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診病脈,平旦為準,虛靜凝神,調息細審。」溫煦如風的聲音在洞中輕輕迴盪,「《經》曰:診脈有道,虛靜為寶,言無思無慮,以虛靜其心,惟凝神於指下也。」
見嬋娟聽得認真,屈恆微微一笑,細細解釋。
「調息者,醫家調勻自己之氣息;細審者,言精細審查,不可忽略也。」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要病者調勻氣息呢!」她恍悟道。
「接下來是《四言脈訣》。」屈恆伸出左手示範,右手食指在腕上指點位置,口中緩緩誦道,「診人之脈,令仰其掌,掌後高骨,是名關上。」
「掌後高骨,是名……關上。」嬋娟跟著輕誦,手指觸摸到腕上的骨頭突起處。
「不必即時都記下來,先能聽懂才好。」
「哦。」
屈恆笑望她一眼,接著續道:「身長之人,下指宜疏;身短之人,下指宜密。」手指在腕上擺給她看。
「哦哦。」她有樣學樣,三指切在腕上。
「關前一分,人命之主,左為人迎,右為氣口。」
「人迎……氣口……」她喃喃念著,手指慢慢移動,切准位置。
屈恆拉過她手腕,「自己切腕與他人切腕位置剛好相反,應是這樣,中指對準關脈,食指對準寸脈,無名指對準尺脈。」指尖緩慢輕點她雪白皓腕,讓她看得清楚。
「哦哦哦。」她不敢抬頭,專心致志記憶。
屈恆撒開手指,納罕地看她滿面羞紅。這小丫頭打他病後一直就是如此,自己若與她稍有碰觸,她的臉就會紅起來,偶爾還會像受驚的小兔般跳得遠遠的,搞得他也有些不自在起來。
他吁了口氣,十天前他大病一場,昏昏沉沉睡了好久,一醒來就見嬋娟趴在床邊哭得眼淚汪汪,見他醒轉,立刻用力抱住他,差點抱斷他病弱的身子骨,害他以為自己不是生病,而是死而復生,重返陽世。
後來,梅競雪差人送飯來時得知他病倒,又陸續送來藥物、水、衣裳等。她則三兩天來一次,看他漸好,又封了他真氣,以防他逃去。
這兩日,他傷病漸癒,功力可恢復至六七成,精神也頗佳,見嬋娟仍是鬱鬱擔憂,就教她些醫理、診脈、藥性等,以分散她注意力,不必時時憂心他。他願教,她樂學,日子過得倒頗是舒心順暢。
洞內甚為寬敞,略有曲徑通向更深處,想來是有人曾常年居此練功或修行,因為連解手處也一應俱全,只有一點差強人意,那就是:只有一張石床。男女有別,總不能與嬋娟同睡一床,於是只好差開時間,輪流休息。一日除去睡眠時間之外,其餘的時辰就打坐調息、吃飯練功,甚至玩笑相嬉,竟是其樂融融,不知山外歲月幾何。
不過,偶爾也會有不如意的事,比如——
……(*……(*……
「屈恆。」冰冷的聲音在洞口響起。
他緩緩站起,將嬋娟輕推到一邊。近幾次,梅競雪來後總要與他過招,他真氣被封,只能以精妙變化的招式相迎,她若拆解不掉,就用內力逼退他,卻並不傷他,不似從前總以命相搏,恨不得一劍刺死他似的。
梅競雪武功並不及他,但絕不是來偷學他招式的!
他沉思良久才恍悟,她竟是在相同武功招式上去看師兄昔日的影子!他心底長長歎息,基於多年前一次慘痛教訓,他盡量使用自創的身形步法,千方百計地避免成為她思念怨恨成癲的可憐犧牲品。
梅競雪手腕一抬,青鋒頓出,劍氣如虹。屈恆長袖輕拂,既而側身相避,腳下踩著九官方位,見招拆招。
嬋娟立在一側,緊張得絞著衣角。只見石室內風聲鼓獵,身形交錯,一個白衫飄飄,一個碧裙翩躚,紛縈繚亂,輕盈炫目,實是好看至極。
將近一個時辰,梅競雪拆招不下,內勁注入長劍,劃過屈恆頭頂,劍氣熾然,將他束髮長帶「啪」地震斷。
屈恆急轉身,躍出劍氣縱橫的圈子。她已使上內力,表明今日到此即止。
「師父!」嬋娟慌忙迎上來。
「我沒受傷,你別慌。」屈恆微笑著任由她拉到石床邊坐下。
嬋娟抿著唇,爬上石床,跪在他身後,輕輕將烏黑的長髮攏起束好,順便抹掉他額上的汗,越想越氣,不由抬頭憤憤瞪了梅競雪一眼。
劍光忽地一閃——
「梅姑娘!」屈恆皺眉,手掌及時握住刺來的長劍,這一劍又疾又狠,他自忖無法催動內力,僅用兩指絕夾不住。
「你放手罷,我不傷她就是。」梅競雪長劍凝頓。
屈恆猶豫一下,緩緩松掌。嬋娟忙抓過他手掌查看,見只有兩道紅印,並未劃破,這才稍稍放心。
梅競雪瞥了一眼,收起長劍,轉身出了山洞。
「奇怪,梅姑娘為何刺你?她明知你底子尚淺……」他喃喃地,疑惑不已。梅競雪瞧向嬋娟時目光陰冷,想必是耐心漸失,如此更要盡早設法脫身才好。自己未必有失,身旁之人卻恐怕要遭殃。
「那是因為我……我瞪了她一眼。」嬋娟內疚地垂下頭。
屈恆一怔,低沉的笑溢出喉嚨,「我想不會是這種小事。」他頓了頓,「我要調息一下,之後要請你幫個忙。」
啊?嬋娟驚訝抬頭,對上他俊雅的笑臉,立刻又垂下眸子。
「什麼事啊?你……你不要這麼客氣。」他的疹子都褪去了,臉乾乾淨淨的真好看。
「昨天我教你的針灸基礎手法,你可還記得?」
「記得。」
「那就好,你在心裡慢慢回想幾遍,記熟了,待會兒要用蘿蔔試一下。」
蘿蔔?他們倆的飯菜都是崖上做好了用小竹籃遞下來,哪裡來的生蘿蔔?
嬋娟一頭霧水,卻見屈恆已閉目冥思,又不好再問,只得將疑問生生吞到肚子裡。
半個時辰過後,屈恆調息完畢,將燭火拿到石床邊,掌到最亮。然後與嬋娟相對而坐。
「師父,你要我練針灸嗎?」
「是啊。」
「可是,這裡沒有蘿蔔啊?」她終於將疑問擺出來。
「我就是蘿蔔。」他含著笑。
咦?不像啊……她立刻晃晃頭,甩掉胡思亂想。
「梅姑娘怕我逃脫,封了我真氣,我內傷未痊癒,不能自行運氣衝穴,但是卻可以用另一種法子。」
「什麼法子?」
「金針探穴。」他輕描淡寫地道,「你將針刺入我穴位中,注入內力,我將其導入體內,解開被封的真氣。」
「我……我可不成!」她忙搖頭推辭。
「你內力雖淺,卻也足夠了。」他拉住嚇得快要逃走的嬋娟,「你就只當我是顆蘿蔔,下針就不會怕了。」
「你不像蘿蔔!」她細聲細聲地反駁,不是她不願,只是她毫無經驗,萬一有個差池可怎麼是好?
「我瞧你挺愛吃蘿蔔的……」他住了口,他在說什麼?就算他常常將她比成小兔子,也不該如此不倫不類地混說,「咳,我是說,我解了真氣,咱們就出得去啦。」
「真的?」她將信將疑,「可是又沒有針。」
「前幾日我瞧見你身上有縫衣針。」
「哦。」嬋娟摸到懷裡的針線包,撿出兩根縫衣針,「這樣不夠吧?」
是不夠。
他微笑道:「你頭上的發針借我用用可好?」
發針?嬋娟迅速從頭上拔下所有發針,看了看,兩根銀簪,三支髮夾——都是笑寒師姐送她的。
屈恆撿起髮夾,將其拉直拗斷。現在共有十根,足夠了。
「日後我再還你。」他柔聲道。
「不用還了!不用還了!」她有些忸怩。
「要還的。」他頓了頓,解開腰帶,脫下長袍,「你別害羞,隔衣探穴不易,你是做不來的。」
「我知道。」嬋娟抑不住滿面飛紅,看他繼續脫掉中衣與內衫,露出清瘦結實的胸膛。
「前面我可以自己來,背後的就要靠你了。」他輕道,將十根暫替銀針在燭火上一一燎過。
他慢慢將四支針刺進胸前穴位,另兩支針挨到丹田時,猶豫一下,隔衣刺人,唉,他也很害羞啊!
嬋娟咬咬唇,接過最後四支針,看他轉過身,背向自己。
「你可認得准穴位?若刺錯了,我可就一命嗚呼啦!」知她點穴基本功極紮實,又鑽研過人體穴位圖,一句玩笑話,只是為稍減她的緊張。
「不會錯,我認得准。」她話語堅定,絕不容許自己差錯分毫。
「若覺得手不穩,就將掌緣靠在我背上,豎直刺人,不能偏斜,出了血也不要緊,莫慌莫亂。」他再次叮囑。
「好。」輕輕將他肩後長髮移到他胸前。
「首先用最長的銀簪,肩井,兩寸六分。」
銀簪緩緩探人,她的心怦怦地跳,他的肌膚光滑有彈性,極好下針。
「大杼,一寸三分。」
「哦。」她深吸口氣,慢慢吁出,拂在他耳後。
「心俞,九分。」
「是。」汗滴從她鬢邊滑下,落在他肩上。
「腎俞。一寸一分。」
連左手都抖起來了。她無處支撐,左臂不自覺地穿過他腋下,避開露在外面的針尾,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屈恆怔了怔,伸手覆上她微顫的纖巧掌背,穩穩地握住。
「好啦!」她身子一軟,跌在床上。
「多謝你。」他柔聲道,「你做得很好。」
嬋娟打起精神,勉強笑笑,擦拭掉汗水,定了定神,手指握住針尾,將真氣一一注入。
「你好生歇歇,最好睡一覺,時辰到了我再喚你拔針。」屈恆微微笑著,將長衫蓋到她身上。
「好。」她小小聲地應,看起來有些虛弱,閉上雙眼,無意識地又蜷到他腿邊。
唉!他這個任人宰割的蘿蔔都沒有她緊張。
溫柔地望著她秀致的小臉,他輕輕歎著,拉回心神,專心致志地開始運功。
……(*……(*……
「嬋娟?嬋娟?」
誰在喚她?溫溫的聲音真好聽。
「嬋娟,有蜘蛛爬到你衫子裡了。」
什麼?她立刻跳起來,一頭撞進溫暖的懷裡。
「在哪裡?在哪裡?」她慌叫。
「沒有,沒有,我趕跑了。」屈恆有些窘地扶住她。有次他見笑寒這樣喚她起床,深覺好笑,這回沒來由地玩心一起,小試一下,沒想到……呃,這麼靈驗!
「哎?不是笑寒師姐啊。」她揉揉眼,有些埋怨,「誰又嚇我?」
「是我不好,你別生氣。」他柔聲道歉。
「師父?」她傻眼。完蛋,師父也被笑寒師姐帶壞了嗎?「呃……是不是要拔針?」
「是啊。」他轉過身,有一支針他夠不到。
「咦,就剩一支了?」她輕輕拔掉它。
「其餘的我自己拔了。」他迅速穿好衣衫,將縫衣針遞還,笑道,「髮簪已經物歸原主了。」
「哦。」嬋娟愣了愣,手撫上髮髻,摸到銀簪,不由臉一紅。
「你跟我來。」屈恆一手拎著早先扯下的幔帳,一手牽著她來到洞口。
「從這兒躍下去,你怕不怕?」他轉頭看她。
躍下去?
嬋娟向下一望,山谷極深,隱隱傳來汩汩水聲,峭壁上籐蔓交纏,偶有怪松斜支出巖縫。
她恍悟,悄睇身旁一眼,師父明亮的雙眼望著她,烏黑的長髮隨風飛揚,與她的糾纏在一起。
「不怕。」她嫣然一笑。
上窮碧落下黃泉罷了,怕什麼呢?
「那好。」屈恆將她的雙臂從自己背後攏到胸前,用幔布把兩人腰部緊緊縛住。
「我說放手就放手。」若有危險,定要保住她。
「不放!」為何要放手?她隱隱不安。
屈恆一怔,輕道:「如果落進河裡,你不放手,要怎麼泅水?」
「哦。」原來如此。
「你閉眼罷。」他輕轉頭,唇不小心觸到她額角,卻並未發覺。
「嗯。」她紅著臉應了一聲,待他轉過頭去,又睜開眼。
「你抱緊些。」屈恆凝神靜心,看準峭壁上籐蔓,飛身躍下。
風聲在耳邊呼嘯,心蕩在半空中,嬋娟睜大眼,看自己的緋色衣裙疊著師父的雪白長袍,在空中翩翩揚起,猶如一隻振翅的輕蝶,凌空飛舞。
就算……真的粉身碎骨又如何!她癡癡地想,心越來越平靜。
屈恆見籐抓籐,見松踏松,體內真氣流轉,源源不絕,縱使只恢復了六七分,卻也足夠用了。他心中暗祈,千萬要撐到谷底!因為金針探穴博大精深,豈是嬋娟一夕之間就能學會的?穴位雖然認得准,刺入深度卻略有偏差,他運功時就發現,真氣看似恢復,卻極有可能瞬間散亂,他怕梅競雪對嬋娟不利,因而極力提早離去,即使讓嬋娟刺穴頗具風險,卻也顧不得了。
距谷底尚有五六丈時,屈恆雙足方踏上一塊稍凸的岩石,忽地身子一顫,隨即當機立斷地扯斷幔布,沉聲道:「嬋娟,你放手跳到山澗裡去!」
嬋娟心頭一震,下面尖石林立,師父怎會相距這麼遠讓她跳過去,分明是有事發生。
「師父,你怎麼了?」她顫著聲問。
這女孩兒心思倒敏銳!他一歎:「我沒事,你快跳下去。」
「我不!就算要跌下去,我也要陪你一起!」
他真氣漸亂,不由心頭一急,喝斥她一句:「你怎地不聽話了?」
「你若拋下我一人,我就不聽!」她氣惱起來。
他一怔,柔聲道:「那好,你攙著我跳到澗裡去。」
果然!師父若是安然無恙怎會如此說?他定是出了什麼岔子,才會叫她奮力自救。
腳下所踩之處相距山澗甚遠,憑借她的內力未必能帶著他一躍成功,但若跌下尖石堆裡,可就不死即殘了。嬋娟一咬牙,就算跌到澗流邊的石灘上,也比在這塊鬆動的岩石上強。
她運足真氣,抱住屈恆極力一躍,力盡跌落時,仍未出尖石堆,正暗自認命,忽然一股大力自身側將她推遠,向澗流落去。
她駭極驚呼,眼睜睜地看屈恆墜入嶙峋的尖石中。
……(*……(*……
馬蹄答答,輕快地踏在林間小路上。
「我說主子,您這麼早回去本就不顯誠心了,還不抹掉臉上的笑容,人家姑娘怎會高興?不高興又怎會傾心,不傾心又怎會下嫁……」
「單總管,要我割了你的舌頭嗎?」高大的男人沉聲喝斥。
單總管不怕死地又捋虎鬚:「不敢相信啊不敢相信,這可是我那陰沉剛硬、冷漠不苟言笑的主子?傲視方圓九州、富甲一方,威嚴不可侵的成家堡堡主?為了一個女子化成千折百回的繞指柔,甘心低眉折腰?」
這是誇他還是損他?成淮向來冷硬無情的臉上溢出一絲柔情的笑。
數天前他厭倦了家中妖冶的姬妾為吸引他注意而使出的種種手段,乾脆暫時拋下龐大的家業商務不理,來到七隱峰下的別業散心。不料在別業後的河水邊垂釣時,一名玲瓏剔透的少女破水而出,令他神為之奪。只是少女似乎受了極大驚嚇,有些神志不清地逢人就喊「師父」,他請來大夫為她醫治,少女清醒後只拉著他哀求著救她師父,他二話不說,立即派人四處尋找。但兩三天已過,仍是杳無音信。
如此溫婉清麗的女子呵,至今見他仍愛臉紅,比起家中只會用豐滿身段誘惑他的美艷姬妾,他第一次明白了什麼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今日再四處尋人時,才一個早上,他就已思念起她那恬淡羞澀的笑、憂傷哀愁的神情,終於抑不住心中渴望,拋下部屬自行尋找,自己與單總管先行回來。
「主子,嬋娟姑娘嬌嬌弱弱、心地純善,恐怕不是鶯夫人的對手。」單總管淡淡提醒。
「將她送走,不許她再進成家堡。」霸氣而低沉的聲音毫不留情。
「是。」單總管答得乾淨利落。啊,他的主子終於要收收心成親囉,三十歲的人還能風流多久?成家可還等著他傳宗接代哩!
憑著成家堡的威名與財富,外加自己常人難於匹敵的外貌,每年不知有多少媒人上門,只差沒踏破成家堡的門檻,他向來不屑一顧。但女人也是必不可少的,他在青樓有數位紅顏知己,家中也有貌美的姬妾,只是數年來的流連花叢令他有些厭倦了,女人之間為了他勾心鬥角得令他倒盡胃口。
那日破水而出的凌波仙子呵,讓他的心忍不住鼓噪起來,隱隱生出一種似乎從未存在於體內的莫名情緒。只是她雖也對著他笑,卻總是心不在焉,她也極少講話,許是驚嚇尚未完全退去吧!但,他既已認定了她,就漸漸有些不知足起來,想要更近一步的親近。而她的柔弱又令他不敢妄動,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她。
「主子,您在吃醋。」單總管不知死活地撩撥。
「胡扯!」都怪他太縱容下屬,十幾年共事幾乎已成為知交好友,還沒有什麼話不敢在他面前說的。
「您在吃醋。」單總管重重強調,「您是不滿意自己向來只被人家搶,如今卻要從別人心中搶人。」
成淮緘口不言。是的,他在吃醋,他幾乎要嫉妒起嬋娟的心每時每刻都放在她師父身上而幾乎吝於給他一個關注的眼神!但他也明白她敬重師尊的心意,就如同自己對過世的母親一般。
「主子,您要發呆就請繼續,奴才我可是要進門嘍。」
成淮一怔,才驚覺自己差點走過頭。不滿地瞪了看好戲的單總管一眼,下馬進入別業大門。
穿過曲徑幽長的迴廊,築於湖上的聽荷水榭輕紗繚繞,幻如仙境。他悄無聲息地踏上台階,靜靜看看水榭台中的窈窕身影。
她在做什麼?
他不禁有些困惑。桌上分門別類地放著各種花瓣、根莖、葉子。聽說有的女子喜愛在沐浴時在水中撒上花瓣,她是想沐浴嗎?可是那些莖葉用來做什麼?不會也泡進浴桶裡吧?腦海裡浮現出佳人出浴的情形,他的身體不由得隱隱騷動。
夕陽斜映,射在她略有些蒼白的臉上,嬌嫩的肌膚幾乎有些透明,像是溢著潤澤光芒的琉璃。
她手中握著小藥杵,在面前的石缽裡慢慢地搗著,成淮恍然,單總管說她會製藥方,但自己從未親眼見過,眼下,她是在制什麼藥?
只見她出了一會兒神,又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慢慢用手指撫著,像是極為珍視。成淮瞇眼細瞧,一股妒火漸漸上揚。那是塊玉珮,是誰送的?情郎?
他大步踏入水榭,霸氣而陰沉地開口:「誰送的?」
嬋娟吃了一驚,不由後退兩步。
「玉珮是誰送的?」他逼近一步。誰敢奪走他認定的人,就算她已有婚約也不行!
「師父的。」她輕蹙眉,不悅壓過天生的羞怯。
柔柔的嗓音神奇地撫平他的怒火。
「抱歉。」
「堡主?」她的心揪得緊緊的,忐忑不安。
「叫我名字。」他獨斷地要求。
恍若未聞,嬋娟急切地望著他,「有沒有消息?」
擔憂焦急的神情令成淮有些心虛,不忍看她失望後的哀傷。
「不用擔心,遲早會找到令師下落。」為何不分出一點點關切給他?他的真心她看不到嗎?
「哦。」嬋娟虛弱地應了一聲。
粉嫩的唇瓣令他蠢蠢欲動,手指緩緩抬起——
「稟告堡主!」有人不識相地打斷他的企圖。
「什麼事?」他的聲音冷得足以凍死人。
來人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呃……山溪裡發現一具浮屍,已叫人抬了回來……」
嬋娟臉色慘白,風一般地掠出水榭。
她會武功?成淮怔了怔,隨後緊緊跟上。
不會不會不會!師父怎麼會死?!
她腦中一片混亂,胸腔裡空蕩蕩的,像是沒了心跳。
屍體在哪兒?為什麼她轉來轉去找不到!
路又在哪兒?她看不清啊!
師父在哪裡?在哪裡啊!
她用力閉閉眼,再睜開,還是茫茫然的。
到底在哪裡啊!
「啊——」她低叫一聲,猛地抱住頭。
「別慌,跟我來。」成淮一把摟住她的纖腰,幾個騰躍,就來到停放屍首處。
嬋娟掙開他,顫巍巍地走過去,慢慢蹲下,直到胸口都痛起來了,才發覺自己一直都屏著呼吸。
眨了幾次眼,才對準焦距,手指抖著,緩緩拉開白布,瞪了好半天,才「碰」地坐在地上。
「怎麼?」成淮忙扶住她。
「不是師父,不是!」她大口大口喘著氣。
「吉人自有天相,你不要太憂心了。」成淮只能好言勸慰,她脆弱的模樣讓他心中滿是憐惜。
「堡主!」嬋娟忽地回頭,差點撞到他下巴。
「呃……什麼事?」她晶亮的眼眸炫花他的視線。
「明日,我一同去找!」
語氣中的堅定令他默然點頭。
……(*……(*……
「主子,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單總管在一旁嘀嘀咕咕。
「廢話!」
「這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怕是也給人救了去吧?」好像不大可能,誰能跑到那麼險惡的地方?又不是生了翅膀。
「明日加大搜尋範圍。」
「是。」單總管歎了口氣,順便附上一則小道消息,「昨日搜尋時,有個樵夫說……」他頓住。
成淮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有事就快說。」
「說是……他前些日子砍柴時,看到仙人下凡。」
「荒唐!」八成是些鄉野怪談。
「真的,他還舉起手發誓咧!說有一個仙人從天而降,後來落入山谷中。」單總管滿臉遺憾,「這等奇景,怎麼我沒福氣瞧見!」
「之後呢?」成淮難得一見的好奇心被挑起。
「之後?沒啦。」
「沒了?」
「是啊,樵夫說,落入山谷後,他就瞧不見啦。」
等於沒說!
成淮緊鎖眉頭,今日,嬋娟執意跟隨一同尋找,欲在山澗中溯水而上,他不放心,派了幾個懂水性的護衛一同入水,然而也毫無結果。
要不是他乾脆一掌擊昏了嬋娟將她送回別業來,恐怕她要一輩子住在山谷中了。
遙遙望了眼遠處河邊嬌弱弱的身影,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慌,似乎下一瞬間,她就要躍入水中,消失不見了。
可恨啊!為何他不識水性,不能同她一起泅水尋人?想他成淮,堂堂成家堡一堡之主,掌管龐大的家業,精通經商之道,武藝卓然不凡,卻不識……呃,小小的水性。可惡!
「主子。」單總管捅捅他,拉回他自厭的情緒。
「什麼?」
「您瞧——」手指遠遠一點。
成淮瞇起眼,一絲不悅拂過心頭。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沿著河邊慢慢走向嬋娟,似乎喚了一聲。
哪裡來的登徒子?敢向他的人搭訕,不想活了嗎?
他面色一冷,大踏步走過去。
尚未到近前,忽見嬋娟顫巍巍地向那人走了兩步,驀地一跤跌倒,那人快行上前,似要伸臂去扶。
「不准碰她!」成淮怒喝一聲,一掌劈去。那人堪堪避開,轉頭望見他,似吃了一驚。
「你是……成堡主?」他遲疑地確認。
成家堡名號響徹大江南北,多有成淮不識得而對方卻識得他的情形,這一點,他倒也見怪不怪。
眼角掃見嬋娟跌在地上哭得似個淚人,他怒上心頭,揮掌不停,「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誤會了,我——啊!」那人腳下踉蹌,向後摔倒。
成淮五指成擒,向他當頭罩下。
「住手住手住手!」
尖聲差點穿透他耳膜。只見嬋娟瘋了似的撲到那人身上,回過頭凶狠狠地瞪他:「你幹嗎打我師父?」
成淮僵住,臉上一片難以置信。
「他就是你師父?」
……(*……(*……
身前——的,誰在扯他的腰帶?樺鼠嗎?
就算是樺鼠好了,那又是誰試圖脫掉他的衣衫,他不是已換過藥了嗎?他猛睜眼——
「啊,嬋娟,你做什麼?」
嬋娟努力地拉開他內衫,一言不發。
屈恆慌忙撐起身,按住她的手,臉有些漲紅,「夜深了,你怎地還不睡?」
她抬起眸子,淚眼婆娑,「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看你的傷?」
那是因為怕她嚇到。他歎口氣,柔聲道:「沒什麼好看的,傷口嘛,誰沒個一道兩道的。」
「那你讓我看看,一下就好。」她堅持著不肯放手。
「那個……明天再看好了。」他向床裡縮了縮,卻不料她緊跟著爬上床。
「騙人,你明天又會推後天!」她不上當,扯著他半褪的衣襟瞪他。
啊啊,老天下紅雨!一定是他眼花,那個膽小又害羞的嬋娟哪裡去了?
「嬋娟,你乖,你去睡,明天再看好不好?明天一定給你看!」他信誓旦旦。
「現在!」她再靠近幾寸,淚珠一顆顆滾下,「師父,我做噩夢,夢見你不要我了,你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他一怔,望進她哀傷的眸子,咳了咳,他輕道:「我不走,我在這兒。」
「我很怕,怕在山澗找到你的屍首,我泅水尋你,卻尋不到,我夜夜夢見你對我笑,可是醒來後,卻總也找不到你……」她哽著聲,低低地道。
屈恆心一顫,手掌慢慢撫上她的秀髮。
「我護住要害,沒有遭到重創。」他怎能說他昏迷一天一夜,又在山間調息了整整兩天才將真氣歸入丹田,艱難地挨出山谷。
嬋娟抹了抹淚,繼續脫他衫子,「那好,你讓我看看傷處。」
「慢……慢著!」就算她敬他如師如父,但三更半夜爬上他的床脫他的衣衫,這還了得?「好好,我給你看,給你看!」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過身將內衫脫下,露出傷痕纍纍的背。
嬋娟爬下床掌了燈,攙著他在床上伏好,細細審視他的傷。傷口塗滿藥膏,在光影幢幢裡顯得觸目驚心。她的心一陣陣收緊,幾乎可以想像當時血肉模糊的慘狀。
一顆淚驀地滴在他的背傷上,嬋娟趕緊用指尖輕輕抹去。
她還記得,為師父扎針時,師父的背光滑而平整,羞得她不敢四下亂瞄,可現在,她目光盯著他猙獰的傷,一絲一毫也不肯放過,像是就這麼看著,也能為他減輕一些痛楚。
輕輕將衣衫覆在他背上,她虛弱地坐在腳踏上,臉頰靠在床沿邊,長長吁了口氣。屈恆向裡移了移,避開她近在咫尺的嬌顏,幽幽的香氣仍是在鼻端繚繞不絕。
「若有下次,我絕不放手,我墊在你身下,保你性命。」她閉著眼,喃喃地。
「說什麼傻話!」屈恆眉頭一皺。
「是真的,不是傻話。」晶瑩的淚又從她密密的睫毛下沁出,浸入柔軟的床褥裡,「我想著,要是我護住你,就算葬在這谷裡頭,也沒什麼,只要能救了師父,我什麼都不求。」
屈恆愣愣地,半天才勉強笑道:「那我下回負著你跳海好了,你水性好,要救我不成問題。」
「好。」她輕輕地應,「我變了鮫人,將你送到東海去,讓梅姑娘再也找不到你,不能欺負你……」
屈恆怔了怔,想不到他哄她的話,她還記得。她全心全意地擔憂他,關切他,這樣的徒兒,該不該收?
終於忍不住擦擦她的淚,笑謔她:「我說你老愛哭,你還反駁,你說說,這幾天你有沒有淹了成堡主的別業?」
「沒有,我沒哭,一滴淚都沒掉。」她睜開眼瞧他。
「是嗎?」他將信將疑。
「是啊。」她有些忸怩,「我怕……我哭瞎了眼,就再也看不見師父了。」
「真是孩子氣。」他溫柔地向她一笑,「所以你看見我後再哭,打算溺死我。」
「沒沒,可是我忍不住啊!」她懊惱地揉揉眼。
屈恆微笑看她,柔聲道:「沒關係,你若哭壞了眼,我給你醫。」
嬋娟紅了臉,垂著眸子,不敢再抬頭。
喲,害羞的小丫頭又回來了?想起傍晚相見時她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一股難言的滋味湧上心頭,「嬋娟?」
「嗯!」她的臉快埋進床褥裡。
「今日……」他想了想時辰,改口道,「昨日傍晚,成堡主誤會時,你……」他輕輕地笑,「你好凶!」
「我……」她惱起來,「誰叫他打你!」
屈恆頓了頓,笑道:「我還以為認錯了人。」她撲到他身上,像護雛的母雞,讓他嚇了好大一跳。
「我,我……」她抿了抿唇,臉上紅紅的,「我的武功雖然差,可是也要保護你,你受了傷,不能自救,那就由我來保護你,就算我死了,也不容別人傷師父分毫!」
屈恆又呆住,這可是那個一向羞怯又愛哭的小妹子?她的目光清亮而堅定,白淨的小臉掛著不容置疑的神情,是他的墜谷改變了她?還是,她原就有此性情,只是他不曾發覺。
而他,似乎也漸漸有些動搖。他一向受不得別人過多的熱情,天生的平和淡然令他與人群不親不疏地接觸,像不得已收的那兩個年紀比他還大的徒兒,他能躲就躲。而這個少女由剛開始一心一意地依靠變成今日的矢志保護他,讓他的心日益放不下起來。
究竟,是誰改變了誰,又是誰在牽掛著誰?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別開眼,「嬋娟,咳,快四更了,你該睡了。」
「啊,這麼晚了!」她驚跳起來,迅速吹熄蠟燭,「是我不好,我不好,讓你現在還不能睡!」
黑暗中,聽她跌跌撞撞地摸到門口的聲音,好像還不小心碰了頭,最後是輕輕的闔門聲。
屈恆忍俊不禁,將臉埋在枕中沉沉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