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仇無涯停下馬,在一處石崗背面紮下營帳。
那是從牧民的遺物裡取來的小牛皮帳篷,這是自從兩人迷失在沙漠以來,第一次不用仰對夜空人眠。
仇無涯熟練地架好帳篷,又一言不發地在帳篷前生起火,之後便爬上石崗,抱著彎刀,坐在清冷的夜風中怔怔出神。浣春則依著火堆,默然撥弄琴弦。
他又恨她了吧……
自從那場血腥後,他就再沒有正視過她。或許他也難以理清自己的矛盾,但她的直覺告訴她,那仇恨已然佔了上風,他終究忘不了她的身份……漢朝公主,匈奴右賢王的未婚妻,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角色。
她此時簡直要痛恨起仇無涯了,如果不能愛到底,為什麼當初一定要逼她承認對他有情?承認了,再失去,是加倍的痛啊……
我只騙人。而你,卻是連自己的心都騙!
他說得沒錯。不能騙自己不動心,就騙自己去相信能天長地久,從妻子一路想到兒女,騙得自己深信不疑。然而到此刻卻再也騙不下去了。
若他真的與她反目相向,那麼……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她抬起頭,看見仇無涯高挺的身影由夜色中一步步慢慢接近,手上的彎刀看在她眼中是如此剌日。
他是來殺她的嗎?在猶豫良久之後,他還是決定殺她為族人復仇嗎?
手探入懷中,將匕首掩入袖底,唇角的笑容,是決絕的。
他走進火光的圈子,眼神突然變得非常尖銳焦急,彎刀出鞘,猛地向她撲過來就在他撲來,身體只離她咫尺之時,她的手臂動了。
仇無涯踉蹌了一下,以刀尖支地,站住了。他的臉俯在她眼前,目光由迷惑轉為清醒,緊盯著她黑幽幽的眼睛。
「你……」一開口,有血絲從嘴角流下,他慘笑,「果然是最好的騙子,連感情都可以拿來騙人。」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將刺進小腹的匕首拔了出來,貼上自己的左胸,笑著說:「記住,你的匕首太短,要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斃命……」
說完,手一軟,他整個人撲倒在她懷中。
她抱住他,從他手裡拿走彎刀,然而,在那剎那問,她整個人僵硬了——
在彎刀刀尖上,有著一隻毒蠍,那高高翹起的尾椎和銳利的刺,證明它曾經威脅著她的性命。
原來,他根本不是要殺她,他是要救她啊……
震驚、恐懼、悔恨……種種情緒在腦中交織,最後化為最深最深的愛與感動。
她顫抖著捧起他的臉,眼中全然混亂,「你……你怎麼樣?無涯,你不要死……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懷疑你……無涯!」
他慢慢睜開眼,眼神有些渙散,微弱的聲音讓她必須貼在他唇邊才能聽清,「……你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走十里就是綠洲……」聲音漸漸消失了。他再度閉上眼睛,這次是任她再怎麼呼喚也喚不醒了。
「無涯!」
她搖他、喊他,淚水在臉上縱橫奔湧,可他依舊沒回應。
於是呼喚變成了痛哭,哭了片刻,她突然感到一絲不對勁。既然他說這匕首太短,又是剌在腹部,那麼他也未必會死,說不定只是昏迷。
慌張地將他放平,解開衣襟,傷口處早被鮮血濡濕。她用匕首將自己的白衣撕成一條條,緊緊裹住他冒血的傷口,纏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再也看不出滲透的血跡。
試了試仇無涯的鼻息,雖然急促,卻還是強而有力的,浣春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她真是傻!為什麼還要懷疑無涯呢?
在生死與共的這些日子,他也沒有捨棄她,甚至願意將生存的希望留給她,這還不足以讓她相信他對她的感情是多麼強烈、多麼不可動搖嗎?
或者,她只是不敢相信命運,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一份永恆的情感吧!
自幼,她的每一次相信,似乎都只帶來背叛;每一次付出,都只換來痛苦,於是她不再相信誰。
而仇無涯足唯一的例外。
他欺騙她、劫持她、威脅她,卻從不曾真正傷害她;他的強悍、他的野蠻、他的不羈、他的堅韌,完全不同於她在深宮中熟悉的那些溫文爾雅的男人。
他身上是最原始的生命力,吸引著已經在後宮裡被磨得麻木的她。
第一次,她的心開始感覺到溫熱。
然後,他把救命的水留給她,讓她在絕望中找到了光與熱。
人的心往往會在最脆弱的時刻淪陷,而心中的某道關卡,一旦邁過,便沒了退路。
所以她才分外無法忍受仇無涯的背叛,只有他,是絕對不能捨棄她的,或許無理,但她就是想要牢牢抓緊他,這是她這十六年來唯一的任性……
她靜靜看著仇無涯昏睡的臉,不覺癡了。
他在昏迷中仍極不安穩,不停地喃喃自語,她也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只可以感覺到他有著難言的心事。
可她卻沒辦法安慰他,也不明白他的心,只能在這樣漆黑孤寂的夜晚,緊緊摟著他火燙的身軀,聆聽他強悍、激烈而凌亂的呼吸。
如果可能,就讓他們這樣天長地久地相擁下去吧……
火光漸漸微弱下去,她丟了一把枯枝,看火苗瞬間恢復明亮。就在這時,她聽見了石崖另一邊傳來的馬嘶聲。
驚慌、焦躁、畏懼,兩匹馬不停地長嘶,一邊繞著圈子,奸像想脫離拴住它們的韁繩。
發生了什麼事?她疑惑地想起身察看,卻又放不下懷中的仇無涯。
一匹馬忽然立了起來,奮力一掙,馬韁脫落,跟著另一匹馬也扯脫了束縛,相繼跑遠了。她又急又氣,卻是毫無辦法。
追是追不上的,就算能追上,她又怎麼敢放昏迷的無涯一個人走開?萬一再有蠍子……無涯現在可是比她還要脆弱。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馬兒會突然狂性大發奔逃而去?它們到底發現了什麼?
滿心的疑惑不可解,她也只能再次抱緊無涯,小心餵他喝了幾口水,看著火光下他蒼白的臉,心頭又是羞愧,又是憐惜。
「無涯,你快點醒來吧……我……我真的喜歡你啊……」她把臉輕輕貼上他的額,淚水又悄然流下。
火光又微弱了下去,夜風吹來,身上一寒。浣春裹緊毯子,正想再添一把枯枝,拾眼,在不遠處的黑暗裡,竟出現了一對碧綠色的眸子,正幽幽地盯著他們
狼!是狼!
無涯曾經說過,沙漠裡最可怕的動物,是牧民與商旅的惡夢,就是這種成群結隊、凶殘無比的惡狼!
全身立時起了顫慄,要知道,以他們目前的處境,根本對付不了一群飢餓又凶狠的沙漠野狼。
即使平日的仇無涯,面對狼群也只能跨馬而逃,更何況現在他傷重昏迷。此時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這些日子以來,浣春不知經歷過多少危險,從無一刻如現在這般孤立無助、恐懼絕望。
她閉上眼,將仇無涯抱得更緊,心頭只是想著:總算可以死在一起了……
可過了半天,仍不見狼群動靜,她不由訝然睜眼,只見那雙綠眼近了些,仍是盯著他們,卻不撲上來。
再壯著膽子仔細觀察,四周似乎只有這麼一對狼眼——
那麼,不是狼群,只是一隻孤狼了?
不敢再看,她添了些枯枝在火堆上,火苗騰起時,只聽一聲低低的嚎叫,那狼轉身逃出幾丈,不敢靠近。
對啊!她怎麼忘了狼怕火,只要火堆不滅,狼便不敢來犯。浣春當下又連連添了幾把枯枝,將火生得旺旺的。
他們此時背靠石崗,前有火堆,只要枯枝足夠,便可捱到天明。那時,無涯也該清醒了,自然會想出辦法對付這隻狼。
浣春心下大定,便眼也不敢眨地盯著,生怕自己一個疏忽,讓火熄了。
時間一分一刻過去,她只覺從未有哪一夜如此夜一般漫長,一般難捱。遠遠地看著那雙可怕的綠眸,似乎正等著準備享受美食。
就這樣,每當火焰明亮些,狼就遠遠躲開;而每當火堆暗淡,它就逼近幾分,始終不肯放棄。
到了下半夜,浣春伸手去取枯枝添火時,突然發現枯枝已然告罄,只剩零星的四五枝!
若要保持火堆不滅,就必須再去取柴,可是她怎能離開仇無涯,離開火光的保護?只要一走進黑暗,迎接她的就會是尖牙利齒!
怎麼辦?怎麼辦!?
冷汗再度濕透衣背,她的眼睛急切地在身旁搜索著,尋找可以充當柴火的東西。
毯子……不行,若燒了毯子,無涯和她只怕都得凍僵;帳篷……不行,沒了帳篷,就連最後一步退路也沒有了。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突然,浣春的眼光落在身旁靜靜橫置的綠綺上。
還有這個……
浣春自嘲地笑了。原來,她也是個薄情的騙子,自以為愛上什麼就是永遠,其實在某個必要時刻,她也會捨棄曾經很重要的東西。綠綺,曾經陪伴她十年的朋友……即使在缺食斷水的絕境、也不肯丟下的寶貝啊……
即使再愛,也得捨棄。
因為對她來說,有比綠綺,有比自己的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她的無涯……
輕輕撫摩著綠綺,從長安一路帶到西域,又在沙漠中被風沙洗禮,琴身光滑的漆已然斑駁脫落了許多,然而它依舊美麗,依舊高貴古雅。
咬緊牙,浣春一把抽出仇無涯的彎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琴弦發出一聲清越的鳴響,斷開,刀在琴上砍出一條淺淺的裂紋,像一道淚痕。
有了第一刀,就再不手軟,浣春高高舉起彎刀,重重劈著,不管濺到臉上的木屑刺疼了皮膚,不管琴木的反震麻痛了手臂,哭著,砍著,一刀一刀將心愛的綠綺變成一堆木片,如同一刀一刀切碎了自己的心。
淚眼模糊中,她彷彿看到那個在海棠樹下撫琴,在潔白花辦下漫舞的安順公主,如琉璃鏡子一般,碎落。
再也回不去了,那個無思無憶、無喜無悲、無情無感的浣春不見了……
冬天已過,春天,卻還不知是否已然到來。
天色終於微透曙光,火堆微弱的光線,使孤狼遠遠趴在沙柳背後,懶洋洋地等待著機會。
綠綺燒得只剩下一堆灰燼,從此世間再無這具稀有名琴。仇無涯仍昏睡著,連續數日的勞累,缺水的虛弱,殺匈奴兵的體力消耗,再加上失血過多,鐵打的身體也支持不住。
望著懷中的他像孩子般純淨的睡容,浣春情不自禁地笑了。
這男人,真是膽大到什麼也不怕,偏偏,她就甘心讓自己沉溺在他毫不溫柔的愛中,永不言悔。
夜色退去,太陽升起來了,沙漠的酷熱很快又將降臨,浣春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歡日出。
野狼也從沙柳下站起身,慢慢逡巡著靠過來。
這時浣春才看清楚,那是一頭毛色發灰、身子極瘦,甚至還缺了一隻後腳的老狼。看起來必定是年邁傷殘,很久不曾吃東西了。
老狼吐著血紅的舌頭,一瘸一拐地繞著圈子,渾濁的眼珠帶著飢餓與貪婪,死盯著他們。火堆已經只剩下幾絲青煙,再也無法阻擋它的進攻。
浣春輕輕將懷裡的仇無涯放下,拔出匕首,護在他身前。只要這畜牲敢上前來,她絕對毫不手軟地殺了它!
老狼似乎也看出她的戒備,沒有走近,只是在他們身前一丈方圓來回定動,從口中滴下的涎水將地面都打濕了。
不敢分神地與狼互相盯著,握著匕首的手都出汗了,眼見時間慢慢耗過去,一夜不曾合眼的浣春,終於有些支撐不住,頭腦昏昏的,雙眼偶爾合上一下,又猛地睜開,只怕老狼趁機侵襲。
「你在幹什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渾身一震,猛然回頭,正對上仇無涯深沉發亮的黑眼睛。
「你醒了!?」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心裡只覺狂喜,連身後的惡狼都給忘了,
「天啊,我……我還以為你……」
「小心!」
她的話沒說完,只聽見仇無涯大喝一聲,迅捷無比地抽出彎刀,抬手擲了出去,然後就聽見嗷的一聲慘叫,浣春一回頭,就見那只瘸腳老狼被彎刀剌中,倒在離她不到三尺的地方。
「笨蛋!」仇無涯擲刀殺狼,又牽動了傷口,痛白了臉,還不忘要罵她,「明知道狼在身後還敢回頭,嫌命長嗎?」
鏘!匕首墜地,她撲過去,抱住他,萬分羞愧,「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有意要傷你……我以為,以為……你會殺我……」
他沒說話,也沒推開她,好半天,才歎口氣,「是我太大意……你也太狠心了」
她鼻子一酸,一夜的恐懼、擔心、後悔,都有了著落,眼淚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在他衣裳上。
「好了,好了,」他略微不自在地拍拍她,「我沒什麼事,你別哭了。」
她的眼淚一時收不住,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臉來,努力擠出個笑容。
還來不及說什麼,突然刮起一陣大風,天邊的烏雲迅速眾攏,遮住了方纔還光芒萬丈的太陽。仇無涯皺了皺眉,啞聲道:「是暴雨……扶我進帳篷。」
浣春急忙攙他起來,聽到他起身時的一記悶哼,心裡又是一刺。
將他扶進小小的帳篷,鋪好毯子,再扶他躺下,又連忙出去撿起他的彎刀進來。剛進帳篷,只聽啪地一聲,豆大的雨點已經如箭矢般從天上射了下來,「沙漠裡也會下暴雨嗎?」她拭淨彎刀,插回刀鞘裡,才有空問出自己的疑惑。
「會,只不過很少下罷了。若是在夏季,甚至會引發洪水,將人畜都捲走,並不會比沙暴好對付。」
浣春暗暗咋舌,一日前他們還幾乎渴死,現在卻要開始擔心洪水,沙漠當真是個變幻莫測的神秘之地。
所幸仇無涯選擇紮營的地方地勢較高,水積不起來。
仇無涯枕在她腿上,閉著眼睛,忽然說:「彈彈你的破木頭吧,雨聲太吵……」
她怔了怔,勉強笑道:「琴燒了……我唱個曲子給你聽好嗎?」
他一下子睜開眼,看了她好一會兒,眼中有詫異、有驚奇、有疑惑,最後好像是明白了什麼,點點頭,又閉上了眼。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歌聲婉轉,柔軟而纏綿,接下來卻漸漸熱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些都是她想要對他說卻說不出口的話,偷偷看他,他閉著眼,呼吸均勻,好像已經睡了。輕輕歎口氣,這一番告白也終歸是對牛彈琴。
有些埋怨,但是看到他蒼白的臉,柔情漸漸佔滿了整個心房,低下頭,輕輕在他的薄唇上偷了一個吻,又迅速抬起頭,臉頰不由得漲紅了。
跟他相處久了,自己好像也變得不知羞了。
伸手撥弄他額前的亂髮,小心地不驚醒他,只覺再也沒有比現在更溫馨甜蜜的一刻了,她情願就這樣坐在他身旁,坐一輩子,直到白頭。
睏倦襲來,迷迷糊糊地,她也閉上眼睡著了,任帳外雨聲如瀑……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一睜眼,就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眸子。
「你醒了?」他難得笑意盈盈地看著她,「睡得真熟,簡直就像隻豬。」
她臉一紅,想推開他,卻被他反手握住,「我作了一個夢、想不想知道是什麼夢?」
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夢見一隻笨笨的小烏龜,在我嘴上咬了一口,又縮回殼裡去。你說,我該怎麼報復她?」
浣春瞠目看著他。他原來根本沒睡著!這男人簡直是奸詐,譏笑她是豬,又將她比喻成烏龜,他——
來不及想太多,他的唇已經狠狠地覆上來,這一回可沒什麼客氣,直將她的唇親得微微紅腫,嬌艷欲滴,才肯放手。
他歪著頭笑,「我變個戲法給你瞧瞧。」
她被親得昏頭昏腦,聞言倒也起了好奇心,「什麼戲法?」
「我送你一個春天。」他握拳放在嘴邊輕輕一吹,又向外一揚,「哪,春天已經來了,你去看吧。」
浣春瞪著他一臉燦爛的笑容,半信半疑,他卻直推她,「去看呀!」
聽聲音,帳外雨已經停了,她起身,掀開帳篷往外一瞧,登時呆住。
僅僅一夜工夫,那一叢叢荊棘、一片片沙柳,竟然生出了綠葉,開出了花朵。
沙柳的花是粉紅色的,荊棘的花是艷艷的酒紅,還有仙人掌的花,是嫩嫩的淡白與鵝黃,整片沙漠一下子生機盎然,彷彿被施了巫術的仙境。
春天來得那麼突然,那麼不可思議,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漠就是這樣,只要有一場雨,就能從地獄變成仙境。」仇無涯掙扎著起來,走到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在她耳邊低低地說:「這些草木等這場雨等了一年,對於沙漠來說,這就是春天了。」
只要有一場雨,就是春天……
她癡癡地望著沙漠的春天,喃喃自語:「如果是這樣,春天不是太短暫了嗎?等到日出,一切又都成為泡影……如果不能長久,又何必苦苦強求……」
「說什麼傻話,」他聽見了,展眉而笑,「春天雖短,但若沒有春天,它們是不可能開花結果、繁衍生存的。這沙漠千百年來都是如此,有時甚至要等上兩、三年才有一個春天呢!你能見到這場雨真夠運氣。」
她低下頭,心中千折百回。或許,遇見無涯,也是她生命裡等待已久的春天。
荒蕪了十六年的心田,渴望的,也不過是一場雨,一場能讓她不顧一切綻放花蕾的雨。
「謝謝你,無涯,我好喜歡你送我的春天……就算很短,我也喜歡……」
「傻瓜,」他抱住她,不滿她以背相對,又將她轉過來,很正經地說:「別弄錯,我要給你的春天,放在這兒呢,是要長長久久的。」
他指著她的心口,眼睛在笑,偏又一臉正經的樣子,「你可要收奸,若弄丟就再沒第二個了。」
這個男人,他總是這樣,總是能用言語行動安定她彷徨懷疑的心,叫她怎麼能夠不愛他呢?
心頭的荊棘開花了,是的,春天在她心裡,她一定會小心收起,好好珍惜,永不讓它失落。
身在荒野總有諸多擔心。雖然仇無涯身上帶著傷,又沒有馬兒代步,兩人還是決定立刻上路。早一刻到綠洲,便早一刻擺脫缺水的陰影。
十里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一個有傷,一個要負責背帳篷與水囊,兩人仍是走了近一天。
日落時分,兩人來到一處綠洲。
沙漠的風勢大,因此地形也相當多變化。有些綠洲是暫時性的,今天可能綠意盎然,明天便狂沙掩埋;有些綠洲則因地點和天候的問題,可以常年存在,頂多只有枯水或盛水的區別。他們傍晚踏人的綠洲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因為地處偏僻,故並無人跡。
兩人顧不得一路勞累,各自撲在水邊,大口喝水,只覺涼沁沁甜絲絲,是從所未有的絕妙滋味。
喝完水,浣春散開頭髮,痛快地梳洗起來。
此時天色已漸黑,綠洲上除了仇無涯外並無他人,她將禮教規矩全數拋開,褪下外裳,只著單衣,坐在池水中,洗去一身風塵血漬,一邊哼起那日在仇無涯耳邊所唱的情詩。
唱了幾句,忽然想起他裝睡的事,正想要回頭找他,卻不見他的人影。
「無涯!無涯!」
綠洲就這麼大,池邊也都是些低矮的沙柳灌木,哪裡藏得住人?喊了半晌也不見他,浣春開始害怕了,急忙想要起身探看,卻不料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一個人影破水而出,正巧與浣春眼對眼、鼻對鼻地對著,兩人之間的距離,頂多只能放進一張薄絹。
水珠順著仇無涯刀刻般的線條滑落,不馴的黑眉一揚,看到浣春難得呆滯的反應,暗自偷笑,身子突地上前,吻住了她微啟的柔唇。
浣春呆了呆,暗暗揚起一抹微笑,兩手一推,將仇無涯再次推下水去。
「啊……」他慘叫不休,「我還沒親夠啊……」
「哈哈哈……」看到他在水中掙扎的滑稽樣子,浣春忍不住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俯在腿上喘息不已,一頭烏髮披拂下來,滴著晶瑩的水珠,在星光下如珍珠般耀眼奪目。
他從不知道一個女子美麗起來會如此驚人。心被蠱惑了,仇無涯游近,伸臂抱住她,熾熱的唇找到了她的,然後,纏綿地、溫柔地吻上她。
「總算看你真心笑一回……」唇齒纏綿中,他呢喃著,「以後再也不准笑得那麼虛偽,好像戴著面具一樣……」
她伸臂將他的唇拉回,要他專心。以後她自然只笑給他看,現在可不是教訓她的好時機……
在星光下,他們糾纏得難分難捨,直到兩人都快呼吸不過,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也不知是誰先笑出來,兩人都為自己的大膽豪放而笑在一起,而後又繼續吻起來……
夜色深沉時,他們躺在岸邊,分享著毯子與體溫。今夜星光燦爛,浣春不想睡在帳篷裡,拉他仰面而臥,自己則窩在他懷中,與他喁喁細語。
「你瞧,」她伸出手,又拉起他的手,並排舉在一起,一隻雪白,一隻黝黑;一隻纖細,一隻強壯,「真是很不同呢……」
「我的掌紋,叫作斷紋,漢人認為是大凶之命,克父母、克親人,所以我爹娘把我送進宮裡,再也沒有來看過我。你知道嗎?那時我才剛滿月呢!」
她唇角有些苦,「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在宮裡度過一生了,結果匈奴威脅要和親,疼了我十六年的父皇說:『天命如此』……」
抬眼看著他,她忽然笑了,「我知道父皇的心思,既然我是大凶之命,和親過去,說不定連右賢王也會被我剋死呢!你呀,真是不划算,讓我嫁給薛克汗,你的大仇不就報了嗎?現在可該後悔了吧……」
突然浣春手上傳來一陣劇痛,耳邊是仇無涯冷冷的聲音,「這麼一次一次試探我,有意思嗎?」
她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寒氣逼人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仇我要報,人我也要!這句話,我不會再說第二遍。你若是還要懷疑,就隨便你吧。」
淚水猛然湧出。他為什麼總是能看出她掩藏在心底的情緒?在他面前,她就好像初生的嬰兒,徹底暴露,一覽無遺。
是的,她是在試探他,若知道她命定的厄運,他還會愛她嗎?他不沒會後悔嗎?
「對不起……」她把頭埋進他懷裡,淚水傾洩在他胸口,「我只是害怕你也不要我……」抬起頭,她眼中波光閃閃,似有萬千星辰的倒影瀲濫其間,「你知道嗎?我是春分那天出生的,可是我從來就不知道春天是什麼樣子。」
她指著自己的胸口,輕輕地笑,「這裡,一直都是空的。有人對我好,有人對我壞,我全都沒分別。怎麼樣,都無所謂……」
他皺眉看她,臉色還是很難看。
「可是今後不會了,我把春天放在心裡,把你放在心裡,只有你一個……所以,你絕對絕對不准拋下我,不准離開我……」「傻瓜……」他終於歎氣,抱住她,「真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