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蓬萊店 九 陳跡
    顧盼臉上漸漸透出一種奇特的光彩,不知為什麼,眼波流動之中,竟似神采飛揚!

    「那個穿著灰色布衣的挺拔身影,不見絲毫動搖,只那麼一站,便是淵停嶽峙,雖千萬人亦不可奪!」

    已而一頓,語氣越發的抑揚頓挫起來,直欲斷金截玉。

    她道:「顧先生笑歎:『解藥?這毒,名字叫蝕骨相思,天下無藥可解。』他這句話聲音不大,卻用真氣遠遠送出,分明是要叫顧夫人知道。便見他緩緩回頭,深深看了顧夫人一眼,面上竟不見半分喜慍之色。只一眼,就又回過頭,再也沒有看過來。顧夫人眼中噙淚,也不說話,把兩個孩子一個負在背上,一個抱在懷中,提氣飛奔而去。」

    「……那天晚上,山頭靜極,風卻極大,數十丈外還能聽到峰頂的打鬥聲。顧夫人腳下越奔越快。突然間,她陡地揚起頭,厲聲長嘯起來!嘯聲中,她懷裡抱著的那個孩子只覺臉上一片冰涼,有種像水一樣的東西滴落在她的小臉上,順著脖子滑進了衣領——她突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像是這一瞬間就懂了生、懂了死,懂了離別……——那孩子手上默默用力,把顧夫人抱得更緊,直到指尖都泛著白色……」

    「等到了集鳳峰下,她把孩子放在峰下路邊的草叢裡,自己又折身往山上奔去,才奔出幾步,猛聽得一聲大笑陡地響起,在群山之間轟然震響!倒像是在與她先前的嘯聲彼此作注。顧夫人身形一頓,緩緩回頭,只見透過雲層照下的黯淡月光裡,一個人影從集鳳峰頂一躍而下,轉眼,就沒在了黑暗裡。顧夫人身軀一晃,竟似再也站不住,軟倒在地上……她癡癡看著峰頂,良久,才走回來,伸手把那女孩臉上的淚痕拭去了,說:別哭啦,別哭啦……可她自己……她自己卻……」

    喉頭一哽,再也說不下去。

    蘇妄言歎了口氣,接下去道:「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雖然鳳顯平極力隱瞞,可是沒多久,顧晉之夫婦被峨嵋劍客所害的消息終於還是傳了出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鳳顯平使詐騙了自己的女兒女婿,把顧晉之逼落懸崖,但鳳楚和兩個兒女卻就此失去了蹤影。所以過了不久,就有人說鳳楚為顧晉之殉情自盡了;又有傳言,說鳳楚和她的一雙兒女其實也已遭了鳳顯平的毒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顧晉之死了,鳳楚失蹤,那最有可能知道寶藏所在的,就是鳳家的人了。於是鳳顯平一家,一夜之間就成了眾矢之的,不到三年,便死的死、散的散了……」

    顧念恨恨呸了一口,顧盼卻靜默半天,雙手合十,裝模作樣地念了聲佛,奶聲奶氣地道:「阿彌陀佛,真真是惡有惡報……」

    韋長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忍不住覺得有些滑稽,但不知為什麼卻又笑不出來。

    蘇妄言再度歎了口氣,好半天才又開口,卻道:「顧夫人當日那封家書,其中有幾句話,直到今天,我也還一字不差的記得——」

    他說著站起身,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猛地站定了,緩緩念道:「餘生以來,父母愛惜,扶抱提攜,貴若珍寶。而今離家遠走,竟不能承歡膝下,生育之恩未謝,養育之恩未報,情何以堪?兒實不肖!兒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諸兄弟姊妹。猶記當日去時,小弟阿蘭尚幼,學步後院時或撲倒,於是動輒大哭:『阿姊抱我!』兒在東廂聞之,每每棄劍廢書出視。一旦離家,則往往掙起於睡夢之間,口中猶呼『阿蘭勿驚』,然天未白,月無光,更漏無盡。醒耶?夢耶?輾轉反側,茫然若失。又憶及蜀山夜雨,簷前鐵馬,於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晉之待我以誠以真,何忍遽相離棄,而令彼孤苦以終?兒不得已!嗚呼!今我夫婦亦實無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難。然稚子何辜?必令其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他慢慢念來,每一個字都說得字正腔圓,倒不像是在記誦顧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從胸臆肺腑之間直抒而出,說到最末一句「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更是一語未竟已三歎,直如金石擲地,鏗然作響。

    顧念與顧盼癡癡聽著,眼眶漸漸泛紅。

    韋長歌歎道:「顧夫人這封信字字懇切,哀婉動人,就是木人石心讀了也該動容。偏偏她的親生父親、同胞兄弟卻是鐵石心腸。」

    半晌,顧盼掙扎著問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是他的親女兒、他們的親姊妹……」

    一時間,韋長歌竟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五歲的女童,他避開顧盼帶著詢問的目光,沉默著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燈點著了,望著跳動的燈火呆立了好一會,慢慢走回座位。

    顧盼沉思著,忽而輕輕呼了口氣,側著頭,落寞一笑:「這麼多年了,這個世界的事,我卻還是不明白……」

    蘇妄言迅速扭頭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視線,漠然應道:「『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人心如水,交道難論。便是如此了……」

    顧盼聞言輕輕點頭,隨即卻猛地抬起頭:「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這封信,連我們也是第一次聽到,其中的內容又是誰告訴你的?」

    蘇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訴我的。」

    顧念顧盼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齊聲問道:「是誰?」

    蘇妄言閒閒道:「還是你們先告訴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們兩個不到十歲的小毛孩子又是怎麼知道的?那些前因後果,你們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莫不是親眼所見?」瞥了顧盼一眼,笑道:「顧夫人的眼淚真的那麼冷麼?她抱著你走向門口的時候,當真靜得能聽見心跳麼?是她的心跳,還是你自己的心跳?」

    兩兄妹的表情同時一滯。

    外面突然一陣嘈雜,眾人一起回頭,韋長歌聽了聽,訝道:「有八個人正朝這邊過來,一老七少……腳步沉重……而且有點遲疑……出了什麼事?」腳步聲停在門外,一行人小聲商量著什麼,繼而有人啪啪扣著門。韋長歌看了看蘇妄言,又看了看那兩兄妹,起身過去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老人,鬚髮花白,佝僂著身子,手裡拄著根枴杖。幾個壯年男子舉著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後。看見韋長歌,那老人明顯吃了一驚,吃吃問道:「你……你是?」卻又像是並不急於知道答案,反而探頭看向屋裡。顧念「噌」地站起來,幾步走到門口,笑瞇瞇地叫了聲「孫爺爺」,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過京城,專門來看我們的。孫爺爺,你找我娘麼?她還沒回來呢!」

    那老人咧開嘴笑了笑,露出發黃的牙齒,卻沒有回答。他抬頭看了看韋長歌,遲疑道:「你……您是顧家的舊識?」

    韋長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韋,跟他們去世的父親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異,又不住瞟著站在一旁的顧念,心裡起疑,放低了聲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麼事麼?」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顧念,顧念仰首甜笑,老人也衝他笑笑,拉著韋長歌衣袖,轉身顫巍巍地走到一邊。

    那老人先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你認識他們兩兄妹的父親,那可再好不過了。」韋長歌忙道:「出了什麼事?」老人像是不知該怎麼開口,試了好幾次,踟躇道:「前村的人帶了信來,說有個女人無緣無故死在路邊,有人認出那死了的女人就是小念和小盼的娘。」

    韋長歌不禁愕然,但卻不吃驚,也許他心裡已經隱約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

    那老人把話說出了口,臉上像是輕鬆了許多,碎碎念道:「聽說是還帶著行李包袱,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可小念、小盼都在家裡,顧大嫂又怎麼會一個人出門呢?難不成是想……」下面的半句便吞回了肚子裡,搖了搖頭,感歎道:「造孽啊!」他對韋長歌笑了笑,臉上道道丘壑卻都苦澀地皺到了一起。老人道:「唉,顧大嫂死了,這事兒,大伙商量著,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兩個孩子……唉,他們在這兒又無親無故的……您既然認識他們的父親,那乾脆就麻煩您進去告訴他們吧!」

    韋長歌心裡一時百味陳雜,點頭應了。

    那老人露出點勉強的笑意,道:「大夥兒現在先去前村,把屍體抬回來,其餘的事,咱們回來再說吧……」

    韋長歌道:「那就有勞老人家了。」

    那老人看著透出亮光的屋子,連聲歎氣,轉身招手叫過那一群人,帶頭出去了。那七八隻火炬漸漸移遠,在田埂上排成一行,迤邐地去了。

    韋長歌轉頭看向那小小的農舍,不過幾個時辰之前,這裡還有一個年輕女人,會動,會走,會活生生地出來應門、和他說話……

    他回到屋裡,蘇妄言投過詢問的眼神。韋長歌牽動嘴角笑了笑道:「他們一會兒會把『顧大嫂』的屍體送回來。」視線卻輪流看過顧念和顧盼。蘇妄言目光一閃,瞬間瞭然。韋長歌出去的那一會,顧念已經坐回了牆邊的小木凳上,顧盼也已盤腿坐在妝台上。兩人皆是波瀾不驚。

    顧念道:「你看,我早說過了,她一定會回來的。」

    顧盼嘻嘻一笑。

    她的笑聲輕而短促,但這輕輕的,短促的笑聲,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打在了韋長歌的心上。不覺疼痛,卻激起了翻騰的怒氣。韋長歌面色陡沉,不及思索,冷笑道:「好!好!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鳳家的後人個個都不把人當人看!這難道也是顧先生顧夫人教的麼?」

    顧念噌的跳起,怒道:「你說什麼?」

    韋長歌冷哼一聲就待發作。他迎上一步,正要開口,卻聽得左面蘇妄言的呼吸,盛怒中,四肢的血液都沸騰到帶了麻痺感,偏偏那細小的呼吸聲聽得真切。轉瞬之間,心底思緒千回百轉。韋長歌臉色連變了幾遍,終於隱忍不發,只冷冷一笑,深吸了一口氣,又退了一步。

    屋內只有一盞油燈,光線昏暗。他的臉沉在陰暗中,有如晨星的眼睛筆直地望向桌上忽長忽短的火光。

    顧念卻不依不饒地問道:「你說鳳家的後人,那是什麼意思?又關顧先生顧夫人什麼事?還有,那封信的內容,你們究竟是從哪兒知道的?顧氏夫婦的事又是什麼人告訴你們的?」

    韋長歌正要答話,蘇妄言霍然立起走到他身邊,淺笑道:「你只想問這些?」

    顧盼慢慢站起,站在妝台上俯視著韋蘇二人,森森道:「哥哥,你怎麼不問問他們,他們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蘇妄言反手拉住韋長歌右手用力一握,示意他不要出聲,笑吟吟道:「這些問題我一個一個來回答你們。如果我們沒猜錯,在凌州,跟那個自稱顧夫人的女人一起去找桑青的就是你們兄妹倆吧?接著,和桑青一起出現在蓬萊店的是你們,殺了花和尚的也是你們。說得明白點,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峨嵋山頭遇到的就是你們,你們就是三十年前顧氏夫婦的那一雙子女!顧夫人鳳楚流的是鳳顯平的血,她的兒女雖然不姓鳳,可仍然是鳳家的後人。養不教,父之過,兒子女兒不成器,難道不是做父母的錯?至於那封信……那可就說來話長了,不過,既然小妹妹不歡迎我們,我們還是這就告辭了吧!」拉著韋長歌作勢欲走。

    「站住!」

    顧念和顧盼一齊厲聲喝道。

    顧盼尖著嗓子道:「話沒說清楚就想走?沒那麼容易!你們究竟想要幹什麼?」

    蘇妄言道:「不敢。只是這裡面,我們還有些事情不大明白的,想要請教二位。」

    「你要問花和尚和桑青的事?」

    「不錯,還有桑青之前的那個顧大嫂,我們今天看見的顧大嫂——還有三十年的顧氏夫婦。」

    顧盼連連冷笑,輕飄飄地道:「你倒知道得不少……你可知道,你提到的這些人如今都怎麼樣了?」

    蘇妄言道:「我剛剛已經知道了。」

    顧盼盈盈一笑,眼中陡現殺機:「我既然殺得了他們,也就能殺了你們。」

    蘇妄言掃了眼顧盼指尖,輕描淡寫地道:「你手上那根頭髮斷了……」

    他說了這句話,連顧念都是臉色微變。

    蘇妄言一笑,道:「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一進門,聽說那女人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妝台找梳子。起先我還不明白你想做什麼,不過現在我明白了——你就是用這根頭髮殺死它主人的,是不是?你們通過頭發來殺人,花和尚沒有頭髮,所以你們只好親自追到蓬萊店去殺他。不過,你們既沒有我們的頭髮,我們也不是花和尚,要對付天下堡韋長歌和洛陽蘇妄言只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顧盼臉上陰晴不定,許久方道:「你不信我能殺你?」

    蘇妄言淡淡道:「也許你能。不過,要是我們倆死了,有一個人的下落,你們也就永遠別想知道了。」

    兄妹二人聞言同時扭頭看向對方,神色驚疑,半晌,顧念期期道:「她、她在哪裡?她怎麼樣,還好麼?」

    蘇妄言氣定神閒,慢悠悠把兩人看過去,末了,輕輕一笑:「她?你們問的是誰?」

    顧念遲疑了一下,緊緊閉上嘴。

    蘇妄言道:「你們住在蓬萊店的那天晚上,花和尚問你們的也是這個問題吧?同樣的話,同樣的問題,卻不知道,你們問的是不是也是那同一個人?」

    顧盼顧念只是不答,但眼睛卻都死死盯著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又是戒備、又是害怕。看見這樣的目光,韋長歌沒來由的怔忪了,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覺得,只有現在,顧念和顧盼臉上的期待、眼裡的忐忑,才真正是這兩個孩童應該有的。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顧念訥訥問道:「你說你知道,憑什麼讓我們相信?也許……也許你是在騙我們……」

    蘇妄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走回去穩穩坐下了。

    韋長歌卻突地道:「有一件東西,看起來平平無奇,就像是一塊普通的炭石,但用來生火,卻可燃之不盡。生起的火光中,還有光影閃現,十分怪異。這東西,你們可知道是什麼?」

    他每說一句,顧家兄妹的臉色就凝重一分,待他說完,更是連呼吸都屏住了。

    韋長歌一頓,一笑,走到桌前。他挑了挑燈芯,火焰頓時騰高了寸許,屋裡便漸漸明亮起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團小小的物事,把那東西輕輕放在燈下,接著解開了層層疊疊裹在外面的天青色錦鍛——

    顧家兄妹同時驚呼,顧念更朝著那東西直撲過去。

    ——那一方劫灰,靜靜地躺在燈下,幾近深邃而冰涼的黑。

    顧念跌跌撞撞爬上凳子,呆呆看著劫灰,半晌,他用指尖輕輕一碰,便像是被燙傷了一樣飛快地縮回了手,又過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劫灰捧到了面前。顧盼像是這時才驚醒過來,經由妝台前的圓凳跳到了地上,飛快地跑過來。她個子矮小,看不到桌上的東西,急得團團直轉,大聲道:「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她哥哥卻只是看著眼前的東西,仿若未聞。顧盼急得大叫一聲,抬頭哀求地看著韋長歌,韋長歌心一軟,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到桌上。

    「你……你怎麼會有這個?」

    顧念顫聲問道:「你們真的見過她了?你們……你們真的見過她麼了?!……那,那那封信也是她告訴你們的?——不錯,只能是這樣,否則還有誰會知道?」鎮定了一下,抬頭看著顧盼,顧盼微一點頭。

    顧念吸了口氣,低聲道:「好,我都告訴你們。」

    韋長歌暗自鬆了口氣,面上卻還是一派自如,跟蘇妄言交換了一個眼色,微笑著坐下了。

    顧念默然片刻,歎道:「唉,這許多事,也不知究竟該從什麼地方說起……」說罷不斷搖頭,看來大是老成。

    顧盼竟也跟著歎了口氣:「是啊……真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顧念想了想,突地道:「我和顧盼……我們,我們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韋蘇二人相視惑然。

    顧念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打斷自己的話:接著說道:「你們沒有猜錯,三十年前花和尚在白水寺遇到的就是顧夫人,而那兩個跟在她身邊的孩子,就是我和顧盼。可是,我們雖然叫她娘,卻不是她親生的。而顧先生,也不是我們的親生父親。」一頓,又重複了一遍:「我和顧盼,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

    說到這裡,兩兄妹不約而同又都歎了口氣。

    蘇妄言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顧念苦笑著道:「我不知道是什麼人生了我,或者,我是怎麼來的,我只知道,從我有記憶的時候起,我和顧盼就在那個地方了……」

    他滿是懷念地描述道:「那地方一年到頭,那裡都籠罩著一層薄霧,一切都在迷濛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一片混沌。我也不知道那裡究竟有多大,我只知道不管走多遠,不管再怎麼眺望,前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永遠都沒有邊際……但那個地方卻也十分的美麗——四處長著晶瑩剔透的樹,地上拖曳著的籐蔓一直纏到樹上,所以,籐上的花會像瀑布一樣從高處傾瀉下來。那些花的果實,甜得像蜜一樣。偶爾,有陽光射進來的時候,地面上五彩繽紛的沙石就會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也只有這個時候,可以看到頭頂的天是藍色的,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看到天上有一種會飛、會發出怪聲音的東西。沙石下是一層厚厚的堅硬的黑色石塊,在上面走路的話,就會發出空空洞洞的大得嚇人的聲響,還有的時候,它們會自己燃起來,煙霧裡有許多光怪陸離的影子和畫面一閃而過……」

    「除了我們兄妹,那裡再沒有別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和顧盼兩個人,彼此做伴,呆在那一方與世隔絕的天地……但那究竟是什麼地方,卻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後來,我們才明白,也許,那就是你們所說的那個寶藏了吧?!」顧念重重咬著「寶藏」兩個字,臉上閃過一絲譏諷,卻又旋即被一種深深的感歎代替了——

    「我們就是在那裡遇到他們的。」

    「你是說顧先生和顧夫人?」

    顧念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顧先生和顧夫人是真的去過那個寶藏!」蘇妄言問道:「可他們又是怎麼找到那裡的?」

    顧念道:「說來,這又是巧合了。那次爹跟娘一起回家,原想求鳳顯平承認他們的婚事,但鳳顯平卻對他們二人百般羞辱。娘知道事情無可挽回,就對爹說,既然已經盡了力,不能如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了。在門口拜別了父母,就跟爹一起下山了。」他們既然已經承認了他們就是顧氏夫婦的兩個兒女,便連稱呼也變了,只是卻仍不願叫鳳顯平一聲外公。

    「下到半山,山腰裡突然湧起白雲,不斷上湧,很快就到了腳下,接著就淹過了腳背、小腿……漸漸的,整個人都被圍在了雲裡,頭頂、腳下、手邊,到處都是雲。娘是在峨嵋山上長大的,這樣的景像也不知見過多少次,知道這不過是金頂雲海的先兆,也不吃驚,拉著爹的手,在雲裡慢慢朝前走。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但那天,當他們發現的時候,已經處身在寶藏之中了。」

    顧盼突地感歎道:「那天發生的事,我都記不太清了,我只清清楚楚地記得,娘是那麼親切,爹爹又是那麼挺拔——他站在我面前,我得拚命仰起頭才能看得清他的臉……唉,到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上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

    「那時候,我聽到人聲也是嚇了一跳,我可沒想到世界上竟還有別的人!」顧念微笑道:「那地方那麼大,偏偏就出現在我們面前——大概就是緣分吧?!我坐在地上,只知道呆呆看著他們。他們在說些什麼,我也一句都聽不懂。他們見怎麼問都沒有反映,就要走,這時候,是你拉住了爹的衣擺——」

    顧盼盈盈笑道:「是啊,那會兒我看他們要走,也沒多想,不知怎麼搞的,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擺,死也不肯鬆手!——幸好我抓住了……」說罷,一偏頭,小小的臉上竟有種少女特有的羞澀。

    顧念道:「爹見你死死拉著他,又是好笑又是困惑,回頭跟娘說了幾句,就朝我伸出手來。這次我明白了,他是問我要不要跟他們走,於是我抓住了他的手……就這樣,顧先生顧夫人成了我們的爹娘,他們給我們取了名字,帶我們一起回到外面。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娘就指著眼前的東西一樣一樣告訴我們是什麼,教我們喊『爹』、喊『娘』。我們慢慢學會了說話,知道天上會飛會發出怪響的是鳥,樹上結的是花;知道那種黑黑的石頭叫劫灰,而地上發光的是寶石……唉,那些日子,可真是開心……」

    說到最後,卻悵惘起來。

    他怔怔出了好一會神,才又道:「他們進去寶藏的時候正是陽春三月,出來的時候卻已經雨雪霏霏。誰能想到,在那地方不過短短片刻,外面的世界竟已經是季節流轉,時光飛逝?!爹和娘震驚之餘,也就感歎流光易逝,浮生若夢,從此便帶著我們兄妹歸隱天池之畔。粗茶淡飯,一家人過著開開心心的日子。可幾年過去了,我和顧盼卻始終還是剛從寶藏出來的樣子。爹和娘雖然沒提起過這件事,但他們暗地裡也在著急。終於有一天,娘忍不住了,她摸著顧盼的臉說:『妹妹的牙齒,怎麼好幾年了,卻一直沒長出來。』爹正在燈下看書,愣了愣,放下書道:『小念也是……』接著,又讓娘別著急,說『我倒巴不得他們永遠都是這小孩子的模樣,一輩子無憂無慮,不必去理會那些個煩心事。』說完,對我和顧盼笑笑,娘卻重重歎了口氣,怔怔道:『真能這樣當然好。我只怕,有一天我們老了、不在了,他們卻還是這樣子。到時候,又有誰來照顧他們?』爹聽了她的話,臉色暗沉下來,過了好久才說『你說得不錯,我們是應該替他們想想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來,透過門縫看到外間還亮著燭光,迷迷糊糊中,知道他們是在商量我和顧盼的事。第二天起床,爹娘已經打點好了行李,說要再去一次那個寶藏——他們本想在那裡找到能讓我們和普通人一樣的法子的,可當我們回到峨嵋,卻再也找不到寶藏的入口了……」

    顧念一頓,黯然長歎:「我們沒有找到回去那地方的路,也再也沒能回家——回天池的路上,我們到過寶藏的事被人知道了,一夜間,人人都在追殺我們,打探我們的下落!他們個個都要逼爹娘說出寶藏的下落,殊不知,卻是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那寶藏究竟在什麼地方!可這些話有誰肯相信?」

    韋長歌道:「所以,顧先生和顧夫人才帶你們回集鳳峰求助……」

    顧念默默點頭,想起在鳳家的那個晚上,不由紅了眼眶。

    韋長歌沉吟道:「但我看顧先生和顧夫人素日行事,著實叫人佩服,想來不該是貪圖富貴的普通人。剛才你也說,他們帶著你兄妹二人歸隱天池,過的,是粗茶淡飯的日子。但傳說中當年顧氏夫婦卻是因為一夜暴富,才被懷疑到過那個寶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時間,顧家兄妹都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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