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什麼情形?
一早踏進公司上班的腳步,在離目的地只差臨門五腳的距離被同事攔截拖到茶水間,單行書雙手抱胸,眉頭凝鎖不解。
兩位男同事表情各異,吳量是汗涔涔,一臉緊張,小鄭則是期待什麼似的興奮寫了滿臉。
有什麼事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而且關於他?
右手邊的吳量像夜盜的小偷,看看左右有無閒雜人等後才放心地打破沉默:
「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公司不利的事?」
對公司不利的事?
來不及消化這個連當事人的他都不明白的問題,左手邊的小鄭就一臉賊兮兮搶攀上來:
「真看不出你深藏不露,惦惦吃三碗公啊。」對方投來曖昧笑:「讓情敵紆尊降貴找上門來,小蝦米對大鯨魚,兄弟我支持你!」
這位仁兄的話與前者相比更沒頭沒尾,濃煙大霧加上謎雲罩頂,單行書化身丈二金剛,摸下著頭寸。
「能不能──」雙手擋在胸前緩衝兩位關心過度的同事逼近態勢,相形之下,處在當事人地位的單行書便顯從容得不像話。「告訴我,我做了什麼?」
「你是不是偷偷把公司內幕賣給對手?」
「你勾搭上向專務的事被商秘書知道?」
他何德何能做出出賣公司這種大事?還有──勾搭?商秘書?
腦筋轉了幾圈。「商先生在辦公室?」
「我進辦公室的時候他人就在裡面,就坐在你的位子上。」吳量謹慎看著相處多年的同事,像看見陌生人一樣。「你變了,從上來台北之後就變得跟以前不一樣。竟然做得出這種事。」
變的人指責沒變的他,實在沒有道理。「我什麼都沒做。」很無奈的口吻。
「不可能像你說的那樣,商秘書找你一定是為了向專務的事情。你剛來不知道,公司剛開始請向小姐到公司進行內部改造的時候,我們很多同事想追求向小姐──你見過的,向小姐長得很漂亮、身材又好,可是追求的人都被商秘書不知道用什麼小人招數逼下擂台,弄得沒人敢再說要追向小姐的話,至少公司裡沒人有那個膽子。」說了一長串明達科技曠男追求美人滄桑史,小鄭終於下結論:「所以我說他到三樓來,絕對是因為有人在動向專務的歪腦筋。」他瞄了瞄這個「有人」。
不會吧?吳量打量老同事,怎麼看都怎麼沒有能吸引像向專務那樣卓越出色、眼高於頂的女強人。
「行書,你真的搭上向專務?」還是不敢相信。
搭上?這個不雅的動詞令單行書心生不悅。
「一定是!要不然商秘書怎麼可能找他?」小鄭很篤定自己的想法正確無誤。「誰都知道商秘書跟向專務是眾所皆知的一對,只是向專務心還不定、男女關係複雜,不看緊點不行。要不然好好一個大男人幹嘛跟在女人背後亦步亦趨?」
「說話要拿捏分寸。」警告的口氣含帶薄怒,素來溫和的視線也射出兩道嚴厲,這下更落實別人的揣測,甚至擴大想像空間。
他知道,但忍不下這口氣。
愈和向莞相處,他愈明白,撇開商場必備的機巧權變不談,真正的向莞自然坦率不做作,對生活有自己的主張與執著,憑著一份熱情積極追求自己的人生。
這樣步步踏實堅定的女人,不該被如此抹黑。
基於朋友──不,就算不是朋友,他也無法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你果然跟她──」
「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單行書輕推兩人,走出茶水間。
小鄭不死心地跟在後頭:「你不知道商秘書很恐怖的,公司不少人吃過他的苦頭,我是好心──」
「敬謝不敏。」她常常被週遭的人這麼誤解嗎?內心微薄的怒火不自覺加重。
男女關係複雜?他不知道其他人作何想,但就他來說,在他眼裡的向莞生活單純得可以,每個禮拜總會擠出時間跑到郊外,也許是下午蹺班、也許是半夜上山──他常是那個半夜被牽著鼻子到處跑的陪客,親眼看著她大剌剌躺在草地上,完全不擔心會弄髒身上的名貴套裝。
從這些小動作不難看出她的真性情。
而這些人到底看的是什麼?又憑什麼去論斷她?
微微的疼痛梗在內心深處,為她難受著。
來到辦公室門前,果不其然,自己的位子上坐著人。
腳步一頓,身後兩名蹩腳探子煞車不及,撞了他一記踉蹌。
「哎喲,你怎麼突然停下來。」三腳貓細作哀哀叫道。
單行書位子上的男人聞聲,轉了方向,臉上雖掛著笑,卻讓人暗地感到背脊發涼,不寒而慄;他態度優閒,氣勢可怖。
「我等你很久了,單行書。」商凡庸站起,走向他。「跟我走。」
兩名「關心」的同事早在空隙問溜回自己位子,誰也不想沾上一點腥。
「現在是上班時間。」
沒有意料到眼前斯文的男人拒絕他的命令,商凡庸愣了下:「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麼事。」
果然是情敵見面,份外眼紅──十來部電腦前的眼睛傳遞相同的訊息,沒人敢吭聲,呈清b前所未有的靜謐辦公氣氛。
「我不想對不起自己的薪水。」單行書依舊波紋不興,臉色一派平靜。「公司有規定午休時間。」
這個男人不簡單。商凡庸暗忖。
看起來文文弱弱,骨子裡卻是個──狠角色。
挺有意思。「打擾你工作是我失禮,我中午會再過來。」
接受對方的致歉,單行書點頭。「我會在這裡等你。」
「嗯。」商凡庸頷首回禮,逕步離去。
籠罩辦公室內強烈的壓迫感隨著商凡庸離去,十來名員工如釋重負吁口氣立刻衝到單行書面前。
看好戲代表首先發難:「他來警告你的對不對?」
「你真的跟向專務交往?」實事求是派正在確膂b。
虛心求教者開口請益:「你怎麼追到向專務的?」
一時間圍得單行書寸步難行。
「怎麼樣?怎麼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嘰嘰呱呱……
人言可畏這道理他是知的,但親身經歷還是頭一次,面前的已經難為聽,背後的又會怎堪入耳?
不經意又想到向莞,佩服她能忍受那麼多閒雜人等無趣荒誕的猜測推論,流言蜚語,他光是面對眼前的吵嘈就覺得為難。
商凡庸是明知有這情況發生還刻意親自來找他的吧?
面對可能沒辦法馬上平息的喧擾,單行書無奈地苦笑。
他可以理解為什麼小鄭會談商凡庸而色變了。
兩個男人為了同一個女人對峙會是什麼畫面?
怕是像兩隻雙眼充血、咬牙切齒的鬥雞,在高聲鳴叫之後被人放進鬥雞場開始上演拳頭相向的血腥決鬥,狠啄、嘶咬得對方皮開肉綻,不戰到一方敗亡倒地不起絕不罷休吧。
不過文明時代已經來臨,在人人講求理性的現在,前述僅供崇尚原始族類參考,與眼前的事實,實則大相逕庭。
一杯曼特寧與一壺烏龍茶作為結束沉默簡餐的終曲,商凡庸隔著咖啡熱氣衡量對桌的男人。
結論是──不解。
「我很困惑。」面對問題,他不會不懂裝懂,直接挑明:「我看不出你接近向莞有什麼目的。」
單行書放下散發茶香的瓷杯。「那是因為我根本沒有目的。」沒有的東西怎麼看得出來?
「你以為我會相信?」之前多少人在他面前這麼說,到最後不都原形畢露,他又能藏多久?
「你信不信與我無關。腦子是你的,思想也非我所能控制──」單行書雙手一攤,表情無奈。「你要怎麼想只能隨你去,我無法干涉。」
「以前,我也見過你這樣表面上看起來像柳下惠再世的人,只可惜最後還是露了馬腳,現出西門慶的原形,我要告訴你──人心禁不起考驗。」
「你是多想了,商先生,向莞跟我只是朋友。」
「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尤其是感情上。」
「我也不捨。」不認識她的人誤解她情有可原,但知她甚詳的多年好友還不瞭解她,就有點讓人失望了。「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向莞才對,她不迷糊,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想追求什麼。」
「感情是沒有理性可言的。那丫頭對朋友老是推心置腹過頭,常常惹出事端而不自知。」想想過去幫她收拾的殘局,多半是女性友人的情人移情別戀到她身上,就她這個小傻瓜渾然無覺,弄得當事人也不知道該怎麼怪她。
一個人太完美總是招妒,身為她的秘書兼好友外加學長的他,在背後滅火滅得很辛苦。
「人不染風塵,風塵自染人──很多事並不是向莞招來的,只是週遭的人無端滋事惹來不必要的困擾;換個角度想,她承受的壓力與誤解可以說是因為自身太過出色所付出的代價,兩相比較,她是個受害者。」
早上微微的刺痛感又在心頭作祟,讓執杯的手顫了下。
緊繃的俊顏在聽完單行書的話,皸裂出訝異的細縫。「你是第一個把她說得這麼可憐的人。」害他一時覺得平時被向莞口頭戲弄的自己罪有應得、活該倒楣。
但仔細思考,他的話並沒有錯,很多事都是週遭人瞎起哄惹出的麻煩,當事者的向莞無辜又倒楣。
可是這與他找他的目的無關。「開誠佈公談吧,你對向莞有什麼想法?」
「精明幹練的傑出女性,也是坦率天真的女孩。」他始終不明白這兩種相衝突的個性怎麼能同時存在一個軀殼。「我想後者是你極力保護她的原因吧?」
「你是個可怕的男人,單行書。」商凡庸意外他的心思細膩,並沒有被傳言誤導他和向莞的關係。
「你用什麼心態看我,我就是怎麼看你。」形象隨人戴上的有色眼鏡不同,從向莞身上他尋到這份領悟。
「『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的論調嗎?」他看他心機深沉可怕,那他也看他心機深沉可怕了。「拐彎罵人還不帶髒字。」
單行書歎口氣:「我只是在說明一項事實。」子虛烏有的罪名讓他一個早上因承受同事過度的「關心」已夠無可奈何的心境,再添一筆黯淡。
還不到阮玲玉自絕的程度,但已夠他瞭解人言可畏的道理。
「所以是我自找了?」
單行書啜口茶,以沉默代替回應。
坦白說,商凡庸的試探很難不讓人生氣,只不過體諒他是基於保護向莞的立場才繼續抑忍,但再這麼下去自己是否還能維持平心靜氣就難說了。
心口的刺疼逐漸加深加劇,化成實際的痛楚,突來得讓單行書皺眉。
「怎麼了?」發現不對的商凡庸采問,注意到他抓住左胸的動作。
「沒……沒事……」單行書深深吸氣,緩緩呼出。「只是老毛病。」
「心臟病?」真的是個文弱書生?
「並不算是。」單行書苦笑。一個大男人做出西施捧心的舉動的確怪異,可惜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又無可奈何。「情緒過度激動的時候就會發作,呼吸有點困難。」
「你這樣怎麼保護她?」商凡庸首度軟了防備的口氣。
「我並不以保護者自居。」他很清楚自己的本事。
也許他真的太草木皆兵,緊張過度。商凡庸終於放鬆繃緊的弦。
「請你諒解,我這麼做是不希望向莞受到無端的傷害。如果她不是堅持實現女強人的夢想也不必這麼辛苦,所以我多少得幫她排除不必要的麻煩。」那丫頭太努力,努力到讓他這個局外人都覺得自己太混日子而感到不好意思,只好陪她到處鬧。
「我能明白你的感覺,向莞對生活的積極態度讓我汗顏,懷疑自己是否太過消極。」絞痛的感覺減緩了些,單行書揚起微弱的笑容:「但是我也相信向莞有能力保護自己,她很聰明。」
「就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提起直屬學妹,商凡庸露出頭痛的表情。「你不知道她腦子裡淨裝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完全不合邏輯又會讓人嚇破膽,你永遠猜不到她下一秒會做出什麼事。」
「我可以明白你的感受。」他也是常常被搞得一頭霧水的人。「同是天涯淪落人。」
「說得好!」商凡庸以咖啡代酒敬他,嫌隙徹底消弭。「歡迎你加入受向莞凌虐俱樂部,成為第二號會員。」
單行書執杯回敬,很識趣地沒有開口問誰是第一號會員。
想從向莞身上找出與向若眉女士相似之處,證明兩人的確有母女關係的人恐怕要失望了。
她們不像母女,也難歸於姨姑親族之屬,並肩走在路上只會被看做是步伐相同的陌生人,訝異腳長的年輕女子走路跟身邊的中年婦人一樣慢,或者錯愕中年婦人怎麼能走得跟身旁長腿女子一樣快。
向莞的外貌易招狂蜂浪蝶,向若眉女士則是天下太平、世界大同,非常愛國;向莞的氣勢熱情如火,其母的氣息恬淡嫻靜;向莞說話的語調高亢,母親的聲音柔和平穩……舉凡種種,想說她們是母女的人不多,猜出她們關係的也少。
那麼,向莞承襲父親那邊的多了。
注視牆上掛著全家福的照片,一樣躋身愛國者的一家之長散發濃濃的書卷氣,怎麼看都找不到與向莞相似之處,反而是照片上的夫妻相像到令人驚訝的地步,十分協調到給人不自然的感覺。
而照片中的小向莞搶走兩個大人的丰采,就像星星永遠都在,只是太陽的光芒耀眼,相形之下失色得厲害。
單行書站在照片前面良久,眉頭微鎖。
「勸你放棄,莞兒不像我,也不像內子。」
「媽,你應該說前夫。」向莞從後面追上來,越過向若眉肩膀搶下一杯咖啡。「爸早八百年前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身為旁人的單行書聞言,眉頭挑起。
「別理這瘋丫頭,說話總是沒章法。」向若眉無一絲慍色,淡淡的語氣反而比旁人更顯得漫不經心、毫不在乎。「莞兒沒有告訴我她會帶朋友回來,招待不周之處還請──」
「伯母客氣了。」單行書連忙答道:「我一個人在台北,很久沒有機會吃到家常菜,反倒是讓您費心,過意不去。」
心裡頭還是帶著驚愕的,在逐漸適應向莞不由分說拉著自己往郊外跑的隨性後,她竟然又自作主張把他往她家裡帶,從未踏進門開始,他就覺得緊張,甚至不知所措,像個傻子。
如果這時候再遇到非常熱切的招待,肯定會加重他的心慌意亂,幸好向莞的母親並沒有。雖然他第一次登門造訪,這位長者的態度好像他來過許多次一樣,沒有特別的、讓人不知如何是好的過度熱切。
「拜託!說話不要文謅謅的好不好?」媽就算了,連行書都玩這套!向莞哭喪著臉,好委屈。「能不能以地球人的方式說話?我差點以為自己又跑到外星球了。」
「你啊。」向若眉瞟了瞟女兒。「要你多念幾本書就哀哀叫,活該聽不懂。」
「念什麼『之乎也者』的又吃不飽。」沒有經濟效益就沒有誘因,她懶啊。
「古人的詩詞能顯示當代生活的狀況及價值觀。」單行書摸摸她發頂,似乎已成習慣,總會在看見她露出懊惱的表情時伸手這麼做。「有空的時候我也常看這類作品,雖不能盡懂,但佩服古人的用字洗練,一件事用幾個字就能說盡,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費言。」
「你就是廢話太多。」向若眉展現大義滅親的精神笑說。
「媽!」
拍拍女兒算是安撫,經人事洗練的眼銳利盯著單行書好半晌。
單行書看著向莞的眸子移向令他覺得不對勁的視線來源。「伯母?」
「我看你桌上的咖啡動都沒動,不喝咖啡嗎?」
「我比較偏好茶。」
「嗯嗯,茶才是我們東方人的傳統飲品,既養身又解渴,比又苦又澀的咖啡好太多了。」忍不住瞟瞟西化過度的女兒,天曉得她到底哪裡像她了,唉。「你等一下,我去泡壺茶,你們聊。」語畢,向若眉離開客廳。
向莞一個移身,坐上單行書腳前桌面。
突來的美麗大特寫讓單行書上身微退,嚇了跳。
「打算什麼時候跟我說?」
「什麼?」總是抓不到她話的重點,這兩個字幾乎快變成他的口頭禪。
手指戳戳他左胸。「這個。」
「他告訴你了?」
「如果不是凡庸漏了口風說他找過你,我還真不知道你們背著我做了什麼事。」想來就不平。「喂喂,你很不夠朋友哦,發生這種事都不告訴我。我先認識你的,可是他卻比我先知道你身體不好。」
這話好酸啊,像摻了半瓶醋一樣。
「這只是小毛病,並不嚴重。I
「所以沒有讓我知道的必要?」這個男人很過份哦!她什麼事都告訴他,他卻沒有,嘴巴密得像蚌殼。「很不公平哩,單先生。我對你可是誠實無欺的耶。」
向莞噘著唇,不知道自己像個驕蠻的小女孩在單行書面前放肆地撒潑著。
單行書也任由她嬌哼,縱容她在他面前展露帶著蠻橫的天真風情,習慣將自己的角色定位在讓她安心卸下都會面具、放縱真實性情的窗口,吸納她對現實不滿抱怨的海綿。
知道她創業辛苦,所以忍不住寵著、疼著、呵護著,在他眼裡,向莞只是向莞,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天真的女孩。
他能為她做的不多,傾聽與陪伴是他最能為她做的兩件事。
「我不想你擔心。」依她的性子一定會時時將這事掛在心裡。
「從別人口中知道,我就不會擔心了嗎?」這樣反而讓她覺得自己在他心裡並不重要。「你讓我覺得自己被冷落。」
若不是她表情認真,單行書幾乎要笑出來。「誰敢冷落你了?」
「你,就是你。」好氣人。「把我蒙在鼓裡,對你有什麼好處?難道要等到有一天你這個病在我面前發作,才要讓我知道嗎?到時候看我嚇得臉色蒼白、手忙腳亂,你才會高興啊?」
猛戳他胸口的食指被握在微涼的掌中。「這不嚴重,你大可放心。」
「心臟病很危險的,萬一一個不注意發作起來,很可能來不及交代遺言就與世長辭了。」是不是必須長年控制自己情緒維持平穩,才能養成他現在溫和平淡的個性?向莞忍不住如是想。
乍聽商凡庸提起他的病,她嚇到了。因為不知情,所以放縱自己任性拉著他到處跑、到處玩,完全沒想到是否會給他帶來不便。
之前有幾次是他勉強自己陪著她的?又有幾回是他抑忍身體不適的感受,回應她的興高采烈?
這讓她覺得自己很蠢。
「這不算是心臟病,只是一點小毛病。」
「任何小毛病犯在心臟的位置就是大毛病。老實告訴我,我常常拉你去瘋是不是會給你帶來負擔?」
單行書投注的視線捉住她說話時不安內疚的眸子,這是以往在她臉上不曾見過的神情,無言控訴他不告知的行為有多麼傷她。
怦咚!強而猛的心跳像是警示,也像宣告一項事實──
一直以來他小心翼翼謹守的分野在一瞬間跨界,來到最不敢想像,也最令他害怕的彼岸。
他似乎……
他的沉默是默認吧。向莞心想,心緒降至幽怨。
真是個濫好人,又在傷腦筋該怎麼說才能不傷人。「對我,你可以不用苦思委婉的話,我的個性直來直往,你只要說清楚就好,不必怕傷我。」
從驚訝中回神,向莞一臉的擔憂讓他內疚。
她總是自信滿滿、恣意盎然的,卻因為他而改變,可見她多重視他這個朋友。
可是這個朋友突然間卻發現自己──唉。
「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人來瘋地找你──」
「我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連忙阻止:「向莞,我說過很高興認識你,到現在一直沒有變,我想以後也不會改變。」她為他平淡的生活添入一抹豐富,這是鐵錚錚的事實。
向莞狐疑地瞅著他,這位仁兄濫好人的前科纍纍,誰曉得他是不是又在說什麼安撫她的話。
不聽不聽狗兒唸經!
單行書當然注意到了,暗暗苦笑。在她面前他似乎信用破產得很嚴重。
「我說的是真的。如果沒有認識你,我的生活圈僅限於住家方圓五百公尺,你知道的,我並不習慣台北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仍然可以三不五時找你一起去發瘋?」還是要確認一下。
「如果你願意的話。」他仍不明白毫無幽默風趣的自己怎麼會被她認為是最佳的出遊夥伴。
但他卻很清楚與向莞同游的自己很快樂。
「願意,我當然願意!就這麼說定了。」向莞大聲嚷著,歡欣鼓舞的神采在想起什麼的同時扳凝。「先說好,如果身體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會非常非常擔心!」最後一句話是從牙縫問硬擠出來。
說到底,她還是記仇的。「別生氣了好嗎?」
「白癡才會為你生氣。」很嘴硬,不認帳。
「就請那個『白癡』挪挪尊臀讓我放茶具好嗎?」向若眉秉持大義滅親的精神,不給女兒活路。
「媽!」又損她,故意讓她在行書面前出糗的嘛!
不理女兒抗議,向若眉定定看著唇邊始終掛著淺淺笑意的年輕人,手上沏茶的動作仍然熟練。
這不是第一次了。向莞的母親打量他的視線今晚不止一次,先前還能坦然,現在卻因為心境的驟變,有點心虛。
向若眉的視線像會穿透人似的,很難想像擁有這樣眼神的長者只是一名提前退休的小學教師。
「我女兒從商的手腕也許出色,但僅止於此。」冷下防,向若眉這麼說:「有些地方很笨拙。」拙到讓身為母親的她深感汗顏,懷疑自己當年是不是在醫院抱錯孩子。
「媽──」她又哪惹到娘親大人了?向莞懊惱。「你非要這麼損我不可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孩子。」雙眼掃進女兒無意識的小動作。
唉,什麼時候看她黏人黏得那麼緊來著?動作已經說明一切,偏就自個兒還渾沌不覺。
生出神經這麼鈍的女兒,向若眉巴不得再塞回肚子裡去,省得丟臉。
再看看被黏得不知不覺的年輕人──雙頰微紅,有點不知所措,但原因並非來自女兒親匿撒嬌的動作,而是她的目光打量。
凡庸那孩子的個性跟小莞太像,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兩個孩子作兄妹比作情侶來得適當,而單行書這個年輕人無論是個性或生活態度、環境,又與小莞相差太多。唉,她怎麼生出這麼極端的女兒?向若眉再次懷疑懷胎十月的過程中是否發生無法控制的基因突變?
只是朋友嗎?她不相信女兒會這麼在意一個朋友。
動感情了嗎?天曉得她神經大條的女兒什麼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的感情已經萌芽,春天已到。
真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她向若眉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