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蓬萊店 七 婆娑
    天色已經昏沉了,他的輪廓在暮色中開始有些模糊。韋敬辛苦端來的茶水,靜靜躺在托盤上,早已失了溫度。蘇妄言突然嗓子有點發乾,拿起一杯一口氣喝乾了,把杯子放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磨挲著。

    昏暗中蕩起一聲悠長的歎息,壓抑著每個人的呼吸聽覺,那其中捉摸不定的痛苦與快意,在挑動著人心上隱約不安的那一根琴弦——

    「那天晚上,她睡著了,又喊著什麼放過她,什麼帶她走之類的。我又再聽見了韋長歌這個名字,可是我再不害怕了,她得呆在這兒,她哪兒也去不了了!……我一面聽著她的囈語,一面從床下下來,窗外無星無月,聽得見風吹樹梢沙沙作響,就像大哥頭七的那天晚上——可是我也不怕了。我得意地笑著,關好每一扇窗戶,房間裡很快變得悶熱,桑青在床上翻了個身,叫著『成然』,手揮動著,很快又安靜了。我站在床邊看著她,她的嘴微微的張開了,真想親親她啊……」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微笑起來——雖然這個微笑在韋長歌蘇妄言幾人看來很有幾分唐突。

    「我打開門,走到屋外,把每一扇窗戶都從外面閂上了——好幾天前,我就已經借口失竊,把住在隔壁房間的丫鬟傭人都趕到後面的小院子住去了。這樣,我做的一切就不會被人打擾。我跟著回到房裡,把準備好的火油澆在桌上、凳子上、櫃子上,我把她的衣服也都灑滿了火油扔在地上。柴房裡有一條鐵鏈,不知道是以前喬家的人用來作什麼的,反正現在正好可以拿來拴在門上。」

    他說到這裡,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當下一陣靜默。卻聽身後突地一聲響,施裡慘白著臉,猝然轉身奔去了。韋敬似有所思,看著地面一言不發。蘇妄言只是木然。韋長歌掃了一圈,收回目光,感覺到自己的臉繃得死緊,他嘗試著想笑一笑,結果發現這麼短短的一會兒,自己好像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笑了。

    李成然依然微笑著:「這些事我作得很快。從頭到尾,沒弄出半點聲響。我原以為我會很緊張,可是我不,我一點也不緊張。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原來我可以這麼沉著,這麼靈巧,這麼從容……她依然睡得很熟,連火燒起來了都不知道……火燒著了櫃子桌子椅子,燒著了一切的一切!只剩下床——我不想打擾她的美夢,沒在床上潑油。那個賤人,到這時候了,她還在我的床上喊著別人的名字做她的美夢!我站在門外,慢慢把鐵鏈拴在門上,我拴得很鬆,兩道門之間留下一尺多寬的縫隙,只有這樣,我才能繼續看著她!桑青虛弱地咳嗽了幾聲,我想:是時候叫醒她啦!要不,這個賤人就真的睡過去了!而且煙越來越大,我也快看不見她了。我叫她的名字,叫了好幾聲,她才醒了。開始,桑青迷迷糊糊地看著火光,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她害怕極了,伸手去抓衣服,但是沒抓到——她的衣服都已經被我燒掉了。她尖叫著,赤條條地跳下床來,她撲到門口,卻發現門被拴住了,於是她完完全全地愣住了。我說:『你幹什麼這麼看著我?你的眼神看起來像是不能置信。你不是一直怕我帶著你的錢跑了麼?你不是早就想到會有今天了麼?』桑青瘋狂地敲著門,叫著我的名字要我開門,我只是搖頭,她每叫一次我的名字,我就搖一次頭。火越來越大,她瘋了一樣地哭起來,她想去開窗戶,但她打不開,她只能回到我這裡來……」他歎著氣,神色中卻透出一股滿足。

    「火就快燒過來了,她的眼神那麼絕望,映著火光,灼痛了我。她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伸手來拉我,她說:『開門!成然,求你開門!』我也蹲在地上,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用另一隻手撫摸她光滑的臉蛋。我說:『桑青你真美,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身體都是那麼美!你知道麼,這麼美的身體根本用不著衣服,所以我把那些累贅都燒了,你應該以你最美的樣子離開的……』她揪著我的衣服,哭著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哪裡知道為什麼?!我呆呆地看著她,湊過臉去吻她。我說:『我要你永遠不離開我。韋長歌也好,隨便誰也好,誰都不能把你帶走。你以前說只要跟我在一起就會一輩子都開心,可是現在我不能讓你開心了對不對?你以前說要是有錢我們就不用過苦日子,可是現在我們過的就不是苦日子了麼?我知道,你是永遠不會真正開心的……你說你愛我,那你為什麼不讓我開心?你要我放過你,那誰來放過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她不再哭了,她抬頭看著我,就像我是個瘋子,但她卻又把臉湊近過來,歇斯底里地吻我這個瘋子!」

    「是她的眼淚還是我的眼淚?濕透了我的臉……她的臉熱得發燙,我以為我會就這麼化了,然後和化掉的她粘在一起。混亂中是她在說話還是我在說話?是她想出來還是我想進去?火光中閃動的是不是大哥的眼睛?……」

    李成然的聲調漸漸高起來,帶了哭音,渙散而迷亂的眼神閃爍著不同尋常的光亮——

    「突然間,一切都像是安靜了下來!我清清楚楚聽見她在我耳邊說,我放過你了……那聲音穿透骨髓,一直在我腦子裡轟轟作響。然後……然後,她就站在火裡,不斷地說:『成然,我放過你了,我放過你了!你快走!快走啊!』我怔怔地看著她,她卻伸手來推我,使勁地推我,我趔趄著退開了。她也一步步退開,她說:『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過我,不是你想殺我!是他們,是他們不肯放過我!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接著,又大聲喊著:『叫韋長歌快走!叫他快走!』——到最後,她還是喊著別人的名字,還是惦記著別人……究竟是她瘋了?還是我瘋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卻也定了下來——那當口,我好像一生一世都不曾這麼安穩過。火劈劈啪啪地爆開,房梁發出斷裂的聲音,稍遠的地方,有人扯著嗓子叫著起火了。看看四周,長長的房間已是一片火海……我看不見她了,我只聽見她在火裡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又像在哭……」

    窒息般的夏夜。

    時而高昂時而低沉的敘述彷彿是來自某個萬丈深淵的回音。

    站在烈焰後的灰燼之中,蘇妄言打了個寒顫。身旁,一隻手悄悄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掌心貼合的地方傳來讓人安心的溫度,不高,也不低,正正好,就是這個夜晚蘇妄言想要的溫度。

    「桑青死了……」

    蘇妄言喃喃著,握緊了韋長歌的手。一股說不上來是什麼的熱流在他的身體裡竄動著,一直湧上眼眶,他大步走到李成然面前,從上往下看著他,大聲道:「如果我告訴你,你怪錯了她,殺錯了她呢,你會怎麼樣?」

    「……什麼意思?」

    李成然有些遲鈍地抬起頭望著他。

    蘇妄言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拉過韋長歌:「他是韋長歌,可桑青在石頭城遇到的人卻是我——你說她變了心,可她甚至連我到底是誰都不知道!桑青是在害怕,但怕的卻不是你;她要我帶她走,不過是因為我告訴她,我能救她!一日夫妻百日恩,放火之前,你為什麼不跟她問個清楚、求個明白?!」

    李成然眨了眨眼,竟漠然道:「那又怎麼樣?」

    蘇妄言一窒。

    李成然看著他,突地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彎了腰,不能自已——

    「那又怎麼樣?你是不是韋長歌,韋長歌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沒有『韋長歌』,總有一天我還是會殺了她。我還是會一把火把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不管她有沒有變心,不管她有沒有猜疑我。哪怕,李成然不叫李成然,桑青不叫桑青,只要我們一見面,就注定還會是這個結局!」

    韋長歌喟然道:「你究竟恨她什麼?」

    李成然猛地一愣,便緩緩搖頭,看來迷茫:「我恨她麼?究竟是恨她還是愛她,我也分不清啦……」

    李成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慢慢地走在陸家鎮的石板路上,頭也不回,茫然地,像是日久天長,就會這樣沿著這條路走下去。

    「愛她什麼,恨她什麼?她是她,我是我。我為什麼要去愛她,又為什麼要去恨她?我是我,她是她,我愛她與她何干?我恨她從何說起?她呢,她愛我還是恨我?這一切與我又有什麼關係?什麼是愛?什麼是恨?李成然、桑青;桑青、李成然——嘿,嘿嘿……冤孽、冤孽啊!」

    李成然厲聲長笑著,越走越快,拔足飛奔起來,背影很快被黑暗吞沒了。

    蘇妄言心下一酸,回頭看著韋長歌。

    韋長歌默默走過來,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只聽那淒厲而悵然的笑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轉了個彎,突然間截然而止。

    幾人都是一征,韋長歌叫了聲「不好」,立刻展開輕功向李成然離開的方向飛掠而去。蘇妄言和韋敬也趕忙跟上去。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血味。

    李成然背對著他們站在街中,一個人從正面半摟著他的身體,什麼東西從他背上流下來,「嘀噠、嘀噠」的響著,在地面上匯成暗色的一團。

    那人放開手,李成然砰然倒地——

    他的心口上插著一柄短刀。

    刀口在夜色中微微地反著光。

    韋長歌驚異地睜大了眼,便聽身後傳來蘇妄言和韋敬的低呼。

    施裡一動不動看著地上李成然的屍體,好半天,才抬眼看向對面三人,咧了下嘴像是想笑,卻驀地滾下兩行淚來:「桑青、李夫人、李寡婦、顧大嫂,她究竟是誰?我認識的又是其中哪一個?她毒死了她丈夫,她跟她的小叔偷情,她愛錢、喜歡大宅子——她不是個好女人——這些我都知道了,她、她做過這麼多壞事,可為什麼我卻還是……」

    韋敬往前走了兩步,輕輕叫道:「施裡……」

    施裡肩頭一震,滑倒在地上,終於忍不住大聲嚎啕起來。

    韋長歌心下一陣惻然,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還那麼年輕,這還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他沒去過太多地方,他不明白人情世故,他除了如何耕作什麼都不懂,今晚之前他甚至不知道情愛是什麼,可是,這一夜間,他懂得的,已經那麼多,多得幾近殘忍……

    恍惚間,他聽到蘇妄言的呼吸聲往身邊挪近了一步。

    韋長歌側過頭,蘇妄言神情複雜地注視李成然的屍體,不知在想些什麼。韋長歌心念一動,忙喚了蘇妄言一聲,道:「桑青臨死說『叫韋長歌快走』,但她的意思,其實是要讓你快走吧?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麼這麼說?」

    蘇妄言仿若未聞,好一會,悠悠地歎了口氣。

    韋長歌看著他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現在怎麼辦?」

    蘇妄言看他一眼,道:「先去京城看看吧……」

    一語末了,又歎了口氣,落寞地移開視線,呆呆望著幾步之外那一個活人、一個死人。

    韋長歌默默注視著他,突然開口道:「不要想了。」

    蘇妄言沒有回頭,卻冷笑了一聲:「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韋長歌笑道:「不管你在想什麼,我都希望你不要再想。」蘇

    妄言霍然回頭,直視著韋長歌,韋長歌從容一笑,蘇妄言眼中怒色一熾,大聲怒喝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韋長歌只是微笑。蘇妄言怒視著他,一雙眸子明暗不定,漸漸的,那裡面卻有什麼光芒閃動著,下一刻,大顆大顆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

    桑青死了,剩下的線索就只剩下她讓施裡帶來的口信——京城楊樹頭。

    去京城的路上,蘇妄言還是那麼沉默,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蘇大公子的情緒異常低落,除非必要,蘇妄言總是一言不發,偶爾開口說幾句話,也是少有心平氣和的時候。常常沉思著,把周圍的一切全都忘在了腦後,韋長歌不得不時時費心去提醒他吃飯、睡覺、休息。半夜睡不著的時候,韋長歌每每透過窗戶,看著那個人影在月下徘徊,而總要等到東方發白,那人才惘然若失的回去房間。

    這時,就輪到韋長歌,開始來來回回地,在中庭踱步。

    一路上,他有許多機會可以不著痕跡地打量他的同伴,當他看著蘇妄言的眼睛,發現那雙向來神采飛揚的眸子黯淡得叫人心慌。

    到了京城的那個晚上,住在天下堡的莊園,韋長歌在窗後站了半宿、看了半宿之後,推門走出了房間。

    一叢梔子開得正美,厚實的花瓣層層展開,瑩瑩的白花襯在深藍的光線裡,亮得透明。聞來沁人的芬芳香味散漫地流動著,沒有方向,亦無定勢,若有若無的,鋪滿了四方天地,直溢得滿地皆是。

    蘇妄言動也不動地站在花前,手執了一朵梔子花來來回回地轉動著,像是沒有聽見身後沉穩的腳步聲。

    韋長歌在石桌上擱下兩個杯子,擺下一壺酒,端起酒壺,手腕輕壓,一條細細的銀練從壺口優雅的瀉出,發出汩汩之聲,很快注滿了兩個杯子。眼見蘇妄言還是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也不以為意,帶起抹淺笑,抬頭看看天空。

    一彎眉毛似的彎月掛在桐影之間。

    浮雲似動非動,天風將起未起。

    韋長歌將杯向天遙遙一舉,自飲了一杯,又再注滿一杯,又復飲盡,如是者三。站起身,一振衣衫,端起對面的杯子,躬身把酒緩緩傾倒在地上。他凝視著那晶瑩的液體慢慢滲入土中,待到終於不留痕跡,悠悠長歎一聲。

    「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佇立良久,回身放下杯子,向蘇妄言的背影道:「這三杯酒,權當是代你祭過桑青罷。現在你該回去睡了。」

    蘇妄言默然不應。

    韋長歌負手立在他身後。他雖然看不到蘇妄言的臉,卻也能想見那張臉上會是什麼樣的神情——空白的,恍恍然的,目光落在不知何處的虛妄之地,悠遠而銳亮,彷彿盡力想要把這人世看穿看透。石頭城裡蓬萊店,會不會有一天,蘇妄言一覺醒來,然後發現,在那逆旅中發生過的一切,只是在那個供人做夢的地方誤入的一場奇遇?而那一場遇合,也不過是一枕真假難辨的蕉鹿夢?韋長歌想要開口安慰,他還記得當年父親亡故的時候,蘇妄言對他說:百歲光陰,人誰無死——他一直是灑脫的、自在的,看得比誰都明白,笑得比誰都冷漠。可是現在,只因為桑青的死,他竟不再如故。不過是個逆旅中偶遇的女子,怎麼就讓他這麼難過?眼前的,可還是那個青眼睹人少,問路白雲頭的蘇妄言?

    「美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他想,只可惜無福一見那個行路陌上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就如這歌中的採桑女子一般婀娜?

    韋長歌不願意再想下去。

    他坐回石桌前,斟滿空杯。

    地上人影、樹影、花影彼此覆蓋,凌亂成一團,韋長歌朝著影子舉杯——這一壺好酒,只祭亡者未免可惜,逝者已已,且讓生者來與影對酹,結無情之歡……

    ——倘或僥倖賺得一醉,便祭了心底的悱惻纏綿。

    陰影落下,蘇妄言坐到了對面,他伸手拿過酒壺,倒了滿滿一杯,一口喝下了,這才喃喃道:「你醉了麼?」

    韋長歌道:「還沒有。」

    蘇妄言道:「那正好,我正想和你喝到醉。」

    把杯子往韋長歌面前一推:「倒酒。」

    韋長歌看著他笑笑,剛一拿起酒壺,卻又放下了,笑道:「可惜沒有了。」

    蘇妄言不信,搶過來,放在耳邊搖了搖,聽得裡面空空的,便歎了口氣。也笑道:「還好我已經喝醉了……」伸了個懶腰,便伏到桌上,閉目而已。

    蘇妄言埋首在手臂上,動也不動,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雲馳月運,變化的光線在他脖頸間微妙的過渡。如果韋長歌不是已經認識了他十三年,也許就會真的以為他是醉了。

    「韋長歌,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會死?桑青臨死的時候說『我不怪你,不是你不放過我,是他們不肯放過我。』李成然聽不懂,我卻聽得懂——『他們不肯放過我』——她說的是那兩個小孩,我一聽就明白了!她不怪李成然,因為她到死,都還相信是那兩個孩子不肯放過她!」蘇妄言的聲音悶在衣袖中,像囈語一般地說著。

    「韋長歌,你知道麼?是我這麼告訴她的。那天晚上,我追上她,我對她說:『他們不會放過你。』我明知道她害怕那兩個孩子,卻還說那種話來嚇唬她。殺死桑青的,根本不是李成然那一把火,是我對她說的那些話。是我害了她——是我殺了她!李成然和桑青,其實都是被我那一句話殺死的。她要我快走,可是我能走到哪裡去呢?走到哪裡,也還是我害死了他們……如果桑青沒有遇到我,如果我不是那麼好奇,如果我不上去跟她說話,她是不是就不會那麼害怕那麼擔心?李成然也許就不會誤會她,不會怪她,不會放火,那桑青就不會死,李成然也不會被施裡殺死……他們可以安靜坦然地廝守,相愛到死的兩個人,又怎麼會是這樣收場?」

    韋長歌依然微笑著。

    他可以拍著蘇妄言的肩膀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安慰他,把一切都推給命數;他還可以提醒他,李成然已經說過,就算桑青沒有遇到他,也還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韋長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蘇妄言。蘇妄言一旦固執起來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韋長歌道:「你說是你害了桑青和李成然,那你又是誰?」

    「……我是蘇妄言。」

    「但桑青卻不知道誰是蘇妄言。她沒到過天下堡,沒見過韋長歌。她只知道有人給她一塊石頭,讓她遇事就去找韋長歌,她還以為她遇到的就是韋長歌。所以說,就算她覺得冤枉,要到閻王面前告狀,告的也只會是韋長歌,而不是蘇妄言。韋長歌都不害怕,蘇妄言為什麼要擔心?」

    韋長歌故意說得輕鬆。蘇妄言果然輕笑了一聲,側過頭,揚起嘴角,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眸子裡卻殊無笑意。韋長歌還他一笑,柔聲道:「不要胡思亂想。」

    蘇妄言垂上眼,許久方道:「你不知道麼,我醉了……」

    韋長歌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是啊,你醉啦,盡說些醉話……」

    蘇妄言含混地應著,忽而又道:「韋長歌,到底是不是我害了他們?愛怖,愛怖——這兩個字是不是一定會連在一起?」

    韋長歌一默,沒有回答,卻沉沉道:「有我在呢。」

    蘇妄言沒再作聲,沒一會兒,他的呼吸就變得均勻而綿長,韋長歌湊近了去看他的臉——這次,蘇妄言是真的睡著了。韋長歌注視著他的睡臉,微笑著站起來,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在庭中漫步。他知道,讓蘇妄言困惑的並不止是桑青的死,也許,在蘇妄言的心裡,還有什麼別的,比死生事大,可是他既不說,他也就不能問……

    盛開的梔子這一會兒功夫也不知究竟是肥了還是瘦了。

    韋長歌順手摘下一朵放在掌心賞玩,感受著他的脈動心跳,輕而薄的花瓣微微翼動,順著他修長的手指靜靜地流淌香氣。

    夜深庭宇曠,花開香滿庭。

    但韋長歌的思緒卻不在這裡。他已想到明天。京城楊樹頭——派去的人已經查探清楚,那是靠近京城東門的一個村子,一共四十六戶人家三百一十七口。四十六戶人家有八戶不是本地人,但半年內新搬來的,就只有一戶。這人家也無甚特別之處,不過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帶著一兒一女,兒子八歲名叫顧念,女兒顧盼,才剛滿了五歲,村子裡人人都叫這寡婦顧大嫂。

    這顧家小小的兩兄妹是不是蓬萊店裡蘇妄言看到的那兩個孩子?是不是花和尚在石頭城外遇到的兩個孩子?如今這個顧大嫂又是什麼人?這兩兄妹身上究竟隱藏了什麼秘密?也許桑青帶來這個口信,並不是要求救,而是知道自己終究會難逃一死,想留下點追查的線索?而她在臨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又後悔托了施裡把這句話送到天下堡?

    韋長歌的心裡充滿了疑問。

    他回過頭,蘇妄言伏在桌上睡得正熟。

    這一刻,韋長歌想到最後一個問題:如果顧家兄妹身上真的隱藏了什麼秘密,如果花和尚、桑青都是死在這個秘密上,那麼,蘇妄言會不會也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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