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嘩嗶剝剝地響著,映出月老廟中淡淡的喜氣。
「嬋娟,你要不要吃些東西?」屈恆側臉看她,喲!還在發呆。
「嬋娟!」
「啊?」她慌張轉頭,看到近在咫尺的臉,立時嚇了—跳。
「我有那麼可怕嗎?」他笑謔。
「我……」嬋娟緊張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其實我沒有關係的,為了救師兄他們,我扮一會兒新娘子也不要緊,你永遠都是我師父……」
「我可沒當你是我徒兒!」見她委屈得紅了眼,屈恆忙又加了一句,「我當你是我在青蓮酒樓前遇見的小妹子,現在你是我娘子!」天哪,他都快臉紅了,他可來從沒說過什麼綿綿情話啊!
「你不用因為拜了堂就勉強娶我啊!」她有些結巴,她一心想跟著師父,也知道自己是喜歡師父的,但從未想過嫁他什麼的。
「沒有勉強,我是真心誠意想要娶你為妻,是真的。」他握住她的手,誠摯地望著她。
明亮的眼睛令她的心怦怦地跳,讓她想起江源山下的初次邂逅。他的笑容溫柔而俊雅,好看得不得了,而且沒有一絲為難,是真正的歡喜。
她低著頭,囁嚅道:「要是你曾答應了收我做徒弟,那就糟了。」
「就算你是我徒兒,我也要娶,我會護著你一生一世不受人欺侮。」想起成淮的輕薄,仍不免心有怨氣。
「那怎麼行,人人都會笑你罵你!」她急切地叫道。
「隨他們笑罵,有什麼好在意的?」憶起她的生死相隨,心裡湧起一陣陣悸動,他柔聲道,「還是,你不願嫁給我?」
「我……我沒想過。」她縮起肩,羞怯怯地好不惹人憐愛。
「你心裡一點也沒有我?」明知她的心思,卻忍不住起了逗她的意念。
「那個……」她怎麼能說出口。
屈恆歎了口氣,幽幽道:「我知道,我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心卻老得像個老頭子了,你芳華正盛,我是配不上的,等我真正白了頭髮鬍子,我會坐在青蓮酒樓門口,回憶當年我心儀的那個愛哭的小妹子,我同她拜了堂,她卻不喜歡我,不要我,丟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沒人照顧沒人可憐,生了病沒有人熬藥,我日日盼她回來瞧我一眼,卻終是沒有等到,最後終於鬱鬱病亡,死了沒有人管,被丟在路邊,化成一堆白骨,還在殷殷期盼我心上的小妹子,那個剛同我成了親,就要拋下我的娘子……」老天老天,他都不曉得自己這麼能亂掰!
「才不會才不會!亂說,你才不會有那一天!」她水眸圓瞪,揪著他衣襟高聲叫。
屈恆哧地一笑,伸臂抱住嬋娟軟軟的身子,「好好,是我胡說,你別生氣。」啊喲,他的娘子抱起來真舒服,又香又軟,從來不知道姑娘家的身子居然會軟綿綿的如同溫暖的棉絮,纖巧地貼在他懷裡,像是沒長大的孩子。
嬋娟滿臉通紅,手臂悄悄摟住他的腰,師父從來沒真正抱過她,以往不得已的碰觸總是透著生疏有禮,但現在是真的不一樣了。她原只盼擁有一雙溫暖的手能牽著她,上天卻慷慨地賜給她一具寬敞的懷抱任她依靠。
「你說過你要陪著我一同慢慢變老,你忘了?」他溫柔地撫著她柔順的髮絲,腦裡浮現出當初在山洞裡那個柔弱的少女,那麼認真而堅定地承諾著,讓一顆懵懂不曉情事的心,從此慢慢向她靠近。
「沒有,我記得,一輩子都不忘。」她聲音小小的,帶著羞澀,又有些輕顫。
「將來你想讀書、習武、學習醫術,什麼都好,凡是我會的,只要你想學,我都教你……咳,你要有什麼心裡話,也可以告訴我,縱使我不能解決,聽聽也好。」就不必再同大樹說了,他可以站如松、坐如鍾地聽她慢慢地說,聊多久都沒關係。
咦,怎麼又哭了?
她抬起淚盈盈的眸子,手指輕輕撫上他的下巴,哽咽著道:「以後你要扮老公公,我就扮做老婆婆,只是鬍子不要貼太久,長了疹子又不愛好……」
屈恆握住她亂摸的小手,臉頰輕輕貼在她的鬢邊,緩緩磨蹭著柔聲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就是不易容也不要緊,倘若又遇見梅姑娘糾纏不清,咱們就一同逃命。」
耳邊癢癢的,讓她禁不住想笑,想躲,卻掙不開屈恆的懷抱。原來,再溫和的人也有霸道的時候。
「你怕不怕?」屈恆在她耳邊輕喃,從鬢邊慢慢蹭到臉頰,想要親近,卻怕她像上次一樣受到驚嚇。
怕什麼?她不明白,有師父在還怕什麼?
「不怕。」她不明所以地答。
再蹭到唇角,溫柔地貼上小小的菱唇,輕輕吮了一下。
嬋娟完全呆掉,愣愣地看著他。
屈恆的臉紅起來,咳了一聲道:「夫妻親熱是必然,將來要生兒育女,總要肌膚相親的。」他的娘子雖然學了一點醫理,想來這些事還不大懂,既然承諾要教她,就不能夠食言。
「那……那是不是還要……還要洞房?我,我不會……」天哪,她在說什麼?
洞房?這個地方可不大適合。
他忍不住笑,「那件事不急,以後再說。」而且,依他們兩個毫無經驗的人來說,恐怕還要磨合適應一段時間。想起當初陳順的話,他不由有些面紅耳赤。鎮靜,鎮靜,他身為夫君,不能比娘子還害羞!
嬋娟有些緊張,想了一想,「今後我還要不要叫你師父?」如果旁人聽到,會不會生出事端?
「我們成了親,就是夫妻,要叫相公、夫君,或是稱我名字,我的字是平澈,你還記不記得?」屈恆輕執起她的指尖,眉眼含笑地柔柔輕吻。啊,他也擁有一位如花美眷了!少年時見到師兄師嫂濃情蜜意的,似乎也曾欽羨與憧憬過的,現在終於菱夢成真,十幾年光陰恍若雲煙,猶在昨日。
「記得記得,我都記得。」嬋娟用力點頭,「可是,師父……」她一掩唇,糟糕,喚錯了!
屈恆柔聲道:「沒關係,日後總會慢慢習慣,況且,我會教你東西,你要私下裡喊我師父,也不要緊,你高興就好。」
「嗯。」她抬眸偷偷瞟了他一眼,小小聲地說,「小時候在村裡,各家的夫妻之間相稱我是聽過的,什麼當家的,外頭的,孩子的爹……」
屈恆忍俊不禁,笑謔逗她:「好,將來我們有了孩兒,起名叫小狗子,你就叫我小狗子的爹,我喚你孩子的娘,你說好不好?」
嬋娟也紅著臉笑,忽然柔柔喚了聲:「相公。」
屈恆一怔,心跳逐漸加快,只見她眼波流轉,盈盈凝視他,臉頰嬌艷得如同綻放的花朵,又輕喚了一聲:「平澈。」
他閉上眼,將她擁入懷中。為何,不過僅僅喚了聲名字,卻讓他的心緊緊與她的相依相靠?
曾以為自己天性平和恬淡,也以為習慣了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誰知寂寞是潛藏在心底的,有時無影蹤,有時卻忽然悄悄冒出頭,渴望著能夠有人陪伴,互依互戀,相隨相守。
而不曉得從何時起,一個嬌俏的身影不知不覺地進駐心頭,待他漸漸看清,才驀然發覺寂然已被牽念取代,並不斷充盈著溢滿於心。是依賴也好,羈絆也罷,他的心已被牢牢繫住,不願也不能分離。
嬋娟咬了咬唇,輕聲道:「這裡是月老廟,我們拜一拜月老好不好?」
「好。」他柔聲道,鬆開手臂,攜她一同在月老像面前跪下。
嬋娟雙手合什,與屈恆相視一笑,她想了一想,猶記得他當初吟的那闕「六州歌頭」,心念一轉,閉目輕吟——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
三願如同樑上燕,
歲歲長相見。
屈恆,心頭怦動,凝望她一眼,見她款款拜倒,也跟著拜了一禮。
他站起身,正要牽她起來,卻見她身子僵直,驚恐地遞給他一個求助的眼神。
「怎麼了?」他不禁凝然。
「有只蟲,它……爬進我衫子裡!」她一動也不敢動,慌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屈恆警告自己千萬不要笑,「咳,它在哪裡?」
「在背上……」蠕蠕而動的觸感令她快要魂飛魄散。
屈恆鎮靜地解開她鮮紅的嫁衣,慢慢脫下搭在自己臂上,又小心地拉開她褻衣後領,隱約見到一隻多足的蟲在蠕動,他皺起眉,猛地將褻衣扯下,一隻細長的蚰蜒被甩了出去,落在嬋娟腳邊。
嬋娟驚呼一聲,立刻跳起來偎向他,蚰蜒爬得極快,一轉瞬就溜得無影無蹤。
她定了定神,忙抖抖他手裡的褻衣,「還有沒有?還有沒有?」
「沒了沒了。」屈恆忙安慰她,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瞥向她纖美的鎖骨,雪白圓潤的肩頭,還有嫣紅抹胸下的小巧的隆起……剛剛撇開洞房的話題,老天就來考驗他的自制力,可真是要命!
他努力別開目光,將衣裳披到她身上,清了清嗓子:「小心著涼……」話還未說完,廟外已傳來話語聲。
「你到底進不進?」是少年惱怒的叫聲。
「不要!」聲音清脆悅耳,卻帶著哭腔。
糟了!
二人慌張地對視一眼,屈恆忙七手八腳地幫她把衣衫穿上去。
「你再擰著性子,就別怪我不客氣!」
少年的聲音似乎有點耳熟……啊,不對,反了!快快快,翻過來……
「啊——」
驚呼聲響過,八道視線尷尬地撞到一起。
「師父……嬋娟?」尚寒的眼睛瞄向屈恆仍插在嬋娟衣裡的手。
屈恆飛快地將手抽出,跨出一步,擋在嬋娟身前。
「呃……剛才有蟲鑽進她衫子裡……」糟,欲蓋彌彰!
有蟲就是有蟲,何必那麼心虛?師父一向都很正直,不過偶爾也會說個小謊……咦,不會吧,師父臉紅了?
「哦,有蟲,有蟲。」尚寒自覺順著台階下。
「笨蛋,你沒看他們都已經成親了?夫妻親熱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極美的十四五歲少女叱他一句,「你還不放我下來?」
尚寒呆呆地放下懷裡的少女,瞪著兩人身上的大紅喜服,喃喃道:「我聽說師父要成親,沒想到娶的居然是嬋娟!」
少女啐他一下:「不行嗎?誰說師父不能娶徒弟的?屈大夫,你做得好啊!」她美麗的臉上滿是喜悅歡欣,是由衷的高興。
「我又沒說不行。」尚寒轉頭瞪她,一向斯文的臉上頗有火氣。
少女紅了眼,跑到嬋娟身邊幫她整理衣衫。
「咦,是你呀!」嬋娟面上紅霞未退,驚訝地望著當初在松江上帶走尚寒的少女,「對不起,你的匕首被我弄丟了。」
「沒關係,又不是什麼重要物件……嗚,嬋娟姐,我上當了,尚寒好凶,老是罵我,我原以為他脾氣挺好的,可是……嗚,你介不介意我同你共侍一夫?」
「宣輕,你有膽再給我說一次!」尚寒暴跳如雷。
宣輕一溜煙躲到嬋娟身後,「你看你看,屈大夫絕不會這樣對你,所以我說……」
「你繼續說,你最好一輩子躲著我,別讓我抓到你!」他陰陰地瞪著宣輕。
「大師兄,你怎麼可以欺負她!」嬋娟看不過去,顧不上怕他凶凶的臉,挺身仗義執言。
欺負她?他才是被欺負的那個可憐人啊!
尚寒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忽然轉身朝屈恆跪下,「師父,我要娶她,麻煩您為我們主婚。」
「我不要嫁給你!」宣輕跳了起來。
「不嫁我?那你嫁給誰?」尚寒惱極怒吼,「你敢找別人嫁了,我就拆了那個人的骨頭!」
嬋娟吃驚地瞪大眼,這可是那個一向斯文有禮的大師兄?她明明記得大師兄的脾氣極好,幾乎同師父一樣,可是現在……她是不是眼花看錯了?
屈恆皺皺眉,「寒兒,你這樣強迫人家不好吧?」
「師父!」尚寒咬牙低聲道,「生米都煮成熟飯了,怎能不娶!她是在鬧脾氣!」
屈恆愕然,勉強笑道:「你……你手腳還真快!」
「我……」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尚寒恨聲嘀咕,「是我被她下了迷藥,我才是被迫的!」可惡,他笨啊!一次還不算,居然後來又中招!
「我又沒要你負責。」見尚寒瞪過來,她又趕忙噤口。
「給師父磕了頭,就算成親,縱然馬虎,也顧不得了。」尚寒臉紅了紅道,「我怕她萬一有了身孕,沒名沒分的,對她聲名不好。」
「我才不怕人笑!再說,有了娃娃,我可以自己養,你又不喜歡我,何必勉強,是我強迫你,又不是你的錯。」宣輕眼淚簌簌地落下,「你將來去娶真正心儀的姑娘,就當從來沒遇見我,把我全部忘光光……」
她蹲下身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嬋娟眼圈也跟著紅起來。
尚寒沉默半晌,歎了口氣,過去將她攙起來,幫她擦擦淚,輕聲道:「遇上了就是遇上了,再假裝沒有也不會忘掉,我是個死心眼的人,既然認定了你,就不會後悔。」
「我不是說笑的,你厭恨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娶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快活!」她抽抽噎噎,哭花了一張精緻的臉蛋。
「誰說我厭恨你……」尚寒頓了頓,「起先是有些氣你的,後來……慢慢氣就消了,你天性頑皮,我不會怪你,但是這親是一定要成的。」
宣輕後退一步,哽聲道:「要是用娃娃綁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我心裡會難過,我不嫁你是為你日後著想,只要你今後平安快活,我就高興滿足了。」
尚寒又忍不住心頭火起,擋住她欲往外走的身形,有些咬牙切齒:「我的日後我自己會想,你只要安安心心地同我成親,別的不用你費心!」
宣輕瞪起哭得紅紅的眼,惱叫:「不嫁不嫁!尚寒是個笨蛋!」她乾脆撲過去,用力捶他,「笨豬傻瓜蠢蛋,腦袋裡有蟲!」
「啊喲!喂喂,我快被你打死啦!」尚寒氣惱地摟住她亂掙的身子,「你明知我體弱多病,想趁早打死我好改嫁是不是?」
屈恆啼笑皆非,輕拉過嬋娟,笑看一對鬧彆扭的小兒女。
「那個小姑娘雖然口裡說不願,心裡一定很喜歡大師兄。」嬋娟有些羞澀地抱著他一條手臂,抬頭望了他一眼。
屈恆手臂一伸,將她攬進自己懷裡,微笑道:「雖然我不介意你們各叫各的,但日後寒兒若喚你一聲師娘,你卻叫他師兄,是不是有點怪怪的?」
「哦。」嬋娟有些煩惱,「還真挺麻煩的。」
「那,我是不是應該將他也轟出師門?」屈恆開始考慮這個可能性,想了想,又不太可行,寒兒縱不是他徒兒,也是師侄,別人可以踢出師門,這個卻踢不走。
「不要不要,我會慢慢改口。」她又望向屈恆,啊,還是有點羞,趕緊再低頭,小聲咕噥,「能不能讓他別叫我師娘?我說不定會嚇得跌倒。」
屈恆忍笑地用下巴蹭蹭她發頂,「那你自己同他商量。」
「哦。」嬋娟有些哀怨地歎了口氣,輕偎向他。
過了一會兒,不知尚寒在宣輕耳畔說了幾句什麼話,只見她用力瞪,拚命地瞪,好似想把尚寒瞪穿幾個洞,然後就被硬拉了過來。
「等等。」屈恆先止住正要跪倒的兩人,將身上的大紅喜服脫下遞給尚寒,輕道,「縱使匆忙,好歹也像個樣,咱們師徒同一天成親,倒也算緣分,就用同件喜袍吧。」
嬋娟也與宣輕到一旁換衣,隨後屈恆將嬋娟拉到身邊,受了一雙新人的拜禮。
夜已漸深,兩個新娘窩在一處喁喁細語,一對師徒坐在火堆旁各自出神。
屈恆首先回神,他凝視著身邊的俊秀少年,幾乎還能清晰地記得他呀呀學語的模樣。從師兄師嫂將尚寒托付給他算起,到如今已有十五個寒來暑往了。現今,這孩子連妻都娶了,師兄師嫂地下有知,可會含笑九泉?
「你越來越像你爹了。」
「啊?」尚寒一怔。
「樣貌、脾氣都很像。」屈恆微笑道,「這些年你跟著我,沾染了我的溫吞性子,我都快以為你是我的親生孩兒了。」
尚寒默然不語,他知道,師父才是真正天性溫和恬淡的人,而他的斯文好脾氣只是積年累月耳濡目染來的,實實在在的真脾性被遮蓋在溫文的表相下面,如今遇見宣輕,竟完全被掀了出來。
「你的性子同師兄極像,又倔強又傲氣。」已知他與宣輕扯不斷的癡怨糾纏,屈恆只能搖頭苦笑,「遭了算計,難免面上心裡過不去,但我想,倘若你心中並無半分情意,只怕也不會娶她。」
尚寒瞥了嬋娟身邊嬌俏的身影一眼,悶了半天才咕噥一句:「是啊,我心軟了。」
屈恆不禁輕笑拍他肩頭,到底是十五歲的少年,就算外表再怎樣沉穩,終究也仍是帶著少年心性。
「師父為我操勞多年,幾乎無暇顧及自己的終身大事,如今成了親,我也安心些。」
屈恆怔了怔,這句話從徒兒口中說來,雖然有些好笑,但依尚寒敬他的心思,倒是情真意摯的。
想到一事,不免有些為難,但仍是要說:「你隨我習醫,應該知道,宣輕年紀尚稚,不宜過早有孕,這次還未得知,但今後須要小心。」
尚寒臉紅起來,低聲嘀咕:「她刁鑽古怪的,我恐怕防不住她。」誰知她哪天又想出什麼歪點子整他?!
屈恆失笑,「你心思向來機敏,不過遇上了她卻稍嫌不足,就算她不頑皮淘氣,少年夫妻也是情深難制,你最好還是常常服些藥劑以防萬一。」
尚寒笑睨他一眼:「師父就不必了吧?什麼時候我能有個小師弟啊?」
雖然師徒倆偶爾也打打趣,但提及這種事,屈恆還是不禁赧然:「這個……我看嬋娟也還小……」
「咳,師父,其實也不用害羞啊。」尚寒頗有些嚴肅的樣子,「雖然我比師父小上幾歲,又是後成的親,但經驗嘛,卻算得上比您多那麼一點點……」
「你給我停口!」屈恆忍不住笑,「咱們兩個半斤對八兩,誰也別笑誰,你還是操心自己的事吧,保住你的娘子別跑了是正經。」
「我……」尚寒依然有些氣惱,他不比師父的好脾氣,宣輕三兩句話就可氣得他火冒三丈。他放棄這個話題,從懷裡摸出一隻錦袋,「宣輕從家裡拿了紫雲曇,說是給我醫病,我經驗不足,不敢妄動,眼下見了師父,自是再好不過。」
屈恆接過打開,不由一怔,紫雲曇是醫病治傷的聖藥極品,世所罕見,他十幾年也尋不到,這錦袋中卻有完完整整的兩株,真是難得之極。
「她從她叔叔那兒偷來一株,又在冰潭底採了一株,還險些喪了命。」尚寒怔忡出神,語氣中不知是氣是憐。
「她對你,真是情深意重。」屈恆輕聲道,瞧見兩個尚帶稚氣的少女已靠在一起沉沉睡去。
「我知道。」尚寒隨他目光望去,見兩人柔弱的身子相互依偎,睡容靜謐而安詳,惹人憐惜不已。
師徒倆相視一下,又同時有些不好意思地各自轉頭,分別將外袍解下,覆在兩個女孩身上。
「明日到了市鎮,找一家客棧住下,慢慢給你治病將養。」
「是。」
兩人再次對視,接下來怎樣?各自擁著新婚娘子安心好眠?
當然不成。
師徒倆都是內斂含蓄、臉皮甚薄的人,對著他人同自己的娘子親呢擁眠自然是不可能,廟裡又無其他地方可躺——
「咳,今晚打坐休息吧。」
「……也好。」
……(*……(*……
人來人往的市鎮上,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嬋娟姐的,屈大夫的……」宣輕笑吟吟地分發銀票。
「要叫師父。」尚寒皺皺眉。
「哦,師父,師父。」宣輕隨口應著,「你們剛剛脫困,身上沒有銀兩,這些先用著,不夠再到錢莊去取。」
千兩的銀票?這孩子是哪來的財神爺?
屈恆輕道:「太多了,票面又大,恐怕不易花用。」
「那,換成散銀好了,你們的衣衫要換,總不能穿著喜服到處晃。另外,有什麼必要的物件買一買,餘下的……好麻煩,我與尚寒去客棧打理,你們隨意逛逛,不用太早回來。」嘰嘰咕咕地講完,宣輕拉著無可奈何的尚寒一溜煙跑掉。
屈恆微笑著搖頭,同嬋娟一起去錢莊兌了散銀,買了新衣換上,又想到銀針已失,再去買了一套。
走在人群中,悄望牽著自己的溫暖手掌,嬋娟羞澀滿足地抿唇而笑。
屈恆停下腳步,佇足在小攤面前。
「哎呀,這位客人好眼光,這只步搖上鑲的是正宗藍田玉,質地溫潤,毫無瑕疵,配上夫人的花容月貌,真是相得益彰啊!」小販熱絡地招呼著。
「這件你可喜歡?」
嬋娟連忙搖手,「不不,不用給我買花鈿飾物,我又不常戴。」
「我說過要還你發針,你忘了?」屈恆溫柔地看著她。
「不用還啦,又不值什麼錢。」她忸怩地絞著手指。
「那,就算是我送你的,可好?」他柔聲道。
嬋娟偷瞄他一眼,他的笑容溫文俊逸,極是好看。
「好。」她小聲而羞澀地應,扯住他的衣袖。
步搖輕插入雲鬢,流蘇搖曳,映著她嬌艷的臉龐,美不勝收。
「客官,您走好,再來光顧啊!」小販偷偷慨歎,現在願同妻子一起逛街,買東西送妻子的男人可是越來越少嘍。
行至街尾拐角處,遠遠的有一道聲音傳來。
「等一等——」
兩人疑惑轉頭,只見一道紅影由遠及近。
「天哪天哪,小師妹,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看花眼。我從表姑姑那溜掉,一直在找你和師父師兄的下落,後來又聽說師父成親……咦,師父終於成親啦!我還以為他準備一輩子孤老,與一堆藥材為伴……啊,這位是……你的心上人?」
「夫君。」屈恆微笑著插了一句。
「夫君?」梅笑寒驚叫,「小師妹,你嫁人了?什麼時候的事……我還想把你和大師兄撮合到一起,這樣師父就會留下你,也可以有人繼續幫我洗衣煮飯……」
「大師兄也成親了……」
「什麼?」她再次驚叫,惹來路人紛紛側目,嬋娟忙將她拉到牆角,以防被人圍觀。
「那你豈不是要糟?師父好像仍不願留你……」
「師父留下我了,是一輩子。」嬋娟偷瞥屈恆一眼,見他柔和的目光正看過來,不禁羞澀一笑。
梅笑寒瞠目,「一……一輩子?」大師兄都不見得會跟一輩子啊,師父吃錯藥了?
「嗯。」嬋娟笑看她驚訝的模樣,「笑寒師姐,你躲到哪裡去了,有沒有吃苦,誰幫你洗衣煮飯?」
梅笑寒有些頹喪地擺手,「別提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了,重要的是你的夫君……」她瞄了瞄屈恆,「看來好像脾氣很好,應該不會欺負你,這樣我就放心了……不過,他似乎有些眼熟,是不是在哪見過?我最近被氣得發昏,有點腦子不清楚。」
「師姐——」
「做什麼?你幹嗎老扯我,有什麼話不能光明正大地說,非要和我咬耳朵,你夫君又不是外人,不必怕他聽到,你……啊啊啊!」梅笑寒手指顫著指向屈恆,「師父?你是說我們那個有鬍子沒脾氣的好好師父?他他他……這麼年輕?」
嬋娟撫撫她胸口,平定她激動的情緒,「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梅笑寒心思馬上轉到:「那,你是說,師父成親,娶的是你囉?」見嬋娟滿面通紅,她喃喃地,「天啊天啊,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我今後豈不是要叫你師娘?你做了我師娘,怎能叫你幫我洗衣?那我,那我……」
「你是梅姑娘嗎?」童稚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咦,小弟弟,你是誰啊?我可不認得你。」
「有位盲眼的公子托我跟你說,你若願回去,他就聽你的話去治眼睛。」
梅笑寒面目有些猙獰起來,「他愛治不治,我管他死不死!」
紮著小辮子的男童狡獪地看著她,「你不管啊,那就算了。」他似模似樣地歎了口氣,「唉,他實在是好可憐哦,剛才說要去找他的心上人,自己往街上走,傭僕扶他,他也不肯,一不小心跌倒,碰破了頭,流了很多很多血,說不定會死掉……」
梅笑寒臉色蒼白地一把揪住他,忙不迭地慌叫:「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咦,姐姐,你好奇怪,你剛才不是說管他死不死的?」
她開始咬牙:「你再廢話,我就讓你跌破頭,流好多好多血一直到死掉!」
好……好凶!小男孩害怕地吞了口口水,怯怯地指向街那面的茶樓,「他就在那裡等你,他說……」
「師父,嬋娟,快隨我去救人!」沒心思聽這小鬼述完,她一手拉了一個,飛也似地掠向茶樓。
「喂喂,楊管家說你會給我錢的,錢呢?」男童站在原地大叫。
「喏喏,錢給你,別再喊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叫住他。
「啊,楊管家,你說我演得好不好?」男童笑嘻嘻地接過銅錢。
「不錯不錯,是個可造之才。」楊管家讚賞地拍拍他的頭,「要不要到聞家來做事?你這麼伶俐,說不定將來能當上管家喲!」
「才不要咧,那個姐姐凶巴巴的,可能我還沒升到管家的位子,她就會掐死我啦。」他晃晃小腦袋,一蹦一跳地走遠。
……(*……(*……
「二弟十七歲時突然失明,小妹是在九歲,而幼弟十二歲失明,請了極多的大夫來看也查不出病因,後來也就不再治了。」
「那是因為你找的都是庸醫!」
聞笛聲笑了笑,不理氣哼哼的梅笑寒,逕自又道:「反正家裡也可供養他們,再說二弟已娶,小妹已嫁,都有人照顧,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我雖然盲了近一年,但好歹看了這二十多年的世間,也算滿足了……」
「滿足個鬼,我不滿足!你看不見我,就滿足了?要你治也不聽,說什麼已有前車之鑒,不必白費心思,我乾脆也瞎了,陪你一起滿足!」梅笑寒又叫又跳。
「胡說,你也盲了,誰做我的眼睛?」聞笛聲拉住她的手,柔聲道,「我不是聽你的話了嘛,你請來屈大夫,我好生感激你。」
「誰用你感激,反正我好心沒好報,你也不領情!」梅笑寒仍是氣惱,卻放低了聲音。
「咳,我方才看了令弟的病況,又聽說貴府的情形,確實很有些蹊蹺。」屈恆笑看一對有情人,「以前我四處遊走時,也曾遇到相似的例子,那是因為夫妻雙方血緣太近而使子女天生缺陷,或是某一方族中上一代傳至下一代的遺傳惡疾,本不宜生兒育女,卻因不知情而殃及後代。」
聞笛聲愕然,半天才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爹娘是血緣極近的表親,想必是因這個了,原還說親上加親,卻不料弄成這般……」
屈恆歎了口氣:「所謂親上加親,其實是沒有道理的,姻親尚可,有血緣的卻極有可能出岔子,令弟妹的情形還待進一步查實,現在,可否為公子把一把脈?」
「屈大夫客氣了。」聞笛聲伸出手腕,放在桌上。
屈恆切脈片刻,循例問道:「公子當初失明時有何異狀?」
聞笛聲細想了一下:「不過小睡了片刻,醒來之後見了東西就不大清楚,慢慢地就看不見了。」
「可是極感疲乏?」
「是啊,吃東西又少,還總覺異常疲累睏倦。」楊管家在一旁插嘴,「大少爺極愛看書,都叫他不要睡在書房裡了,就是不聽,歇得不好,身子也越來越差。」
屈恆沉吟著:「公子脈象緩大,所謂四至之上,重則散而無力,應是受濕所致……」
「受濕?」楊管家大叫一聲,「天哪,書房地面又濕又潮,大少爺偏貪涼,在地上足足睡了半個多月!」
「半月之久!」屈恆皺眉,「失明後可曾找大夫看過?」
「不曾,大少爺說定與其他少爺小姐相同,不必再看了……啊啊,梅小姐,你要勒死大少爺了!」
梅笑寒惡狠狠地揪著聞笛聲的衣襟,一字一頓地罵:「你、不、看、大、夫,嗯?」
「我……」他怎麼知道會這樣?
屈恆忍笑瞥了鬧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一眼,要來筆墨開方,落筆寫了幾個字,見嬋娟探頭來瞧,知她想學,於是邊寫邊道:「應以白朮為君,茯苓、陳皮為臣,附子為使,本來十餘帖即可痊癒,但拖了許久,怕是要多吃幾帖……」
兩道身形立在他面前,影子映在他開方的紙上,他不解抬頭。
「屈大夫,可否將令徒許配給我,今後由我來照顧她?」
「呸,是我照顧你吧,你沒長腦子,怎麼照顧別人……哎哎,你站穩些,師父在這邊!」
「屈大夫,望您應允。」聞笛聲雙目沒有焦距,卻極是誠懇。
屈恆揚眉而笑,像是十分愉悅。
「好啊,我沒意見。」
「師父,你應得太乾脆了罷——」
……(*……(*……
夜深人不寐,高燭照紅妝。
幽幽暗暗的房中,燭光跳蕩不明,淡淡的酒氣散發開去,四下裡隱隱流動。
「阿輕好頑皮,明明自己也成親,卻偏跑去鬧別人洞房,結果不小心跌了跤,差點嚇死尚寒。」近些日子,她已習慣喚尚寒名字,反正自己年紀稍長,也不大為難。
屈恆輕笑:「想不到她真的有了身孕,依她的活潑性子,寒兒怕是有得要累了。」
嬋娟歎了口氣:「她那麼小,還不算真正長大,就有了娃娃,我像她那麼大時,還什麼都不懂。」
「各人長大的環境不一樣。」屈恆按了按額角,「你單單純純的,她卻什麼都明白。」
嬋娟臉一紅,將溫熱的巾子覆上他額頭,小聲嘟噥:「尚寒好可憐。」糊里糊塗地就被算計當了爹爹。
「還好才一個月,想來是第二次才有的。」屈恆頗是憂慮,「我瞧她骨架太瘦,恐怕分娩時會有危險。」
「那怎麼辦?」嬋娟慌起來。
屈恆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現在還不必擔憂,到時再看情形,是否要剖腹生產。」
「剖……剖腹?」她有些結巴。
「再說罷,現在還不是時候。」屈恆坐起,輕輕拉過她,「你別害怕,說不定將來還需要你幫忙。」
「我?」嬋娟忙按他躺下,看著他微酡的面孔,「先別說這個,你又不會喝酒,怎麼還弄成這樣,是不是又有人灌你?」
屈恆苦笑,他酒量確實很差,喝上兩杯就會面紅耳赤,要說用內力將酒氣逼出,卻又太小題大作了些。
「你的衫子濺了酒漬,我拿去洗一下。」嬋娟背過身,有些害羞,至今兩人尚未同房,她一直與宣輕同睡,今日尚寒與宣輕補了禮,同梅笑寒一起辦了喜事,宣輕卻不留神跌了一跤,嚇得尚寒寸步不離。
「好了。」
她轉身取過衣衫,卻一眼瞧見屈恆背上的疤痕,傷處已經癒合,長出新肉,不再像原來一樣可怕。
她將衫子放到一旁,輕輕坐到床邊,指尖不自覺地撫上傷痕。
屈恆身子一僵,忙轉身握住她的手,見她有些泫然欲泣,不由歎息著伸臂擁住她。
「我害你吃了很多苦。」小臉埋在他頸窩裡不肯抬起,暖暖的氣息呵得他有些癢。
他柔聲道:「哪有的事,若真是為你,我也心甘情願,倒是日後你要為我生兒育女,吃苦的卻是你。」
她的臉又紅了,想起當日在溪邊相遇,卻又忍不住笑,悄聲道:「還好當日在小溪旁的大石上,我沒有掉下去,不然就糟了……咦,你做什麼脫我衣裳?」
「娘子,當時是我糟,現在卻是你糟了。」他輕笑,依著幾分醉意,手滑進她衣裡。
啊叼,不會吧!她還不會圓房啊!
「可是,你的衣衫還沒有洗……哎喲,你幹嗎咬我?」她向後一退,卻被他壓倒。
「明日再洗也不遲。」他手指一彈,打滅燭火。
「可是,說不定阿輕在等我回房。」摸到赤裸滾燙的肌膚,忙不迭收回手。
「不會啦,傻氣的小妹子!她拉著寒兒擠一張床,不然怎會把你趕來我這?」拉下幔帳,遮住一雙纏綿繾綣的儷影。
「這樣哦……」一聲細喘聲響起。
話語漸悄,旖旎卻起,輕風微撩起重重羅幔,溜出一抹銷魂綺夢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