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榜「工作要做得出色,玩也要玩得精采」信條的向莞,自從知道單行書的心臟不若常人一樣強勁之後,多少也收斂了一些,人來瘋地跑山走海的次數少了,靜態安閒的活動變多了。
這些單行書不是不知道,只是選擇不說破。
週末已經習慣共同出遊的兩人,不須相約就已經將兩天的假期空出來給對方。一太早,向莞就開車來到單行書租住的公寓樓下,蓮足踏進他家大門。
家中只有茶品的單行書某天心血來潮添購一組虹吸式咖啡壺,讓小小的蝸居多了一股暖暖的咖啡香。
「怎麼這麼早就來?」被門鈴吵醒的單行書沒有一絲起床氣。
「睡醒了也沒事,乾脆早點來。」向莞捧著杯子取暖,愛極他疼寵似的呵護。
她很好強,也不輕易向人示弱,但在不爭輸贏、淡泊平靜的他面前,自己的好強反而像是在鬧孩子脾氣,非常幼稚。
所以,乾脆不逞強了,盡情撒嬌就是。
「早餐呢?」
「還沒吃,不介意做兩人份吧?」算準他休假日不會太早起床,八點多,剛剛好。
「想吃什麼?」
「客隨主便,只要別叫我煮給你吃就行了。」她不想犯殺人罪。
單行書打理好自己的儀容走出房間,哧聲笑了:「自從見識過閣下的炒蛋之後,我不再抱任何期望。」
這話是什麼意思?向莞緊張跟進廚房,見識他不止一次在廚房的俐落手腳──打蛋、切菜,動作是一氣呵成的流利。
「你認為女人應該要會做飯?」
菜刀上下的動作停住,想了想。「我不是這個意思?沒有人規定女人一定要負責廚房裡的工作,許多知名的大廚都是男人。」
「那些大廚會做菜給客人吃,可不代表會做給老婆吃。我就認識一個回到家還是要老婆下廚伺候他的大男人。工作是工作,家裡廚房還是丟給女人打理。你喜歡會做家事的女人對不對?」
滋──法式蔬菜蛋卷逐漸在平底鍋中成型。「我並不覺得女人就應該要負責家裡的工作,我爸媽經常一起整理家務,反倒是我媽拒絕丈夫幫忙,說男人不該插手家事。我爸的表現影響了我們這些子女,沒有人認為女人該守在家裡,也不認為男人就應該不管家務或者非賺大錢有成就不可,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發展、做自己想做的事。」
「真好。」可以想像他家中氣氛一定非常溫馨。
「時代在進步,思想也在進步。」
「可是還有很多人抱著這種老舊觀念,讓人氣悶。」
「不去介意就不會動氣了,對自己的身體不好。」
「我不像你。遇到不平的事,不管關不關己,我還是會動怒。唉,我的情緒商數是負值。」好沮喪。
「難得週末的早晨天氣這麼好,不適合現在這麼慘澹的心情。最近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
「也沒有,在明達的工作下個禮拜就結束了,我最近很閒。」
翻面的手一頓。「你要離開公司了?」
「我本來就不是你們公司體制下的人,救火隊的工作就是救火,火熄了,人當然要走。」
「我聽說董事長有意留你繼續待在公司。」毫不戀棧,她的個性鮮明得讓人驚心。
是否哪天她不需要他這個朋友也會這麼毫不戀棧地離開,將他排除在她的生命之外?
偏向肯定的答案讓他心驚。
「你不想留下來?」
「不了。在明達工作,讓我學了很多,但也僅止於此,我不想困死自己。」
「是啊,你喜歡自由。」見面的機會變少了……難得的週末,換他心情黯淡。「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應該是先休個假,下一個工作還有待商榷,有些事──」想到京凌就想到夏純怡,想到夏純怡就想到那天目睹的情景。「三角問題很難解決吧?」
三角問題?話題轉得太突然,單行書愣了下。「什麼?」
「愛情的三角課題,很難解決吧?」幫忙將蛋卷端到外頭,再轉進廚房時她又問:「如果是你會怎麼做?」
單行書確定自己沒聽錯。
三角問題?是她的嗎?
心──有點疼。「什麼樣的三角課題?」
「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之間的問題,你認為應該怎麼解?」
「就女人的立場,選擇她愛的男人。」
「我也是這麼想,但如果她愛的男人不愛她怎麼辦?」
單行書陷入沉默,半晌才開口:「如果是我,我會選擇退開這個局面,讓自己冷靜,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該繼續堅持這份感情:或者徹底放棄,不再去想,畢竟往後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誰是那個幸運卻沒眼光的男人?
「你說的好輕鬆,能捨得下嗎?」
苦笑:「捨不下怎麼辦?對方在知道你對他的感情卻無法用同樣的心情回應,也不見得好過;當然,如果事情並沒有絕望到這種地步,再執著一陣子又何妨?誰也不曉得奇跡何時會出現。」
「愛一個人,並且讓對方以同樣的心情回應,在你眼裡看來是奇跡?」
「嗯。」
「我卻覺得是自己努不努力的問題。」她相信事在人為。「只要有心、只要努力、只要用對了方法愛人,不造成對方困擾,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勝算,剩下的一成才是你口中的奇跡。不過──諷刺的是,那一成好像才是最主要的關鍵問題。嘿!我偷吃!」纖指夾起小蕃茄丟進嘴裡。
可惜這時候的單行書沒有心情欣賞她俏皮的小動作,整顆心蒙上霧霧的灰影,困悶得很。
這樣的光景怕是不多了,他想。眼前的俏皮風情即將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他嫉妒那個男人,非常強烈的嫉妒!
「你怎麼了?」粗神經的女人終於發現身邊人異常的沉默。「是誰說週末不適合太慘澹的心情的?」這回換他了。
「沒什麼,吃早餐。冷了就不好吃了。」
「你沒事吧?臉色不好看──」向莞突然抓住他,注視的眸裡滿是緊張。「還是又發作了?藥放哪?我去拿給你!」
「我沒事。」單行書拉住她。「我沒事,你不要緊張。」
「別嚇我啊,我──這種事是禁不起嚇的!」
單行書看她現在這副虛脫的樣子才像剛發過病的病人。
「抱歉,讓你擔心了。」
「不要瞞我。」忍不住忘情抱住他。管他現在怎麼看她,在還找不到該用什麼方法才能在不嚇到他的前提下表白感情的情況下,她暫且任由局面曖昧下明下去。「真的不要瞞我。」
「我沒瞞你,真的沒事。」
「真的嗎?」懷中人抬頭,眼神變得凌厲。
頓了一下。「真的。」
是嗎……向莞想起還有件事。「你跟凡庸最近走得很近,真的沒事瞞我嗎?」
又轉了話題,單行書應接不暇。「呃?」
「凡庸很狡猾的,不要跟他攪和一氣,被帶壞就糟了。」說話的口氣像是怕孩子認識壞朋友墮落的母親,堅持留住孩子的單純性格。「上回問他對純怡是什麼心態,竟然被他摸摸頭說句『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給唬弄過去,氣死人。他那個花花公子跟人家玩什麼三角遊戲,真正像小鬼的人是他。我才不會沒事弄個三角愛情擾亂自己生活,又不是閒慌了──所以,他是壞人,千萬千萬不要相信他說的鬼話。」他人太好,所以她要好好保護他,不能讓途中的大野狼吃了去。
這些話的意思是……「小紅帽」單行書聽得迷糊。「你剛不是問我三角問題?」
「是啊。」就純怡跟凡庸,還有她提都不想提的臭傢伙,三個人之間的事嘛。
「那不是你的事?」
「當然不是我。」好奇怪。「行書,你的問題好怪。你把凡庸的問題扯到我身上幹什麼?」
「哈!」天,他弄錯了!沒來由妒瘋過頭,連主角是誰都忘了問。
原來──
「你瘋了啊?」笑成這樣子。「行書?」
「我……沒事……」笑得好難過,他單行書竟然會有這麼一天?嚴禁大悲大喜的他被自己的愚蠢弄得啼笑皆非。
「老兄,把話說清楚行不行?你弄得我一頭霧水。」
「你才讓我像走進五里迷霧分不清東南西北。」哪有人話說一半的。
「哪有。」還是迷糊。
「我們扯平。」單行書的心情回復到和週末相襯的輕鬆。「早餐都快涼了。」
「你說扯平就扯平啊,我──唔──」一口蛋卷被他送進嘴裡,阻去說話的能力。
向莞瞪著他,氣呼呼地咬著,吞進肚子。
這樣的時光他還能擁有一陣子吧?單行書心想,卻無法像過去那麼容易感到滿足。
除了眼前的愉悅相處,他還想要更多。
「不要唬弄我,坦白告訴我剛才──唔──」接著一口生菜。
是否該順自己的心意追求她?
「行書──」
「好吃嗎?」疼惜寵溺的口氣成功澆熄向莞追問的念頭。
「很好吃……」敗在他溫柔的眼神和聲音下。算她孬,但就是想享受他對自己的呵護嬌寵,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矇混過去。
單行書情感這面的主宰悄聲慫恿著──
別管配不配得上的問題,現在的情況對你明顯有利,向莞的身邊除了商凡庸就容得下你,前者是朋友非情敵,還怕什麼?
感情沒有所謂配不配得上的問題,順應情感的衝動總好過什麼都不做,任機會從指間流過。
還是你真的無慾無求到能退在一旁看她依偎進其他男人懷裡幸福的模樣?
他不想那麼卑鄙,用她對他的信任巧取她的心。
可是又好想要。
然而,要得到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竟害怕得不願面對。
叮──咚──
分坐兩張沙發看了一天閒書的兩人世界,被這一聲門鈴打擾。
屋主起身應門,開啟連接外界的裂縫。「林小姐?」
林小姐?還賴在沙發上的人幾乎跳了起來。
小姐=女人=情敵──這份認知夾帶敵意湧上心頭。
早該想到的,像單行書這樣該列入保育類的好男人是很容易招來蜂啊蝶的,不能不防。
「有事嗎?」單行書生疏詢問,對這位偶爾在電梯裡點頭打招呼的芳鄰有點印象,但不至於記得清楚。
「這個……」門外的聲音又輕又柔又好聽,帶點誰都聽得出來的嬌羞。「是我今天下午烤的蛋糕,想請你試吃。」
單行書當然明白對方的心意,只是──「抱歉,我還有客人。」
「你收下我就走。」小聲的語氣懇求著:「明天是聖誕節,這是我送你的聖誕禮物。」
聖誕節?對啊,今天是聖誕節!她竟然忘了。
「林小姐──」
「行書。」再不鞏固主權、宣揚領土私人所有,還得了!「是誰啊?」
達達達,蓮足打赤腳跑到心上人身邊抱住手臂,騰出手拉開大門。
「你好,找我家行書有事嗎?」不氣不氣,動心忍性方是上策。
突然冒出亮眼的美艷女子,林女嚇了跳。
聽管理員說他是單身漢,難道錯了?「我、我姓林,是、是單先生隔壁的鄰居。」
「你好。」
「你好。」林女囁嚅,呼吸急促。
「你怎麼沒告訴我今天是聖誕節?」嬌嗔白了身邊人一眼。
何其無辜。「我沒有過節的習慣,不太注意這種事。」
「說得也是,只要有心,天天都是聖誕節,不必刻意等到十二月二十五號才過I吧。」
是暗示,也是明示──
女人!不要拿聖誕節的名義侵犯別人土地,快快回家去,看是要一個人吃蛋糕,是找朋友消解寂寞都隨你,再聽不懂就別怪她不客氣,她已經夠收斂了哦!
林姓芳鄰不笨,怎麼可能聽不懂?對鄰居有好感不等於甘心放棄自己的尊嚴,從容退場才是聰明的女人。
「既然如此,我就拿回去了。」此草有人摘,何必強要。「向小姐,很高興認識你,祝兩位聖誕節快樂。」
「你也是。」早走早好。標準的心口不一。
關上門,達達達──向莞跑回沙發上,兀自悶著氣。
「哼哼,你的行情不錯嘛,先是陳芸,現在連隔壁的漂亮芳鄰都溫柔地送上親手做的熱呼呼的蛋糕來問候你,哼哼,這位大哥,看來你桃花正當紅,比聖誕紅還要有人氣!」
這話好酸哪。
「別鬧脾氣了。」大手揉亂她的發。
她一把抓下他的手。「別這樣,好像我是小女生似的。」
單行書好脾氣地沒有掙脫,任她扳著玩。「在公司你是女強人,在公司以外的地方,你就像個可愛的小女孩。」
可愛?女人一旦被冠上「可愛」兩個字就糟了,意同「你是個好女孩,適合更好的男人」一樣,充滿拒絕的意思。
可愛可愛──可憐沒人愛!再怎麼婉轉都是拒絕,都是失敗。
「我真的只有可愛兩字形容?」
「頑皮。」
「只有頑皮?」沒別的了嗎?
「呃……」單行書想抽手,卻被她緊緊握著。
「我不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向上望的面孔夾怨帶羞,有說不出的嬌嗔風情。
不妙。單行書心裡頭暗叫。
「別把我當妹妹看,我是女人。」
這點他比誰都清楚,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越界。
「今天是聖誕節,想去哪裡?」
轉移話題對彼此都是安全的吧?再次端詳她的表情,單行書不確定了起來。
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他心驚,卻不敢問出口。
再閃,再躲啊!真以為她神經大條粗得沒發現?
她耶!向莞耶!何其精明的商場女強人哪!花一天的時間還想不通他早上古怪的舉動、推敲不出其中的意涵她乾脆撞牆算了。
「想到要去哪了嗎?」她的眼神很怪異。
就讓他再逃一陣子好了,反正來日方長。
「我想吃聖誕大餐。」口氣是帶火的。「你請客。」
「是……」單行書苦笑。
上班族的荷包是很稀薄的,向莞並不是貪圖享受的人,家常小菜也行、泡麵也可打發,要到高級的地方會事先徵求他同意並主動掏錢。他的經濟能力有限,只好由她去,只有在特別的情況下她才會故意拿他的荷包開玩笑,存心惡整。
不曉得自己又哪裡得罪她。
從香車下來,單行書繞到駕駛座,敲敲玻璃。
裡頭的美人搖下車窗。
「還在生氣?」整個晚上不跟他說話,這頓耶誕大餐雖然豐盛卻吃得寂寥。「你在氣什麼?」
「氣我自己。」真是撒潑任性!她氣她的,幹嘛又拿他荷包開玩笑。「我不是故意的。」
「我瞭解。」一如以往的包容,彷彿沒有底線。
人太好,有時候也會好得讓人受不了。
向莞下了車,定定站在他面前。
「你知道我在氣什麼?」
黑眸飄了飄。「不太清楚。」
她就知道。「不清楚還讓我任性?」這男人好過頭了啦。「你不能這樣,我會被你寵壞的。」
「不然呢?」
「把我吊起來打啊、罵啊。說我得寸進尺、說我驕蠻任性、說我不講理,隨便怎麼都可以,就是別這麼寵我,我會……」會輸不起,會怕失去,會難捨。
如果他不肯承認愛她,不願像她愛上他一樣愛上她的話,她會捨不得離開他,又害怕之後再面對他。
進退兩難啊……她怎麼會把自己搞到這步田地?
「沒關係。」毫不知情的單行書依舊好脾氣。如果可以,他想寵她一輩子。「你不是個會恃寵而驕的人,如果是,我就不會這麼對你了。」
「我不像你想像中那麼好。」被酸氣嗆了一整個晚上的她一定很醜。「我完了,現在這張臉一定醜得要命。」
「你很漂亮。」
「別安慰我了。」嗚鳴……向莞沮喪地摀住臉。
事實證明,再怎麼自詡精明的女人遇到愛情也會像個抱醋狂飲的瘋子。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對自己發脾氣,但是──別這樣,對自己寬容一點會比較輕鬆。」他試著安慰,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說中重點。
雙掌底下露出小臉,眼底沒有水份,一滴都沒有。
「我一直沒有問你──」
重點來了。單行書小心翼翼接招。
「在你眼裡,我只是個朋友而已嗎?」
果然。「有些事維持現狀比較好,說得太白,一切就不同了。」
「是指你,還是指我?」
「你很聰明,應該想得通。」
「再怎麼聰明,也沒辦法猜中一個人的心思,只要不說就永遠都猜不出來。在感情上,我很膽小,在事情不確定之前,沒辦法決定是否該走下一步。」
「向莞──」
在他說完整句話前,向莞踮起腳,輕吻他的唇角擋住。
淺淺一個啄吻,夾帶強大的殺傷力。
一方臉色通紅,一端呼吸急促。
「但是我賭了。」咳嗽清清喉嚨:「我不會隨隨便便吻一個男人。」向莞定睛瞅著仍然呼吸急促的男人。「希望我的表示不會得到失望的結果。但是,千萬別告訴我『你值得更好的男人』這種話,我不會接受這種理由的拒絕法──那不但是看輕你自己,也是看不起我向莞的眼光。」
單行書獃呆看著她,沒有開口說話。
在他苦苦掙扎的這段期間,原來她也沒有閒著。
而且──早他一步。
「總之,我等你的答覆,這段期間我不會來吵你。等你有了答案──不管是好是壞,都來找我。就算是拒絕,至少也要讓我再看到你一面,以供日後思念緬懷,好嗎?」
他說不出話來,仍在呆茫中。
「你好好發呆吧,我先回去了。」
冬風送寒,捲起單行書腳邊垃圾,搭配他的錯愕茫然。
透過後照鏡看見他逐漸變小的身影,向莞忍不住笑出聲。
突然覺得他看起來好可憐──嘻嘻……
不對!她有什麼好高興的?
向莞拍拍臉頰,告訴自己別鬧了。
她才是那個最應該擔心的人。
他會怎麼做?
接受?還是拒絕?
完了完了,今天晚上一定會失眠。
可惡的聖誕節!
「我家莞兒似乎給你添麻煩了。」
向若眉是個明眼人,身邊年輕人異常的沉默和女兒上週六夜晚回來的潮紅臉色及最近這陣子的怪裡怪氣,怎麼看,只消心上一敲就知道發生什麼情況。
單行書回過神,匆忙搖頭。「沒有。」
「你不會說謊。」向若眉刺中他心坎。「讓我猜,她跟你說了。」
「說、說什麼?」
「你也不是個很會裝傻的孩子,行書。」向若眉看看手中的水果,不滿意蒼皺的外皮,放了回去。「找你不是單純來逛大賣場,你很聰明,應該明白我真正的用意。」
「我懂。」
「莞兒這丫頭很死心眼,我一直很頭痛的是她從小不曉得打哪來的想法,滿腦子作女強人的念頭,雖然我也由得她去,但是人生不單只有事業,還有感情、友誼──要各式各樣的零件,才能組合成一個完整的人生。」她一向讓女兒獨立思考,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養出這麼不像她的女兒。「我希望她的人生除了事業,還有個知道疼她護她,更懂得怎麼制她的男人。」
單行書不知道怎麼回應,視線左移右轉,看見向莞嗜吃的洋芋片,隨手便拿了兩三包放進推車。
向若眉注意到了,接下來的話其實形式意義大過實質。「你對莞兒有什麼想法?」
「向莞和伯母一樣,都是好女人。」
「要灌迷湯轉移話題得跟凡庸多學學,這門功夫你還不夠到家。」她是何許人,容得他打馬虎眼過去嗎?
單行書尷尬得找不到台階下。「向莞很出色,相較之下──」
「你這麼說不單是自貶,也污辱莞兒的眼光;更重要的──是拐彎抹角說我看走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單行書很懊惱。「這陣子我很困擾。」
「困擾?因為莞兒對你的感情?」說話間,兩人經過收銀台,結了帳走出賣場。
「是我自己的問題。」近日花了時間正視自己,單行書才發現他並不如自己想像中清高。
他也是抱著這種不必要的高傲自尊的普通男人。
他並不如向莞所想,是凡事風輕雲淡看得開的男人。
如果是,他就不會遲遲不敢表白自己的感情,困在自尊的漩渦裡,和每個只敢找他挑-而不敢對向莞有所表示的男人一樣。
向莞的卓越出色,是他的壓力。
發現自己也是其中之一,這點讓他困擾,也氣自己。
「我習慣平靜的生活。您可以說我不爭氣,但對我而言,成就並非最重要的事,家父家母並不期望子女要有什麼成就,只要過得愉快、不枉此生,對兩老就是最好的回報。因為這樣,對於事業我真的不覺有什麼特別爭取的必要。」
「年輕人有這種想法的並不常見。」向若眉微笑,果然沒有看錯。「但這麼想,也未嘗不可。」
「但如果不做任何調適就改變我與向莞的關係,遲早有天會出現問題──我指的並不是我跟她之間,而是──」他歎了一口氣:「就算我跟她清楚彼此吸引自己的地方在哪裡,在外人眼裡,她強我弱,仍是不爭的事實。」
「她強你弱?」向若眉笑得眼淚都快飆出來。「孩子,我倒覺得你比她強上許多。知道嗎?如果沒有你的出現,莞兒打算三十五歲之後才會考慮結不結婚的問題。聽清楚,是結不結婚,而不是結婚的問題,這兩者差很多,你應該明白。」
他當然懂,前者是要不要,後者是對象的問題──意思是沒有遇見他的向莞,要到三十五歲才會考慮要不要結婚而不是與誰結婚。
他的出現打亂她的計畫。
向若眉直接挑明:「你打亂了她的計畫,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你對她的重要性。行書,你在乎的是誰強誰弱,還是外來的輿論壓力,怕自己吃不消?」
「您知道問題不在這裡。」
「那麼你就該想清楚困住你腳步,讓你至今不敢去見莞兒的原因是什麼?當然,你會選擇退開也是情有可原。莞兒太過強勢,這點是我這個作母親的嚴重失職,把她教得太強悍。」
「沒這回事。」腦海中浮現向莞神采飛揚的傲然與私下相處的俏皮,以及對他全然信任的依賴。「我並不覺得她這樣有什麼不好。」
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緣份會將兩人帶到這田地。
她太完美,他相對平凡。
之前的他還理智地以為能做個知己好友,不料心卻與自己的理智做出大相逕庭的事。
而她的告白,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我女兒可是喀特琳娜哪。」莎劇《馴悍記》女主角。
單行書蹙起不贊同的眉頭。「向莞有她溫柔的一面。」
「喲,莞兒身上還找得到『溫柔』這兩個字啊?」真是讓她這個作媽的吃驚。「你確定?」
「您是故意這麼說的。」向若眉的用心,單行書不是不懂。「我還需要一點時間──這與向莞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希望自己讓向莞傷心,無論是現在或是將來。所以,如果不能視外人的眼光如無物,我與向莞會定不長,就算再怎麼有心,彼此都會很辛苦。」
聽他這麼說,她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這個年輕人考慮的比她那衝動的女兒還深遠。
「我看好你,不論你做什麼決定,都無礙於你我在棋盤上的交情。但我希望別讓莞兒等太久,她向來沒有耐性。」
「謝謝您。」
「別謝我,我也是偏向莞兒的,否則不會對你說這些。」
「您是位好母親。」
「我只是個希望女兒能獲得幸福的普通母親。」向若眉淡淡笑著:「女強人這個名詞並沒有抬舉女人的意思,反而是一種對女人傑出能力的輕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懂,所以希望向莞在我身邊時不會有那樣的感受。」她的成就是她應得的;而這成就,不該成為將來可能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問題。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要更有自信。
無關事業成就,而是他對自己的自信,相信自己所給予的是唯一能讓向莞放鬆休息、安心自在的天地,他是她這輩子不會後悔的選擇。
那是他唯一能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