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馬在黑暗中疾馳,耳邊凜冽的風呼嘯刮過。白牙縮了縮脖子,心中大歎自己命苦。一向溫和純良的自己這幾個月以來從騙徒、劫匪一路做到強盜、保姆,弄至現在倉皇亡命,全都是身旁那小子惹出來的禍,尤其可悲的是目前這種狀況不但沒辦法去罵他、揍他,還得負上照顧他連帶那位小公主之責。天底下做人師兄的還有像自己這般悲慘的嗎?
同樣騎在馬上,浣春緊緊抱住身前的無涯。方才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混亂,已然心如死灰的她一時竟沒能真正反應過來。直到過了很長時間,她才反應過來手底下抱住的是體溫微冷卻有生命的無涯,兩人一道奔馳在黑暗中(此時她根本把白牙忽略不計了),迎向雖不可知但有兩人共赴的未來。慢慢地她的心開始回暖,終於重新感覺到心的跳躍與血脈的流動……就像終於從噩夢般的長眠中甦醒過來……
可惜,甦醒的同時也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怒氣。奇怪,他生什麼氣呢?
不過在這個時候,重生與相逢的喜悅還是遠遠蓋過一切。她更緊地抱住他,臉上慢慢地、慢慢地現出一抹微微的笑容……
她的春天,又回來了……
天濛濛亮,兩匹馬差不多奔出了百里之外,此時天際微微露出一抹魚肚白,星光退到了雲層後面,沙丘的輪廓漸漸清晰,清涼的風帶著沙漠特有的氣息輕輕吹來。
終於勒韁停馬的時候,最少最少,他們已全力急馳了三個多時辰。浣春覺得自己似乎已同馬兒融為一體了,然而她感覺不出累,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再跑長些也沒關係。
仇無涯跳下馬,落地的時候踉蹌了一下。一旁的白牙看得清清楚楚,眉頭皺起,卻沒說話。接著他抱浣春下馬,用力時終忍不住悶哼一聲。這下連她也發現了。
「你受傷了嗎?」她有些擔心。
「沒事!」他的口氣、態度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落在她眼中,卻像是強忍著痛苦。
「他受傷了?」浣春轉向白牙,他應該會說實話吧。
「是……」瞄見無涯兇惡的眼神,白牙及時改正,「還好啦……雖然裡面還是破破爛爛的,但外面算是黏起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浣春不解。
白牙打了個哈哈,「沒關係沒關係,這傢伙一向命大福大,不必替他白費神。」
實際上,仇無涯上次受傷極重,休養時間又短,現在雖然自由行動無妨,但要太激烈活動就很成問題。不過既然他本人要在心上人面前做英雄,身為師兄自當全力配合。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半露在沙丘外的石崖,萬年風沙將堅硬的石壁雕鑿出一個深及數丈的洞窟,數叢荊棘和沙柳環繞著洞口,剛好形成一個絕佳的藏身之所。
砍枝劈木,兩個大男人手腳利落地生起一堆火。幹活的時候兩人都一言不發,浣春有許多話想說,無數問題要問,此時也只能在一旁靜靜看著。
氣氛有點不大對勁兒……
照理說,兩個生離死別,本以為今生無緣來世相見的情人會了面,就算方才身在險地什麼也來不及做,此時已經到達安全之地,不是應該相擁而泣,至少應該執手相看的嗎?而仇無涯卻板著一張臉,一言不發地幹活,對一旁的浣春瞧也不瞧一眼,這實在是……
如果願意,浣春可以是非常敏感的人,最初的興奮已經被疑惑與不安代替。發生什麼事了嗎?還是他又在因為放不下對大漢的仇恨而在跟自己鬧彆扭?
咳!
白牙乾咳一聲,這種怪異莫名的氣氛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是自己在旁所以讓這對情人沒辦法互訴衷腸嗎?
「我去找地方取水,順便弄些新鮮野味來吃。」他覺得識相一點比較好,「無涯,你要好好照顧人家啊。」
白牙剮離開得不見人影,仇無涯就把手上撥火的樹枝一扔,霍然轉身,瞪著浣春。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一個語氣兇惡,一個充滿疑惑。
「我先說!」仇無涯搶先開口。對他而言,忍耐那麼長時間已到了極限,「剛才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她站在一邊看他們劈柴生火有什麼不對嗎? 「什麼也沒幹啊……」她回答。
「什麼也沒幹!那你拿著刀子做什麼?好玩嗎?」
他是說他來救她的那個時候。浣春恍然,「我……我已經殺了薛克汗,反正是逃不了的,所以……所以就打算……」在他的目光下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自我了斷……」
「你是傻瓜啊?!」仇無涯爆發,「那個雜碎殺了就殺了,你幹嗎要陪他死?!你瘋了嗎?我是去救人的又不是想去抱一具屍體回來!」
「我怎麼會知道你來救我?」浣春不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啊!」
「你憑什麼以為我死了?我看起來像那麼沒用的男人嗎?好!就算我『死』了,你就可以去自殺嗎?!」
浣春能夠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她他身上散發的憤怒,但是,為什麼呢?她不明白。當時那種情況,他生還的可能性本就等於沒有啊,而且她手刃仇人,算為他報了仇,再自盡殉情(這的確是當時她心中惟一的念頭),有什麼錯嗎?他現在不是應該感動之極,抱著她喜極而泣嗎?為什麼反而像她欠了他天大的債一樣!她是為他才走到現在的啊!
不但不感動,還對她大吼大叫,這不知好歹的蠻子男人……浣春怒從心頭起,「我自不自盡又關你什麼事?我又沒有指望你能來救我!你憑什麼罵我!?」
仇無涯的氣勢一下於減弱不少,「是……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等那麼久,但是無論如何,你也不該去尋死!」
最後一句話,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出來。
眼前她就站在這裡,觸手可及,直到此時殘餘的恐懼與憤怒仍然盤踞在心頭。如果他晚到一步……如果她沒聽見他的喊聲……如果那一刀刺了下去……
如果他就那麼失去她,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也不會原諒她!
心裡某個地方刺痛了一下,那是遙遠的、關於過去的回憶。眼前的火光跳了一下,頭有些重,他用力眨眨眼。
可是浣春感受到的只是委屈,「你以為我很想死嗎?如果能夠活下去誰願意去死,但若你死了,與其一輩子活在那種痛苦裡,不如索性死掉乾淨!再說我殺了薛克汗,反正都是死路一條,難道還等匈奴人動手嗎?」
「你一個女人幹嗎做這種事!」他愈發氣急敗壞,「殺人、報仇這都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在那裡等我?我要是晚來一步你早就被當成活靶萬箭穿心了!」
強盜和蠻子不會和人講理,眼前的男人就是例子之一。
強盜是沒理,蠻子是不講。
所以仇無涯簡直就是不講理。
「不可理喻!」她下了斷言,賭氣轉過身背對他。
如果換一個人,換一種情況,她未必會如此生氣,但此時此刻,她幾乎要用性命為他復仇,居然還會被這樣指責。當然想深一層,他一定是太過擔心她,只是現在的浣春根本想不到那麼多。
愛情,本來就容易讓人變得失常。
「你才不可理喻!」仇無涯暴跳,特別是看見她竟然不理自己,衝過去拉她,「你們女人就會尋死,從來不為活著的人想想!你以為這樣死了我就會很高興嗎……」
浣春被他拉得手臂發疼,正要反駁,還來不及說什麼的時候,「撲通」一聲,胳臂上的大力忽然消失。
驚慌轉身,一眼看見的是仇無涯倒在地上,雙眼緊閉,毫無聲息。
用力過度,長途疲憊,強提精神,最後加上急火攻心——仇無涯,傷口進裂,內息崩潰,昏迷過去。
一手拎水袋一手提著兩隻野兔趕回來的白牙看見的,就是惶急萬分的安順公主與毫無知覺的暴躁師弟。
為什麼會弄到這個地步呢!白牙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為無涯止血,輸導真氣已耗掉他大半氣力,做完這些他也只剩喘息的分兒。本來應該好好休息恢復元氣……但看看一旁眼也不眨失魂落魄的浣春,他只有歎氣。
旁敲側擊,單刀直入,適當的猜測,合理的聯想……費了半天工夫才從她口中弄清楚事情緣由。白牙實在很想把這個師弟拖起來暴打一頓。有這麼對待心愛的女子的嗎?千辛萬苦不顧性命去救人到底為什麼呢?
「公主,你別同這小子計較,他不是故意的……」白牙強打精神,為昏過去的某個混蛋善後。
所謂善後,也不過是實話實說,比如無涯傷勢如何嚴重,如何不肯乖乖休養,如何堅持要早去救人,一路如何咬牙忍受傷痛,得知婚禮消息後如何焦急憤怒,如何要去殺人放火,如何拚命……
白牙的口才不見得多麼出色,但聽著的浣春眼睛卻濕了又濕。無涯如此不要命地去救自己,她怎麼可能不感動,只是有一件事卻始終不明白——她選擇自盡為什麼會讓他這麼憤怒呢?畢竟被及時攔下了嘛!
「這個呀……」白牙的眼光在天上地下打了幾轉,最後回到她身上,「你換過來想想,無淪自己如何,你總是希望無涯能夠平安活在世上對不對?他也是一樣啊。我看著這小子長大,可以這麼說,如果你有什麼不測,恐怕比他自己去死還讓他痛苦……咳咳,嗯,你明白了嗎?」
這種肉麻的話不是應該讓無涯自己去講嗎?白牙覺得自己刀槍不入的臉皮已經要紅到發燙了。
浣春的臉也微微發紅,「真的……只是因為這樣嗎?」她追問,總覺得白牙的神色似乎不是那麼自然,好像還有什麼內情沒說。
「這個……」白牙噎住,這位公主還真不好騙。
愣了一會兒,他突然說:「我雖然不想管閒事……」隨即又停下來,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圈子,「算了,當然我就是在管閒事,否則我也不會跟你說了——」
浣春全神貫注眼也不眨地看著他。
「無涯是我師弟,他的身世你已經知道了吧?」見她點點頭,他接著說,「據我所知,當年渠勒王被匈奴殺死時,王妃,也就是無涯的母親啦,其實已經被護送逃走了。本來她可以帶著無涯一起平安活下去的,但是她得知丈夫的頭顱被拿來示眾的消息後,這位王妃用自己隨身的短匕首自盡——就死在無涯面前。」
她臉色一白,「你是說……」
「就是這樣啦。」白牙聳一聳肩,「無涯從小立志復仇,但這件事他從來沒提過。師父和我是從當時在場的渠勒族人口中聽到的。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感受,但是昨夜看見你那個樣子……也許那段經歷對師弟多多少少還會有一些影響吧。」
浣春無語,白牙也不再多說,兩人一同沉默下來,眼光看向靜靜躺著的仇無涯,各懷心事。
仇無涯從深沉的夢裡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浣春那張充滿溫柔與憐惜的如花容顏。他皺了皺眉,聲音沙啞,「幹什麼這樣看著我,我又不是要死了……」
這男人難道永遠都不肯說句服軟的話嗎?都傷成這個樣子了,還改不了嘴硬的脾氣。
她又好氣又好笑,「你呀,傷勢這麼重還要逞強,想教我投成親就先做寡婦嗎?」
說到這個,仇無涯立刻想起昏倒前他還在跟她吵架,而且還沒吵出個結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惡狠狠地瞪她,「別想逃避問題!你自盡的事我可沒原諒……」
「我就知道!」她一下子摔開他的手,眼神毫不示弱地與他互瞪,「你還是放不下對漢朝的仇恨,所以為了一點小事就來怪我,罵我!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歡我!」
要自殺是「一點小事」嗎?不是真心喜歡她?不是真心他會連性命都不要趕去救她嗎?這女人究竟明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啊?而且他哪有罵她,頂多是聲音大了一點而已……
「我……」
「我就知道你說什麼從今以後寵我愛我都是假話,你只會記得我是漢朝公主,是你仇人的女兒!」
「浣春……」
「現在都這樣了,總有一天你會討厭我、恨我,把我一腳蹋開,說不定還要殺了我!」
「喂……」
她根本不容他插嘴,罪名已經山一樣扣下來, 「你這口是心非的大騙子!」
聲音哽咽,眼中有淚光浮動,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仇無涯徹底傻眼,這女人的性子怎麼好像大漠的風沙一樣說來就來變幻莫測啊? 「你……你到底怎樣才相信我是真心?」他無奈又苦惱地看著她淚光盈盈的秋水雙眸,不明白他們的話題是怎麼由「該不該自盡殉情」變成「他到底愛不愛她」上面來的。
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幾轉,撲簌簌滾落一串,擰疼了他的心。「除非你發誓,從此再不被舊時陰影糾纏,放開心胸遠離過去,我便信你。」
他若有所悟地看著她淚濕的雙頰,良久,伸臂攬她入懷,「我發誓。」
在他懷中,她淚落如雨,是心疼,也是甜蜜。
歎息一聲,他扳起她的臉,「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記住,活下去最重要。你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什麼情況,都再不隨便就想自盡呀殉情呀什麼的!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聽到了……」她抱緊他,這個男人,是將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還要重啊……
坐在石洞外,白牙摸了摸鼻子,小兩口兒你儂我儂,連累他在這裡吃風,他這個師兄做得還真是鞠躬盡瘁只差沒有死而後已了。
「到底還有多遠?」在中途歇息的時候,浣春問仇無涯,「我們好像走得比前幾日慢許多。」
自從那日之後,她與無涯之間再無隔閡,情意更深。浣春自幼長於深宮,教養嚴謹,即使心中愛他至深,之死靡他,但若要她在人前(也就是白牙面前)表露親密,仍然很為難。仇無涯則恰恰相反,年幼失親,長於荒漠,去掉他矢志復仇而顯得陰冷孤僻的外殼,骨子裡卻是一個率直奔放的大漠男兒。這兩人的相處分外有趣,一路行來,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說,白牙看戲看得津津有味。
仇無涯想早日趕回去見師父,倒不是因為有多大孝心,而是婚姻大事畢竟要有一位長輩主持才算名正言順。浣春雖不在乎這個,他卻不願意太草率而讓她受委屈。更重要的是,越早一日完事,他就可以越早一日甩掉師兄白牙,跟浣春雙宿雙棲神仙逍遙。
白牙想早日到達,一方面是因為總算可以把無涯這個最讓別人煩心的麻煩傢伙移交回去,省得自己天天為他勞心勞力還要受他白眼,另一方面卻是希望早一日趕到稚丹沙,瞧瞧從不肯給自己一個好臉色卻偏偏讓自己放不下的彩雲。
說起來兩人原因不同,目標卻是有志一同地要甩掉對方。
但是真的快到家門口,至多還有半天行程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放慢速度。這和近鄉情怯沒什麼關係,實在是兩人都想起師尊閉關前的千叮萬囑。無涯私自去尋仇,而且是向漢朝公主一個無辜弱女子尋仇,就算結局圓滿,難保老頭子不會嘮嘮叨叨外加奇奇怪怪的懲罰處置。白牙也是一樣,無涯去尋仇,他是幫兇,做強盜也是左輔右弼,總而言之脫不了干係。
所以浣春好奇而問時,兩人對望一跟都無以為答。這些想法實在上不得檯面。
此時三人正坐在一片紅柳林裡休息,白牙煮了西域特有的奶茶。浣春慢慢地品嚐著那混雜奶香與腥騷氣息的特殊風味,他們既然不答,她也就不多問了,況且去見的是無涯的師父,她心裡多少有些緊張。
而無涯與白牙師兄弟卻是完全食不知味。
「無涯,我們早就說好了,師父出關後一切事情都由你頂著,與我無干!」白牙小聲對無涯說。
「師兄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一直同我在一起,如果說什麼都不知道你覺得師父會相信嗎?」
「相信不相信是師父的事,總而言之我才不要替你背黑鍋!」想了想白牙有了主意,「師弟,我看安順公主天姿國色又聰明伶俐,不如你求她去哄哄師父,說不定師父一高興就不跟你計較了,如何?」
「這個……你是要我去求浣春?不行不行!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做出這麼有損顏面的事!」
「你去向公主尋仇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你的丈夫氣概顏面問題?」白牙對他的借口嗤之以鼻。
「總之我不幹,太丟臉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算什麼丟臉。」白牙不以為然,「況且你在公主面前還有什麼威風可言?笑話!」
「你是什麼意思叫、心我……」仇無涯橫眉怒目。
「不要說廢話!要麼你自己出頭認罪,要麼請公主幫忙,你自己選吧!」
「……」
四隻眼惡狠狠對視片刻,仇無涯敗下陣來,本來也是自己理屈。
「浣春……我有點事要同你講……」心不甘情不願,仇無涯在師兄露骨的兇惡眼光監視下,嘟嘟嚷嚷開口說道。
再長的路總有到頭的時候,何況不過三五里,快馬片刻可到。仇無涯帶著浣春來到一片隱藏在數座石峰之間的小小綠洲,在沙漠裡這樣的綠洲星羅棋布,無疑這是最難被發現的那種。圍繞著一灣湖水樹立著百十頂雪白的帳篷,還有幾間木頭搭建的平頂小屋。很多穿著皮衣裘褐的渠勒男女忙碌地幹著手頭的活,一副熱鬧的生活景象。
看到仇無涯回來,大家一齊大聲歡呼起來,說的什麼浣春半點不懂,卻能聽出其中滿滿的喜悅之情。
「公主!」從一頂帳篷裡飛奔出一個女子,衝到她面前,「奴婢給公主請安……公主真的平安回來了……」竟喜極而泣。
「彩雲!」浣春也大喜過望,「原來你沒事!」
正當主僕兩人激動地淚眼盈盈時,一把蒼老而溫和的聲音傳人耳中,「安順公主,故人重逢,十六年別來無恙,可喜可賀。老夫有禮了。」
一個身材高瘦、白鬚如雪,看不出真實年紀到底有多老的老者漫步走出木屋,一身寬袍大袖的漢服點塵不染,對著她微微而笑。
浣春不由好奇地看著他,這位老人看起來有些面善,不過她從未見過他啊,怎麼會是故人?她下意識看看身旁,「你們怎麼了?」
冷汗一滴滴地從已化做木石狀的師兄弟身上滲出。
「……師父……」
「師父?」浣春嚇了一跳,這個看起來仙風道骨的漢人老者就是他們口中凶神惡煞般的師父?
「孽徒!」老者白眉聳動,中氣十足,「還不過來向為師請罪!」
「我們真的是故人啊,安順公主。」老者笑呵呵地說,一副慈眉善目的有德之相。
「為老不尊……」仇無涯只敢在肚子裡腹誹。師徒如父子,何況他剛剛同師兄一起被狠罵一頓,現在的樣子實在有點灰頭土臉。
可是她真的不曾見過他啊,浣春心中一動,莫非……「您到過宮裡?」她遲疑地問。
「早得多呢,」老者笑容不變,「老夫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襁褓裡的小嬰兒哪。啊!忘了自報名諱,老夫姓潭,上師下古……」
「潭天監!」浣春霍然起立。是他!真的是那個為自己批命,從而間接造就她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人嗎?!
天監?仇無涯與白牙齊刷刷看向自己的師尊。
「師父你什麼時候去當漢賊的官兒了?」仇無涯覺得自己的頭發暈,「騙人的吧……」
「為師本來就是漢人!」潭師古不滿地瞪徒弟一眼,敢在他面前漢賊漢賊地叫,「小孩子不要胡說八道!」
浣春呆在那裡,心情一時之間完全混亂,十六年的生活一一閃過眼前……
出生剛剛足月,就被送人暗無天日般的皇宮……在各種傾軋中掙扎求存的日子……聽到和親時那種冰冷的心情……太子皇兄無奈而懦弱的眼光……常樂郡主,冬兒,她那同父同母卻無緣的妹妹……和親送行時十六年中僅有的匆匆一面……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這位潭天監!
「浣春!浣春!」仇無涯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大為驚慌,「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沒什麼。」她回過神來,深深看了一眼潭師古,露出一個苦澀之極的笑容,「潭天監,您當年的預言似乎一一應驗了呢,這一次的西域之行果然是我的大劫。」
「大劫之後便是重生啊。」潭師古收起笑容,別有含義地看了一眼她的手。浣春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方才不自覺抓住仇無涯的手。她的臉倏忽一紅,便想掙脫,卻被無涯反手握住,用力攥緊,一邊示威地向師父揚了揚下巴。
噗嗤!這是白牙在偷笑。
劍一般尖銳的憤怒眼光射來,彩雲臉色發青,這蠻子居然敢輕薄她的公主!
潭師古強忍住笑意,無涯這小子的霸道一點也沒改嘛,只是對浣春,有些話仍要交代明白。
「轉眼就是十六年了呢,」他不無感慨,「你入宮之後,老夫便向皇上請辭雲遊天下,就在臨走的前一晚,你的父母,就是河間王夫婦,特意到京中的家裡來求我,為的就是你十六年後的大劫。」
「河間王?父母?……」浣春喃喃念道,這些稱謂在她的生命中從來只是些名詞而已。
潭師古敏銳地看她一眼,接著道:「你爹娘說:既然你十六歲有大劫,必須遇貴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們求老夫的,就是幫忙把那個『貴人』找到。老實說這實在有些強人所難,因為老夫一向只管批命而不管解禍,但河間王與王妃苦苦哀求,其愛女之情且令人感動,於是老夫就答應下來。現在呢,總算功德圓滿,把你的貴人送到你面前了。」一拍無涯的肩膀,「渾小子!為師果然是神機妙算啊!」
浣春與無涯雙雙愣住,他是她的命中貴人?怎麼聽起來有如兒戲一般不真實呢?
潭師古捋著頷下飄灑的白鬚,悠然道:「公主你的雙掌皆為斷紋,是大凶之命;且生辰為春分之日,春分者,乃乍暖還寒之象,生死各半。而無涯則是所謂『冥星照命』,克盡親人,偏偏與你的命格對沖,反而互相化解……這些說了你們也聽不懂,總而言之,他是你的貴人就對了!」
白牙從另一個角度提出抗議,「師父,現在你這麼說,那閉關之前幹嗎要讓我看好無涯?他如果不去鬧插不就碰不上公主?明知他會這麼做,你折騰我幹什麼?」
「那是你自己笨!」潭師古振振有詞,「為師叫你看好他,是叫你看著他不要把自己的小命玩掉,否則一個死人還成什麼貴人?其他的我可什麼也沒說。況且天機莫測,為師其實也沒有什麼把握啊。」
一口冤氣直衝頂門,白牙活活噎住。
「再說,若不是這樣,你能碰到彩雲丫頭?」早看出來自己這個大徒弟的眼睛老往人家身上瞟,潭師古故意補上一句,叫他徹底氣絕。
果然如願得到一個狠瞪……白牙啞口無言,只剩翻白眼。
「不必太在意這個,」潭師古看著浣春與無涯呆若木雞的樣子,笑了,「總之,你們兩情相悅就很好,其他的明不明白、知不知道都沒關係。」
師父分明是在拿他們做實驗的材料嘛!白牙這個時候覺得,比起師弟與小公主,自己還是比較幸運的那一個,不過日後一定要跟彩雲離老頭遠一點,切記!切記!
令人完全不知所措的所謂真相揭穿之後,接下來一整天浣春都是一種若有所思的樣子。仇無涯在她眼前打轉,她彷彿沒看到,理也不理,讓他徒然氣悶。直到現在,兩人坐在湖邊的月色下,望著一泓碧水發呆了快一個時辰,仇無涯還是沒聽她說一個字。
「喂……」他瞧了妯半天,實在忍不住了,「你到底……」
她突然轉過臉來看著他,眼光輕飄飄的,一字一字地說:「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可以被輕易丟棄的人……」
生平第一次,浣春說出了一直以為深埋心底,這輩子永遠都不會釋懷的心情。
仇無涯閉了嘴,在她身旁靜靜地聽著。
「為幾句毫無根據的所謂預言就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讓我一個人在深宮裡過了十六年,父皇母后都是別人的……我那時常常想,若是我有自己的孩子,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讓他離開我,但願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安順公主……後來與匈奴和親,叫了十六年的父皇只一句『天命如此』就下了定論……口口聲聲說要帶我逃走的太子皇兄,最後親自送我上路……河間王、王妃……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們當初的決定!我從來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曾為我做過哪些安排,原來,一直自以為是的是我……」
仇無涯能清楚感受到她的傷感,但一向不擅長安慰人的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半晌擠出一句:「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她的臉上現出一個苦笑,「我現在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災星呢。父王、母妃、太子皇兄都被我連累傷心;西域之行,我親手殺了薛克汗,想來兩國必將大亂,征戰若起,不知多少人會命喪疆場……還有你,自從遇見我,先是險些渴死在沙漠裡,又差點被我一刀刺死,最後碰上匈奴仇人,幾乎把命送掉……我想,我想我們若不在一起,會不會對你、對我都比較好?」幽幽一聲歎息。
「你胡說什麼!」仇無涯跳了起來衝口而出,「你一整天胡思亂想的就是在煩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啊!」
浣春抬起頭,月光下帶著淡淡哀愁的眼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朦朧。
她是認真的!
「你……」仇無涯很想暴跳如雷,但看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怒火又無處發洩,「你,你……」深呼吸了三次,他才得以完整地說出話來:「你這個笨蛋!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嗎?叫我不要被舊時的陰影糾纏,叫我放開心胸遠離過去,你自己呢?還不是被那一套天命之類的鬼話套住了出不來!到現在還想要離開我?你白癡嗎?」
他越罵越激動,低頭看見她的手,突然有了念頭,「從前的事我管不了,但我不是你的貴人嗎?你既然覺得自己的命太糟,那就由我來為你與天抗命吧!」
拉起她的手,斷紋清晰可見。
仇無涯拔刀,雪亮的刀光在月光下帶起一片閃亮。一咬牙,刀刃碰上浣春細嫩的掌心,劃過斷紋,鮮血隨之湧出。
「很痛嗎?」他粗聲問,又迅速在自己手心劃下兩刀。
掌心貼著掌心,鮮血奔流而下。
「這樣應該可以了吧!你不再是斷紋,什麼命都作不得數了,一切重新來過。」他看她,微笑,「我們的血流在一起,從今以後,你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們再不分開,老天要怎樣都由它好了!」
怔怔看著他,看著交融在一起的血的痕跡,眼中閃爍的,是淚光,彷徨浮動的心慢慢沉靜下來。他一直是這樣,無論她怎樣試探,他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最後一片冰也消融了,她的心中只有春風春雨,春光無限。
平生第一次,浣春覺得自己選擇了命運。
主動靠向他,緊緊抱住他,心中萬千話語都不必再說,這一刻,荊棘怒放,燦爛如霞……
「明年春天,我們一起回中原去,看看我父王母妃,還有冬兒妹妹……」
「嗯……」
一旁的草叢裡……
「彩雲姑娘,我都說無涯不會欺負你的公主的,你看,沒騙你吧,」
「哼!誰知道他是不是口是心非,我才不會讓公主再受騙上當呢!還有你,離我遠一點!」
白牙哀歎,為什麼無涯那臭小子都抱得美人歸了,他心上的姑娘還是半點好臉色都不肯給他啊……
「命運這個東西呀……」在自己的靜室裡看著星盤的老者微微笑了,「若不是人心,又有什麼作用呢?」
所以,真正改變的,是他們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