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塞上春 第四章
    她是被一陣疼痛驚醒的,

    睜開雙眼的那一瞬,只覺白花花的光從四面八方刺進眼簾。她本能地舉手捂住臉。過了好半天,她才能夠再次小心翼翼睜開眼。當黑霧散去後,眼中所見的只有一片熱力四射的陽光。她蜷縮在御輦的一角,車頂整個不知飛去哪裡,車廂破了近一半,陽光從裂開的地方毫無遮掩地射下來,正照在她身上,火辣辣地疼。她試著挪動身子,一陣刺痛立刻從腳踝傳來,讓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啊!”

    腳踝被翻倒的案幾砸中,腫了老高。她咬牙掙扎著推開顫巍巍掛了半扇的車窗,撲面而來的熱氣嗆得她幾乎窒息。

    什麼……也沒有。

    一片茫無邊際的黃沙,無草,無木,無人煙,只有一個又一個高高低低的沙丘延伸到天邊去。灼熱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氣息,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

    “……彩雲?”她小聲地呼喚著侍女。

    沒有人回答。

    浣春拼力推開車門,勉強爬下馬車,這才終於看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這是兩座低矮沙丘間的小小谷地,大半個車身已陷入沙中,車裡的物品散落得四處都是。兩匹駕車的馬倒斃在地,口鼻全是沙子,除此之外,只有她獨自面對蒼天烈日、衰草黃沙。

    受驚的馬車在風暴中一路狂奔,結果便將她拖到了這茫茫大荒,前無去路,後無來處。

    心一下子沉到冰窖裡,腳下一軟,再也站不住地跌倒在沙地上,手下卻突然一陣劇痛,像是按到一方硬硬的東西。她試著撥開黃沙,美麗的漆色露出一角端倪——她的綠綺!

    浣春飛快將掩蓋在琴上的沙撥開,用力一拽,古琴破沙而出。琴身除了幾許擦痕之外,竟是絲亳未損。欣喜萬分地將綠綺抱在懷中,貼在臉頰上,仿佛是於此生之絕境中握住了惟一可供依靠的浮木。

    欣喜過後,擺在眼前的是絲毫也沒有好轉的嚴峻處境。烈日當空,烤灼著大地,身下的沙熱得燙人,連一點點隱蔽的綠陰也沒有,更沒有水,沒有食物,沒有地圖——就算有她也不可能看懂,在這茫茫的沙漠裡,前後左右有何分別,東南西北一般無差,上天仿佛專門造出這樣一個人間地獄來凌虐萬物,荼毒生靈。

    “有人嗎?”她不抱希望地長長喊了一聲。

    回答她的是空曠中的沉默,仿佛連聲音也被黃沙吞沒,再無痕跡。

    那麼,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命運中的劫難就是這樣安排了她的結局嗎?

    明明是處在哭都哭不出的絕望中,她反倒輕輕地笑了,就這樣死去,也不是不好啊,渺渺茫茫,歸彼大荒,不該出生的人,死在該死的地方,或許也是種圓滿吧……

    只是……仍然有點遺憾,如果知道將會這麼輕易地踏上黃泉路,或許在離開長安的時候,不該對生下自己的爹娘那麼冷漠,承認這些年來,也曾思念過他們……一定要在無法挽回的剎那才願意面對,這種個性,連自己都覺得討厭……

    隔著衣服摸到懷中硬硬的匕首,真的到了最後的關頭,就用它來結束吧,渴死是很痛苦的,她喜歡美麗一點的死亡方式。

    還有就是……那個男人,把她害到落得這個樣子的罪魁禍首,對於他,浣春總覺得有些迷惑與不甘心。他應該不是那種善於偽裝的個性,為什麼卻能把自己騙得深信不疑?難道真是所謂大智若愚?

    真是恥辱啊,居然被那種頭腦簡單又粗魯的家伙給騙了!不知他現在是不是也在某個荒無人煙的絕地望天等死……但是和那人一樣的死法,總歸不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如果可能,她是想把他千刀萬剮再拿去喂狗的!她可沒有把別人的罪過背在自己身上的無聊道德感……

    對著自己皺皺眉,在死前還想討厭事算不算自虐?還是開心地等死比較好吧。將綠綺平放膝上,纖指勾挑,彈起一曲《海棠春晚》,歡快的琴聲打破了荒漠的孤寂。

    一曲將罷,灼熱的陽光已經讓她頭昏眼花汗如雨下,琴弦因酷熱而干澀,彈動時帶來麻麻的痛感,無意識地抬起頭,猛地看見離自己不遠處的沙丘間晃動著一個黑色的身影。即使視線迷蒙,她也能肯定——那絕對是一個人!  想也不想,她立刻高高地舉起手,拼命揮動,“喂……救人哪……”因干渴而嘶啞的嗓子以最大限度呼救。

    心頭鼓動著狂喜,仿佛身在絕境時突然漂來了一根稻草。那人果然向她走來,步履有些蹣跚,卻很快地接近她。

    當那人走得足夠近的時候,浣春興奮的呼喊一下子全變調了,“啊!”她睜大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狂亂地希望這是自己的錯覺,“不會吧……”老天不會跟她開這種惡劣的玩笑,眼前惟一的同伴,惟一的稻草,不會是那個害她的元凶該死的混蛋,不會是那個假世子真強盜——

    “沒想到你命還真硬,這樣都死不掉。”

    老天顯然沒聽見她的祈禱,一身狼狽滿面塵沙的男子雙臂抱胸,看著半坐於地神情呆滯的女子,咧開嘴現出森白的牙,露出一個可稱猙獰的笑容。

    噩夢成真!

    “不!”尖叫一聲,她奮力爬起來,扭身就逃,頤不得什麼公主氣質皇家風度,只一個念頭——逃!逃開這個可惡可怕的沙漠盜魁,落在這人手上,只怕還不如死在無邊的沙漠裡來得痛快!

    剛邁出一步,受傷的左腳猛地一陣鑽心的痛,身子向前跌出,又撲倒在地,手肘擦出一片火辣辣的傷痕。

    他冷笑著看她的狼狽,毫無援手之意,也不攔阻,像是貓兒盯住徒勞掙扎的耗子,料定無論如何也逃不脫自己掌心。

    細嫩的肌膚摩擦著粗糙的沙地,很快泛紅充血,她不管不顧,左手拖著愛琴綠綺,右手撐地向前爬,一心一意想要逃開。

    他皺眉,看著她如雪的肌膚被這般虐待,不知怎地心頭突然很不舒服,“我現在還不想殺你,用不著嚇成這樣。”

    她聽如不聞,當他放屁。

    這白癡女人,他都說了暫時不會殺她,她還逃個什麼勁兒!再說,她以為這樣爬能快得過他兩條腿嗎?嘖,真是——蠢哪!

    懶得再看她像沒頭蒼蠅般驚慌地逃跑,索性趕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腿,“你真以為能跑得掉……唔!”他悶哼一聲,胸口上吃了一記飛踢,雖然算不得疼痛,卻惹出了心火,握住她小腿的手用力一拽——

    “啊!”纖細的身子硬是被拖得幾乎是摔進他懷裡,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思,年輕的盜賊首領毫不費力地鉗制住獵物的掙扎。早知道,對付這個蠢女人,力量就是最好的辦法。

    她狠命捶打著他的手臂、肩膀,心跳紊亂,呼吸急促,喉嚨干渴,頭昏眼花,全身上下都在叫囂著逃、逃!手上卻越來越沒力。

    他鉗住她的雙臂,一使勁,幾乎把她嬌小的身軀提了起來,“我不是說了暫時不會殺你嗎?”

    她會信他才有鬼!手臂動不了,她雙腿也沒閒著,用力踢向他的要害。

    “啊……”

    慘叫的是加害者,本就已經扭傷紅腫的左腳踝,還沒觸到敵人就先自己造反了,無預警的疼痛像爆開的煙火,一瞬間襲遭全身,意識仿佛接受不了這樣巨大的沖擊,自行選擇了逃避。她的眼前迅速黑了下來,完全不甘願地倒人他懷中……

    再次醒來時,天還是那片天,地還是那塊地。

    唇上濕潤著,喉嚨尚存清涼的余韻,她想那是水,卻不明白為什麼,頭腦還是鈍鈍的。

    “漢人女子都像你這麼白癡嗎?”記憶中陰魂不散的聲音又在身旁響起,冷冷地,像細細的冰針刺人她的意識,一下子讓她記起昏倒前的一切。

    “你——”猛地坐起身,睜大跟睛瞪著這邪氣十足的男人,“你沒殺我?”

    廢話!這女人果然白癡! “你不知道自己腳受傷了嗎?居然還敢踢人,疼死活該!”他也同樣瞪回去,語氣雖惡毒,卻藏著一絲安心。總算……她還活著,沒有被那場風暴淹沒……他可不是心軟!絕對不是!只不過不想讓她死得那麼痛快而已,就是這樣!

    她不由自主看向腳躁,那裡密密地纏著一圈圈黑色布條,將傷處固定住,顯而易見不是她自己動的手。

    對於他的這番舉動,她只覺不可思議。騙了她一路,口口聲聲說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強盜頭子,抓到她之後居然沒有一刀砍了,反而費勁替她包扎傷腳,喂水救醒她……這像是一個仇人會干的事嗎?

    “你……你有沒有看見彩雲?”她心裡燃起一絲希望,既然他救了她,或許也同樣救了彩雲……

    “你的侍女?”他皺皺眉,“好像從馬車上摔下來,看她自己命大不大了。”

    她心一沉,還是害了那孩子啊,當初真應該硬下心將她留在長安的……

    “起來!”他冷聲說。

    “做什麼?”她向後縮了縮,警惕地問。即使不殺她,這男人似乎也沒安好心。

    “你難道想就這麼等死?”他抱胸冷笑,“去找綠洲還有活命的希望,我可不想陪你死在這裡。”

    “你……要帶上我?”她吃了一驚,即使沒有任何沙漠生活的經驗,她也知道在缺水缺食的情況下徒步行走有多麼耗費體力,更別說還要拖著一個受傷的弱女子了。一般人不是會干脆一刀殺了免得累贅嗎?何況他口口聲聲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為什麼不殺我?你不是非常恨我嗎?”

    “我高興。”他的聲音還是沒有溫度,看她一眼,忽然道:“若是路上缺水,喝你的血也能撐幾日。”

    浣春打了一個寒戰,那男人的眼神絕不像是開玩笑。

    她看一眼男人冰冷清澈的眼睛,不甘心地問:“如果我逃呢?”

    “像你這樣的笨蛋,沒人管,在沙漠裡半天就可以死了。”他的言語中全是不屑。

    浣春啞口無言。

    “我們要走到哪裡去?”她換了個實際的問題,“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

    “這片沙漠我比你熟悉。”他斜看她一眼,“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綠洲。”

    “要走多遠?”在這種沙漠裡用兩條腿走路,她不相信能撐到活著看見綠洲。

    “騎馬要走一天。”

    一天?聽起來還好。她重新有了點希望,費力支撐著站了起來。

    他走到快散架的馬車旁,在散亂的物品中挑揀,選了一條黃色的薄毯,一個小銅碗,和一把鑄有精美花紋的銅壺,撕下華蓋上的布幔包在頭上,用毯子將碗和壺卷裹著捆扎起來,甩上肩,走回來。“走吧。”

    她打起精神,抱著琴蹣踞地上路。走出兩步,卻見他動也不動,雙手抱胸皺眉看她。

    “怎麼?”她不解。

    “你還要帶著這破木頭?”他的眼光仿佛在看一個白癡,“自己都走不好了,還有力氣抱著它?何況這一路上缺的是水是肉,不是木頭!”

    她當然知道,可是綠綺對她的意義早已超過了普通的樂器,她寧可同它一起埋身大漠也不能棄之不顧。“我……我一定得帶上綠綺,你放心,我可以走得動的!”

    他冷冷地看著她求懇的眼,沒有說話。她的心仿佛被揪緊,連氣也微微發喘,卻沒有移開眼睛。或許他不會那麼惡劣、那麼殘忍,他該是還有一點憐憫心的……

    “隨你吧。”他聳了聳肩,懶得再理會她的不自量力,心裡倒是有點佩服她的勇氣。

    荒漠中夜間酷寒日間酷熱,再加上烈日、風沙,缺乏食水,路途不熟,還得時刻留意著毒蛇、猛獸、流沙……路途的艱苦是浣春根本想象不到的。這一路行來,雖身處大漠,諸多不便,卻行有車馬代步,宿有侍女照料的浣春終於親身體會到了塞外荒漠的可怕。

    明明還只是春天,沙漠中的烈日卻烤灼得令人感覺像浴著火,汗水一個勁兒地從全身滲出。腳下軟綿綿的,傷腳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疼。手中抱著的綠綺前所未有地沉重。多麼奇怪,往日在宮中的時候,她可是曾經手抱古琴翩然舞於銅鼓之上的,那時輕盈如羽毛的身體如今卻像灌了鉛般,乏力而僵硬。

    最難耐的不是疼痛,而是干渴。

    掉得幾乎散架的御輦上奉就沒有備水,裝著專為公主解暑的梅湯和涼茶的陶罐打了個粉碎,連盛著葡萄酒的皮囊也不知落在了哪裡。所以,她除了一張琴竟是身無長物。

    越是走路,越是疼痛;越是疼痛,越是冷汗直冒;越是流汗,越是口渴。喉嚨裡盡是濃濃的苦味,舌頭幾乎粘在了上顎,嘴唇更是干得刺痛,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一陣一陣發黑。

    她咬緊牙,幾乎是閉著眼睛挪動腳步,意識快要游離於身體之外了……

    “砰!”前額撞到了什麼硬物,她茫然抬起頭。對上了他慍怒的眼。

    他直直地看著她,美麗不可方物的臉已經被風沙弄髒,烏黑的秀發凌亂地被汗水貼在額前,曾經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公土如今變得淒慘而狼狽,這應該就是他樂於看到的不是嗎?可是心頭卻有點莫名的不舒服。

    “休息一下。”他意外地聽到自己的嘴巴裡吐出這樣的話。

    她慢慢地坐倒,把臉埋進裙子裡,避開毒辣的太陽。在這光禿禿的沙漠上,連草都少見,更別說能遮擋陽光的綠陰了。

    “喂!”耳邊響起他不耐煩的叫聲,浣春抬頭,看見眼前伸著一只淺褐色的手,手上還有一只小皮袋。

    “什麼?”她的腦子反應不過來,眼前更黑了。

    “水!”他惱怒地盯著她白慘慘灰暗暗的臉色,覺得自己的心腸變軟了。真是,他可是要好好折磨這女人一番的呀,現在又在做什麼!

    “不想喝正好!”見她遲遲不接,他惱怒更甚,一把就要收回去。

    她好像才醒過來,慌忙抓住他的手,“我喝……”

    “只能喝一口。”他的聲音低啞,比沙地更干。

    她接過皮袋,就著唇迫不及待地大大灌了一口清水,只覺有一股動物身上的騷味直沖喉嚨,惡心感翻江倒海,竟再也喝不下第二口。

    他一把奪過水袋,瞪了她一眼,又珍而重之地藏進胸口,“走!”

    於是,他們又繼續在酷熱的沙地上艱難地跋涉。

    那一天,她一共只喝了三口水。

    直到太陽快要落在沙丘那一面時,他們才停下腳步:兩人選擇在一塊大石後安身,他將薄毯裹在身上,半躺下來,浣春遠遠坐在石頭的一角,望著天邊出神。

    落日及余暉都消失很快,一會兒蒼穹滿星斗。沙漠之夜,若沒有風暴則別有一種美態。沙丘有如新月彎彎,有如珠鏈漣漣,沙漠裡的石頭也千奇百怪,掏空了穿了洞一般玲瓏剔透。

    浣春的眼睛卻看不到這些,她只覺得身體像散了架的馬車,每一分每一寸都在叫囂著疼痛。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腳走這麼長的路,雖然她知道他已經盡量放慢了速度,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嬌嫩身體仍然承受不了這樣的折磨。

    她真的能夠走到綠洲嗎?浣春對自己體力的信心比沙漠的雨水還要少,或許明天她就會倒斃在漫漫路途中了……那樣的死亡讓她想來就發抖。還有那個強盜頭子,若是水喝完了,他大概真會毫不猶豫地割開自己的喉嚨解渴吧……

    抱住綠綺,習慣性地輕輕撥動,三兩聲凌亂的琮玲微微飄了開去,當然也落入了石頭那一側他的耳中。他皺了皺眉,那女人,走了一天的路,明明連站都站不穩了,還有精神彈她的破木頭嗎?嘖,看來明天應該再走遠一點。胡亂想著,琴聲漸漸變得順滑起來了,流水一般漫過耳際。琴下飄出來的音樂有沙漠夜晚平靜安寧的特殊情調,和這裡的黑暗、星光及寂寞的沙漠渾成一體。他靜靜聽著,忽然懶得阻止了,好像也不是很難聽嘛……

    原因當然完全來自環境因素,他想。沙漠、星星、黑夜,就已夠得上稱為天籟了,才不關那女人琴藝的好壞……

    明天要走得更久一點才行,這些水恐怕支撐不到綠洲,到時就殺了她……他想著,慢慢閉上眼睛。

    微風從沙漠中吹來,很微弱的風,但是冷得厲害,風到之處溫暖立刻消失。其實不能稱之為風,只是空氣在移動?又一陣風來的時候,她全身起了顫抖,緊緊用雙臂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白天的灼熱全化做夜晚的酷寒,身上華貴的綢緞卻連半點保暖的作用也沒有。前些日都住在溫暖的帳篷裡,鋪著毛氈蓋著皮裘,夜晚還生了炭爐,絲毫感覺不出沙漠的寒冷,今夜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針扎一般的痛苦。

    那個男人不會冷嗎?她盯著黑暗裡一動不動的那個影子,幾乎要嫉妒起他來了。白日裡看來薄薄的一張毯子,現在卻比貂皮更令人渴慕、她輕手輕腳挪近他身邊,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仿佛這樣就可以分享到些微溫暖。閉上眼睛縮緊身體,她的自尊心阻止她靠得更近。

    她不知道沙漠的晚上會冷到什麼程度,鼻尖反正越來越冷。天上有一顆星正好垂直懸掛在她的上空,她模糊在想它會不會掉下來,掉下來又會不會壓到她。突然她張開眼,一大堆星星展現眼前天上,沙地很硬,身體不太聽使喚,空氣又冷又干,每一次呼吸都帶來一陣刺痛。干渴的痛苦現在換成了饑餓,胃裡隱隱紐絞著疼。身上更冷了,她盡量咬緊牙,還是克制不住齒關打顫的細微聲響,身體不自覺地又向他那邊挨了挨。

    “很冷?”黑暗中,身邊響起了低沉的問話,同樣不含溫度。

    “啊……”她吃了一驚,看見他炯炯的眸光,“你沒睡著?”

    他低聲嗤笑了一下,在沙漠裡,即使睡覺也要睜著一只眼睛的。她以為他真會放心地任一個敵人在身邊而呼呼大睡嗎?

    “過來。”他掀開毯子,向她張開手臂,意思很明顯。

    她聽見了,卻聽不出他的用心。他是想羞辱她,還是突然發了善心,亦或是怕她凍死就少了折磨的樂趣?  

    只遲疑了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冷下來,“你抱著你的名節凍死好了。”

    他說的沒錯,沙漠裡惟一的法則就是生存,禮教之防在這裡只是笑話。

    她乖乖將身體移進他懷裡。毯子又裹緊了,體溫交換著取暖,身邊有強烈的男人的氣息,她的臉一定又發紅了,卻莫名只覺得心安,寧定平和,漸漸地合了眼睛。

    身體溫暖了,饑餓卻更加猖狂,這時候睡覺是忽略饑餓最好的方法,可身旁的男人顯然不打算讓她好眠。“你的名字?”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這樣依偎在一起,依靠彼此的身體取暖的兩個人,卻相互連姓名也不知道,實在是件很怪異尷尬的事。然而,他怎麼會有興趣知道她的名字?他不是只要知道她是他的仇人就夠了嗎?反正,他遲早要殺了她的……

    “浣春。”

    她還是回答了。除了親人,這個名字應該只能夠讓她未來的丈夫知道,不過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們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一切規矩禮教都成了廢話。

    “你呢?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到現在這個時候也沒必要隱瞞了吧?”

    他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浣春以為他不會開門了的時候——

    “……無涯。”他低低地說,聲音有些含混。

    “什麼?”

    “我的名字叫無涯。”他看著她,眼神幽深而冷,“仇無涯。”

    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不知是因為他的眼光,還是因為這個不祥而血腥的名字。

    “你不是渠勒人嗎?為什麼會叫這個漢名?”她疑惑地問。

    “我自己取的,”他淡淡說,“為的是讓自己永遠記住渠勒的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如果真有那樣深的恨意,只要了自己這條性命就能夠讓他心滿意足了嗎?還是說……

    “你搶了我又如何呢?”她垂下眼,聲音輕飄飄的,不著一絲重量,“以為漢朝皇帝會為一個送去和親的公主的死活而傷心嗎?”

    “太小看自己的價值了,和親公主沒有及時送到匈奴手裡,你以為右賢王會善罷甘休嗎?他必定會向漢朝皇帝要人,而護送你和親的漢軍又明明是把你交給了‘匈奴’世子,自然矢口否認,兩邊都各自懷疑是對方弄鬼。薛克汗早有想要攻打漢朝的野心,這無疑是個最好的借口,到時……哼,就有得狗咬狗的好戲看了!”

    難怪他肯輕易放走黎熵!這男人早就計劃好了一切,這樣的苦心孤詣真是可怕!

    “就算是漢朝皇帝和匈奴人害死了你的親族,可這跟漢人百姓無關啊!若是兩國開戰,不知有多少士兵與百姓會血流成河!你難道連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她憤怒地低叫。

    “漢人的血是血,渠勒人的血就不是血嗎?”他一點也不為她的憤怒所動,“既然渠勒人已經流了那麼多血,那麼再多加幾滴漢人的血又算得了什麼!在這片沙漠裡,誰夠狠誰就可以活下去!”

    冷硬的聲音昭示著仇無涯復仇之心的堅決,浣春知道她不可能說服這樣一個被滿腔恨意占據了所有思想的男子。

    微微側著頭看仇無涯,星光掩映下一張皎潔晶瑩的臉,浣春烏黑雙眼裡魅影重重,手指在懷裡緊緊握住了那只冷硬的匕首。

    也只好賭一賭了。或者到最後,不是這男人殺了她,而是她殺了這男人。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是沙漠生存法則,他說的。

    醒來時,太陽已躍起在沙丘之上。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什麼地方可以使人精神更好,肚子更餓——在干燥、清涼、新鮮的空氣中睡好起來,卻沒有水和食物。

    仇無涯收起了毯子,遞給她一小塊干肉,“吃了就快走。”

    她嘗不出那是什麼肉,只覺奇硬無比,嘴裡像在嚼木頭,連牙根都發酸了,它也幾乎不曾軟化,只能草草囫圇吞下。

    水也仍然只是一口,不過騷味輕了不少,水流過喉嚨居然泛起甜絲絲感覺。她很費了毅力才抑制住多喝一口的欲望,將水袋還給仇無涯。

    只要還有水,仇無涯就不會殺她。綠洲就在前面,再走一天就能到了,那裡有足夠的水,為此必須先忍耐……她明白,或者說,是希望。

    這次路上他們碰到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荊棘沙柳,枯黃得毫無生氣。仇無涯用彎刀在它們身上砍出些特殊的記號,她看著,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當然她更不會知道,此刻,遠在百裡之外,有一個可憐的倒霉師兄正跳著腳在帳篷裡打轉,一邊哀歎自己拜師不慎遇人不淑,一邊對著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合十祈禱:“彩雲姑娘,求求你快點醒過來吧,若是師父知道我沒有看好無涯那個混蛋,讓他傷了你這個無辜的人,在下我的日子就難過了……”

    求了一會,男子又沖出帳篷,對著外面的手下猙獰地喊道:“去去去!都去給我找人!要是在師父出關之前還找不到無涯和公主,我就……要你們好看!”

    這一天傍晚他們停下來宿營的時候,食水減少了三分之一,小小的水囊已經癟下去一截。

    “我們到底還要走多久?”她幾乎是一頭栽倒在地,呻吟地問。

    他看了她一眼,“大概四天吧,”

    她猛地坐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瞪他,“你……你明明說只要走一天的路程就會到綠洲!”

    “我說的是‘騎馬’要走一天。”他雙手抱胸,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錯,“如果是我獨自走得兩天,而拖著你,走上十天半月也不算稀奇。”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想要殺人。

    夜晚依偎著入眠的時候,她想,他們或許是世上惟一彼此憎恨卻還要互相尋求溫暖的敵人吧……

    第三天,飲用加上蒸發,水更少了。

    快天黑的時候,他們走到一處有一棵枯死的紅柳的谷地。仇無涯望著那棵扭曲干枯仍挺立不倒的樹,緊繃的神情終於透出點輕松,“這裡有一處地下水脈,掘地兩尺就會有少量泉水湧出。

    聽起來好像是神話啊,她將信將疑,但見他拔出彎刀開始挖掘,少不得也找了根枯枝勉力上前幫忙。

    可是直挖了四尺,沙子仍是干的,連水的影子也沒有。

    仇無涯的臉色變得極度難看,他知道,沙漠裡的水脈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看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好。

    探手入懷,摸了摸水囊,仇無涯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

    他是不是瘋了,居然為了切齒痛恨的仇人之女而把自己逼到了這種絕境。而且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提不起殺她的念頭,滿腦子想著的都是怎麼讓她活下去。

    或許因為,她堅持與琴共存亡勇氣令他驚奇,也或許因為,她從不肯向他哀求的尊嚴令他欣賞,還可能因為……他沒有再往下想。

    看一眼又渴又餓、又困又累,倚著枯柳委頓不堪的女子,仇無涯對自己的莫名心軟下了結論——

    他的確是瘋了!

    第四天,仍然沒有找到水脈。

    “看到這些沙漠裡的草木了嗎?為了節省水分,它們的葉片都是又少又小,緊貼著枝干生長。你若想在這種荒漠裡多活幾刻,最好也學它們一樣,少說少動,省些力氣。”他說。

    自從知道秘密水源消失了之後,不敢再讓身體裡剩下的水分被太陽蒸發成汗,仇無涯改變了趕路的時間,清晨一有光線就動身,太陽快升到頭頂時停下找沙丘或灌木叢休息,下午太陽西斜時又走上一段,天黑透時才宿營。

    “喝吧,一口。”與前幾天一樣,當她走得踉踉蹌蹌步履不穩的時候,水袋才遞到她眼前。說話的聲音是比昨日更低、更干了。

    她喝了一口猶帶著他體溫的水,只覺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水潤過干渴至極的喉嚨,佝倒進了赤紅的爐膛,“嗤”地冒了股煙便無影無蹤,依舊火燒火燎地疼著。她偷眼看向仇無涯,他背對著她,遠遠眺望天邊的雲,似乎根本沒有注意這裡。

    如果……如果能再喝一口……

    強烈的欲望燒灼著全身,她的手幾乎要顫抖著舉起水囊了,可是……她猛地咬住下唇,因干渴而變得極度脆弱的唇瓣一下子湧出了鮮血,手堅定地塞住丁水囊,“……還給你。”

    他回過身,眼光落在她染血的唇上,像要噴出火來,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也只退了一步。

    他的雙臂一下子擒住了她的身子,大掌牢牢固定住她的後頸,將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驚得完全呆住,反應過來之後才開始拼命地掙扎,卻絲毫也推不開他。

    曾經壓下的奇異感覺又再度泛起,心底有某種東西在冰下慢慢洇開,悄悄塌陷。

    他柔柔地吮吻著她的唇,舌尖細細摩挲著唇瓣,帶來微微的刺痛,輾轉著,不是她想的那樣情色,甚至不那麼霸道——如果不算他死抱著她的蠻力的話。

    良久,他放開她。

    “很好,”滿意地看著那因他的吮吻而濕潤的柔唇不再出血,他點點頭,“不能隨便浪費任何一滴血。”

    她呆呆地望著他,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太陽燒壞了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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