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欣雲走出茵庭社區,徒步走在人行道上。
八點的台北市,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潮,緊張的生活步調,彷彿整個地球正在快速轉動著。
這樣的時間裡,若有人漫步在人行道上,不知是被冠上遺世獨立的溫文雅士這麼一個清高的封號,還是只落得「異類」兩字的下場。
清高也好,異類也行,對走在台北街頭的唐欣雲來說,都是事不關己。
「欣雲!」
熟悉的聲音喚著她的名。
「金浦示?」
金浦示正坐在車裡朝她一揮手。「快上車吧!」
唐欣雲這才依言坐進駕駛座旁。
「你不是說你今天早上有事嗎?怎麼又跑來了?」唐欣雲坐定後問道。
「事情臨時取消了。」金浦示淡淡回道。
「是嗎?」唐欣雲看向專心開車的金浦示,後者的眉宇之間帶著淡淡的愁容。
「你不放心我,是嗎?」
「你有什麼讓我不放心的嗎?」
「沒有。」唐欣雲說著,轉頭看向窗外的景色。
「我剛才跟了你好一回了,喇叭按了好幾下,名字也叫了好幾次,我想整條路的人都發現我了。」金浦示說道。「就只有你低著頭,好像不關你的事似的,繼續走你的路。」
「對不起,我沒有留意……」她轉過頭來道。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只是……」搖搖頭,金浦示甩掉想繼續講的話,轉而說道:「你還沒吃早餐吧?」
經金浦示一提,她才發現一早起來除了水,她沒有進食過任何東西。
「我忘了。」
「你以前從來不會忘了吃早餐的。」金浦示道。
話才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心裡比誰都明白,唐欣雲不喜歡人提以前,只要一比較起現在和以前,她總是會蒙上讓人猜不透的憂鬱。
而所謂的以前,也不過是兩個禮拜前。他記得那是他帶著她和三個大學時代的朋友一起餐敘後的第三天。
那一天,她一如往常的坐上車,卻一句話都不說。一開始他還以為是為了那天晚上他親了她的事,旁敲側擊了半天,她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
他追問過原因,她卻叫他不要亂猜,笑著說她沒有事。
那個充滿苦澀的笑說服不了他,但是,他卻不再追問。
如果問的結果是要她對他撒謊的話,他甘願什麼都不要問。
但是,這樣不開心的唐欣雲卻過了兩個星期之久,直到現在依然愁眉不展。
說不擔心是騙人的,但他既然捨不得問她,那麼他開始問她四周的朋友——烘培屋裡的游芬淨、辛佳琪,早餐店的老闆娘、老闆娘的女兒劉秀如。
每一個人皆搖頭說不清楚,始終給不了他一個確切的答案。
「先去吃早餐好嗎?」他問。
「不用了,我不餓。」
彷彿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將車開進麥當勞的得來速,買了薯餅、漢堡和飲料。
「把它吃了吧!」他放到她腿上說道。
「可是,我……」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你不想說,我也不想逼你,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很關心你。
「金浦示……」
「快吃吧!你這陣子瘦了好多,不要再讓自己瘦下去了。」
唐欣雲依言咬了一口薯餅,卻發現自己的眼裡充滿霧氣。
眨了眨眼,她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如果不愛她的人無消無息的走了,她又為什麼要這樣過日子呢!
傷害的不只是自己,還有身旁默默關心她和愛她的人。
「薯餅很好吃。」她道。
金浦示卻因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而驚訝的轉頭看她。
「你放心,我不會再這樣了。」她信誓旦旦的說道。
* * *
「欣雲,你看!」
劉秀如舉起手上拎著的東西,對來應門的唐欣雲興奮的說道。
「什麼東西啊?」
劉秀如手上的容器密封著,讓人看不清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
「我媽燉了雞湯,叫我拿來給你喝。」劉秀如跟著唐欣雲走入屋內。
「劉媽媽真好,我今天可有口福了。」唐欣雲笑著回道。
「如果你以為只有這個,那你就太小看我媽了。你看——」
劉秀如從另一手的紙袋中一一拿出蛋糕、餅乾和炒米粉……
空曠的桌子一時之間放滿了吃的東西。
「哇!這麼多。」
劉秀如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沒辦法,我媽今天心血來潮,在廚房裡忙了一下午。」
「我的運氣真好,沾了你的福氣,讓我也可以吃到這麼多東西。不過,你媽會不會拿太多了,就算我們兩個人吃也未必吃得完。」
「我媽有特別交代,叫你要多吃一點。雖然你這陣子精神比較好了,但你前陣子瘦了太多,連可愛的嬰兒胖都不見了,我媽說要補回來才行。」
「劉媽媽該不會要把我養成大胖豬吧!」唐欣雲笑了,又道:「我去拿碗和筷子,你也陪我吃一點吧!」
這一個禮拜以來,唐欣雲好多了,笑容也多了許多,比起前兩、三個禮拜仿若天壤之別。四周的朋友,尤其是劉秀如一家人早把唐欣雲也當一家人看待,他們看在眼裡更是不捨,還好唐欣雲想通了,自己走了出來,再度接受大家對她的關愛。
「你怎麼把電視關掉了?」唐欣雲走回客廳時看到被關掉的電視覺得很驚訝。「你不是最愛看電視了,今天天要下紅雨了,你居然把電視關掉!」
「現在的節目都大同小異,哪有什麼好看的?」劉秀如一點也不在乎。
「雖然都差不多,但總是娛樂嘛,要不然客廳裡靜悄悄的,好奇怪。」
唐欣雲說完,順手又打開電視。
「我看是你也喜歡看電視吧!」劉秀如打趣道。
轉眼一看放在沙發一角的枕頭和毯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劉秀如奇怪的問道:「怎麼枕頭和毯子放在這裡啊?你該不會在這裡睡覺吧?」
唐欣雲卻牛頭不對馬嘴的回道:「雞湯真好喝。」
「喂!我在問你,你是不是在這裡睡?」
唐欣雲卻忙著吃東西,故意不看她。劉秀如只好又加重口吻的問:「為什麼?」
「為了看電視。」
「看電視?」劉秀如皺眉看著唐欣雲,這樣的答案說服不了她,但她不打算再問下去了。
「你也快吃吧!要不然待會兒冷了就不好吃了。」唐欣雲道。
拿起遙控隨意轉換頻道,突然,一個報導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到底白哲一和新人林心的戀情是怎麼回事……」
娛樂新聞主播的話才講一半,劉秀如已搶過遙控器轉換了頻道。
「秀如……」
「快吃東西吧!」劉秀如立刻說道,將遙控器放到身後。「別看電視了。」
「秀如,你把遙控給我。」
「可是……」
唐欣雲明白劉秀如的顧忌,緩和了口吻說道:「我只是想知道什麼事,我不會有事的。」
拗不過唐欣雲的堅持,劉秀如只好乖乖交出遙控器。
「……大家不知道還有沒有印象,半年前力豐唱片徵求新人,應徵者來自東南亞各地,出線的機會只有一個,不但能成為力豐唱片的年度重點新人,白哲一將出任製作人。而林心,就是在那次的比賽中脫穎而出的新人……不過,歌迷千萬不要太妄下斷語,因為實際的情形都還在揣測之中,我們僅有的資料就只有香港報紙上的漫畫,也沒有人現在就可以證實他們已經在倫敦共築愛巢。」
報導似乎已告一段落,節目切入廣告的時間。
唐欣雲將注意力由電視節目移到眼前的美食,她一句話都不吭,看得劉秀如膽顫心驚的出聲喚她:
「欣雲……」
唐欣雲抬起頭,給劉秀如一抹微笑。「你還不快吃,這麼多東西,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劉秀如立刻揮動筷子。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所以特地跑來陪我。」唐欣雲突然道。
劉秀如不發一言,像是默認了。
「其實我已經不在乎了,你不用那麼擔心。」
「是嗎?」劉秀如卻反駁道:「那麼你為什麼會在客廳睡,不進房間去?」
「我說了,是為了看電視。」
「你房裡白哲一的立板、照片、掛報都丟了嗎?」
像被劉秀如說中了心事,唐欣雲低下頭。
「這個才是你在客廳睡覺最主要的原因吧!既然事情都過去了,你何不把它丟掉。」
「我會的!」唐欣雲吼道。見劉秀如愣了一下,她才緩和口氣道:「再給我一點時間。」
「對不起。」劉秀如也道:「我的語氣也太沖了,其實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其實你這個禮拜已經很有進步了。」
「是嗎?」
思忖再三,劉秀如還是開口:「你要不要談談金浦示?」
「金浦示?」
「是啊!」劉秀如回道:「他來找過我。問有關於你的事。」
「然後呢?」唐欣雲平靜問道。
「我沒有告訴他有關白哲一的事,但是他猜得出來你是為了感情的事不開心。我感覺得出來,金浦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他對你真的很好!他對你的感情已經超過一般的友情……」
「秀如,你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說,你何不接受他呢?」
唐欣雲圓瞪著眼看著劉秀如。
「他把你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隨時留意你的情緒。那陣子你心情不好,你有沒有發現,連他也瘦了。那一天你告訴他你不會再讓自己消沉下去的時候,你不知道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有多高興。」
唐欣雲聽而不語。
「可是,你看白哲一呢?不說一句話就走人。他有沒有想過你的感受?當你在為他難過的時候,他居然帶著女人在英國……」
「秀如,你不要再說了!」唐欣雲吼道。
「欣雲,你要看清楚,是金浦示,是金浦示這樣一路陪著你的!」
唐欣雲沉默了,劉秀如也不再說一句話。
雖然唐欣雲表面不動聲色,劉秀如卻明白唐欣雲內心已起了大波瀾。
「我知道他對我好。」唐欣雲道。
「既然知道就該好好珍惜啊!」
「有很多事不是這麼容易的。」
「我不是叫你現在就接受他,只是,你該給他機會,我相信他會對你很好。」
「不要說這些了好不好?」唐欣雲垂著眼說道。
劉秀如無奈的點點頭,雖然她想叫唐欣雲認清事實,但感情這種事卻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
「吃飯吧,不要再想不開心的事了。」劉秀如道。
* * *
「東西好吃嗎?」上車後,金浦示問道。
「嗯。」唐欣雲點點頭。「最後的抹茶蛋糕讓人意猶未盡。」
「是嗎?……你等我一下。」
話才說完,金浦示立刻又下車。
看他又往餐廳跑,唐欣雲一頭霧水。「有東西忘了拿嗎?」
沒多久,金浦示回來了,一個餐盒遞到她手上。
「什麼東西啊?」
「你覺得好吃的抹茶蛋糕。」
「你又跑回去買?」
「是啊,誰叫你說好吃。」
「就因為我說好吃,所以……」感動莫名的情緒讓唐欣雲說不出話來。
看著身旁的唐欣雲,金浦示溫和的笑了,他親密的輕捏一下她的鼻子,半開玩笑的問道:「幹嘛?你在感動嗎?」
揉揉自己的鼻子,唐欣雲不肯承認的回道:「我才沒有感動呢!誰知道你安的是什麼心?蛋糕的卡路里那麼高,你一定是想讓我胖死。」
「哇!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可是好意耶!」
「人心難測。」
「我對你那麼好,居然只落到人心難測這四個字,真是好人難為。」
看他一臉受委屈的樣子,唐欣雲忍不住笑了。
金浦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難過的時候,他會默默站在身邊,為她遞上衛生紙,雖有滿腹疑惑,卻怕惹得她傷心而貼心的一句話都不問。
一路陪著她走過低潮之後,他又會變成開心果,還是會時時注意她的需要,適時送上關心。
「還笑?早知道就不對你好了。」金浦示故意鼓著腮幫子,不服氣的說道。
「誰叫你要對我好?」
話一說出口,金浦示的表情竟有了轉變。開玩笑的模樣消失殆盡,換上了正經的神情。
「我對你好,不好嗎?」
唐欣雲一驚,腦子一片空白,她害怕接下來要談論的話題,連忙顧左右而言他:
「聽廣播好不好?」
廣播中主持人的聲音霎時充斥整個車裡。
「很久沒聽到這首歌了。不知道遠在英國的白哲一過得好不好?下個星期金曲獎就要舉行了,很多人都希望他能回來參加,現在讓我們聽聽他問鼎金曲的冠軍曲——你就是全世界。」
白哲一的歌聲流瀉在車裡,低沉溫柔的嗓音,彷彿包裡著世間男女為情所困的一顆心。
唐欣雲想轉開別的頻道,手卻僵了一下,索性躺入椅中,看向窗外。
白哲一的音樂還是讓她癡迷的,雖然這一個月來她強迫自己不再聽他的音樂。
是的,他已經離開她,遠赴英國一個月了,而這期間甚至還傳出他和新人林心的緋聞。
時間久了,她以為感覺也會變淡了,然而,卻在再度聽到他的歌之後,所有的回憶如排山倒海般湧來。
她不願想起,然而腦子裡轉動的畫面卻如此清晰,清晰的令人心痛。
「我想對你好。」
金浦示的聲音混雜在白哲一的歌聲中。
唐欣雲想假裝沒聽見,卻情不自禁的轉頭看他。
「一輩子都對你好!」金浦示側過頭說道。
昏暗的光線遮去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聲音的魔力卻讓人相信他發自內心的真摯。
車子在茵庭社區前停下來。
「我們交往吧!」金浦示輕道。
* * *
「鑰匙呢?」
唐欣雲蹲在家門前尋找袋子裡的鑰匙。
一支掛著吉他鑰匙圈的鑰匙出現在眼前,教她頓了一下。繼續翻找自己家門的鑰匙,卻始終不見蹤影,她又一古腦將所有東西塞回袋子裡。
「鑰匙又忘了帶。」唐欣雲喃喃道,在家門口坐了下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忘了帶鑰匙,早就不稀奇了。
然而白哲一家緊掩的大門就在眼前,可以開啟的鑰匙則在她的袋子裡……
一個月了,那個門已經關上一個月了。
還記得她最後一次進門的情形——她緊握著一張藍色的便條紙衝進門,屋裡除了瀰漫著酒氣和一地散亂的啤酒罐之外,空無一人。然後,她哭了,肆無忌憚的哭了。
她還記得當她擦乾眼淚,腦中一片空白時,竟開始收拾滿室的髒亂。
打開窗戶驅散酒氣、吸塵、擦桌椅……當她打掃得一塵不染之後,她該放下那支別著吉他鑰匙圈的鑰匙的,然而她卻一直放不下。
彷彿能紀念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就只剩那支鑰匙罷了。
他為什麼要走呢?這一個月來她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卻也總是給不了自己一個答案。
一個月前他離開的那個晚上,那懲戒的吻彷彿從此烙印在她的心上,多麼令人心痛的回憶啊!
她想要一個答案,但是他卻走了。
我們交往吧!下車前,金浦示的話迴盪在耳邊。
她知道金浦示對她好,她想再也遇不到像他這麼好的人,但是……
接受金浦示吧!劉秀如曾語重心長的勸過她。
即使如此,她還是騙不了自己。她視金浦示為交心的朋友,卻不愛他。
她該愛他的!卻……她真的好煩哪!
不行,她不要再想了。放下袋子,她躺了下來。
接受金浦示吧!難道你還在等待些什麼嗎?明天還要過下去啊!難道還要等著那個一去不回的人嗎?閉上眼,她卻不停的想著。
隨著思緒的紛亂,她的眉頭愈皺愈緊……
電梯再度停在七樓,門開了之後,一個人走了出來。他緩緩接近唐欣雲,在她的身旁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