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劍緣 第五章
    「下來!」擲劍呆坐在杜微的房間外已經幾個時辰了,他好像和裡面昏迷不醒的杜十娘一樣失去了知覺似的,卻突然冷冽地開口。

    「哈哈哈哈!」伴著爽朗的大笑聲,有個男子從樑上一躍而下,站在地上,如玉樹臨風,瀟灑地笑看他私自灌酒,自行在桌邊坐了,「把我叫下來喝酒嗎?」

    他也不顧擲劍的白眼,自顧自地拿了酒杯,瞇著朗目品了一口,「不錯嘛,上好的女兒紅!想不到這挹翠院中除了絕色天香,還有這樣的好酒,」他話鋒一轉,眼中試探之意隱隱欲現,嬉笑道:「除了這樣的好酒,還有名揚天下、成派下任的掌門,這可真是奇事呀!」

    擲劍臉色嚴肅凝重,「少聿,滿諒叫你來的嗎?」

    少聿渾身像沒骨頭似的軟軟往桌上一趴,頭疼似的呻吟著說:「拜託!要是滿諒見到我,又要勸我少以青樓為樂,多關心國事家事天下事,滿口的八股道理,天下蒼生,哪會叫我到妓院來?」

    若是在平時,擲劍早已為老友唱作俱佳的表演開懷大笑,二人暢飲一杯,可是在這特殊的時候,他滿心滿腹都是杜微,實在無暇和他開玩笑。

    「少聿,」擲劍呷了口酒,歎道,「別的都可以拿開玩笑,只有成派下任掌門一說,不可以瞎說的。」

    師父暴斃,事先沒有立誰為掌門的意向,理應由成派的大弟子接任掌門,可他的師兄霍思昭資質平庸,劍術平平,沒有得師父的真傳,所以排行第二和第三的他與柳滿諒則成了公開的掌門人選。

    只是他們無論劍術、品行、名氣和復師仇立下的功勞都相差無幾,因此成派裡一直沒有結論,暫由霍思昭管理派系中的雜務,權等著他們回師門商議。

    「那麼我恭喜錯人了,該去和滿諒說才對。」錢少聿吐吐舌頭,俊臉皺成一團,「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什麼時候和我淪為一群了?」

    擲劍放下酒杯,鷹般的眼睛盯著他,看得他全身發毛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跟蹤了我好幾天了嗎?不會不知道我的來意吧?」

    臭小子,他以為他多好的工夫啊,跟著他夜闖衙門翻看檔案什麼的都好幾回了,以為他不知道嗎?剛才瞅著他趴在樑上實在難受,才好心叫他下來喝酒的,誰知他還裝傻。

    「嘻嘻嘻嘻……」錢少聿乾笑著,「我一向都是雞鳴狗盜之徒,那天大半夜看見一條人影箭似的往人牆頭裡蹦,我既然看見了,就想著能來個人贓並獲什麼的,誰知道是你老兄啊……」他的身子向前傾,眨眨眼睛,「再說了,聽說有人拿著我的銀票在京城兌現,一張就是一萬兩,幾天工夫就冒出來兩張,所以我趕著來看看嘛,來捉個李鬼消遣才好。」說完哈哈大笑。

    這個鬼機靈的朋友一直嚷嚷著只要美人不要江山,明明是生在錢莊享福命的太少爺,卻喜歡浪跡江湖,結識他這樣的浪子朋友。雖說他一直不理錢莊內的生意,這會兒見出現了巨額的銀票,連忙火速地趕了來。當真是不管嗎?

    「這回欠了你的人情,下次等你需要我的時候償還吧!」,擲劍歎氣,剛剛硬裝出來的冷淡已經被衝散得一乾二淨,他心事重重地說,「這些錢很快就會回到錢莊的,只是暫借一用而已。」

    等到滿諒從應天回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他端詳著杯中的酒色如胭,不禁想起了杜微。

    她看似渾身長滿了傷人的尖刺,卻脆弱得讓人不能想像。在昨天那番猛烈的試探後,看著她深受傷害的樣子,他再也不敢嘗試去進一步挖掘她的秘密。

    少聿很快發現了他的愁思,他叫道:「好歹讓我摸著點頭腦好不好?一下子拿出兩萬兩的人可是我耶!」他一副心疼得心肝都顫的樣子。

    擲劍沉重地表情未有放鬆,又飲了一杯,「你見到她了?」

    不搞清楚情況就現身,不是錢少莊主的作風,他暗中跟在他左右已經好幾天了,該尋訪的事情都清楚了,他才會出現。

    少聿頓時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錯,果然是人間難得的一朵冰雪臘梅!」擲劍意有所指,竟是已洞悉了他的來意,他便也明人不說暗話,乾脆地說。

    好一朵冰雪臘梅!他默然,竟然將他當年的感觸幾天就透悉。杜微呀,杜微,你還以為你的演技很出色,可以再一次趕走我嗎?

    「冰雪臘梅……-冰雪臘梅……」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她卻寧肯自比煙花……」

    見他又陷入沉思,少聿直率地說:「坦白說,我一開始僅僅認為她是個以色事人的普通青樓女子罷了。誰想到追蹤下來,她竟然與我所聽說的杜十娘全然不一樣……」眼見得擲劍苦笑一聲,他心中略有歉疚,「或許我們永遠也不瞭解這些女子的真實想法,她們為了生存下去,早已在心房上築起了厚厚的心牆。但是我感覺到,她是在拼了命地想要趕走你。」

    擲劍沉默半晌,「……多謝!」

    少聿僅幾日便窺出她的端倪,可是他當初竟然因幾句口舌之言便立即棄她而去,這是他心中永遠自責的傷。這對她無疑是迎頭痛擊啊!

    少聿忽然莞爾一笑:「想謝我,容易得很!而且也很容易做到,你瞧這是什麼?」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帕,包裹得嚴嚴密密,一層又一層,打開來看時,卻是兩枚銀針,尋常得不能再尋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擲劍皺眉道:「這有什麼稀奇?大夫針灸的銀針。」他拈起一根,仔細看了看,似乎比同樣式的銀針略長一些,「從什麼地方得到的?」

    少聿苦笑說:「的確是沒什麼稀奇……」話卻不知從何開口,「至於它的主人,我也不知道飄泊往何處去了。」

    他拿起一根針,深深地歎了口氣,那目光是情深款款的,也是無可奈何的。這兩枚針,曾經刺中他的身體,現在紮住的,卻是他的心了。

    擲劍有點不解,卻很快參透了:「難得你也會有想要安定下來的時候……或許,我們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只是有的找不到,有的,找到了,卻是徒然傷心罷了……」

    少聿一笑,小心翼翼地將兩枚針包了,重新收好放回懷中,信誓旦旦地說:「就算找到會傷透心,也要努力去做,誰知道尋到的不是一份終生的幸福呢?一旦錯過了,會悔恨終身的。」他瞅著擲劍一直緊蹙的濃眉,會心一笑,「如果這是個賭注,那我就會押大!」

    燈下,兩個器宇昂揚的男人守在雅閣的門口促膝而談,擲劍把他與杜微的故事原原本本的一敘而成,聽得錢少聿目瞪口呆,感歎萬千。

    *       *        *

    隨著錢少聿的到來,小芹發現擲劍與杜十娘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鴇母雖然手裡拿著擲劍的兩萬銀票,一直表面上都恭順得很,背地裡卻在擔心十娘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她這棵搖錢樹倒了,挹翠院就等著關門吧。因此背地時少不了指使小芹多多給她進補,多聽使喚,所以造成的結果是,常常是錢少聿和擲劍關在一間屋子裡秘密談話,而小芹守在杜十娘的身邊忠心耿耿地侍候。

    小芹心時清楚得很,杜十娘的心裡始終是惦記著擲劍的,因為掛念他的安危,人消瘦得很快,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身子也越來越差,經常一咳就是好一陣。

    「我翻看了衙門的全部檔案,這幾年她並沒有到官司去報案,也就是說,這整件事裡並沒有牽扯官府。」擲劍想著幾次夜行調查的結果,若有所思地說。

    這也就是杜十娘為何會猜測他是殺人竊物的夜盜的原因了,莫名其妙的經常失蹤,離奇的巨額銀票,確實值得懷疑。難怪她對他的態度會變得那麼令人匪夷所思,那麼古怪。

    少聿在屋裡踱了幾步,沉思道:「總之關鍵就是要等滿諒帶回來的消息了,只要他一回北京城,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便都清楚了。」

    他前前後後地繞著圈子,冷不防揚聲叫:「小芹,進來吧!」

    門「吱」的一聲開了,小芹臉色肅重,開了門,逕直走到擲劍面前,跪了下去:「擲劍公子,小芹是個沒身份的婢女,可是小姐待我這麼好,一直親如姐妹,若不是小姐的一手庇護,我早被媽媽逼得去接客了,所以,」她抬起盈盈淚光的眼睛,鼓起勇氣說,「您若是想知道什麼,就問我吧!」

    少聿點點頭,這是個忠主的好婢女。他溜溜躂達地踱出門去,反手關了門留出時間讓他們細說。

    擲劍扶起小芹坐在椅上:「小芹,你跟著十娘有多久了?」

    小芹擦擦眼淚,哽咽著說:「自從小姐進挹翠院,一直是我在服侍她。」

    他再問:「當初她是如何進樓的呢?」

    小芹猶豫一下,「是小姐自己自願進樓的.那天媽媽歡喜得不得了,直嚷嚷著挹翠院要發達了……」

    是嗎,她這點沒有說謊嗎?究竟是什麼樣的現實逼得她如此走投無路呢?

    他悄然暗自神傷。

    「那杜小妹去了哪裡了?」

    小芹低了頭,囁嚅著說:「不知道……」

    「小芹,」他一字一字地說,「十娘今生是我的妻子,是不爭的事實,我即不會棄她於也不顧,也不會在她青絲白去的時候情淡意馳,另結新歡。如果你還知道什麼,都說了吧!」

    小芹拚命地咬著手絹的邊兒,眼圈都紅了,「我也想快點救小姐出去,她這樣下去只會害了自己……可是我真的什麼都不清楚啊……」

    他長歎一聲:「是啊……當年四周的街鄰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你又怎麼會知道……」

    「我想起來了!」小芹突然驚叫,「小姐有幾個習慣很特殊!她每年都要見一個叫李甲的公子,那個人鬼鬼祟祟的,可是小姐卻對他尊重得很。」

    「李甲?」他慢慢回憶這個名字,卻全無印象,「還有什麼?」  ,

    「還有一個姓孫的老爺,是京城首富,可是小姐從來不應他的點召,好幾次和媽媽吵起來,還拿過剪刀要尋死。媽媽這才拗不過她,加上她後來名聲越來越大,也就隨著她了。」

    「孫富!」他猛然想起這個醜陋的名字,騰地站起身來,帶得桌上的一個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也不在意。

    他想起來了!到這裡,他腦海裡所有的線頭終於找到了頭兒。

    孫富!孫富!

    是當年硬要娶杜微做十四房姨太太的富商!

    他眼中銳氣、殺氣冒得天高,帶著寒刃般的凍氣,虎虎生威,瞅著小芹又要掉眼淚。只有這樣英俊威武的劍客,才配得上小姐那樣的癡情女,才可以救得她出火窟!

    *      *        *

    鴇母已經好幾日沒踏進雅閣的門了,這會兒見擲劍已經消失了好幾天,又厚著臉皮來見杜十娘。

    「女兒,瞧你這次病得小臉黃黃的。」她坐在床邊,給杜十娘豎起一個靠墊,墊在背後,「那個擲劍可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一來就讓你又生病又掉肉的!這樣的人,別說給媽媽兩萬兩,就是二十兩萬,我要是知道他對你這麼狠毒,也絕對不會讓你去服侍他!」

    杜十娘虛弱得已無力反駁。

    好貪婪的鴇母,明明已經是天價了,她竟然還不滿足,妄想再搾他一筆。

    「媽媽,我倒是沒什麼事兒了,只是懶懶地不想動。」

    鴇母喚過小芹拿過一碗燕窩粥,親自餵給她喝:「那就先歇著!這樣冬去舂來的氣候最容易落下病根兒,要是一年護養得不好,沒準每年都要病上一場,那就受罪了。」 

    既然鴇母表現得這麼良善,她也不好挑剔什麼,只好硬撐著身子起來讓小芹幫著穿了衣服,等到她坐在銅鏡前,畫上了玫瑰般艷麗的濃妝時,她又恢復了傾國傾城之姿。

    鴇母瞧著她的容貌剎時變得艷如桃李,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誇獎:「這才是我的好女兒嘛,看看,全北京城最美的姑娘,就是你了!」

    小芹還在用心地用象牙梳子梳著她的長髮,不知怎地突然低呼一聲,悄悄挪動步子,站在杜十娘和鴇母的中間,隔斷了鴇母的視線。

    好在意有所圖的鴇母並未發現有什麼異議,正從鏡中看著杜十娘沒有什麼表情的玉容,試探著問:「今兒有個姓錢的公子想要邀你去遊湖……」她有意頓了一下,拉了長音兒,「我說請他略等幾天,女兒這幾天是被擲劍包了的,暫不能陪。不過錢公子心意誠懇,說無論多久都可以等,只要你心裡惦記著這事兒就成了。」

    杜十娘順從地點頭,銅鏡裡的她看不出絲毫情緒:「既然擲劍已經走了,何不請錢公子前來一敘,就說我應了他,明兒個就去遊湖吧。」

    鴇母頓時心花怒放,剛要上去再甜言蜜語地誇獎幾番,門外已經有一人朗聲笑道:「在下無須杜姑娘『請』,已經自己來了!」

    珍珠簾輕輕一挑起,居然沒有發出一丁點碰撞的清聲,那人已經不請自入。

    他環顧四周,讚美:「好擺設!好珍寶!富麗中不失雅致,堂皇中不失高貴。」轉頭看看玉面嬌容的杜十娘,他心思極快,「只可惜擺在姑娘的雅閣內,一近香姿金玉休,徒然瞧著姑娘的美落淚了。」

    杜十娘並未回過頭來,仍自自然然由著小芹梳妝,在銅鏡裡媚笑著說:「原來這就是錢公於,這裡的寒陋想必讓公子見笑了。」

    鴇母瞅著兩人的一問一答,情知沒自己的事,忙張羅著說:「那公子就請在雅閣內暫歇一會兒吧,小芹,去拿上好的茶點給錢公子。」

    小芹拿起髮簪仔細地將她的頭髮盤好,又不大放心地瞅瞅他,才轉身答應了離去。

    杜十娘回過頭來,打量著錢公子。

    他確實儀表不凡,儀態瀟灑,舉止禮貌又飄逸出塵,再加清雅俊秀的容貌和平易近人的微笑,可以說是風度翩翩。

    他很自然地坐下來,拿起案台上擺著的一管玉簫仔細觀摩:「聽說姑娘前幾天傷了手,不然我真的很想聽聽姑娘的樂聲。」

    她抿起嫩紅的唇瓣,特意舉起素淨的纖手端詳:「多謝公子的關心,早已經沒大礙了。」

    錢少聿放下玉簫,笑容可掬:「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們就去遊湖吧,看見姑娘的絕代芳姿,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

    杜十娘處變不驚地瞅瞅窗外大好艷陽,春風徐徐,陽光暖暖,的確是外出的好天氣。她想了一想,無意識地捲卷垂在肩頭的髮絲:「既是公子的邀請,若十娘不去,怎對得起公子的盛情。就今天吧!」

    她輕輕起身,移動蓮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婀娜多姿,裊娜生姿,似乎不勝嬌柔,又似乎不勝這柔柔的春風。

    可是少聿瞧得真切,就在她放下繞在指間的幾縷頭髮時,那裡面偶然露出的一角烏絲,在陽光的照耀下無法遁形,清清楚楚地顯著,那裡已經全然是灰白的了。

    *        *         *

    登上畫肪後,碧綠的湖水、新綠的兩岸和湖邊潮潤的空氣,並未能影響到杜十娘壓抑的心情,陪在錢少聿身邊的只是她的軀殼,而她的意識,她的靈魂早已不知魂歸何處。

    少聿從小芹手中取過一件白色滾桃紅色邊兒的精緻披風,披在她肩頭,她回頭淺淺一笑:「多謝。」

    他有著俊秀又豪氣的容貌,和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高貴與風範,瀟灑俊逸,毫不遜色於絕色的杜十娘。

    他們並肩站在桿欄前,隨著波紋的一起一伏,起騰低伏。好像一對仙人下凡,悠悠的,遠遠的,瞟見行蹤一角。

    兩岸漸漸圍上了不少遊人觀看。

    這位氣質高雅出眾的貴公子確實是她所見過的書生公子裡面,最有風範的一個。只是在她心中早巳深深銘刻了另一個深情溫柔的影子,再無法替代。

    「如此的春光嫣然,實在是雅閣內看不到的。謝謝你帶我出來。」她仰頭吸一口清涼的空氣,笑著說。挹翠院早已鍛煉出她迎逢討好的本事,她適時地說出這話,既不唐突,又顯得落落大方。

    「杜姑娘,實不相瞞,在下邀你遊湖,並無獵艷之心。」少聿突然說道,彷彿在宣告著什麼,「只是想請你見一見我的幾個朋友。」

    他轉身,大聲說:「請吧!」

    她也轉過頭有些愕然地瞅著他眼波流動,捉摸不透他的用意和內情。

    本來臨時引薦幾位好友同舟而樂,並不是什麼鮮事、奇事,可他說得太過鄭重一些,也說得太過正式一些,連小芹都覺得有些不對,慌著神兒緊張地看著艙口。

    一條人影飛出了艙口,像一袋麵粉般重重地掉在地上,待杜十娘定睛看時,這個渾身癱軟在地上,像一攤爛泥的人,不禁驚叫出聲:「李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臉上霎時變了顏色,急身上前,顧不得禮節和冷面的少聿,想攙扶他起來。

    「止步!不許碰這個混蛋!」突然一聲厲聲暴響,震得畫舫上嗡嗡作響。擲劍已經飛身從艙口而上,輕飄飄地落在船上。

    隨後,柳滿諒帶著趕路的露宿風塵,出現在杜十娘面前,上前一揖:「杜姑娘,五年未見了!」

    錢少聿、擲劍和印象不深的柳滿諒同時出現在她面前,三個不同特色,卻是優秀出眾的男子,全都意外地對著地上的一攤爛泥怒目而視。

    她驚得不能動彈了,手伸在一半,既無力伸出去,又好像全身的力量用盡般抽不回來。被摜在地上呻吟的人,的確是前不久才送走的李甲沒錯。她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明白這四個毫不關聯的人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一起。

    李甲掙扎著爬起來,死死地扯住她的裙角:「杜姑娘!求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呀……」臉上有青紫的印記。

    「這是怎麼回事?」她又驚又怒,李甲對她來說是何其重要的人,怎會被他們整治得落到如此田地,「你們怎麼可以隨便殺人!」

    柳滿諒上前一步,神情中帶著疲憊,卻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指著被嚇得已經面無人色的李甲說:「杜姑娘,你去問問他,我是從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她的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的頭開始有些暈眩了,一陣風吹過來,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她蹲下來,追問李甲:「李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應天嗎?」

    「小姐!」小芹上前扶住她不穩的身子,「你離他遠一點兒!」

    李甲跪在地上,用額頭用力地往地上撞,「杜姑娘,都是我的錯,不關他們三個人的事……是我,是我不好,受不了誘惑,染上了賭染……他們是從大方賭坊把我揪出來的……」

    什麼?大方賭坊?

    她眼前一陣發黑,小芹連忙扶住她。

    「噹啷」一聲,一隻精緻的描金漆箱被擲劍丟在地上,箱子散了開,滾出了裡面滿滿的令人炫目的奇珍異寶。

    擲劍咬牙切齒地,狂亂的怒火幾乎要把他燒得役有理智了,要不是少聿和滿諒一左一右拉住他,他早已經將李甲殺過一千遍、一萬遍了。「賭坊的老闆說,他已經在賭坊裡豪賭了好幾年,輸掉了數百萬兩的銀子!你去問問他,他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她驚得眼前全是黑雲,什麼都看不清了,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當胸一把將小芹推得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過去揪住李甲的衣領,昏亂地嚷:「李大哥!李大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你沒有到賭坊去賭博,你是到應天給梅大夫送診費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死命地搖著李甲瘦骨伶仃的身子,李甲突然大聲嗚咽起來,搶著用頭去撞地:「嗚……是我不該拿你的血汗錢去賭博,可是我一輸輸得精光,我拿什麼臉來見你,只好每次去翻本,誰知越賭越輸得多啊……」

    她倏然鬆手,喃喃低語著:「怎麼可能……那是每年給梅大夫的錢哪……「突然她瘋了似的去撕扯李甲,「小妹呢?你把小妹弄到哪去了?」

    李甲膝行幾步,在她腳邊哭:「是我對不起你……小妹我確實送到梅大夫那裡了,不過後來我再沒見過她……」

    她求救般將頭轉向擲劍、滿諒和少聿三人,三人的表情無一不是沉重與沉痛。

    繫在她細弱肩頭的白色的披風早已經不知何時滑落在地上,皺巴巴地滾在一邊。

    杜十娘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怪不得,擲劍返回她身邊時,一直形影不離的同門師弟突然與他分道揚鑣,銷聲匿跡,原來他是另有用意!擲劍則持有來路不明的巨額銀票守在她身邊,那麼錢少聿大概就是萬隆錢莊的少莊主吧?

    他們三個合起來,幾天裡就輕輕易易地卸下了她所有的偽裝,揭穿了她一直疲於遮掩的事實……可是,就在她竭力在迴避的事實裡,卻又帶出了另一個更加可怕的真相!   

    漸漸地,有一種用狂燒著的怒火代替她一貫偽裝的嫵媚與冷漠,她狠狠地瞄視李甲,卻又帶著悲痛萬分的淒楚。

    他早已不是那個清風秀骨的書生了,賭博已經讓他賭紅了眼,變成了吃她肉、喝她血的吸血鬼與寄生蟲,毫不留情地蠶食她。

    他縮在地上瑟瑟發抖,五官驚恐得都變了形。

    「哈哈哈哈……」她扶著柱子,突然開始發狂般的笑,「原來……原來……」她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小芹想上去又不敢刺激她,只是眼淚汪汪地瞅著。

    淚水在她臉上瘋狂地迸流,她的神情是駭人的蒼白與憤怒,她巍顫顫地問:「李大哥……你告訴我……是誰在五年前的雪地裡救醒你的,又是誰一直接濟你糧食去趕考……你告訴我,你大聲地告訴我!」

    李甲身子一顫,求饒地哆嗦著臣服在她攝人的追問下:「是你……」

    「可是你卻為何置我們姐妹的性命與清白於不顧,你……你怎麼做得出來……」她淒聲地喊,聲聲都在指控李甲。

    擲劍的心都要碎了,可又怎能不讓她看到事情的真相?

    他剛往前踏進了一步,她馬上厲聲說:「不許過來!你來幹什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難言之隱嗎?看吧!」她指指地上體若篩糠的李甲,悲從心來,哽咽道,這就是我的難言之隱了!我為了一個忘恩負義、背信棄義之徒付出了我的名譽和自由,喪失了我唯一的妹妹和愛情……」

    這就是她一直在掩藏的秘密,李甲告訴她,梅大夫的診費一年要十萬兩銀子,所以她不得已去賣笑去賣藝.一邊辛辛苦苦地積攢銀兩給李甲,一邊在苦苦期待哪天小妹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身邊。

    可是現在,她的願望全都被打碎了!

    李甲只在地上縮成一團,一見三人略有靠近,便抱頭痛呼:「求求你們……不要殺我啊……」

    柳滿諒急急地辯解:「杜姑娘,小妹並沒有死啊!她的眼疾早已痊癒,梅大夫因為和她投緣,又見她資質聰慧,所以收了她做徒弟,雲遊四方去行醫治人!」

    「不必再說了……」她面如死灰,踉蹌後退,直退到欄杆處。

    李甲每年來挹翠院也是如是說,可結果呢?小妹早就行蹤不明瞭。

    她絕望地看看天空,湛藍湛藍的,幾乎沒有一朵雲彩,晴朗怡人。誰知道就在這片晴空萬里下,到底掩藏著多少不可見人的黑暗與罪惡!想著,她的眼淚刷刷地落下來。

    她倚坐在欄杆上,頭昏昏沉沉的,早巳失去了全部的知覺,身上的血液似乎也凍結住了,讓她止不住地顫抖。

    不知何時,擲劍高大的影子已將她籠住,她遲鈍地抬頭看時,只見得一雙比這藍天的顏色更深、更澄清的瞳子裡,滿是關切與憐愛。

    他向她伸出了雙手,「杜微,我們回去吧……」

    他低沉而溫柔的話語還未曾說完,她已如脫韁野馬般彈跳了起來,用力打掉他伸出的手臂,嘴裡狂喊著:「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要回來?你非要逼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是嗎?現在你已經剝下了我的畫皮,眼看著我變成了一堆白骨,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心疼地呼喚:「好好,你不喜歡杜微的名字。那麼,十娘,我們走吧,離開挹翠院,離開北京城,到應天去等梅大夫,去等小妹,好不好?」

    她離水面太近了,這波光鱗鱗的水面像是有著吸力似的,讓她總是在向著那邊偏移,讓他害怕。

    他試著拉她的手想拽她回來。

    「不!我不想再見到你!你放我走!放我走……」

    她狂喊著,渾身的怒氣與絕望不知如何宜洩,又見他愈來愈靠近,怒極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鮮血直流。

    「師兄!」滿諒驚呼一聲,見擲劍哆嗦了一下,隨後閉上眼睛任她瘋狂地咬著,好像咬的不是自己一般,「杜姑娘她急昏了頭,怎麼你也跟著折磨自己?」

    他叫著用力去撬杜十娘的嘴,擲劍卻只怔怔地由著她咬,小芹也似剛從夢中驚醒,衝上去急忙分開兩人。

    在糾纏中,杜十娘鬆了口,一頭撲到欄杆處,就在岸邊人們唏噓的驚變聲中,她舉起那一直燒灼著她瞳眸的,令她滿目眩暈的,曾經被譽為「百寶箱」的描金漆箱,「通」的一聲丟進了碧綠的水面,悲慼地低鳴:「失去了小妹……我還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她的唇邊帶著血,慘白的顏面如縷幽魂,在狂怒和絕望中,轉身跳進了湖水,彷彿被溫柔的湖水吞噬般,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擲劍狂喊著,熱血直衝頭頂,燒得他想也不想,躍身一跳,也跟著沉入了湖面。

    碧波蕩漾的湖水,像是憐憫這兩個心碎了的人兒似的,用她寬大的胸懷默默地將他們收容。

    滿諒白了臉,手中扯著一條從擲劍衣衫上撕下的布條,一手反應極快地拉住也一頭往下扎的小芹,撲到欄杆上,一連疊地狂喊;「快救人……快救人呀……師兄……」慘烈的呼聲迴盪在湖面上,驚起了湖上嬉戲的鳥兒們,驚散了兩岸聚來的團觀人群,直衝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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