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陵拿著一張鮮紅色封皮的聘書走進已是空空蕩蕩的、人走茶涼的「立竿」時,耿信滌絲毫不覺得奇怪,也毫不猶豫地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
姜詠儂一見到「伊泰」的人,立刻充滿了敵意:「你來幹什麼?」
陵饒有興趣地四下打量著,為沒有看到那個火爆的身影而稍感失望。
他看看眼前這只渾身的毛倒豎著,張牙舞爪隨時準備撲上來的小貓,心裡不得不佩服耿信滌看人的眼光。她手下的人,果然沒有一個是吃素的。連這個調查報告上所說的最迷糊最無害的小女孩,在她困難重重的時候都變得強悍和堅定了。
「小姐,」他叫起來,「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我記得你已經被解雇了。」
耿信滌制止平素溫良,現在卻怒火萬丈的姜詠儂,把聘書合起來還給他:「我一直在等你來。」
陵還是滿不在乎地笑著,心裡卻稍稍吃了一驚。她早已預知「伊泰」的行動,所以一直在這間空房子裡等嗎?
耿信滌平靜地說:「只是沒想到他會派你來。也對,」她歪著頭,「除了你,他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了。」
陵一笑,犀利地看著她:「這也是行告訴你的嗎?」
她扶在桌邊的手抖了一下,低聲答:「是的。」
陵扯出一抹輕狂的冷笑,譏嘲中帶著邪魅,挾著那刺目的鮮紅聘書,大踏步而去。
她的表情安靜,神態哀婉,渾身上下散發著不可輕視的清新,宛如殉葬的聖徒般聖潔。
或許在分離的幾年中,有什麼東西滌清了她的靈魂,但是這也不能抹殺她曾犯下的罪過。
他永遠也忘不了他是如何與沈常朗相識的。
當他在紐約街頭遊蕩、無所事事地四處閒逛時,發現街角有個人呆呆地看著天空。他好奇地走過去搭話,兩人因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
他本來很輕易就能打敗這個從未受過武術訓練的人,但是他先鬆懈下來。那個看起來神情古怪、滿面憔悴的小伙子打起架來,不似尋常鬧事的街頭慘綠少年,倒像是在宣洩或是排解什麼。兩人直打到天昏地暗,爬不起來為止。這時那個小伙子突然伏在地上埋頭痛哭起來,不是因為打輸了或是身上的傷在疼;而像是從渾沌、迷濛、茫然中被打醒了一樣。這一架把他打得青紫腫痛、傷痕纍纍;而神智,卻豁然開朗了。
這是他們友誼的開始。後來他才知道,他受了很深的傷害。家人送他到加拿大讀書兼療傷,他卻只是每天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偶然開車來到了紐約,在這個暴力的城市打了一場暴力的架,竟然莫名其妙地被一頓痛揍給治好了。
再後來,他們成了好朋友。在他退學進了公司之後,他就一直陪在他身邊,一直到他當上總經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認識的沈常朗,一直都冷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富有魄力而難以親近,他的世界除了自己,甚至連家人都排斥在外。
他並不想探究他的過去,儘管這是很容易的事。誰都會有過去,何必非要弄清楚呢。他在認識常朗之前的過去,不也曾是一團糊塗一團糟嘛,只是因為認識了他,才給自己灰暗而厭惡的生活重新找到了方向。
但是,有一天沈常朗突然病倒了。他當然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才生病的。當一個人的生活中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沒有休息,甚至連一個女人都沒有,而把全副精力寄托在工作上的時候,積勞成疾便是遲早的事了。
他日日夜夜陪在高燒的常朗身邊,細心地照顧他。昏睡中的常朗說著囈語,斷斷續續地,卻始終沒有停止過呼喚一個名字——「杏兒」!這個叫「杏兒」的究竟是什麼人,讓常朗如此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他發動了所有的關係網,全力調查常朗的過去,尋找那個叫「杏兒」的人。他急於想找這個常朗日思夜念的人前來探望他,以治療他多日不愈的急症。
然而調查結果是他始料不及的。
原來那個杏兒曾經和常朗相愛,卻敲詐了沈家一筆錢後拋棄了他!他恍然大悟。所以常朗被送出國後,仍然意志消沉、憔悴失神。他受的傷害何其深刻!
常朗病好後,他絕口不提這件事,小心翼翼地不再勾起他的傷心往事。誰知不久後常朗在報上看到了她的消息,她已經儼然是一個白手起家的成功的女強人了!而他從小最疼愛的表弟竟然在她的公司任職!
他隨同常朗一起回國。
如果常朗決定懲治她當年的罪行的話,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她不該傷害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這是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手握香檳、各有風情的名媛佳麗,同才子名人們談笑風聲,侍者端著托盤來往穿逡。
孤獨的只有自己一個人。
顧氏企業是個很仁義也很人性的企業。他們沒有因「立竿」被收購,或是報上紛雜的消息而拒絕邀請她,依然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誠懇地寄來邀請函。然而與以往不一樣的是,這次她孤身一人前來。大衛還在美國,可昭和行傷心而去,艾米很守信用地在辦最後一件事,而她堅決把儂儂勸回了家。
為什麼還要來呢?是為了和過去告別,準備開始一段艱難辛苦的磨礪嗎?
耿信滌對自己舉了舉杯,喝了一口。橙黃的果汁讓她想起遙遠記憶中的湖柚,也是這樣的鮮艷、醒目。而記憶中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
隱痛的感覺又再往上湧,胸腔內,氣血翻滾著。她躲在柱子後,努力順著呼吸。
入場口有一股小小的騷動。她不經意地瞟了兩眼,渾身頓時緊張了起來,手緊緊握住了酒杯,死死地。
引起騷動的是剛進來的兩個年輕的男子。
陵一身深藍色西服,身材挺拔,眉目俊朗,舉手投足都風度十足。他進來後的第一個微笑,就讓全場的女性為之神魂顛倒。引起眾人騷動的,正是他。
然而讓她窒息的是他身邊的黑衣男子。他嚴肅、冷靜、不苟言笑。
人們擠過他的身邊,紛紛招呼平易近人的陵,反倒冷落了沈常朗。他似乎司空見慣,頗為自然地面對著這一切。一愣之下,他徑直走向一個嬌艷女郎。那女子看也不看眾所矚目的陵一眼,始終面露微笑,抿著小巧的嘴看著他。
耿信滌眼瞅著他禮貌地一躬,邀請那個異常美麗的女子跳舞。兩個滑入了舞池。
她用力地扶著柱子,支持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不至於倒下去。那杯果汁早已在劇烈的顫抖下撒得滿地都是了。杯子空了,她仍死抓著不放,像一鬆手就會昏倒似的。
沈常朗的手就握在那女郎不盈一握的纖腰上,輕盈地旋轉著,眼裡有著難得的笑意。
「你的樣子變了很多,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你來了。」他凝視她美麗的臉,「你很成功,已經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了。」
陳曦芙的黛眉紅唇邊也滿是笑意:「你也不錯嘛。伊泰集團的總經理。」
兩人異口同聲:「我一直很關注你!」不由得又為彼此的默契相視一笑。
耿信滌遠遠地看著他們有說有笑,極其親暱地靠在一起。他不知在她耳邊悄悄說著什麼,引得那個女郎嬌笑連連,越發嫵媚動人了。而她的回答似乎令他心馳神往,那神態幾乎是沉醉而迷戀的。
她的腿在發抖,像踩在一堆棉花上,軟而無力;地面也像是有強大的磁場般,一個勁把她往下拉。他怎麼會笑得這樣開心,像是又回到了七年前校園裡的樣子。他又為什麼始終不抬起頭來,是捨不得將目光離那美麗非常的臉龐一寸嗎?
陳曦芙的手指優美地搭在沈常朗的肩上,飄逸的裙擺恰到好處地旋轉著,舞出了夢一般的韻味和瀟灑。
她輕聲說:「八年沒見面了,真是有好多話題可以聊。」
他問:「要不要到樓上的書房坐坐?」
她的美目左顧右盼,千嬌百媚橫生,聽了他的邀請,爽快地回答:「好!」
耿信滌無助地看著他們兩人躡手躡腳地溜到一邊,偷偷摸摸地上了二樓,消失在拐角處。
她全身的力氣全都消失了,杯子「噹」一聲掉在地上,碎片頓時跌得滿地都是。這輕脆的聲音立即引來了人們的側目。
她的身子完全歪在了柱子上。
那冰涼的觸感沒有讓她清醒,反而給了她更冰涼無情的對待。眼前的人影紛亂,滿室的人聲喧嘩,都讓她頭昏昏的。而那揪心的一擊則把她打疼了,把她打敗了,把她打暈了……
有個人及時接住她下滑的身子,稍一猶豫,抱起她不著痕跡地退出了喧鬧的大廳。穿過走廊,他抱她來到花園,將她放在長椅子上坐下,讓她的頭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她好痛苦!意識在看見他們上樓時就全部崩潰了,她在沉浮中什麼也抓不住,眼前昏黃一片,無限悲慘荒涼。
有人把她的嘴撬開,命令道:「喝下去!」她被動地張開嘴,一股辛辣的液體灌進了她的喉嚨,那不同尋常的燒炙感讓她清醒了些。
喃喃地,她想說聲謝謝。
可話一出口,她聽見自己在喊:「不!」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雙手捂著眼睛,可淚還是從指縫中落了下來。她搖著頭,喉頭哽塞住了。
她在椅子上蜷成一團,劇烈地抽泣著,肩背哆嗦著。那個人把她攬進懷裡,把她整個人都抱住。她在夜風中瑟瑟發著抖,哭得嗆了好幾回。他拍著她的背,助她平順呼吸,止住淚水。
像是還不夠發洩心中的痛楚,她將手指送到嘴裡狠狠地用牙齒咬住,咬得又重又狠又突然。他一下急了,用力捏她的下巴讓她鬆開,一時掰不開她緊咬的牙關,情急之下抬手給了她一耳光,大吼道:「耿信滌,你給我清醒一些!我抱你出來,不是為了看你自虐的!」
她被打得七葷八素,臉上立即紅了,下巴也留下了他的手指印,但是她鬆開了口。
滾燙昏亂的神經這才冷靜下來。曲起膝,她把臉埋在膝蓋上,淚未停,只是不再鬧了。
夜風冰涼冰涼的,吹在她裸露的肩頭上格外寒冷。
她環著自己消瘦的肩,喃喃地說:「他愛上別人了……我看見他和一個女人上樓……我……我以為我的心是不會變的,他的心也不會變……我一直在等他,他卻等不及、等不及了……」言未止,淚已如泉湧。
他脫下西服披在她肩上,把她的頭按在懷裡。她重重地抽泣著,眼淚把他的胸口都染濕了。
她哭了良久,實在無力再流淚,才想起身邊的人,抬起頭說:「謝謝你……」
那個「你」字哽在她的喉嚨裡發不出聲,她驚恐地立即彈開那人的懷抱,蜷縮在椅子深處,恐慌地盯著眼前的人——陵。
他的眼神黝暗、深沉又溫柔,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輕輕伸出手去,慢慢地拿下她頭上一個發卡,把她剛才弄亂的長髮別好,又幫她拉緊身上披著的西服。
她只是哆嗦著,不說話,也不反抗。
陵注意到她眼中的戒備和驚慌。他的眼睛也同平時不一樣了,不見了輕率、狂妄、敵意和玩世不恭。聲音也是意外的低沉和溫柔:「你累了,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去吧。」
他伸出有力的雙臂,穩穩地、輕柔地橫抱起她,繞過前廳到停車場去。而她也真的累了、倦了、需要休息了。合上眼,她無力地靠在陵的身上,任由他帶走。
陳曦芙坐在沙發上,用手托著下巴,沉思著說:「原來,你們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她彎起柔媚的唇,「不過,我不相信她會是那種人。」
沈常朗的眉頭皺了起來:「人,都是會變的。你我的變化還不足以說明嗎?」
她輕笑著搖頭,指指自己的胸口,說:「不,這裡是不會變的。」纖細的手指點在他的西服口袋上,「這裡,同樣沒有改變!」
沒有改變?怎麼可能。沈常朗沉默了。他站起來,慢慢踱到窗邊。
陳曦芙輕移蓮步,走到他背後溫柔地勸道:「或許她當初一時糊塗,犯下了大錯。但,你不覺得『立竿』的事情太過蹊蹺了嗎?你得到它實在太快、太突然了!」
他無言以對。
陳曦芙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很快抓到了重點,那也是他一直弄不清楚的事情。
她沉吟著說:「也許她是在懺悔,她想順從你的意志來折磨自己;更或者,她是在竭力想挽救你們的愛情。如果是這樣,」她執起他的手,誠懇地說,「不要再放走她!因為我看得出,你們自始至終都是有緣人,你的真心也從未改變過。」
沈常朗看著她美麗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和動人的嘴唇。她的真摯讓他感動,她的聰敏讓他折服,而她所描述的景像一下子讓他動容了。
他早已過了衝動的年齡,可是現在他的心底,正有著隱隱欲現的激動和意想不到的期待。
他抓緊她的手:「你真的認為我還愛著她嗎?而她也——愛著我嗎?」太久太久沒有人分析過他的感情了,久到他自己都對自己充滿了懷疑。
「是的,是的!」她馬上接口,「要知道,誰都會犯錯誤的。如果她真心悔過,你該給她一個機會,這也是你自己的一個機會!」
他感激得抓緊她柔軟的手,卻不知如何表達。不過他似乎根本不用浪費力氣說感謝的話,她寬容的微笑明媚又睿智。
浮躁漸漸湧上他的心頭,讓他感到熱。轉身推開窗子,他將領帶鬆了鬆。夜風徐徐襲來,帶著涼爽和安逸,讓他通體舒服了許多。
窗外,月光融融,夜色正濃,花園裡幽幽靜靜的,樹枝投在地上影影綽綽。噴泉旁邊的長椅上,有兩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這對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個女人似乎是不勝柔弱,半倚在男人的懷裡,手撐在他胸前,頭靠在他肩上,嘴唇動啊動的,不知在竊竊私語著什麼。不一會兒,男人站起來,自然地抱起她柔若無骨的身子向外走去,而她趁勢緊依在他身上。
陳曦芙吃驚地看著沈常朗突然振臂使勁一拉,窗子兩邊沉重的簾子一下子合攏,遮住了外面的景色。簾子上裝飾的吊墜劇烈搖晃著,像是驚駭得難以平靜。
他轉過身,背後的手還是緊按著窗簾不放:「這是永遠也不可能的事!我和她,早就成了一輩子的仇人!」
他的臉色鐵青,眼神凌厲、殘忍、冷酷。那肩背、那腰身,又挺直得像根竿子了。
「耿小姐,這間是你的辦公室。我是Molly,有事請找我。」當耿信滌如期來到「伊泰」時,接待她的女秘書神態高傲,語帶不屑地對她說。
她不介意她的趾高氣揚,她知道現在外界對她的評價。這樣的態度已經算是很客氣了。
「Sherry。」陵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在她身後。
她想起那天是陵幫了她:「謝謝你,奉先生。」
陵的眼神很複雜:「我對以前的事很抱歉。但是,我會盡我所能補償你的!」
耿信滌對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感到吃驚。
她看看自己的新辦公室,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案頭還有綠色的植物。她不由得又心生暖意,這一定是他的命令吧。他也還在關心著她嗎?
「找我什麼事,常朗。」
陵接到秘書的轉告就到了沈常朗的辦公室。他還沒來得及問下一句話,就被迎面一隻拳頭打了個趔趄。
「你瘋了?!」他站穩,大吼道。他現在怎麼這麼沒有行情,被美女打就算了,怎麼連好朋友也要打他?
沈常朗的眼中冒著怒火,他咬著牙說:「我警告你,陵!什麼女人你都可以碰,只有她不行!」他親眼看見他進了耿信滌的辦公室,心頭的火苗直竄,燒得他渾身不舒服。
「是嗎?」陵怪叫一聲,「為什麼?是因為你嫉妒了?」
「胡說!」常朗大吼,「我是擔心你被她迷惑了!你該好好反省一下,為什麼要佈置新辦公室給她,為什麼命令公司的人禮貌待她……」
「該反省的人是你!」陵大叫,回吼,「你為什麼不好好調查一下當年的事?」
鍾濤的眼眶紅著。他緊握老友的手,遲遲不肯放開。重逢的喜悅讓他既興奮又有些傷感。
半晌,他鬆開手,跳起來當胸給了沈常朗一拳:「你這個死傢伙!當年居然一聲不吭地跑掉,害得我們著急死了!」沈常朗微微扯動唇角,還沒說話,林薇已經聞訊趕來。
「常朗!」她又驚又喜,「你真的來了?我還以為你看不到我們的留言——即使看到也不會理睬我們呢!」
「你好,林薇。不,鍾夫人!」他伸出手去。
不想林薇上前熱情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不容拒絕的擁抱。
「歡迎你來!」她的聲音有點啞了。
鍾濤在一邊吃味地說:「老婆!你再高興也不用這樣表示吧?我以為那是我的專利呢!」他竭力想裝出一副酸溜溜的樣子,那表情立即把沈常朗逗笑了。
鍾濤親熱地拉著他進到客廳,林薇則到廚房忙活去了。
他環視鍾濤夫婦的小屋。栗色的傢俱、咖啡色的沙發、米色的窗簾……溫馨、舒適、安逸。處處能看出是巧婦精心佈置的痕跡。
「你有個好太太。」他由衷地讚美道。
鍾濤樂得眼睛都瞇起來了:「當然!娶到她是我的福氣。」他偷眼看看還在廚房忙碌的小妻子,小聲說:「不過,你實在想不出現在的她有多凶悍!」
常朗不由得笑了。他想起進門前,林薇給他的那個熱力十足又不拘禮節的擁抱。她再也不是膽小、羞怯的小鹿,而是一個熱情、能幹、又魅力十足的女性了。
林薇把菜端上來,三人圍坐在飯桌。
「常朗,嘗嘗我燒的菜。希望你還吃得慣。」林薇挾了菜放在他的碗裡,像是對家裡人一樣。
他端起碗,被這桌熱氣騰騰又充滿了「家」的感覺的飯菜打動了。
「我已經很久沒同家人一起吃飯了。」他不無感傷地說。抬起頭看看鍾濤,他問:「我以為你會開公司,做老闆,沒想到你只做到首席軟件設計師就滿足了。」
鍾濤也笑了:「是啊,人生真如一場夢。」他歎道,「當年我曾經想要出人頭地,要出類拔萃,要封妻蔭子……」他看看林薇嗔怒地白了他一眼,慌忙把下面的話說完,「但是現在我很滿足平凡的生活。我有美麗、愛我的妻子,活潑可愛的兒子,和一份收入還過得去的工作。這些統統都是我的無價之寶。」
林薇笑盈盈地接口道:「是啊,我現在在電腦雜誌社做編輯。我們的兒子——他今天在他外祖母家——已經兩歲了。」
鍾濤看向常朗:「而你,你一心只想要組織個小家庭,過平凡又普遍的生活。結果你卻當上了跨國集團的總經理,走到了事業的頂端。」
沈常朗回味著。他的話觸動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鍾濤開了瓶酒,把三個酒杯斟滿:「來,為重逢乾杯!」
三人喝光了杯子。
酒精迅速把三人的臉龐染紅了,空氣也攪得熱熱的。他們變得激動和熱絡起來。
常朗從來滴酒不沾,很快就醉了。他親熱地攬著鍾濤的肩,拍打著他:「你這個小子,還真是走運。真償了你當年的心願呢!」
林薇也有些醉了,她揪著鍾濤的耳邊逼問:「當年許了什麼願?說!」
鍾濤很合作地招認了:「就是娶美女唄!薇薇,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娶到你!」他大膽地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呸!」林薇紅了臉,放過他。她轉過頭問常朗,醉目流彩,「你呢,常朗?你的心願是什麼?」
他的心裡有個角落絞痛著。舉起杯子,他朗聲說:「別管它是什麼了!總之,你們過得很好我就很高興了!縱有千畝良田,也不過一日三餐;縱有萬座華廈,也不過半張床鋪;縱有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來飲!乾杯!」
三個人很快又喝光了。
飯桌上,他們都喝得醉熏熏了。可是還不停地倒、不停地勸、不停地喝。
與朋友把酒言歡,對常朗而言已經是好久沒有過的事情了。他盡興、盡情地喝著,直到林薇憨態可掬、醉眼朦朧地對他說:「我們是很快樂沒錯,只是少了一個人。加上她,我們才算是真正的團聚了。」
他的手一顫,酒灑出一些。
她伏在桌上,臉紅紅的:「你們怎麼那麼像?一個不聲不響地出國走掉;一個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又都放棄了鍾愛的軟件設計,一個跑去經商;一個去做局域網……」
他不答,又喝了一杯:「當年的事情,你們不清楚。」
鍾濤大著舌頭嚷:「誰說我們不清楚?你們的事情在C大簡直盡人皆知!你知道老古董有多傷心嗎?他最欣賞的兩個學生同時走了!」
他搖頭,不說話。
「我們當時根本不相信,就跑去找你們。誰知你已經走了。」林薇緊盯著他,「你知道小滌那時什麼樣子嗎?她躺在床上發著高燒,都快要死了!鄰居說,她在大雨裡淋了一宿,不知在找什麼東西,連雨衣也沒穿,所以才生病的。」
常朗心中劃出了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他們分手的時刻,正是那個雨夜。
「她病好後就退了學去找工作,然後一消失就是好幾年。我們費盡力氣也找不到她。後來還是在報上才知道,她五年前開了立竿公司,做得很成功。」林薇的鼻子酸酸的。在耿信滌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什麼忙也沒能幫上。
抹了把眼淚,她接著說:「我到安樂大廈找她,她卻怎麼也不肯見我,只讓秘書捎過來一句話,『此情幽幽不絕縷,相坦節節有苦衷』!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我們,沒有忘記你!」
鍾濤把淚如雨下的妻子攬進懷裡,撫著她的頭髮。
常朗把空杯子放下,露出了深深的、掩藏已久的悲哀。
他口齒不清地、喃喃地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七年前,你們全都反對她和我來往?現在,你們又一個個拚命要把她塞給我?為什麼……」
「那是因為——」林薇驀地睜大眼睛,「大家都知道她愛你!」
常朗不再說話。
有種說不清的沉甸甸的感覺壓在他心中。混合著酒精的燒炙感,一同緩緩地在他身體裡流竄,迅速向四面八方擴展開來,每一寸推進都夾雜著錐心的刺痛和數不清的疑惑。
他好像看見一個七彩絢麗的漩渦將他拖了進去。中心裡面卻是黑漆漆的,眩暈、灼熱、搖撼、寂寞、恐慌……
鍾濤歉意地說:「我不知道他不會喝酒。」常朗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耿信滌則用力扶住鍾濤遞過來的常朗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走進他的房子:「我會照顧他的。」
耿信滌坐在常朗的床邊,看著他醉態十足的樣子。
即使在酒醉中,他依然蹙著眉頭,唇閉得緊緊的。她的手指無限眷戀、輕輕地撫過他的額頭、鼻樑、嘴唇、下巴……
她是接到鍾濤的電話才趕來的。
來了以後她就發現,其實鍾濤根本不需要她幫忙。他已經拿到了他的鑰匙,安置好了一切。這只是好心的鍾濤為她製造的一次機會。
謝謝你,鍾濤。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常朗不安地蠕動起來,他的嘴唇動著,像是要說什麼。
她把耳朵移近他的嘴:「你要喝水嗎?」
不料,他突然翻了個身,用胳膊把她推開了。她一時坐不穩,倒向一邊,頭「咚」一聲撞在旁邊的櫃子上。
好疼!她抽著冷氣,用力按住額頭。那裡迅速腫了起來。
不過還好,他並沒有發酒瘋,他只是睡得太沉,什麼都不知道罷了。她鬆了口氣。
當陽光透過紗簾照在耿信滌的臉上時,她被這異樣卻又溫暖的熱度和光亮照醒了。
她竟然半跪在床前,頭枕在常朗的床邊睡了一夜!看看表,已經八點多。她要上班去了。
他還在沉睡著,還沒有因宿醉而頭疼。他的面容,沉靜、祥和又孩子氣。
她感到眼眶有些潮了。偷偷地、像做賊似的,她輕輕低下頭,將自己滿是期待、滾燙、又無法抑制地顫抖著的唇,悄悄蓋壓在他的唇上。
她眷戀地輕吻了一下,隨即怕被發現似的馬上離開,輕聲說:「我愛你,常朗。」
她找到了洗手間,梳理一下自己零亂的長髮。對著鏡子,她發現額上腫了一塊,青紫交加的印記顏色很深。一定是撞到櫃子的結果。
她迫不得已地把從來都高高盤起的長髮放下,讓它披散下來遮住傷痕。頭髮很長很長,直垂到大腿。她歎了口氣,他們分離的時間有多久,她的頭髮就留了多久。
還好隨身的皮包裡有化妝盒,不然她額上的瘀青就不好掩飾了。
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她走出洗手間。
常朗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半坐著靠在床頭,神色有些迷茫和古怪。
她急忙說:「昨天你在鍾濤家喝醉了,是他讓我來照顧你。」她指指放在床頭櫃上的小碗,「我做瞭解酒湯,喝下去頭就不會那麼疼了。我……去上班了,我會告訴陵幫你請一天假。」
交代完,她匆匆離開了。
常朗一手按壓著太陽穴,一手抓著床單。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長髮因長年的盤纏而形成自然的波浪,宛如黑緞一般披在她瘦削的背上。
他的眼神矛盾、複雜、茫然而疑惑。
看來「伊泰」的人都被她的長髮嚇了一跳。
她看起來有那麼不尋常嗎?耿信滌摸摸自己的額頭,長髮的好處就是可以遮蓋一些痕跡,例如這個。
她一直留著它,因為他曾經無意中說過,喜歡她黑亮、飄逸的頭髮。她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告訴他,這把長髮的來歷。
可是如今,這目標是這麼難以實現!
有人走了起來。
她吃驚地從沉思中被驚醒。是誰?陵嗎?
她定晴地看著他,半晌,才驚喜地喊出來:「大衛!」
他不在的時候,她是多麼的孤立無援,多麼的身單力薄!
大衛立即從門口衝了進來,抓住她半伸出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不在的這幾個月,『立竿』到底是怎麼了?」
這句話沖淡了她的喜悅。她不落痕跡地抽出手,眼睛不由轉向另一邊。
「是我經營不善,只好賣給『伊泰』……」
「撒謊!」大衛忽然生氣了,這是溫和的大衛頭一次這樣嚴厲地對她說話,「你為沈常朗這個男人這麼做不值得!」她一下子抬起頭來,受驚嚇地、疑惑地、求饒地看著他:「你……你怎麼會知道?」
大衛歎了口氣,在她桌子前面坐了下來,面對著她不安的眼睛,說:「你忘了嗎?我也是C大畢業的啊。我畢業那年,你才剛剛入學……」
她不敢相信地搖頭看著他:「那麼你自始至終都知道我們的事?也……都知道我曾經做過的事?即使這樣你還守在我身邊嗎?」
那他為什麼還要協助她辦起「立竿」?在她被知情的行和可昭拋棄的時候,大衛竟然告訴她這樣的實情。
他坦白地說:「是的。」
她摀住臉,長髮從兩邊披散下來,遮住她。
大衛的手指溫柔地撥開她的長髮:「你的情況我最瞭解。我知道你為那個傢伙付出了多少辛酸,又苦苦等待了他多少年。只是,他弄垮對你來說最重要的『立竿』,這對你太不公平了……」
他突然停住手,盯著她青紫的額頭,憤怒地說:「他該死的竟然還打你!」
她驚愕地看著他跳起來,帶著滿身的怒氣和她從未見過的急切,衝向辦公室的門口。她立即哀求地大叫:「不要去!不要去!大衛!我求你!」
她奔過去,撲到他的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背。嚴格來說,「立竿」並不是他弄垮的,她只是放任它的情況惡化,直到弄成現在這個結局。
她飲泣著說:「不!一切都是我的錯。他會變成這個樣子,也全是因為我。現在我已經有一些進展了,求你不要去破壞它吧!你也不要告訴行他,就讓它成為我們之間的第二個秘密吧!」
從未流過的淚水,在見到大衛後,不受控制地奔流下來。只有他才理解她、信任她,並且從不要求回報地幫助她。
大衛的手遲疑地放在門把上,終於沒有再動。他靜靜地站立著,任身後的耿信滌對他宣洩出無人知道、又無處可訴的苦處和痛苦。
沈常朗一拳捶在方向盤上,那堅硬的感覺讓他的手一下子紅了,可他心中燃著的怒火遠比手上的疼痛更強地折磨著他。
他咬著牙,狠狠地發洩著。
他才剛聽到她的告白,就看見她打扮得清雅迷人地去迎接別的男人;他才剛重又燃起希望,就看見她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懷!
耿信滌,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你能在清晨親吻完一個男人,又在下午投進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火,分不清是怒火還是妒火,燒得他簡直要發狂了!林薇、鍾濤、陵的話,他統統都忘記了。
他陰冷的眼中泛出寒意,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耿信滌和大衛並肩走出安樂大廈。
她虛弱地笑笑:「就送到你這裡吧,再見。」
大衛不放心地看看她,還是臣服在她的堅決下:「保重!如果有困難,我隨時在你身邊。」他沒有握她的手,轉身大踏步走了。
她看著他俊逸的背影,走向街邊,準備揮手叫一輛出租車。
突然,一輛黑色轎車迅速地停在他身邊,上面跳下來幾個人,不由分說就把他擄上車去。車子一溜煙開走了。
耿信滌大驚失色。
大衛被綁架了!
她大叫著:「警察!警察!」現在不是高峰時間,周圍沒有幾個行人。她驚慌地摸著身上,沒有帶手機。
她轉頭四面張望。看見停車場上,沈常朗正靠在車門上,冷笑地看著這一切。
她奔過去,扯住他的衣服,不顧一切地懇求他:「有人被綁架了!你快報警!」
他不答,伸手揮開了她揪在他衣服上的手,只是冷笑著。
耿信滌忽然明白了。
她面色蒼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問他:「是你?!是你綁架了大衛?」
他冷哼著說,語帶不屑:「楊君衛,英文名David,人稱大衛。是——」他頓了一下,「東正幫老大的長子。沒想到他居然躲在你的公司裡,隱藏了這麼多年!」
他的眼睛血紅,迸發著報復後的快感:「和老情人約會的滋味怎麼樣?」
「砰」地關上門,他的車絕塵而去。
耿信滌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今天早上,她才剛剛感覺到他態度的變化,才剛剛有過一些復甦的喜悅,這麼快,他就又冷血地打擊了她一回。
不過,好在至少大衛沒有生命危險,他是被尋他多年、恨他離家的父親抓走的。可是,她仍然逃不過良心的譴責。是她,把大衛逼回了那個他一直在逃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