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一戰,捍月軍卻敵揚威,將瓦刺蠻子驅出近千里,朝廷記功嘉獎,人心昂揚,戌軍駐回邊城,暫得一陣太平日。
相夏至住進護國侯的府第。她雖是女子,但在軍中與各人交好,明朗利落,不作女兒態,破陣逐敵,眾人心服口服。況且護國侯交友向來不與世俗論,邀入府中暫住,倒也沒人說什麼。
相夏至近來心情也不錯,因為前幾天侯府裡多了一名嬌客,使得她每日不僅除了英俊男子可以欣賞外,又有了賞心悅目的貌美佳人來怡情養性,愉悅心境,何況偶爾還會有小小的……呃,樂子可瞧。
衛廚子步履匆匆地經過中庭時,被她及時叫住。
「小衛,你昨晚去了哪裡?我想吃點消夜都見不到你人影。」
「噓噓,小聲點。」他忙衝過來,做賊心虛地四處張望,「侯爺不在?」
相夏至盯著他的袍子,似笑非笑,「終於栽進去了。」
「什麼?」
她手一指,「衣衫不整,徹夜未歸,侯爺知道,你就要糟啦。」
衛廚子隨著她手指往自己身上一瞥,立刻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袍,慌道:「你別跟侯爺說,我受了教訓,下回再也不敢了,我一定長記性。」
「教訓?」她詫異揚眉,「什麼話,我以為你去尋歡作樂。」
「尋歡作樂?我是那種人嗎?」他惱叫一聲。
「小聲些,你想叫來侯爺不成?」
衛廚子忙放低聲,「侯爺本來警告我不要老往絳歡閣跑,我也知道秦樓楚館不是什麼好地方,但本以為是去教那些個廚子燒燒菜,誰知道張參軍他們聯合了閣裡的姑娘們整我,昨晚硬是把我灌醉了,所以我就、我就……」
「醉臥美人鄉,夢裡佳人笑。」
「說得真文雅。」他咕噥一句,憤憤地握拳,「我去教人燒萊,卻被人當菜吃掉了,怎不叫我悔恨難當……你還笑!」
相夏至悶笑一陣,安慰地拍他肩頭,「算了,你年紀也不小了,偶爾開開葷也算不得什麼。」
「你倒開通,將來你相公偶爾去開葷,看你還有沒有這樣大度。」衛廚子撇嘴,「不過你離那一天恐怕還遠得很。」
她笑道:「那不一樣,有了家室的人,自當對妻兒負責,我還是比較欣賞潔身自好的人。」頓了一下,她不滿地瞥他,「我剛才是寬慰你,你居然不識好歹反過來影射我嫁不出,罰你做頓好的補償我。」
「你本來就是老姑娘,自己不嫁還怕人說,看看你,又不是在軍裡,還穿著男裝晃來晃去,那個史姑娘一定還不知道你是個女人,小心她對你有意思,你不要戲弄人家。」
「我沒戲弄她,穿男裝是為出入活動方便,何況她心儀的是侯爺,可惜侯爺無意,不然倒是一對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衛廚子憐憫而明晰地看著她,「相夏至,你真是沒心沒肺!」
「你怎麼罵我?好呀,對長上無禮,罰做兩頓。」
「就知道吃。」他沒好氣地道,想了一想,笑嘻嘻地湊過來,「居士,你知道嗎?侯爺他……咳咳!」
她退了半步,「有話就直說,不用靠那麼近,還有,你笑得很奸詐,想打什麼鬼主意?」
「咦,有那麼明顯嗎?我以為我已經很努力笑得嚴肅了。」他壓低聲音,「我是想說,實際上,侯爺還是一隻童子雞。啊!居士,你不用太驚訝,侯爺就是你口中潔身自好的人哪。」
相夏至哭笑不得,「小衛,你還真是很有三姑六婆的天分,這種事你都清楚。」
「我明白你不是在誇我,但我認為有必要關心一下兄長的身心狀況,不僅在飲食上,那是我分內的事,我想侯爺的精神和身體上也需要舒緩一下,陰陽平衡,是老祖宗歸納出的至理箴言。」
「你和侯爺的閒話已經滿天飛了。」
「那是假的,掩人耳目!二哥才沒有那種癖好,是為推拒朝裡結黨聯姻,還有譬如像上次那個要纏著他以身相許的誰家姑娘來著?這不是重要,重要的是從軍的男人生活太枯燥,偶爾調劑一下才不會在月圓之夜變成禽獸,況且我都已經破身了,二哥一把年紀卻還是只童子雞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我要想一個辦法……哈哈哈,居士,你的眼神有點怪,是不是心裡不太舒服?」
「我心裡不舒服?是有一點,誰有你這樣的小弟,心裡都不會太舒服,你很無聊。」她假笑,「你想什麼鬼點子,侯爺知道了看會不會揭你的皮。」
衛廚子笑容不變,卻笑得她渾身冷颼颼,「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
「那倒是。」
「況且,我知道史姑娘對侯爺有心,侯爺躲得很頭大,你在一旁看笑話也看得很樂,但是看久了總會膩,不如換一種樂子瞧瞧?」
相夏至被挑起興趣,「說來聽聽。」
衛廚子興奮地搓搓手,「哪,我到絳歡閣接一位姑娘來,放到侯爺床上,你說美色當前,他能不能把持得住?當然,事先灌他一點酒才有效。」
她不由唾棄他,「小衛,這是老招數了吧,你從前不是提過曾經用過這一招?結果侯爺把那位姑娘送出去,將你剝了衣裳塞進被裡,從此侯爺有特殊癖好的傳聞才弄得全軍皆知,你不長記性也要長腦子好吧!」
衛廚子漲紅臉,「那次是我辦得草率,這回一定能成。」
相夏至轉身要走,「你自己去送死,不要拖我下水。」眼睛瞄到中庭門口,正有一道窈窕身影娉婷而來,迅速向衛廚子擺擺手,「史姑娘來了,一定想要見侯爺,我領她去,又有樂子可瞧,你忙自己的事去。」
衛廚子氣得跳腳,「相夏至,你沒心沒肺!太沒心沒肺了——」
「又罵我,罰做三頓。走開,到一邊去,別擋著路。」她笑容可掬,迎上一臉嬌羞的美麗女子,「史姑娘,是不是找侯爺?」
「相居士知道侯爺在哪兒?」女子臉上現出一絲雀躍之情,隨即很好地遮掩住,斂眉垂眸,果然是大家閨秀的風範。
「自然,史姑娘請跟我來。」相夏至已經有點樂不可支了。邊城偏遠荒涼,常有罪臣家眷流放至此。一些女眷原本嬌弱,吃不消勞役之苦,望月憫其無辜,便釋她們投親靠友,無依無靠者則安排其在邊城住下,做些活計度日。上次她見被釋女眷中,這位史姑娘伶仃一人,煞是可憐,又貌美易遭人欺,便做主將其留在侯府。這算不得什麼大事,望月也由得她找個人做伴,結果史姑娘對他一見傾心,愛慕之情流露無遺,望月無意,避之惟恐不及,倒讓她撿了當熱鬧看。
到了書房,望月開門,瞧見史姑娘在相夏至身後,不由大是頭疼,捉了她低聲斥道:「你怎麼也學雲天給我添亂?」
「哪裡有?侯爺說笑了。」她一臉無辜,「我跟史姑娘解釋您不打算娶妻,可人家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有什麼辦法。唔,我也想看看金石是怎樣被感化開的。」
望月瞥了她一眼,隨手從架上撿了本書塞給她,「那好,你就在這兒等著看吧。」
「呃……侯爺,我想我就不打擾了。」
他扯住她,要笑不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我相交,應當共同進退。」
相夏至微掙,「侯爺,我在這兒不大合適,衛廚子做了好料,等我去吃。」
「我一會叫人拿過來。」望月掌心一按,她便被壓在椅中,「看書!」
相夏至暗咒,望月竟點了她穴道,簡直是勝之不武,太卑鄙了,衛廚子捉弄他也活該!憤憤然了一會兒,又不由愉悅起來,等到史姑娘向他噓寒問暖,大表關切時,她就來火上燒袖,想他也不會明著點她啞穴。
正自高興時,卻見望月不知跟史姑娘說了些什麼,史姑娘竟一臉泫然欲泣地奪門而出,不禁訝然,「侯爺,您同她說些什麼?」
望月優雅地踱回來,微笑著看她,「我直接向她表明態度,請她原諒。」
相夏至立時洩了氣,「果然是多情女子鐵腸漢,侯爺怎麼可以拒絕得這樣直白,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
「我懂得憐香惜玉,好讓你繼續在一旁煽風點火,看我熱鬧?」
她乾笑,「侯爺,嘿嘿,侯爺這是說哪裡話。」
「總之,你沒懷好心思,我清楚!罰你陪我看兩個時辰的書,求饒無用。」
「侯爺,您說話的語氣越來越親切了,簡直拿我當衛廚子。」
望月淡淡看她一眼,「我當你是家人,不好嗎?」
相夏至不敢再說,他的脾氣很好,極少發怒,但對她,常會有莫名其妙的不悅。不知是惱她言行還是什麼的,但又抑著不發作。而多數時候,確是待她之厚還要勝過對衛廚子,才使得她常常與他玩笑得忘了形,不較分寸。
靜了一會兒,她又咦咦哎哎起來,抗議自己穴道被制坐得不舒服,望月被她擾得無奈,只好給她解穴,她便溜去他的塌上,無視女子矜持儀態,東倒西歪地看書。看累了,就倚榻懶懶睡去。
書房裡溢著裊裊的書香,淡淡的墨香,還有她身上幽幽的溫軟的氣息,一塘十里荷花香的清逸。
望月久久地站在榻前,靜靜地看她,歎氣。
——***——
夜稍微有點黑,但無礙於牆角的她觀察房裡動靜的決心,不是她幸災樂禍,實在是衛廚子太蠢,空城計都不能用兩回,難道美人計就可以?笑話!
那絳歡閣的姑娘已經被趕出門去,下面就是衛廚子被炮轟的好戲,她不是有偷窺狂,只有一點小小的好奇,一點點而已。
躡手躡腳地靠近房門,房裡很靜,沒什麼聲響。她不禁有些納悶,方纔她縮在牆角,聽得一聲門響,應該是來驗收成果的衛廚子被拖了進去。但既然沒有慘叫,該就不是挨皮肉之苦,難道像上次對她時一樣點了衛廚子穴道?不會罰他看書,十有八九會罰他打把式蹲樁……唔,如果又被剝了衣裳,她還是不要偷瞄得好,免得回去會吐。
不過,太靜了,她真是有一點點點點的好奇。
耳朵悄悄貼在門上,身體稍往前傾,重心剛移了過去,就驀地被一股力拖進房門。
接著便聽得房裡望月帶笑的一聲叱:「雲天,你果然來偷瞧!」之後便是「嗤嗤」一陣布料被劍氣劃破的聲響,相夏至來不及驚呼,立即又被一道大力捲起掉在床上,才「哎喲」地叫了出來。
聽了她的聲音,望月一愕一驚,「怎麼是你?雲天呢?」
相夏至忙往被裡鑽,「你別過來!」死小衛,她算栽了,明天一定要去撕了他!
望月立即後退,又轉過身,尷尬道:「我不知道是你。」所以手下沒有留情,劍氣劃過,她現在身上應該連塊碎布也沒有——全在方才一卷一拋中掃光了。
她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悶聲抱怨:「侯爺,衛廚子老招數,您也老招數,不會換點新花樣?」果然是一脈相承的死腦筋,還牽連無辜的她。
望月去櫃裡摸了一套衣袍擲到床上,「你不來瞧熱鬧,怎會殃及到你身上?雲天搞鬼,少不了你也知道。」
她摸索著穿衣,見黑暗裡望月模糊而挺拔的背影,心裡雖不自在卻並不怕。穿到中途,仍是伸手放下床帷,床裡床外,隔成兩個空間。
不由暗暗奇怪,衛廚子怎會沒來?依他愛鬧的性子,必應來看個究竟。
正想著,忽聽得大力拍門聲,然後響起衛廚子似模似樣的關切詢問:「侯爺,您房裡有聲音,是不是有老鼠鑽進去?我幫您趕出來。」
她暗咒,原來她才是死小衛要驗收的成果,要死了他!
床帷被驀地掀開,她差點跳起來,一隻大掌按住她的口,雄健的手臂撈起她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拖下床,下一瞬間,腦裡一眩,已身在房梁間男子溫厚的懷裡。
衛廚子興奮地蹋門進房,「侯爺,我進來了!」
樑上的她冷笑,明日她一定要在死小衛的房裡設個八卦陣,困死這個遭雷劈的小混蛋!
「咦,人哪去了?」衛廚子困惑地搔搔頭,「我明明見她進來了,難道憑空消失?怪了,二哥也不在。」
相夏至暗自慶幸,幸好望月的武功夠高,機敏警惕,反應極快,才沒讓她曝了光,日日看他樂子,關鍵時刻還是要靠他庇護,羞愧啊羞愧!
她倉促著衣,衫袍半掩,顛三倒四,此刻正感覺肩頭的衣料逐漸往下滑,可是她不敢動,衛廚子的耳朵不遲鈍,一個細微的聲響都會叫他發覺,她栽便栽了,絕不能讓這小子撿現成的熱鬧看。
腰間扶持她的手掌很君子地一動不動,滾燙的熱度透過單薄的衣衫熨在肌膚上,有些炙人。她的心跳忽而劇烈起來,透過空間震在耳膜內,響得讓她以為下面的衛廚子都能夠清楚聽到。
一陣冷風掠過,吹得衛廚子汗毛直豎,「難道有什麼古怪?相居士擅奇門遁甲,莫不是在這兒設了什麼機關?」他賊頭賊腦四處張望,卻不敢點燈,順風摸去,才發覺一側牆上有扇窗子虛掩。他頓時沮喪地垂下頭,扼腕不已,「難為我動作這麼快捷,還是給這兩人溜了,白費心思!」
他無精打采地晃了出去,未了還在門檻上用力踹上一腳以洩恨,再「砰」地掩上門。
房裡很靜,靜得只能聽見她的心跳,她悶咳了兩聲,捂著她口的手掌才撒開。
她喘了一口氣,「我怎麼聽不到你心跳?」不自覺伸手往前探,不意卻觸到溫熱的胸膛,趕緊縮回手。
「不要亂動。」他沉聲道。
她只好不動,連呼吸也屏得極細微,又過了一陣子,她有點悄悄地問:「我們不下去嗎?」
望月低應一聲,才攬著她躍下來。
一落地,她腿一軟,差點向後跌去,望月及時一扯,她又「砰」地撞到他身上,悶哼一聲,卻不敢痛叫出口。
「你也會心虛?」
她吸了口氣,「我也是好面子的,侯爺一個人看到就算了,不用再多出誰來嘲笑我。」她蠢,居然會中小衛這種圈套!
「我……沒看到什麼。」
她順水推舟,「就是,房裡這麼黑。」手扯扯他的衫子,原來他穿了睡袍,嚇了她一跳,還以為……不用想了,定是她狼狽得多,「我下回一定不要這麼好奇,城牆失火,殃及池魚。」雖然她應算是被人放火的城牆。
他的語氣有點怪,「你好奇?」
相夏至立即澄清:「我以為侯爺絕不會上衛廚子的當,所以倒霉的一定是他,我好奇侯爺會有什麼好創意懲戒他,沒想到仍是老法子。」
望月低低笑了一聲,「我難得跟他鬧次玩笑,居然弄錯了人。」
「這個玩笑可真是玩到徹底,貽笑大方。」她自嘲,又道,「侯爺,我現在站得穩了,咳,您看……這個?」
他反應過來,忙放開手,「是了,你快整好衣衫回房去,還有,下回不要跟著雲天一塊胡鬧。」
「我沒胡鬧,只是湊興看熱鬧而已。」她小聲嘀咕一句,——地整理衣襟,「侯爺,您想出別的方法懲治衛廚子沒有?」順便替她出口惡氣,她沒有心思精力搞什麼報復,想想都嫌麻煩。
望月沉默一陣,「有。」
「哦。」她隨口說道,「如果有趣,別忘叫我一聲。」
果然死性不改!他無奈地搖頭,「沒有什麼有趣的,倒是也有你一份。」
她立刻抗議:「侯爺,這不關我的事。」
望月沒理她,微微仰首,眼神穿過屋脊,遙望茫茫蒼穹,「我要罰他離開邊關。」
她的手頓住,「這個懲治重了些。」
「我遣他回鄉,是早就決定的,他來了四五年,是該回去的時候了。」他悵然地歎,「有的人,想回也回不得。」
「侯爺可以辭官。」
望月啞然失笑,「居士說得好輕鬆,哪裡有這麼容易。」
她隔著黑暗尋找他的視線,「放不下便說放不下,何必找借口。」
尋到的視線燃著光芒,堅定不移,「是,我是放不下,家業有人承繼,我很放心;但邊關也要有人來守,邊城百姓與軍中兵士幾十萬人,這個擔子總要有人來扛。」
「大明江山不是靠一人撐起的。」
「朝廷有心抗敵,有人效命,我就能走;無人可依,就由我來擔。」
他答得傲氣,讓她無話可說,只得暗歎:「侯爺說懲治也有我一份,就是說我也得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才聽得他輕輕道:「我接到急信,說老王爺病重,我要在近期內趕回京城,你……」他像是很猶豫,很少見他這樣吞吞吐吐,「你、你是想……」
相夏至心一跳,忙道:「唉,我離家這麼久,早該回去的,念在與侯爺交情,才暫在府上打擾,眼下侯爺回京,我這個食客也享受到頭,該識趣告辭了。」
這句話頓時像一盆冷水,將望月半吞半吐的話澆了回去。他心緒翻騰,想說什麼,卻又無從開口,最終只得歎了一聲:「你打算幾時啟程?我送你。」
——***——
雖然風有些蕭瑟,場面有些冷清,但相夏至已經非常滿意。就算沒有曠野放歌的灑脫,縱馬飛奔的豪情,這樣平平淡淡的送別,總比衛廚子被強迫離軍時淒風苦雨,像個被遺棄的孩子也似的抱著護國侯大哭的恐怖場景好得多。
本來張參軍一干送行人等在帳外準備最後再與衛廚子笑鬧一番,偷瞄到裡面情形後,各自偷咽口唾沫後悄悄溜回去,當做從不知道軍裡曾有過衛廚子這個人。
很好笑,可是她知道望月笑不出。親人離別,從此相隔萬里,兩地遙望,誰能笑得出來?
但是,此刻輪到她啟程,卻不能不笑。
她微笑道:「侯爺,您不用送了,商隊有護衛保鑣,帶著我一道不會出岔子,您回吧,景大人還等著呢。」
「我沒有應他較量,他愛等便等。」他堅持,「我送你過山口。」
商隊在前頭一行浩浩蕩蕩,兩人跟在後慢慢踱行。相夏至心中微歎,上次也是要走,甚至不惜利用敵陣困他傷他,後來卻因他一場劍舞、一個笑容而暫留。她向來易感於一剎那的怦動,常常興致起而忘形,可過後也更能冷靜思量。在邊城暫住的日子悠遊而閒適,望月待她極厚,但是,該走還是要走,他的身邊,不可留。
山徑兩旁招展著無數不知名的黃色小花,在風裡搖搖曳曳,分外絢麗,溫暖的色調看得人心頭和煦舒服,反倒感受不到離別的帳然。
望月看了她一眼,正想開口,不知從哪裡響起一陣山歌,豪壯麗深情,由粗嘎的嗓子唱出,格外纏綿——
好酒陣前喝,
黃花十里歌。
馬奔遭日月,
快走踏山河。
問誰家兒郎,
幹嗎把臉遮,
妹子要走了,
哥來送送車……
相夏至「哧」地笑了出來,手半掩口,覷向望月,見他面上不甚自在,不由更是難以自禁,半扶了他的肩,笑得渾身微顫。直到被指節扣在額上,才「哎呀」一聲很努力地止了笑。
她忽地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攤到望月面前。
他不解,「幹什麼?」
「侯爺,我要走了,您不在臨別前贈我點什麼以作紀念嗎?」
望月沒料到她竟突然跟他討東西,一時頗為意外,想了想,也不知該怎麼回答。
相夏至便自行做主,在他身上搜了一搜,摸出一隻笛子,笑道:「這個送我吧。」
他看著那支老舊的笛,笛身略見斑駁,留下歲月的痕跡,那不是買的,是很久以前托人從揚州捎來的一竿翠竹,閒時削製成笛,幽幽吹賦,伴了他許多年寂然時光。
點了點頭,他輕聲應:「嗯,送你。」
說了這幾個字後,他就不再說話,相夏至也不引他開口,兩人默默走著,踏過嫩黃的小花,踩在微顯荒涼的商道上,相夏至偷瞧他,他在瞧一地的綠。
很快到了山口,南下的商隊要加快腳程,有人在前頭遙遙地喊:「相居士,上車吧——」
她應了一聲,笑容如常,「侯爺,我走了。」
望月深深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她開始往前趕,疾行幾步,又一回頭,想再道一句「保重」之類的話時,看見望月的眼,心突地一跳,立即轉回去,跑向商隊。
望月凝視著她的背影,終是沒有開口。
——***——
又是月圓,夜涼如水,篝火熊熊燃起,舟車勞頓的商旅們圍坐成群,談笑風生,忘盡一天的疲累。
惟有她在人群之外,孑身一人,站在樹下出神。
凝眸看向手中那一管碧綠,想著什麼。
是誰栽它成竹,是誰削它成笛,是誰鑽它出孔,又是誰在邊關滄桑千年的月下,涼涼地吹?
從塞北到京城,遙迢千里,戰袍飛揚如旌旗,縱然豪邁不減,凜傲如昔,怕也是一身倦意,滿面風塵。
又怎麼樣呢?她既選擇故作不知,還牽掛什麼。
這一趟出門,果真是不該的……
人群裡有人在喚她:「相居士,你再不過來,你的烤肉就要被盛大叔偷吃光啦!」
她趕緊回頭叫道:「不要偷吃我的烤肉!」忙急匆匆將竹笛向懷裡一揣,迅速去搶救她的晚飯。
粗壯的盛大叔一張笑臉紅通通,「小李要不這樣喊,你還不過來,等一會兒大家都歇了,就你一人才開始吃飯。」
她笑了一笑,撕下一片肉送人口中。
「相居士,護國侯親自送你哎,你……來頭不小吧?」小李好奇地端詳她。
「朋友而已。」她應得含糊,唔……肉有點硬,烤過頭了,還好沒焦。
「朋友哦,呵呵。」憨厚的小伙子不疑有他,「能跟護國侯交上朋友,那很了不起哎。」
她用力咀嚼,「哪裡哪裡。」吐出去算不算暴殄天物?
「居士,你快到家了吧?」有人插進來問。
「還要三兩天。」她盯著手中烤肉,無限懷念起衛廚子的好手藝。
「那還遠呢。」
「不算什麼。」誰會嫌回家的路遠?
「不如回頭吧。」
哎?她詫異抬頭,看見不知何時擠到人群裡的漢子,不由愕然。
「你好。」他露齒一笑,非常和善。
「你好。」她也微笑,「景大人,您怎麼會在這兒?」
他伸出兩根手指,「我整整追了你兩天。」
「景大人有急事?」商隊走了六天,他居然兩天就趕上來!
「是,護國侯請我接你回去。」
她起身,「景大人請這邊說話。」
兩人離了火堆,走到一邊去,景千里迫不及待道:「護國侯跟我說,他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親自告訴你,但京城那邊催得太急,他來不及趕來,所以托我接你上京。」
「哦。是這樣、」她有禮地笑著,看了景千里好半天,「景大人,這種話連三歲娃娃都不會信的,我看起來有那麼蠢嗎?」
「唉,被你看出來了,我就知道靠說是不行的。」他遺憾地搖了搖頭,眼裡閃著企圖的光芒。
相夏至警覺地退了一步,「景大人,您該不會是想……」
景千里掰了掰指節,歎了口氣,「沒錯,就是如居士所猜的那樣,一模一樣!」
「砰!」
——***——
王府裡一片死寂,處處是黑白二色,麻衣布幡,沒有法壇誦經,也沒有號啕震天,只有一人守在靈前,沉默如山。
七七已過,一切歸於平靜,所有喧鬧紛擾都已停歇,偌大一座王府,靜得如同一座墳墓。
他凝視著靈牌上的名諱,久久不動。
信上原寫著病重,但他知道不是極危急,不會要求他從邊城趕回。老王爺是硬脾氣,向來為大局不顧自身,他雖不是王爺親子,卻在這一點上承襲了同樣作風,只是他心底有處太過柔軟的地方,使得他更重情重義。
他可以為邊關捨生忘死,但不是向皇族效命,而是一半為無辜百姓,一半為親人友朋,邊疆太平,山河穩固,他心裡牽念的人才能有平穩寧靜的日子過。
他們過得好,才不枉他離家二十載,苦守邊關千百個日夜。
但終究是遲了一步,當他風塵僕僕趕回時,老王爺已猝然長逝,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只有滿府白幡,一室靈堂。
老王爺膝下無兒,便由他來披麻戴孝,夜夜守在靈柩前,有時一陣恍惚,倘若有一天他戰死沙場,誰為他安葬,誰為他守靈,誰能在長滿青草的墓前,為他奠一杯水酒?
他不由淡淡笑了一笑,他在想什麼生前身後事,空白嗟歎!戰死沙場便馬革裹屍,就地黃土掩埋,既注定要過的寂寞日子,實在不該這樣多思愁慮。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僕從恭謹地在身後請示:「侯爺,廚房送了午膳來,您吃些東西吧。」
他微帶倦意,「我不餓,拿下去吧。」
「可是,您上一餐也沒有吃。」
「我不想吃……」
忽地響起—個雄渾的聲音,「你若餓得兩腿發軟,怎麼和我較量?」
背後風起,一個人向他衝過去,他沒有回頭,反手一扣,卻極輕易地扣住一條手臂,他愕然轉頭,對上一張苦瓜臉。
相夏至苦著臉打招呼:「侯爺,我絕不是自願要來的。純屬被逼,您千萬要替我主持公道。」
「在邊城你不和我較量,起先說戰事緊,沒有閒暇,打完仗你又說公務繁忙。你為她送行,我等了整整一天,姓望的,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景千里踏進門檻,手指一指相夏至,「我現在又接了她來,你安了心,總該跟我較量了吧。」
她不平指控:「接我?景大人,您是擄我來的!」
「誰讓你不跟我走?」
相夏至氣結,「二位相較武藝,與我何干!」她是無辜的啊,卻千里迢迢被劫持到京城,天理何在!
景千里扯出一個兇惡的笑,「怎麼不相干,姓望的再推托,嘿!」他手中鋼刀一比,點到她眼前,「我就拿你開刀。」
「這……」她就說做官的沒有講道理的,他們要比武關她什麼事?
「好了。」望月深吸一口氣,「景大人,這裡是靈堂,麻煩大人收起兵刃。」
景千里一凜,「是,景某冒犯了。」他收了刀,恭敬地上前,在案前行了禮,上了香,看向望月,「眼下是不大適宜,這樣,我再等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再登門。」
說完,他大步離去。
相夏至輕輕吁了口氣,喃道:「這個蠻夫,倒也知進退,通情理。」只是劫她一事就很不通情理,大大的不通!「侯爺……」
望月疲累地搖搖頭,「我叫人給你預備房間。」
「呃,我……」
他靜靜瞧她,「既然來了,就先住一陣子吧。」
相夏至看著他一身孝服,白得刺眼,竟說不出一個「不」字。
「好。」她微歎。
但沒料到,這一住,便是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