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威鏢局,四個燙金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光,程繡兒的手心裡全是汗,冰涼的冷汗,她突然膽怯起來,突然後悔起來,她緊緊地握住徐承儒的手,緊得有些顫抖。
感覺到她的緊張,他又何嘗不是,只是能表現出來,他若是也慌亂了,這趟怕是白跑了,總是要面對的,總是要解決的,拖,決不是一個好的辦法。
只對鏢局的人說自己同江辰宇是朋友,聽得他回來了,又知他受了傷,特前來探望,那人也未曾懷疑,便引著他們來到了鏢局後院,鏢師們的住處。
「辰宇,這兩位是你從前的朋友,聽說你回來了來看你。」
看到那依窗而立的人影,彷彿心弦被什麼撥動了一下,這個背影好熟悉,看著這個背影竟有要流淚的衝動,彷彿盼望了很久的一個人終於見著了,怎麼會這樣?
那人回過身來,輕聲叫了起來:「徐兄!」
「江兄!」
原來這江辰宇卻是那日搭車的江至平。
江辰宇走上前來,拉著徐承儒的手,「徐兄,原來我們是舊識的麼?那日在車上徐兄沒有認得出我來?……這位是?」
目光看向程繡兒,江辰宇感到一陣恍惚,有一種抓不住的感覺閃過,彷彿這女子是自己極熟悉的,是自己極憐愛的,壓住攬她進懷裡的衝動。她是誰?怎麼讓自己有這樣強烈的感覺?也是自己的舊相識麼?必定和自己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吧?她是誰?
「是徐某的內子,姓穆,閨名鳳喬。
盯著江辰宇的表情,徐承儒看到了一種觸動,他或許已經不記得鳳喬了,但是鳳喬的容貌和鳳喬的名字仍帶給他不同的感覺。
「江兄可方便借一步說話?」
遣走了旁人,江辰宇帶著些疑惑看向程繡兒,他知道不應這樣注視著陌生的女子,更何況這女子已是人婦,只是,他控制不住,目光就這樣不聽話的飄向了她。
「聽說江兄受了傷?」
「是!大概半年前吧,我掉下山崖跌進江中,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昏睡了七天七夜,救我的方叔還道我活不成了。後來,休養了兩個月,身上的傷好了八九成,只是從前的事幾乎都忘記了,因為我的身上有一塊刻著『平郡.成威鏢局.江』的牌子,才猜我可能姓江,與成威鏢局有關係。所以,我一路走回來,只想記起從前。徐兄,我們是舊識麼?」
徐承儒搖搖頭,「不,那日路上相遇之前從未謀面,也不曾聽人提到過江兄。」
江辰宇瞇著眼睛,充滿戒備地看向徐承儒,不認識?那為何來看自己,又騙人說是自己的舊識?
「江兄請聽我說,我是從未與江兄相交,可是……鳳喬卻與江兄熟識。」
鳳喬?可不就是他的妻子麼?自己怎麼會與他的妻子相熟識呢?莫不是自己的親人?是了,要不自己怎麼會對這個叫鳳喬的女子有這樣親切這樣強烈的感覺?
「夫人與我熟識?是我的親人?姐妹?」
「江公子,鳳喬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你的姐妹。你可記得那年廟會上你救的一位姑娘?你可記得與她私下相會?你可記得她送你的荷包?你可記得你應她的話?」
是有那樣一個女子,牽動著他的視線,牽動著他的心。雖記不真切,但是卻能想起那時的歡愉,受傷那時頭腦中也全是這個女子,若不是她自己怎麼會努力的活下來?那個女子叫鳳喬?鳳喬?好熟悉的名字,是她麼?忽然一陣頭痛襲來,江辰宇悶哼一聲。
看著江辰宇痛苦的樣子,程繡兒的臉色變得蒼白,彷彿痛在自己身上一般。她知道了,這是鳳喬的感覺,鳳喬的靈魂雖然離開了,可是她的身體對江辰宇卻還是有著依戀。那日看到他便有異樣的情愫升起,原來因為他是江辰宇,鳳喬的身體認出了他。
「辰宇。」他的名字這樣自然地在自己的唇邊喚出,「你當真想不起了麼?一點也想不起?你忘記了鳳喬了?你可知道……」
不待她說完,幾個人闖進屋子,怒氣沖沖地看向徐承儒和程繡兒。一位年長的人開口,語氣極為不善,「兩位,今日來成威鏢局所為何事?若是托保,請到前廳,兩位走錯了地方。若是來炫耀,那麼就不必了吧,辰宇已經把什麼都忘記了,你們不要再為難他了。」
「老丈,您誤會了,我們無意炫耀什麼,只是想江兄想起……」
「想起什麼?你們已經成親了,還想要他想起什麼?他想不起來才是最好的!你不覺得這樣做很過分?聽說你是一個讀書人,怎麼做事竟這樣的……」
程繡兒並未聽清他們的話,她的眼中只有那個用手扶著頭的江辰宇,他皺起的眉,緊閉的眼,蒼白的臉色都刺痛著她。
「你當真忘記了我?忘記了樹下相約,忘記了江邊相會?忘記了你允我的事,允我的情?你都忘記了?」
幾句話說完,虛脫一般地倒在徐承儒的懷中,一行淚流過。
這幾句話聽在江辰宇的耳中,卻如宏鍾巨響,腦中晃過許多的畫面,都是她──鳳喬,有初見時的驚艷,有傾心時溫情,有她的笑,有她的淚。
「鳳喬?」江辰宇輕輕的一句,停止了室內的對話,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目光只停留在她的身上。
「徐承儒?你怎麼……」
看到穆鳳喬挽起的髮髻,他頓了一頓,顫聲問:「你們……成親了?」
鏢局的幾個人把臉扭開,不敢看他臉上的表情,那種心疼、不信、認命的表情著實讓人難過。
「江……辰宇,可否私下談?」看著他瞧自己時的痛苦神情,徐承儒知道他想起來了,「江……」
「叫我辰宇吧。承儒,你娶了鳳喬?你要好好待她,她是一個值得你……」
「辰宇,我娶的是鳳喬,我娶的也不是鳳喬……鳳喬已經死了。」
江辰宇瞪大的雙眼,怒聲道:「你胡說什麼?這可不就是鳳喬麼?」
「他沒有胡說。江公子……」
一聲江公子,叫回了江辰宇的理智,她是鳳喬麼?鳳喬一直叫自己辰的,這是只屬於她的稱呼,而這個鳳喬卻叫自己江公子。
「鳳喬已經死了,我不是鳳喬,我是……一個用了鳳喬身體的鬼魂。我知道這事說來讓人不信,可,這是真的,我本姓程,半年前死於……非命,無意間見到鳳喬,她因為得知了你的死因投湖自盡了。」
江辰宇跌坐在椅子上,鳳喬死了?那個朝他輕輕笑的鳳喬,給他唱歌的鳳喬,為他彈琴的鳳喬,教他識字的鳳喬,投湖自盡了?不,她不能,他為了她在鬼門關前幾番輾轉活了下來,她卻死了?
「江公子……請聽我再往下說……鳳喬並沒有真的死去,因為,她的壽祿不到,所以只能在世間遊蕩,她說她要去尋你,便是追你到地下也要與你作夫妻。這半年,她一個人尋你尋了幾千里,累了倦了卻不肯放棄,她說,你活著要看到你的人,你死了要看到你的魂,不見到你她決不停止。」
江辰宇閉上眼睛卻不能止住溢出眼眶的淚,心疼鳳喬,心疼她受的苦,心疼她一個人的孤單,現在的他們要怎麼辦?他活著,她死去了,陰陽兩隔,他要怎麼才能見到她?
「鳳……程姑娘,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可知道要怎麼才能見得到鳳喬麼?要怎麼才能和她在一起?」
「她是鬼,你是人,她見得到你,你卻不能見得到她,現在鳳喬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江公子,今日來一是想告訴你鳳喬的事,看你是否能想起忘記了的事,二是想同你商量……怎麼找鳳喬回來。」
「找鳳喬回來?怎麼找?找到了怎麼辦?」
「這身體本就是鳳喬的,自然是找她回來作鳳喬。」
江辰宇抬起頭,看向程繡兒,一臉驚訝地問:「那程姑娘你……」
「我?自有法子,自有法子……」
自有法子?江辰宇疑惑地看一眼程繡兒,再看向徐承儒,沒有法子是麼?鳳喬和這位程姑娘只有一個……鬼魂可以用這個身體,也只有一個鬼魂能再度為人,剩下的那個只能是鬼。他感覺得到眼前的兩個人間湧動的溫情,鳳喬回來了,他們兩人怎麼辦?鳳喬不回來自己怎麼辦?
看著江辰宇眼中的猶豫,徐承儒開口:「辰宇,我與繡兒成親半年多,但是鳳喬的身體我從未碰過,她現在也還是……」
「不,承儒,我擔心的不是這個,鳳喬回來了,程姑娘就變成鬼了是麼?我們總是有人要陰陽相隔的是麼?我如何忍心為了自己和鳳喬去拆散你們?」
徐承儒扯出一抹輕笑,士為知己者死,他算不上自己的知己,可他卻肯為自己著想,有了他的這句話也夠了。
「江公子,鳳喬的死亂了生死冊,若是地府知道了,輕了收回去刀山火海的懲罰,重了便是魂魄散去。我與鳳喬不同,我是壽祿到了,只是有神獸庇護著,才不去地府。這其中有種種的機緣,一時也道不清……鳳喬是一定得尋回來的。」
江辰宇站起身形,一撩衣擺單膝著地,莫說他的膝下沒有黃金,便是當真有黃金,這一拜也是決不能省的。他們捨了自己的幸福成全了他與鳳喬,這不是恩不是情又是什麼?是他與鳳喬這一生都報不了的恩情。
徐承儒托起江辰宇的身體,這一拜他與繡兒受得,也受不得。若說保住了鳳喬的身體,讓鳳喬半年後重生,他與繡兒受得。若說他與繡兒也是因這樣的機緣得以想遇、成親、相愛,那麼便受不得了。
「辰宇,還有一關要過,鳳喬到底與我有夫妻的名分,這事應該和岳……穆老爺夫人有個交待。」
☆ ☆ ☆
這一日如十幾日般的長,日西沉時徐承儒挽著程繡兒下了車。站在自家的門外,程繡兒停住了腳步,打開了門便是自己的家了,這家她還能再住多久?
出了鳳喬的身體,她便如影子一般,她再不能清掃庭院,整理房間;再不能為他洗刷,為他縫補,為他挑燈;再不能偎在他的懷裡感知他的溫度,他的心跳;也再不能被他撫摸,被他親吻。但她還能看得到他,聽得到他,而他卻只能想像著她了,是自己害了他麼?若是當初不羨慕著鳳喬,讓鳳喬真的死去,他的生活會是另外的樣子吧?至少會有一個真正的妻子,可以共他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緊緊的拉著他的手,她真的不想走啊!
回身將她攔腰抱起,對著她微微一笑,「繡兒,晚飯我沒有吃好,你再做些什麼吧!」
下午時,徐承儒三個人到穆府上,將事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穆老爺和夫人,穆老爺聽過後長歎一聲,榮氏喚了一句「我的兒」再說不出什麼,拉著程繡兒的手一直在哭。
徐承儒將一紙休妻書交與穆老爺,成就了江辰宇與鳳喬的姻緣。
晚飯幾乎沒有人動筷,榮氏的手不曾離開過繡兒,她捨不得啊,這孩子雖不是她的女兒,這半年來卻比鳳喬還要孝順,這樣好的孩子卻為何這樣命苦。榮氏暗地裡定了主意,從今天起她茹素,只為這孩子求一個好的來生。
☆ ☆ ☆
「做什麼?你想吃什麼?」
「粥吧!」
粥?成親的第一頓飯便是做的粥,今天家裡就如那日一樣,沒有什麼余菜,只能做清粥了。
「你放我下來吧。」
徐承儒坐要椅子上,把頭埋在她的肩上,悶聲說:「不,讓我再抱你一會兒!」
她的身子一僵,一滴溫熱自她的頸項間滑下,他……在流淚麼?
「繡兒,你要走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繡兒……」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是誰?這樣晚了,是誰來了?
打開門,是蘇東籬和一個女子,從外形看來應該是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裙,一頂垂著白紗的帽子。
不待徐承儒開口,蘇東籬焦急問:「承儒,今天你怎麼沒去學堂?我來了三次可是都沒有人,還道出了什麼事……承儒,她是茹慧,會些法術,對翼軫和鬼魂也瞭解得比我多,所以今天帶了她來。」
蘇東籬並沒有說實話,前幾日他拿了徐承儒的八字去給方茹慧批,說他多事也罷,他是真的有些擔心徐承儒,因為他的種種不對。
方茹慧算了一通,只說他的八字很怪陰氣太盛,然後便讓蘇東籬帶她去見徐承儒。
方茹慧摘下帽子,徐承儒和程繡兒都愣住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她的皮膚極白彷彿是透明的,若論相貌只能說是清秀,但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安靜祥和的氣息,彷彿不食人間煙火一般。她的到來似乎也緩解了室內有些悲苦的氣氛。
方茹慧看到程繡兒,心中便知大概了,執起程繡兒的手,平靜的緩慢的不帶一絲感情地說:「姐姐一生受苦頗多,就此去了,重回六道輪迴不好麼?」
徐承儒聽了這話目露精光,剛要走上前去,卻被蘇東籬拉住,只聽蘇東籬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承儒,不要衝動。你可知茹慧是文判官轉世麼?你要問的事怕只有她才能給你一個答覆啊!她便是這樣的性子,有一句說一句沒有半分的遮掩。」
徐承儒一臉驚訝地轉向蘇東籬,判官轉世?難道說書人說的是真的?從前他只道不過是為了營生,編出來哄騙人的,卻原來是真的麼?看到蘇東籬一臉認真的樣子,他沉默下來,回身靜靜地看著床邊的兩個女子。
程繡兒聽到方茹慧的話,從心底生出一絲疲倦,兒時為了一捆木柴摔得滿身是傷,爹醉酒回家時自己心裡的驚恐,娘生病時浸到骨子裡的無助,被人侮辱時絕望的心理,變成了鳳喬充滿內心的不安……入輪迴吧,再開始一個新的她自己的人生。
方茹慧看著程繡兒由傷心入疲倦再到平靜,這樣的變化在她看來竟是極熟悉的?是啊,轉世前她可不就是做這個的?帶著從前的記憶生活不是恩賜而是懲罰。
「姐姐,我算過你的來生,會投在一個豐足的人家,雖不是富甲一方,但衣食無憂,於姐姐來說也算得是苦盡甘來吧。姐姐就不要再執著今生了吧……若不然會壞了你與徐公子兩個人的命盤,這翼軫終算不得是正道的啊。」
「兩個人的命盤?妹妹?來世我可還會與承儒……」
方茹慧搖搖頭,心裡喚一句癡兒,忍不住看向蘇東籬,世人皆癡啊,若想用執著來感動天地幾多難!
「姐姐,你與徐公子今生本無緣,而穆小姐與徐公子的姻緣卻是注定的,至於那位江公子命裡無妻無子。當年為你作法之人,用翼軫守了你的魂魄,又重牽了你四人的機緣,不知他是如何算你四人的命盤,這樣改來天地可容得麼?」
「可是,妹妹這改了的還能再回復麼?便是鳳喬回了來,她與承儒的姻緣也是到頭了的,這樣不是也改了麼?」
「姐姐,你四人應是一人死,一人孤,兩人結姻緣。」
程繡兒心裡明瞭了,死的一人是她,結姻緣的是江公子和鳳喬,那麼孤的一人就是承儒了,一個人孤單地在世間幾十年?那時應承他要留下來,不就是怕他孤單麼?她是受了許多的苦,這位妹妹說的來生是她從前期盼的生活,只是那時她還未識得承儒啊!現在的她求的卻是與他生死白頭,與他朝夕相伴。
看著程繡兒的臉上幻化出一種奇怪的光芒,有嚮往,有堅持,有執著,徐承儒知道她決定了,她不會離開。其實自己也知道讓她走,讓她去過她的人生才是對的,只是他不捨啊,她的今生裡本沒有自己,她的來生裡也沒有自己,從此他與她只是陌路了。他不能開口,說不出讓她轉世的話,他不敢開口,只怕開口便是要留下她。
「妹妹,我不入輪迴,我要守著承儒,要他不孤單,要他知道總是有我在他的身邊……你在笑我癡傻麼?你可知道,這份癡傻的快樂、滿足和幸福?」
方茹慧轉頭看向蘇東籬的眼裡,這裡面的快樂、滿足和幸福原來是癡傻賜予的麼?嘴角掛一絲真心的笑,她又在執著些什麼?所謂的天地正道不就是為了世人更好麼?
「妹妹,你可有法子找到鳳喬?我見著過她一次,在一個……」
「沒有天地,沒有生命的混沌世界裡是麼?那是個結界,在五行之外是翼軫高下的……我能幫你找到穆小姐,你……」
第一次將目光轉向徐承儒,「你們,當真要找她回來麼?」
得到的是肯定,一份沒有不捨沒有痛苦的肯定。方茹慧在心裡歎口氣,這也是她的劫吧?
☆ ☆ ☆
九月二十三,晦暗不明,宜祭祀、祈福。
方茹慧轉頭看一眼程繡兒,「姐姐當真要尋穆小姐回來?也當真不去陰界?翼軫上的法術用的是夕陽的最後一抹餘光,若是姐姐悔了,我可除了符上的法術,讓姐姐變成白無常收得的鬼。」
程繡兒靠在徐承儒的懷裡,微微地笑著搖了搖頭,不,她不悔,不悔做了尋回鳳喬的決定,更不悔賭上來生也要陪著承儒。只是,這一天來得太快,只是,她虧欠的他的怕是還不上了。
徐承儒顧不得什麼禮數,眾人面前也緊緊地擁著她,他還能再擁她多久?月上中天的時候,她便不在這身體裡了,不夠,一生也不夠何況只剩了這幾個時辰,他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張口卻無從說起,情話麼?不捨麼?思念麼?這幾日,便是在夜裡他也睜著眼睛看著她的睡容,有時輕輕地撫著她的眉眼她的唇,有時印上他的吻。
方茹慧回身在程繡兒和徐承儒的身邊擺十七隻蠟燭,陽光退去,殘月初起,十七隻蠟燭搖曳的明滅之火,竟顯得有些神秘。院子裡的人沉默著,靜靜的看著月上柳梢,月上枝頭。
程繡兒感到一陣困意襲來,再看看對面雙目微閉,口裡喃喃頌經的方茹慧,是她要離開的時候了麼?抓緊了他的衣襟──
「承儒,我……要走了。」
月在中天,她要走了?
「我愛你繡兒,我定會想法子與你在一起……」不待她說話,低頭吻上她的唇。
想法子與自己在一起?有法子麼?什麼法子?他從未和自己提過,難道是有什麼樣的危險麼?不,他不能。可是,她太睏倦了,他的吻又亂了她的思緒,努力的回應著他,直到黑暗把她淹沒。
「承儒,你有什麼法子……」話沒說完便感到了不對,低頭,看到他,看到鳳喬,看到他垂著頭在吻鳳喬,不是在吻自己,只是自己已經從鳳喬的身體裡出來了,又做了鬼,在做鳳喬半年後,又變成了鬼。
徐承儒知道繡兒已經走了,雖然她的心跳還在,她的呼吸還在,她的體溫還在,可是她的身體已經沒有了反應,她已經走了。緩緩地抬起頭,再看一眼與他朝夕相對的容顏。輕輕地把鳳喬的身體交到江辰宇的懷裡,徐承儒走出了燭光圍成的圈,再回來的是鳳喬了。
程繡兒看著他有些寂寞的背影,她多想投在他的懷裡,多想在他的耳邊細語述說,可是,他看不到自己,聽不到自己的。
「辰宇!」
聽到一聲驚呼,程繡兒順著聲音看去,是穆鳳喬。
是他麼?她尋尋覓覓的人兒?是他,他挺拔的身體,他清瘦的面容,眉角的疤是那次留下的麼?很疼吧?是他,他穿著的是她偷偷做的衣衫,他腰間的是她縫的香囊。蹲在他的身邊,上上下下地看著他,還是一樣深情的目光。繡兒?繡兒怎麼在他的懷裡?他為什麼這樣的看著繡兒?承哥哥在哪裡?他們誤會了什麼?
「鳳喬,是你回來了?你看到了,江公子沒有死!」
「繡兒?你怎麼……」回頭看一眼江辰宇懷中的自己的身體,吃驚地問:「你怎麼也出來了?你……你死了麼?」
「沒有,鳳喬,沒有死。我出來了是要尋你,讓你再回去。」
「回去?我還能再回去麼?我回去了,你怎麼辦?承哥哥怎麼辦?」
看著穆鳳喬臉上的關心,程繡兒感到一陣溫暖,她真的不悔,她得到了承儒的愛,鳳喬的關心,還有很多,她不悔。指向方茹慧,「鳳喬,不要再問了,你看著她的手指,當她的指尖有亮光時,你可以回到你的身體裡,一定要快,你只有這一個機會啊。鳳喬,你看有亮光了,快啊!」
方茹慧將指尖的亮點彈向鳳喬的身體,穆鳳喬的影子隨著那亮光一起被吸入她的身體,程繡兒知道,鳳喬回去了。
「鳳喬,一定要幸福啊!帶著我的,帶著承儒的,一定要幸福!」
承儒?剛剛他還在樹下,他去了哪裡?
徐承儒看到江辰宇懷裡的人動了一動,他知道那是鳳喬,他的繡兒在哪?她說就在他的身邊。夜風有些涼了,繡兒回房裡吧,著了涼可是不好。
穆鳳喬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她魂牽夢繫的人,「你沒有事,真好。」偎在他的懷裡沉沉地睡去,真好,她已經許久不曾睡了。
方茹慧頹然向後靠去,便是劫,她也要去,微微地笑著落入那一直在她的身後的,她熟悉的懷抱。
「東籬,我也累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她終於要與他回家了麼?他三年的等待,三年的執著,她感動了?她接受了?
合上眼睛前,方茹慧看了一眼亮著燭火的房間,她太累了,過幾日,或者明日她再為他們想個法子吧!她變了,從前她的心中有世人,卻沒有誰真的進來,現在,東籬在,繡兒在,徐公子在,甚至第一次相見的江公子在,未曾謀面的鳳喬也在。這種內心滿滿的感覺,真好。
徐承儒走回到房裡,在床邊坐下,撫著胸前的木符,「繡兒,你在麼?」
「在,就在你的身邊,你感覺到我了麼?」她知道他聽不到,卻還是問答著。
這房裡到處都有她的影子,她執筆微笑著看桌上的紙,他知道那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她拿著剪刀輕輕地剪下燭心,讓他看書看得更清楚,她抹著他的濕發,說濕著睡會頭痛,是她,都是她。可是,除了這略顯粗糙的木符,這房裡竟沒有一件屬於她的東西。
「繡兒,我再念詞給你聽好麼?」
「你也累了,明日吧!」
「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星斗稀,鐘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含嬌含笑,宿翠殘紅窈窕,鬢如蟬。寒玉簪秋水,輕紗卷碧煙……」
婷婷的白燭只留一些余淚在桌上,火光搖曳熄在殘燭裡,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中顯得那樣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