢無禮。
不過小仙這個人一向是人家對她好她也對人家好,人家對她凶她便十倍還給人家。
因此,當那人吼回來時,她立刻以更大的聲音吼回去:「喂!老公公!你說清楚啊 !什麼逃避責任?我有什麼好逃?」
「沒有?你這丫頭還凶?來!過來看看,」他招手要小仙過去。「把我的奔馳車砸 了個洞還想賴嗎?」
小仙靠過去一看,隨即皺眉。
「拜託!不過是掉了點漆嘛!什麼砸了個洞?太誇張了。」
「只不過掉了漆?」那人咬牙切齒。「混球!你知道這車有多貴嗎?前天才交車的 ,居然……」
「大哥!怎麼了?」黑色奔馳車車門打開了,一位身著紅色緊身洋裝的女人走了下 來。「到底在不在嘛?太陽這麼大,我可不想在這兒曬太陽。」
她一樣高傲,戴著太陽眼鏡,塗著厚厚的粉底和口紅,怎麼掩飾仍看得出已經不年 輕了,至少三十四、五歲吧!
「我才停好車,想按門鈴,這丫頭竟扔石頭砸我的車,你看看,都凹進去了……」
「哎呀!大哥!只是小事嘛!重新烤漆不就好了,再不然換一輛,你錢那麼多還怕 不夠用嗎?」
「你說那是什麼話?這車我才剛買……」
「別說這個了好不好?快進去嘛!外頭熱得很,今天怎麼這麼大個太陽,真討厭。 」女人用手扇著風,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小仙原先是冷冷地瞧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一聽那女人說要進去卻立即反應似地 張開雙手擋住門。
「你們想幹什麼?」
「喲!」紅衣服的女人走過來。「你這小女傭倒是不知死活,方-我還為你說情呢 !馬上你就撒起野來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地位啊?敢擋住我們。」
「我只是問你們想進去做什麼。車子是我砸的,想怎麼就找我,和裡頭的人沒關係 。」
「哈!我們進去做什麼還得告訴你啊?誰規定了小傭人可以管這麼多事了?大哥! 別理車子了,我們進去吧!我可沒時間在這兒窮耗著。」
一直心疼轎車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看得出他們想不顧小仙的阻擋硬進去。
小仙再怎麼也擋不過兩個人,是以她決定喊張嫂出來。
太豈有此理了,就算是不小心拿石頭扔中了他的車,難道要強行進房內搶奪等值的 東西來賠償嗎?
她轉頭,還沒來得及朝屋內喊,小寧已經拉著張嫂跑了出來,想必是見她被兩個凶 神惡煞的人夾攻,趕忙進去替她討救兵吧!小仙想了就覺得感動,這孩子畢竟知道誰對 他好。
由於她的雙手都用來擋住半開的門,只好以誇張的點頭動作及跺腳來強調需要幫忙 。
「快來啊!張嫂!這兩個神經病硬要闖進屋子裡,你看我們是不是該報警?」
「誰呀!」張嫂拖著尚未痊癒的腿走過來。「怎麼回事啊?打從剛才就聽見外頭鬧 哄哄的……啊!這……不是大少爺跟三小姐嗎?你們……怎麼不進來坐?」
☆☆☆
剛吃過晚飯,小仙陪小寧在看電視,張嫂則在收拾桌面上的碗盤,不過……神情有 些凝重,不像往常一樣哼著歌。
蕭逸臣開門進來,三個都訝異地看著他,而只有小寧立刻沒事般地又回頭看電視。
「二少爺!今天這麼早回來?」張嫂的笑容真僵硬。
「公司最近比較空閒。」他只簡單地說,看著桌面上的菜,隨即笑道:「今天煮多 了嗎?剩下這麼多。」
「呃……」張嫂胡亂地點頭。
「才不是呢!」小仙卻喊:「是張嫂啦!幾乎什麼也沒吃,這麼多菜,三分之二是 我解決的。」
「哦?」蕭逸臣關心地看著張嫂。「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還是腿又痛了? 我送你到醫院讓醫生瞧瞧吧!」
「不用,我……我沒什麼地方不舒服。」
「我問過她許多次了,總是這麼說。」小仙道。
「那究竟為什麼沒胃口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蕭逸臣繼續問,實在是他也覺 得張嫂怪怪的,似乎在煩惱什麼。
「有事你就說出來,張嫂!老放在心裡早晚悶出病來。」
張嫂奇怪地看向小仙,好像很驚訝她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可惜小仙沒注意,她只單純地擔心張嫂是病了,還是真有心事,於站起來走向餐桌 。
「這兒我來收拾吧!你到客廳歇一會兒嘛!可以跟他聊聊,」她指指蕭逸臣。
「有什麼困難老伯都會替你解決的。」
蕭逸臣瞪了她一眼,對張嫂說:「走!我們到客廳坐坐……」
「我要收拾……」
「讓她收就好了。」
「是啊!讓我來處理,我保證會非常小心,絕不打破碗盤。」
「還是我……」張嫂還想堅持,最後似乎忍無可忍,極懊惱地叫:「哎呀!我哪有 什麼心事?還不都是你?」
她指著小仙,小仙因而張大了眼睛。
「我?我怎麼了?哦……那條魚嗎?我問過你了,是你說不吃我才……」
「誰跟你說魚了?你闖了那麼大的禍一點也不覺得擔心嗎?」
小仙還來不及開口,蕭逸臣已皺眉頭問:「她做了什麼?」
「我沒……」
「你別怪她,二少爺!」張嫂搶在小仙前頭。「她不知道……因為她是外人,自然 不認識……而他們又……小寧都嚇哭了……」
「張嫂!」蕭逸臣閉了閉眼睛,深吸了口氣。「你從頭慢慢說吧!這麼沒頭沒尾的 要我怎麼猜?」
於是,在客廳裡,張嫂緩緩地,略帶緊張和擔憂,把蕭家大少爺和三小姐來過的事 說出來,而直到此時,小仙才知道在她心裡不以為意的一件事竟讓張嫂這麼心神不寧。
「大哥跟三妹來過?」蕭逸臣眉頭輕蹙,似在思索什麼。
「嗯,」張嫂點頭。「那時候……大少爺和小仙在外頭吵起來,因為小仙用石頭砸 中了他的新車,大少爺生氣……」
「只不過掉了些漆……」小仙為自己辯解。
「哦?」蕭逸臣臉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
「其實小仙也不是有心的……」張嫂說:「總之……後來我請他們進來,他們說要 見你,我記得你不喜歡看見他們,就說了你在公司忙著……」
「你提公司的事……」
「他們一聽見公司就瘋了,尤其是大少爺……直嚷著說那該是他的,再不然也應該 占一半股分什麼的……」
「然後呢?」
「然後……小寧少爺見他們那麼凶,好像更害怕,他本來就很怕他們……他一直哭 ,沒有出聲,只是躲在……躲在小仙身後掉眼淚。三小姐不知怎麼了忽然衝到小寧少爺 那兒,指著他的額頭罵:他小雜種!死了算了,活著有什麼用,只會分財產等等的難聽 話,結果……結果……」
「結果怎麼樣?」
張嫂偷看了他一眼,實在看不出是喜是悲,只好繼續說:「結果……小仙拿起桌上 的花瓶跟水全倒在三小姐身上……」
「我還想拿花瓶敲她的頭呢!竟對小孩子說那種話……」一直在一旁聽的小仙忍不 住開口說,卻在張嫂的暗示下又閉了嘴。
張嫂繼續說:「三小姐大聲尖叫,說她的衣服、鞋子、手提袋都是名牌,說是意大 利的……哎!那牌子我不會說……」
「那不重要。」
「是。」張嫂點頭。「三小姐立刻到浴室整理她的衣服,這時大少爺又提到小寧少 爺繼承的遺產,說什麼一個小孩子沒理由分那麼多錢……」
「他該去找律師談,遺囑是合法的他早就知道了。」
「我實在不曉得他對我說那些做什麼,我只是個老傭人,根本什麼都不懂……不過 大少爺的表情很可怕,他一直瞪著小寧少爺。」
「他不是有只老母雞護著?」蕭逸臣看向小仙,眼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小仙狠狠地瞪他,繼而控制自己不要發作,畢竟張嫂已經夠緊張的了,她不該再起 戰端。
「後來三小姐從浴室出來,她好像聽到了大少爺的話,嚷著小寧少爺的錢該給她, 還指著小仙要她賠她的衣服和鞋子……結果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那樣……大少爺和三小姐 吵了起來,好像是三小姐說大少爺錢已經夠多了,還貪心,大少爺就罵三小姐更貪心, 丈夫生意失敗就想回娘家挖更多的錢……兩人吵著吵著幾乎要打起來……。」
「最後呢?怎麼打發他們的?」
「是……是小仙,她覺得他們太吵了,小寧少爺又一直很害怕,於是就開口趕他們 出去。」
「趕他們出去?沒那麼容易吧?」
「是啊!他們就像討債鬼一樣,說沒見你回來說清楚絕不回去。」小仙一臉厭惡的 表情。
「他們還罵小仙多事,說她是下女卻不知本分,我說小仙不是傭人,他們根本不聽 ……」
「沒關係啦!張嫂!我不在乎那種人怎麼說我。」
「他們怎麼會乖乖地離開了呢?」蕭逸臣問。
「小仙叫他們回去,他們不肯,小仙就拿了剪布的剪刀衝出去說要刮了大少爺的車 ,大少爺很緊張地拉了三小姐追出去。我沒跟出去……只聽見大少爺憤怒的吼叫,隱約 還有三小姐的笑聲,然後沒一會兒,他們就離開了。我想……小仙是刮壞了大少爺的車 。」張嫂吶吶地說。
「還可以開嘛!怎麼能說壞了呢?」小仙說:「我只是畫了只烏龜,就在駕駛座的 門邊,大約這麼大吧!」她比了兩個手掌的大小。「奔馳的烤漆好像還不賴,不怎麼容 易畫耶!而且剪刀劃過去有很刺耳的聲音,我也不好受……」
蕭逸臣忍不住放聲大笑,一想起他大哥的表情就覺得過癮極了。
張嫂訝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知道他的確沒生氣時不禁為小仙鬆了口氣。
大少爺是不會就這麼算了的,起碼會要小仙賠償車子的損壞修復金。現在既然二少 爺沒有怪她,就表示有什麼事他都會扛下了。早知是這種情況,她又何苦煩惱了一整個 下午?
小仙看他們兩個的表情,覺得有些莫名其妙,逕自回到客廳陪小寧看電視。
蕭逸臣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瞧著客廳裡的一大一小,竟有一點感動。
真像個老母雞啊!她,不是自己的小孩也拚死地保護。
他想了想,對客廳喊:「喂!星期六有沒有空啊?」
「幹嘛?」小仙頭都沒回。
「大家一起出去走走吧!」
「大家?」小仙有了興致,轉身跪在沙發上。「誰啊?我認不認識?」
「就是我們啊!你,我,張嫂,還有小寧。」
「你……要帶我們出去玩?」小仙瞪大了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二少爺!你們去吧!」……」
「一起去,」小仙忙說:「要嘛就一起去,對不對?喂!你不會是耍我們吧?
老伯!」
蕭逸臣拎著西裝往樓上走。
「記得穿漂亮點,我給你們拍些照片。」
小仙開心地四處跳著,這些日子情緒是極低潮,能出去玩玩太好了。
秋天近了,想想外頭應該充滿著詩情畫意的景致吧!
一回頭,竟看見張嫂在擦眼淚。
「張嫂!」小仙大驚。「你怎麼哭了?」
「二少爺說要給我們拍照,你聽到了沒?」張嫂吸了吸鼻子,露出笑容。「他終於 又有了拍照的念頭。你知道嗎?那是他了的興趣,也是他的職業,當他被迫接下公司的 大權時,氣憤地砸壞了一架相機,還賭氣地說不再替任何人拍照了。」
「有這種事?」
「嗯!」張嫂點頭。「所以剛才我聽到他那麼說真是不敢相信……你真了不起,小 仙!」
「我?我什麼也沒做。」
「不!他變了,都是因為你。他變得開朗多了,偶爾還會大笑,很少發脾氣,對我 和小寧也更關心……」
「那……不是我的關係吧?我是惹禍精耶!他巴不得我早點滾呢!」小仙非常懷疑 張嫂的話,她不會有這麼大的能力去改變誰,尤其是這麼頑固的一個人。
「要是你離開了,他會後悔的,快樂將離他更遠。」張嫂自信地說,並起身去收拾 未收完的餐具。
小仙想著張嫂的話,不自覺地皺起了眉瞇起了眼睛。
「我有這麼重要嗎?不會吧?」
☆☆☆
秋天了,前些日子太陽還大著,一陣雨之後,氣溫降低了十度,冬天的味道隱約可 見。
季薇的心冷透了,她的雙眼無神地盯著眼前的玻璃,好久好久了,一直維持這個模 樣。
黎時彥早已將車子熄了火。
到家門口該有半小時了,而季薇似乎不知道,也沒聽見他開口說了數次「到家了, 先進去吧!」就那麼呆坐著,讓他既心疼又覺得無奈。
剛才他不顧季川較他年長,一拳將他打倒在地,像這種自私自利的小人根本無需手 下留情,就為了他的下流行為,季薇承受了如此大的打擊。
晚飯後,他和季薇一同前往季川的住處,一方面是季薇有些具紀念價值的東西想回 去拿過來,另一個,也就是主要的目的是詢問季薇的母親在美國療養院的住址。
季川依然支支吾吾,裝模作樣地四處翻找,說是記在某本筆記本上,一時找不到。
早已心存懷疑的黎時彥才不理會這一套,硬逼著他說出來,否則只有三個一同前往 美國。
季川見拖延不成,又無法使他們放棄,最後終於說出事實,那就是季薇的母親早已 去世,根本沒有美國療養這回事。
就是此時黎時彥狠狠地打了他一拳,恨不得一刀斃了他,不敢相信竟有這種人,為 了私利連兒女送終的權利都殘忍地剝奪。
季薇從那時候起就是這個樣子,也許是母親早已亡故的事實還無法深入她的腦中吧 !她沒有哭,在他拉她離開時也沒有抗拒。
這個模樣可比大聲哭出來要讓他心焦,一個人若失去了宣洩情緒的本能會怎麼樣呢 ?
遲早會承受不了而導致精神的全盤崩潰吧?
他實在很擔憂,不停地勸說:「先進屋去好不好?外頭涼了。」
「有什麼話到裡頭說吧!總不能老待在車裡。」
「薇!你別這樣,來!看著我,或哭出來。」
怎麼說都沒有用,她還是像座泥娃娃似地一動也不動。
黎時彥歎口氣,決定不論如何先帶她進屋去,有王媽照料的話,也許會當是見自己 母親般地把悲痛一股腦兒哭出來。
他下車,繞過另一頭去拉開車門,輕輕拉了拉她。
「下車了,好嗎?」
她沒有動。
他伸手抱起她來,再用腳踢上車門,顧不得車子沒鎖便抱著季薇快步走進屋內。
王媽正在看電視,見他抱著季薇走進來嚇得立刻站起來。
「這……小薇怎麼了嗎?是不是不舒服?」
要把這麼長的故事對王媽說清楚並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辦到的,是以他先將季薇放在 沙發上,並吩咐王媽倒了點葡萄酒,希望些微的酒精可以讓她恢復一些知覺。
王媽當然立刻去做,她看得出事情頗嚴重,此時卻又不適合多問。
稍後,由於季薇的情況並未改善,甚至連開口喝酒都不肯,黎時彥只好將她抱回房 間,囑咐王媽好好照料,不可離開半步,自己則開車去接一位醫生朋友過來。
情況一如他想的並不樂觀,醫生在給季薇注射鎮定劑後如此表示。
「她看起來平靜,而這過分的平靜可能會封鎖了她的心靈,這樣不好,會讓她失去 表達情感的能力。」
醫生拍拍他的肩。
「讓她睡吧!也許醒了就會好了,情緒忽然受到極大的刺激時,很難說會有什麼反 應,其中變量很多。」
醫生離開了,自然是黎時彥開車送的。
回來時,他想著今天是他結婚的第五天。
☆☆☆
王媽的一通電話,小仙在父親婚後首次和他見了面,地點是黎家的書房,當時季薇 因藥效的關係已沉睡。
他們不像以往那樣以擁抱來表達彼此的關愛,也許他結婚了,對像是女兒的好友那 種尷尬依然存在。
「季薇怎麼了?」小仙先開口,語氣中自然流露出對摯友的關心。
她其實從未恨過他們,充其量只能說有些氣吧!而經過這些日子,她覺得自己想太 多了。
怎麼過生活由每個人自己決定,她沒必要,也沒權利表示不滿。
黎時彥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順便說出醫生的話和他心裡的擔憂。
小仙對季薇叔叔的行為感到憤怒,也為季薇的遭遇歎息,除此之外,她還察覺了父 親眼裡的一抹絕望。
「爸!她不會有事的。」她忍不住安慰道。
黎時彥疲憊地歎息。
「我真希望她能哭出來……她這樣子……」
「她叔叔真是該死。」小仙憤怒地說。
「他的確是個只知私利的卑劣者,竟對自己的侄女這麼殘忍。」
小仙忽然覺悟到自己是多麼幸福,至少有父親的愛陪伴她走過這麼多年。
「季薇能遇上爸爸是好事吧!」她說:「希望她能就此脫離苦難,擁有幸福。」
「我會盡力。」黎時彥苦笑。
「爸!」
「嗯?」
「你……是愛她的吧?」
看著女兒一會兒,他點點頭。
小仙微笑。
「我就知道,只有愛情的魔力才會讓你放下我。」
「我並沒有丟下你,小仙!你永遠是我疼愛的寶貝,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但我長大了啊!除了你的愛和呵護,我應該多接觸其它的感情,比方說 友誼,還有愛情。」
黎時彥以全新的眼光看著跟在自己身邊二十年的女兒。
「你似乎真的長大了。」
小仙笑笑,看看表。
「很晚了,我該走了……」
「不住家裡嗎?」
她搖頭。
「我在隔壁很好,而且很近嘛!好好照顧季薇,雖然她休學了,不再是我的同學, 我總當她是我的好朋友,而且……還是我老爸的新娘子。」
「會不會再來看她?」
她沒正面回答,只說:「我會經常打電話回來。」
小仙下樓去,要王媽記得打電話向她報告季薇的情況,然後出了家門往隔壁走。
門口一個人影嚇了她一大跳,看清楚是誰時差點破口大罵。
「你躲在這兒幹什麼?想嚇死人啊?老伯!」
「我看你被叫回去,還以為要挨罵了。」蕭逸臣說。
「我老爸才捨不得罵我的。」
「那是以前,現在他有了嬌妻……」
「你是不是想找人打架?」
「開玩笑吧!我不打女人的。」
「我也不打老男人的。」
「我還沒到『老』的程度吧?」
「那就是可以打口羅?」
「其實你也不是很像女人……」
「你……擔心我才到外頭等我的吧?」
「呃……快進去了,外頭真冷。」
小仙跑跳著,跟在蕭逸臣身後進了蕭家。
☆☆☆
他沒有睡著,只是靠著高背椅闔上了眼睛,所以一聽見細微的啜泣聲,黎時彥立刻 坐了起來,並俯身看著床上的季薇。
她雙眼緊閉,眼角有淚水滑下,嘴裡喃喃地喊著「媽!媽!」看樣子並未清醒。
他正猶豫著該叫醒她,還是就任她這樣似醒非醒,季薇忽然睜開眼睛,看見坐在一 旁的他時還慌張地坐了起來。
「你……為什麼在這裡?」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而由他的神情,他知道她正在回憶,過不了多久,也許 季川那番殘酷的話便會回到她的記憶中。
她的雙眸慢慢變得遲疑,唇也不住地顫抖。
「是……是真的嗎?我媽她……她死了?」
「你冷靜點,」他扶著她的肩。「她已經過世很久了。」
「不!她在療養院,在美國,那兒有好的設備……她沒有死,她沒有死……」
她哭喊著。
他搖晃著她。
「她死了,根本沒去過美國,你冷靜下來,想想你叔叔說的話。」
他恨死了必須殘酷地提醒她,但目前最重要的便是讓她面對現實,進而接受它,他 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自己隔離起來。
「你騙我,對不對?」她滿臉淚痕地看著他。「你說話啊!是不是你幫著叔叔騙我 ?」
「他恨不得能瞞你一輩子,是被我們逼急了才說出真相。面對它吧!你母親已經不 在了。」
「你胡說,你胡說。」她哭著撲過去捶打他。
黎時彥由著她去,不阻止也沒有開口說話。
這個打擊對她來說是太大了,而且如此突然,才會產生如昨晚那般令人擔心的反應 。
現在,已經凌晨兩點多了,她睡過後似乎已不要緊,至少會哭,會說話,會發洩出 她心裡的苦恨,這真讓他鬆了一口氣。
王媽探頭進來,想必是聽見了哭喊的聲音上來看看。
黎時彥揮手讓她離開,表示這兒有他在就好了。
季薇捶打他的雙手漸漸無力,最後終於伏在他懷裡痛哭。
他摟著她,柔聲說:「乖!沒事了,哭吧!大聲哭出來。」
在黎時彥溫暖的懷抱裡,季薇哭出了強忍多時的哀痛。叔叔的卑下行為,母親過世 已久的消息,這些讓她既悲且痛的事實漸漸在心裡沉澱。
她累了,眼皮直往下掉,而在目朦朧中,她又不想離開這溫暖的懷抱。
有多久了呢?她活在一個沒有關愛,沒有親情的世界裡,高興時沒有人分享,傷心 也沒有人知道,永遠只有她一個。
好幾次,她對著父親的照片說話,告訴他們考試的分數,上課的趣事,以及她唯一 的好友小仙,更多時候,她對著照片流淚,無言地訴說自己的孤獨。
現在,母親也不在了,她早就和父親在天國團圓而她這個做女兒的卻不知道,說起 來實在點荒謬。
對叔叔,原本已經完全失望了,沒想到他竟瞞著她這麼重要的事。他讓她連替母親 送終的機會都沒有,這樣的人還有人性嗎?
已經昏昏欲睡了居然還能想起這麼多事,而她心裡知道還有許多事是目前她拒絕去 想的。
她真的累了,如果有個地方能讓她忘記一切好好休息一下該有多好。
就是這兒吧!很安全,也很溫暖的感覺,沉穩的心跳聲讓她感到很舒適,而且似乎 具有催眠作用。
季薇閉上了眼睛,臉頰上淚痕未乾,呼吸卻已平穩下來。
黎時彥拍拍懷裡的人,發現她已經沉沉睡去,偶爾在他胸前挪動著頭部,似在尋找 一個舒適的位子。
唉!真難為她了,年紀輕輕卻已經歷過生命的滄桑,在她這種情況,能睡著算是件 幸運的事吧!
該讓她睡回床上吧?
目前的姿勢雖然令他怦然心動,百般依戀,但對她來說總是不舒服,過不了多久便 會全身酸疼了。
所以,還是該將她放回床上去比較好,黎時彥看著床略帶遺憾地想,畢竟他很願意 讓季薇在他懷中歇息,即使是一輩子。
這張大床原本是他的,只可惜他自結婚以後就沒有在上頭睡過,老實說,他連入這 房間的機會都很少了。
他歎口氣移動身體,試圖將她放回床上。
只要讓她在床上躺好,拉過被子替她蓋上,他就可以坐回椅子稍做休息,也可以隨 時注意她的反應。
可是,當他讓季薇躺好時,她的手卻不肯放開他,直抓著他的衣服,緊緊的,好像 一刻也不願讓他離開。
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黎時彥幾乎像呆子似地笑了,她倚賴他,這不是太美好嗎?
心裡是很高興,卻仍得讓她好好的睡,於是他用手想拉下她捉在他衣服上的手。
季薇似乎到打擾似地張開了眼睛,他只好微笑著說:「來!躺好,好好睡一覺。」 說著順便要拉開她的手。
季薇卻喃喃地抗議了,眼眶裡甚至立刻盈滿了淚水,似乎隨時會滑落。
「你要去哪裡?連你也要走嗎?」
「薇!你……怎麼了?什麼又哭了?」他慌亂地問。
「爸爸走了,媽媽她……現在連你都要走。為什麼呢?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離開我 ?」
「不是的……你別哭,我會在這兒陪你,真的!別哭了好不好?求求你。」
「你不走了?沒騙我?」
「我會留在這兒。」他保證,並對她笑了笑。
季薇似乎安心了,眼睛一閉又立刻進入夢鄉,讓他忍不住要懷疑剛才她是否真的醒 來過,還是完全是他的想像力作祟。
由於季薇的手依然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而他也不能就這麼傾著身子守在一旁吧!
幾經猶豫,黎時彥終於躺上了這張原本屬於他的大床,季薇也極自然地靠向他。
彷彿可以由他那兒得到最多的溫暖。
他滿足地擁著她,並輕輕吻了她的額頭,這樣夢一般的美景也許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他應該就這麼睜著眼睛直到天亮,細細品味。
可惜,他也累了一天,再加上季薇得知母親早已過世的情緒恍惚,他在精神和體力 上可以說是超出了負荷。
就這樣,黎時彥也睡著了,新婚夫妻相擁而眠,是誰見了都會羨慕的一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