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休息時間。
耿信滌背著書包,進了後山的林地。她喜歡這裡的偏僻,很少有人會來打擾,可以讓她安安靜靜休息一下。最近她工作得太辛苦,起身時常會感到頭暈目眩。
坐在梧桐樹下,她一邊吃一邊看書。
一陣腳踩落葉的聲音。
她警覺地看到一個修長身材的漂亮男孩不知來了多久,這會兒正友好地對著她笑。
常朗斜斜地靠在樹幹上。他早該想到她和他一樣喜歡這裡,不然昨天怎麼會在前面不遠處撞到她。
他靜靜地問:「為什麼不告訴她是你買的?」他指的是早上的花盆。
耿信滌淡淡看他一眼:「沒必要。」
她似乎任何時候都處亂不驚。有個性的女孩兒!常朗心中驚歎,唇邊的笑意更濃了。很自然地走過去,席地坐在她右前方。
「為什麼會想起買花盆?其實對她來說,含羞草才具價值。」所以他自以為是地買來的那盆卻沒有意義,而她卻敏感地捕捉到了最真實的東西。
她不語,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她當然知道,那株細小的植物比精雕細琢的雕花瓷盆重要。沒有人會用如此精緻的器皿,去盛栽垂死的東西,只有因為愛惜它憐憫它,認為它的存在非常重要,才會把它栽種在如此精巧的花盆裡。
她感到那男孩明朗光亮的烏黑眸子裡,有著霍然的理解和瞭然於心,開朗的臉上滿是猜到她心思的開心。
已經是習慣性的冷淡,她從衣服裡拿出手絹還給他:「謝謝。」
常朗接過手絹,有些高興她還認識他,也老實地沒有揭穿她。她把他的手絹一直隨身攜帶,以便及時還給他,這表示她並不是真的對什麼都冷冷淡淡的。
「你的傷好了?」
「是的。」騙人,昨天還流血呢,真要強。
常朗的眼光看了看她簡單的飯盒,又看了看她手中書籍的名字。
「這樣光看書是不行的,編程需要實踐。」他好心地指點她。
她果然抬起頭來。
「報名參加計算機社團吧!可以每天下午上機!」他熱心地說,臉上的笑容滿溢著熱情。
她遲疑了一下,下午她還要打工。
似乎察覺到她的猶豫,他又接著說:「還有週末全天!」
她冷冷地盯著他。
她看出這男孩是真心實意地想要邀請她。他全部的感情變化都很單純、明顯,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也正因為含羞草的事件,她才破例和他說了幾句話。況且對於沒有電腦又生活拮据的她來說,這的確是個非常好的主意。
耿信滌淡淡地說:「你在招兵買馬嗎?部長。」
常朗尷尬地笑了笑,他早該想到她雖然冷漠,卻知曉很多事情。
「算是吧。你會入會吧?一年級的耿信滌同學?」他針鋒相對地說,語氣卻很友好。他早就從鍾濤那裡打聽過了。她點點頭,動作有些僵硬。
常朗卻高興極了。
申請入社的表格順利遞了上去,學校正在辦理手續。
耿信滌安靜地坐在位子上看書,腦子裡正飛快地運轉著。她一點兒也不想和別的女生一樣,在空閒的時間裡三姑八婆地閒話連連。對於她來說,她有著更重要的事情。
「耿信滌,外面有人找。」一個身材嬌小的長髮女生怯怯地說,聲音輕柔得惟恐受到冷遇。
「謝謝。」她淡淡地應了聲,站起來。
「不客氣……」女生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有一絲失望。
她想不到會是什麼人找她。她一直獨來獨往,甚少和人聯繫,就連同班的人還不太認識,怎麼會有外班的人找。「是你?」耿信滌有一絲驚訝。上次在苗圃的女生,可是她的樣子變了好多。
陳曦芙甩了甩拉直剪短的黑髮,大方地說:「我是來謝謝你的。」她不僅剪掉了長髮,原來總是用濃濃的胭脂掩飾著的蒼白面龐,現在乾乾淨淨地沐浴在太陽底下,清爽的臉上重又放射著清純的光芒。
「是我打碎的。」她不認為做了什麼值得感謝的事。
陳曦芙笑了笑,注意到有人在角落裡私語:「到外面去談,好嗎?」
她領著耿信滌,兩人並肩而行,來到苗圃。
陳曦芙走到角落裡,端起那盆含羞草,端詳了一下,突然伸出手,說:「送給你!」
耿信滌迷惑地看著她美麗的眼睛,她是真誠的。仍遲疑了一下沒有接,這對她太寶貴了。
陳曦芙拿起她的手捧住它,微笑了一下:「常朗都告訴我了,是你買給我的。」
「如果不是我不小心打碎了它,你就不會受傷。」她說得很誠懇。
陳曦芙搖了搖頭,坦率地說:「不,我正是要謝你這個。它早就該碎了!」這幾天她想了很多,甚至比某些無知無覺的人一生中思考的還要多。
伸手掬了一把太陽光束,金色的光芒映射著她安靜的神態。耿信滌幾乎不能把她和昨天那個瘋狂的女孩聯想在一起:「為什麼送給我?」
她笑了笑:「它現在對我已經毫無意義,不如留給憐惜它的人吧。」
她把花架上另一盆端在手上,是常朗送她的那盆,還纏著紗布的手指撥弄著上面新鮮的葉片,看它層層地收縮起來,不禁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我想學校已經不適合我了,就辦理了退學。剛好有家電影公司通過了我的面試,所以,」她歪著小腦袋說,「下午我就要走了。」
她也曾經是個單純的學生,有著滿心不著邊界的幻想和純真的感情。不過李佑豪的出現毀滅了這一切,她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笑了笑,她注視著耿信滌不知不覺溫和下來、帶著理解和讚賞的眼神,突然說:「很奇怪是吧?我只想和你們告別!你們和我只認識了幾天,我卻把你們當成了最好的朋友!其實——你們真的很像,總是不聲不響地為別人做事。」而且他們的話都不多,她卻感到他們比任何人都瞭解她。
耿信滌沉默著。這時言語反而多餘,新生的靈魂純潔得有如清泉,她不希望掙脫了夢魘後的陳曦芙再受任何不好的影響。
陳曦芙又笑了,她終於感到自己又能開心地、發自內心地笑了:「不管怎麼說,謝謝你。」她也不等耿信滌的回答,抱起那盆嬌嫩的含羞草,瀟灑地揮手而去。
耿信滌站在原地,看看手中的含羞草,又看看她的背影,輕輕吐出:「再見。」
一個噩夢結束了。
平平靜靜的校園生活在過了一個半月之後,終於因為陳曦芙的突然出現和突然離去讓她一下子成了眾所周知的人物。
耿信滌依然冷漠,依然沉默,可是校園裡對她的注目卻反而因此增多,連年輕一些的老師們都不由得開始注意她。
因為她異於常人的冷靜,幾乎從不出錯的學業,入學測試的滿分,她成了校園裡的一個傳奇人物,甚至有些人背地裡叫她「電腦女人」。她就像一台運行精確的計算機,同樣冷靜、迅速和沒有感情。
她對於這一切無動於衷,真正的無動於衷。對她來說,勤奮地學習和勤奮地工作,只是她內心深處一個願望的鋪墊。
「常朗,你家裡送來了好多柚子。」鍾濤埋頭在幾瓣柚子裡,吃得正香。常朗向來很大方,總會和他們一起分享。還是有這麼個室友好,時常會有好東西吃。
常朗看著他吃得那麼津津有味,汁水四濺,也拿了一瓣放到嘴裡,果然甜甜的清爽可口。他想起那個簡單的飯盒,抓起兩個柚子就跑。
「喂,上哪兒去?」
常朗早跑得沒了影。
耿信滌匆匆收拾著書包。每天都如此,放學後還有一份工作,她必須快一點。
這些日子她不再到那片林地去了,很簡單的原因,她不想再「碰見」那個熱情開朗的男孩子。她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工作,不想讓複雜的人際關係,將她辛辛苦苦努力得來的學業和生活毀掉。
聽著教室外面的嘈雜聲增多,她手上的動作也加快了。好像聽著有人說:「她在。」還探頭探腦地看著她。她本不以為意,可是一個身影突然躥到她眼前——
「我還怕你走了呢!」常朗開心地說,把兩個柚子遞到她跟前,「這個給你!」
耿信滌迅速抬起頭來,冷清的目光有著不悅。她不去看那兩個顏色鮮艷的水果,有些生硬地說:「謝謝,我不要。」站起身就要走。
常朗剛好不偏不倚擋住了她的路。他熱情地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她眼中的戒備和不悅:「這是剛剛空運過來的湖柚,你嘗嘗看吧,很好吃。」
她站在他面前,無法忽視他孩子般的笑容。
眼角餘光一掃,班裡沒走的人全部都在側著腦袋偷聽。這可是在陳曦芙來訪後的又一個爆炸性新聞。冷淡女生和活潑熱情的計算機部長!他們以為看到了什麼?正在上演現代版的灰姑娘嗎?
驀地,有一股怒氣衝了上來。瞪著他一臉開心的笑容,身上帶著運動後的熱力,就像是太陽的味道——可是她是生活在黑暗中的,最不屑的就是陽光!
於是,她冷冷地說:「心領了,我現在很忙。」
常朗讓她過去,卻沒被她的冷漠嚇跑。他繼續地跟在她身後,繼續說:「你是不是不喜歡吃柚子?我在宿舍裡還有蘋果和水晶梨……」
耿信滌加快了腳步,穿過走廊,對於他的話語不理不睬。聽到他這句話,不知怎地,那股怒火竟轟然燒了起來!他以為他在幹什麼?救濟?還是施捨?
她猛地站住。
常朗開開心心地看著她停住,轉過身來,他還沒來得及再說下去,就看到她的臉上掛滿了冰霜,冷冰冰的眼神裡有著高傲。
一語不發地,她不知第幾次丟下他一個人走了。
常朗在眾人的目光中站在原地,有些尷尬地握著兩個柚子。
他沒有再追過去。
到計算機部報到的日子到了,耿信滌握著剛批下來的申請書,決定不管怎麼樣也要去看看。或許上次不應該對部長那麼不留情面,他畢竟也掌握著小小的權利,可以決定她的去留。因得罪這些不可漠視的小人物而嘗到的苦頭,對她來說已經夠多了,她實在不應該那樣沉不住氣的。
進了機房,已經有人先到了。
一看到她的影子,常朗馬上熱情地跑過來,接過她的申請書,把她領到一台電腦前。
「這台計算機給你用。」他小小聲說,笑得像個小孩,「裡面有我設置的密碼,可以偷偷地打遊戲哦,老師那裡也查不到!」
耿信滌心中有些不安。她本以為會受到冷遇,本以為他會記著那一天她的無理態度。可是面對他如此燦爛的笑容、熱情的眼神,她怎麼可以把他想像成那種人?
常朗見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有些不好意思:「還有各種我調試好的軟件。」他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勤工儉學的人怎麼會有時間打遊戲?
他卻不知,他越是這樣設想周到,越是會讓她感到不安。
「你慢慢練習吧,我去忙了。」瞅到又有人進來,常朗連忙迎了過去。
耿信滌默默地坐在電腦前,為自己曾有過的黑暗想法感到汗顏。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位置。由於機器角度的關係,一旦她坐下,寬大的顯示器就會將她遮起來,這樣的位置讓她覺得滿意且有安全感。這也是他特意安排的嗎?
機房裡是很安靜的,只聽見鼠標和鍵盤輕輕的敲擊聲。這種有些莊重的環境讓她沉醉,緊繃的頭腦只有在電腦前可以放鬆下來。她暫時拋開了那些不安和汗顏,投入到一行又一行的命令當中。
不知過了多久,眼睛有些酸。她閉上眼睛,撫了撫眉頭,無意中瞟見了腕上的手錶。五點半了!她嚇了一跳,五點鐘就該結束了。
她趕快站起來,想看看周圍的人都走了沒有。
常朗正笑咪咪地站在她身後!
她迅速地環視了一下,早就沒人了。這是怎麼回事?她用疑問的眼神傳達著信息。
常朗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他是想讓她多練習一下,所以先收了其他的機器。可是當他繞了一圈回來後,竟看著她安靜的表情有些失神。面對著那台無知無覺的計算機,她冷漠的臉上竟然顯得那麼柔和又放鬆!
他不忍打擾她,就這樣一直站在她身後。
「我剛要告訴你時間到了。」他撒了個小謊,關掉了機器,切斷所有的電源。
回頭看她還沒走,他笑著補充說:「回宿舍吃晚飯吧。晚了會沒有好菜吃!」
耿信滌看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隱隱又有些生氣。他不也同樣誤了晚飯!他在掩飾些什麼?為了照顧她可憐的自尊嗎?她根本不需要人照顧,從來她只靠自己!
「我不住校。」她硬硬地說。
「哦?住家嗎?」他很高興她願意和他說話。
家?自從一踏進這座城市,她就沒有家了。
察覺到她又沉默了,常朗立刻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對不起,我似乎總是提起讓你不高興的事。」他抓了抓頭皮,好脾氣地笑。
耿信滌剛剛險些又克制不住一向引以為傲的冷靜情緒,心裡驚訝著他的細心,她開始稍稍明白他一些了,不僅熱情而且非常善解人意。
她誠懇地說:「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她還沒說完,常朗的臉已經開始紅了,他嘴快地打斷她:「我這個人一向都是這樣,說風就是雨,從來不管別人怎麼想!所以上次的事是無心的,你別放在心上!」
她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到底誰才是應該道歉的人哪?
不自覺地,唇角有些牽動,雖然沒有真正笑出來,但那笑意已經很明顯了。常朗看得呆了一下,他不知道她也會笑哩,而且這麼快就得到了她的笑容,雖然這個笑容還有些僵硬,但已足夠讓他受寵若驚了。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在想什麼?」他熱情地問。
哦?她抬了抬眉毛。
「那時我在想,這個人好酷哦!」他回憶著說,「而且是那種從人本身散發出的那種酷感,而不是用黑衣服和沒表情堆壘出來的表象。」
是這樣的嗎?很酷?她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評論。
「可是,」他凝視著她有些困惑的眼睛,聲音是柔柔的,「你好像是真的很少笑。」不知為何,他竟然希望能夠瞭解她,或許因為是她的冷漠和落寞反而激起他靈魂熱情的那一面吧,「笑容可以沖淡你的……」
他還沒有說完,她就匆匆打斷他:「時間不早了。再見。」幾乎是逃跑般衝出了機房。
「冷淡」兩字哽在常朗的喉嚨中,沒有吐出來。她像縷輕煙,冷冷地來,靜靜地去,一旦靠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平生從不曾為誰心動的常朗,第一次感到了一絲悵然若失……
接下來的幾天,耿信滌雖然還去計算機房,但是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常朗了。悄悄地坐在位子上,準時地起身離去。
常朗有時候刻意地捕捉她的眼神,她卻總是埋著頭,偶爾的對視也恢復了冷冰冰的視線。好像那一次交談只是過眼雲煙,並沒有讓他們成為朋友。
他悄悄地歎了一口氣,只好也很默契地不再提起。
耿信滌眼睛盯著螢光屏,背後卻敏感地感到,有人在注視她。她下定決心不回頭,不想看見那個男孩烏黑動人的眼睛和火熱的眼神。那個人、那種眼神會讓她不安,好像能熔化她心中的冰川一樣。
「耿信滌?」一個柔柔的聲音,遲疑著從頭上飄過。
她回過頭來,是個身材嬌小的女孩,這會兒正有些驚喜地小聲說:「真的是你!剛才我看到背影有些像,還不太敢認……」聲音羞澀,漸漸低了。
「有什麼事嗎?」她不記得和她有什麼來往。
「有,有的!」她趕緊說,帶著惟恐被拒絕的神情,「我一直想把我的筆記給你。」說得又快又急,生怕會被打斷似的,「我知道你學習非常好,可是上個月你有三次課沒來,只看課本可能有些難……」
說到這兒,臉已經紅透了。她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一直鼓不起勇氣。上次那個三年級的男生對她猛追不捨,都是耿信滌出面解圍她才逃得掉,從那時起,她就想為她做些事了。
不由分說地,她把已經被不知所措的小手捲成一團的筆記本,硬塞在耿信滌手中,急急地說:「還有上次謝謝你幫我解圍!」轉過身便想逃掉。
「等等!」耿信滌好不容易反應過來,叫住她。
那女孩美麗的眼睛裡頓時像受了傷,怯怯地回過頭,感到心裡亂糟糟的。她不要她的筆記本嗎?她學習那麼好,她早該知道她不需要這個的!可是她是真的很想和她做朋友啊。
耿信滌看到她有些受傷地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下漸漸浮起了瑩瑩的水霧,不知怎地竟想了那個大男孩的話。
她勉強扯動嘴角,試圖擠出個微笑——可是面部肌肉顯然缺乏鍛煉,現在正不受控制地有些痙攣——她只好放棄了,輕輕地說:「謝謝你,林薇。」
「不……不客氣!」林薇一下子高興起來了,她還記得她的名字!那個若隱若現的微笑,更讓她本來就緋紅的面色燒了起來。她像是只小鹿似的,快活得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笑容?耿信滌摸摸自己的面頰,那裡剛才差點抽筋。真的有魔力嗎?眼光一轉,常朗正忙著整理文件,一接到她的目光,他說:「這是最好的見面禮。」臉上有著會心的微笑。
從那一天起,林薇便形影不離地跟在耿信滌身後。
她是個很美麗的女孩,性格更是嬌柔。耿信滌有時會奇怪,像她這種沒脾氣又害羞的膽怯女孩,怎麼會鼓起勇氣,和大家公認冷硬得像一塊冰的自己成為朋友?但是她好像不管這些,只是每天開開心心地找她去吃午飯,練習電腦,對別人異樣的眼光不加理會。
慢慢地,她有些瞭解她了。林薇的父母是很普通的公務員,一直盼到三十多歲才盼來這個粉雕玉琢般的女兒,自然寶貝得不得了。這種過分的寵愛和保護,讓她變得惹人憐愛卻缺乏自信。
有了林薇的陪伴,她也就不再刻意地躲避常朗了。只不過那男孩眼中放射的熱力,已經越來越多地在注視她的時候顯現出來。這個認知讓她隱隱有些不安。
一天午後的休息時間,兩人到校園散步。
林薇把手挎在耿信滌的臂彎裡走著。她只有一百六十公分,靠在一百六十八公分的耿信滌身邊正合適。仰起小臉,她很有興趣地問:「小滌,你覺得鍾濤這個人怎麼樣?」
鍾濤?她努力想了想,不知道是誰。
「就是那個……追求……我的人啦。」不好意思的聲音,像是在哼哼。
被她瞪跑的那個?
看出她馬上要想歪,她趕快解釋:「他沒有再來騷擾我,他只是問了我一句話……」
耿信滌靜靜聽著,這些事情是她所不熟悉的。
林薇的臉已經紅得像蘋果了,她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她呢,也沒有問,就這樣慢慢地在午後的校園裡踱步。
剛剛繞到籃球場前,一個又驚又喜的聲音打破了她們之間的靜寂:「林薇!」
鍾濤從籃球場上過來,避開耿信滌冷冰冰的眼光,目光逕自射向躲在她身後的含羞帶怯的小鹿:「你可以給我答覆了嗎?」充滿期待的笑容,熱烈地投向她。
林薇頭也不敢抬,結結巴巴地答應:「嗯。」眼睛直瞅著好友靜靜的臉龐。
她會怎麼想她呢?前兩天還哭著趕人家走,這會兒就動搖了?可是那天鐘濤找到她,真的什麼讓她難堪的事情都沒做,只是態度誠懇地請求——請求她做他的女友!當時她的心裡亂糟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體貼地沒有強迫她回答,她也就沒有原來那麼討厭他了。
「那麼你答應我了?」他熱烈地追問著,眼看著她的頭越來越低,竟然一轉身扭動纖腰,一溜煙跑掉了。
鍾濤愣在原地,為她無聲的回答抓耳撓腮。
常朗一看到他丟下球賽,就跟了過來,這會兒正偷笑。
他咳了一下:「還不快追?」真是笨蛋,還整天以情聖自居,連這個都不懂!
「啊?是是是是是!」鍾濤如夢初醒,欣喜若狂地追了上去,「等我一下,林薇!」
耿信滌一貫沉默著,心裡卻好像有什麼東西什麼意識,在朦朧間有些覺醒了。她看著林薇前後態度的轉變,面泛桃花的嬌羞;還有剛剛被她嚇走,這會兒就視她為透明人的鍾濤,他的眼中就只看得見林薇。或許這是她永遠也弄不懂的。
由於林薇和鍾濤的走開,耿信滌發現自己必須和常朗獨處了,幾乎是反射性地,她立即拔腳準備離開這裡。
「要不要打會兒籃球?」常朗追上去問。她又要逃了,每次一接近她,他就能感覺到她的內心在不斷地排斥他。
「不,我沒有時間。」迫於禮貌,她只好停下來,硬生生地轉過身,毫不掩飾冷冽的眼神。
「籃球是很有意思的運動,可以鍛煉人的反射神經和團隊的協調性!」他熱情地邀請,不在乎她的冷淡。
她立即知道了他的用意,他是想讓她融到這個學校裡,融到各色各樣的學生當中去,不想讓她像現在這樣孤立。但這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不必了。」淡淡的口氣,和他的反差甚大。
常朗看著她霜一樣的臉,沉思了幾秒鐘,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嘴裡嚷嚷著:「跟我來!」
耿信滌大吃一驚,不斷掙扎。他們這一對奇怪的組合,讓所有正在操場上有幸目睹的人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們還沒見常朗這樣衝動地硬來過。
常朗一直拽著她跑到林地才放開她。
耿信滌被激烈的跑步弄得大口喘氣,透明的臉上頭一次有了血色。她大為光火,氣憤憤地說:「你憑什麼強迫我來這裡?就憑你是計算機部的部長嗎?」他可知道,一路上有多少人用異樣的眼光,像瞅什麼未知生物似的看著他倆?她痛恨這樣的目光!
「來,看看這個!」常朗不由分說,又拉著她前行了一小段路。在他抓住她細瘦的手腕時,那裡冷冰冰的溫度讓他難過,而且細瘦得令人不能想像。
「我才不看!」他這樣突然地心血來潮,就可以擾亂她的生活了!
常朗第一次看到她噴火的眼睛,和繃成一條直線的薄唇,他是真的傷害她了。低下頭,他說:「我只是想瞭解你,也讓你瞭解這個……」
「『瞭解』我?」她憤怒地說,「你有瞭解陌生人的習慣嗎?還是喜歡多管閒事?難道強拉著我來這裡就是瞭解我的過程?」
他歉意地看著她,單純的臉上有著固執的神情:「我很抱歉。可是我真的想要幫助你。」
「『幫助』?」她像受到侮辱似的大叫,「你憑什麼以為我需要幫助?你為什麼這樣自以為是?是想讓我感激涕零地對你到處兜售的偉大情操三跪九拜嗎?」
「不是的,」他急急地辯解,生怕自己又說錯話,「我只想讓你看看這兒的景色。」他環顧著四周,一片綠色的鬱鬱蔥蔥,到處充滿著生機和活力。
「我明白你喜歡自然,也理解你熱愛生命,可是你總是表現得這樣淡然……」他是熟悉她的,儘管她拒絕承認。因為含羞草的事情,他看到了其他人或許永遠也不會看到的她內心深處的一面。
她冷哼:「明白?理解?笑話!」表面上對此嗤之以鼻。心裡卻有一股隱痛,他為什麼偏要撕下她的偽裝,硬要闖入她的生活?難道她所企求的平靜永遠也得不到嗎?!
「是的,是的!」常朗嚷了起來,發亮的眼神直逼她內心深處,「我明白!我理解!我懂!你現在明明很寂寞,明明很孤獨,明明很……」
「夠了!」她受傷地大叫,憤怒讓她的臉漲得通紅,一下又變得蒼白,「你明白?你理解?你懂?」她咬牙切齒地說,「你明白我從鄉下那小地方考到C大有多麼不容易嗎?你理解我從十五歲就開始養活自己,到處做工為生活奔波的辛苦嗎?你懂我母親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杏兒,你要做——人上人!』的時候,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嗎?你又明白、理解、懂我只因為和同班富商的女兒同名,就要被勒令換名字的恥辱嗎?」
她倏然閉嘴,驚訝地瞪著他。
她這是怎麼了?居然會對一個可以算得上是陌生人的他吐露內心的隱痛?而他不但沒有為她一連串沒頭沒腦的痛罵憤怒,或是恥笑她不過是個不懂事的鄉下丫頭,然後解氣地揚長而去;反而連一絲絲生氣的樣子都沒有,只是用他那雙漂亮的、黑黑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她,裡面滿溢著一種她看不懂的東西。
「是的,現在——我終於明白、理解、懂了。」低沉的聲音柔柔的,讓她滾得發燙的情緒降了下來。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這不是他的錯,她不應該把這麼多年的積怨宣洩在無辜的他身上。她怎麼會如此失態?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和冷靜到哪裡去了?
莫名其妙發火後的羞愧,被人洞悉後的困窘,統統湧上了她的心頭。回憶起以前的苦痛,更讓她一口氣哽在胸中。她無法抬起頭看眼前這個始終體貼入微,對她關懷備致的男孩子,連他身上淡淡的陽光味道,都讓她難受極了。常朗不自覺地握住了她窄窄的肩,感到那裡有一副沉重的擔子,密密實實地壓在她瘦弱的身上,讓她喘不過氣來,逐漸變得冷漠、淡然和無動於衷。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彷彿是怕稍大一點的響動就會把她又逼回那個冷冰冰的外殼裡去:「來,看看這棵樹。」
他引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樹,葉子在這個季節就掉光了,枝條也乾硬得沒有了生命力,可是粗壯的樹身依然屹立不倒。
他輕聲說:「你看,這棵樹被雷劈到,葉落光了,枝也枯萎了,好像已經死掉很久了。可是在它身上依然有許許多多的生命存在。」光禿禿的枝上,一條大尾巴一閃而過,「松鼠在上面搭了窩。」樹身上有一個小小的洞,「啄木鳥在樹幹上啄出了家。」樹根已經腐爛,上面長滿了小蘑菇,「青苔爬滿了這一帶的地面。」
他認真地說,深潭似的眸子裡,有著這個年齡少有的深沉:「所以一個事物,一段歷史的過去,都孕育著新的生命和希望!」
她迷惑地搖搖頭,不懂他的意思。
「忘掉過去吧!」他熱烈地低喊,「或許是明天,或許是明年,這棵樹會慢慢消失,但是它的軀幹會為更多的生命帶來養料,幫忙更多的生命!」他大大地喘了口氣,「過去的事情永遠無法改變,但是,現在、未來,是可以牢牢地抓在手裡的!」
她好像有一些明白了。
看著他神采飛揚的面龐,熱情低沉的聲音,動人心魂的笑容,任何人都會被感染。像是受到了催眠,她夢囈般地說:「還有希望……
「是的是的!」他歡快地回答,喜悅飛上了他的眉梢,讓他本來就俊逸的面龐更加生動,「這些都讓我們的生命變得美好,變得更有色彩!」
她不禁暈眩起來,隱隱地感到,心中的冰川在一點一滴地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