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一陣疼痛驚醒的。
睜開雙眼的那一瞬,只覺光從四面八方刺進眼簾。她本能地舉手捂住臉。過了好半天,她才能夠再睜開眼。
當黑霧散去後,眼前所見的只有一片熱力四射的陽光。她蜷縮在鑾駕的一角,車頂不知飛去哪裡,陽光毫無遮掩地射下來,照在她身上。
她試著挪動身子,一陣剌痛立刻從腳踩傳來,讓她忍不住痛呼了一聲。
「啊!」
腳踝被東西砸中,腫得非常大。她咬牙推開了車窗……
什麼也沒有。
一片茫無邊際的黃沙,無草木、無人煙,只有高高低低的沙丘延伸到天邊。灼熱的空氣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氣息,整個世界彷佛都靜止了。
「彩雲?」她呼喚著侍女。
沒有人回答。
浣春推開車門,勉強爬下馬車,這才終於看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
這是兩座低矮沙丘問的小小谷地,大半個車身已陷入沙中,駕車的兩匹馬倒斃在地,口鼻全是沙子,除此之外,只有她獨自面對蒼天烈日、衰草黃沙。
心一下子沉到冰窖裡,浣春腳下一軟,再也站不住地跌倒在沙地上,突然,她的手摸到了某種硬硬的東西。她試著撥開黃沙,美麗的漆色露出一角端倪——她的綠綺!
浣春飛快將琴上的沙撥開,用力一拉,古琴破沙而出。她欣喜萬分地將綠綺抱在懷中,彷佛是於絕境中握住了唯一可供依靠的浮木。
欣喜過後,擺在眼前的是絲毫沒有好轉的嚴峻處境。
烈日當空,腳下的沙熱得燙人,連一點點隱蔽的綠蔭也沒有,更沒有水,在這茫茫沙漠裡,前後左右有何分別,上天彷佛專門造出這樣一們人間地獄來凌虐萬物,茶毒生靈。
「有人嗎?」她不抱希望地喊了聲。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難道她真的要死在這裡了?這就是她命運中的劫難?
明明是處在絕望中,浣春反倒笑了。就這樣死去,也不是不好,只是……仍然有點遺憾,如果知道會這麼輕易地踏上黃泉路,或許在離開長安的時候,不該對爹娘那麼冷漠。她承認這些年來,也曾思念過他們……
隔著衣服摸到懷中匕首。就用它來結束生命吧,渴死是很痛苦的,她喜歡美麗的死亡方式。
若說還有什麼厘不清的,就是……那個男人,把她害到落得這般地步的罪魁禍首。對於他,浣春總覺得有些迷惑與不甘心,他應該不是那種善於偽裝的個性,為什麼卻能把自己騙得深信不疑?
真是恥辱啊,居然被那種粗魯的家伙給騙了!不知他現在是不是也在某個荒無人煙的絕地望天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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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春突然對著自己皺了皺眉。在死前還想討厭的事,算不算自虐?還是開心地等死比較好吧!將綠綺平放膝上,纖指勾挑,彈起一曲「海棠春晚」,歡快的琴聲打破了荒漠的孤寂。
一曲將罷,灼熱的陽光已經讓浣春頭昏眼花,無意識地抬起頭,猛地看見不遠處的沙丘間隱約有個身影。即使視線迷蒙,她也能肯定——那絕對是一個人!
想也不想,她立刻高高地舉起手,拚命揮動,「救命哪……」因乾渴而嘶啞的嗓子以最大限度呼救。
那人果然向她走來,步履有些蹣珊,卻很快地接近她。
當那人走得足夠近的時候,浣春興奮的呼喊一下子全變調了……
「不會吧……」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狂亂地希望這是自己的錯覺。老天不會跟她開這種惡劣的玩笑,唯一的救星,不會是那個該死的混蛋,不會是那個假世子。
「沒想到你的命還真硬,這樣都死不掉。」
老天顯然沒聽見她的祈禱,一身滿面塵沙的男子雙臂抱胸,看著坐於地、神情呆滯的她,露出一個在浣春看來十分猙獰的笑容。
「不!」尖叫一聲,浣春奮力爬起來,轉身就逃,顧不得什麼公主氣質,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逃!逃開這個可惡的沙漠盜魁,落在這人手上,只怕還不如死在沙漠裡來得痛快!
但她剛邁出一步,受傷的左腳猛地一痛,身子向前跌出,又撲倒在地,手肘擦出一片火辣辣的傷痕。
他冷笑著看她,毫無伸出援手之意,像是貓盯住徒勞掙扎的耗子,料定她無法逃出自己的掌心。
細嫩的肌膚摩擦著粗糙的沙地,很快泛紅充血,但她不管,左手拖著愛琴,右手撐地向前爬,一心想要逃開他。
他皺眉,看著她如雪的肌膚被虐待成這樣,不知怎地,心頭突然很不舒服,
「我現在還不想殺你,用不著嚇成這樣。」
但浣春根本充耳不聞。
這白癡女人,他都說了暫時不會殺她,她還逃個什麼勁兒!再說,她以為這樣爬能快得過他兩條腿嗎?嘖,真是蠢哪!
懶得再看她像沒頭蒼蠅般地逃跑,索性趕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腿,「你真以為能跑得掉……唔!」
他悶哼一聲,胸口吃了一記飛踢,雖然算不上疼痛,卻也惹惱了他,握住她小腿的手用力一拉——
「啊!」
纖細的身子硬是扯進他懷裡。早知道對付這個蠢女人,力量就是最好的辦法。
浣春死命捶打著他的手臂、肩膀,她全身上下部在叫囂著逃、逃!但一雙手卻越來越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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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箝住她的雙臂,一使勁,幾乎把她嬌小的身軀提了起來,「我不是說了暫時不會殺你嗎?」
她會信他才有鬼!手臂動不了,但雙腿可以,浣春欲用力踢向他要害——
「啊……」
但最後慘叫的還是她,本就已經扭傷的左腳踝,還沒觸到敵人就先自己造反了,無預警的疼痛一瞬問襲遍全身,意識仿佛接受不了這樣巨大的沖擊,浣春的眼前迅速黑了下來,不甘願地倒人他懷中……
再次醒來時,天還是那片天,地還是那塊地。
唇上濕潤著,喉嚨尚存清涼的余韻,她想,那是水,卻不明白為什麼,頭還是暈暈的。
「漢人女子都像你這麼白癡嗎?」記憶中,陰魂不散的聲音又在身旁響起,冷冷地,像冰針刺人她的意識,一下子讓她記起昏倒前的一切。
「你——」浣春猛地坐起,睜大眼睛瞪著這邪氣十足的男人,「你沒殺我?」
這女人果然白癡!
「你不知道自己的腳受傷了嗎?居然還敢踢人,疼死活該!」他也同樣瞪回去,語氣雖惡毒,卻藏著一絲安心。
總算她還活著,沒有被那場沙暴淹沒……他可不是心軟!絕對不是!只不過不想讓她死得那麼痛快而已,就是這樣!
她不由自主看向腳踝,那裡纏著一圈圈黑色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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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他這番舉動,浣春只覺不可思議。口口聲聲說她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強盜頭子,居然沒有一刀砍了她,反而替她包扎傷腳,喂水救醒她……這像是一個仇人會干的事嗎?
「你……你有沒有看見彩雲?」她心裡燃起一絲希望,既然他救了她,或許也同樣救了彩雲。
「你的侍女?」他皺皺眉,「好像從馬車上摔下來,現在看她自己的命大不大了。」
她心一沉。還是害了人啊,當初真應該硬下心將她留在長安的……
「起來!」他冷聲說。
「做什麼?」她向後縮了縮,警惕地問。即使不殺她,這男人似乎也沒安好心。
「你難道想就這麼等死?」他抱胸冷笑,「去找綠洲還有活命的希望,我可不想陪你死在這裡。」
「你……要帶上我?」她吃了一驚,即使沒有任何經驗,她也知道在缺水缺食的情況下,徒步行走有多麼費體力,更別說還要拖著一個受傷的弱女子了。
「為什麼不殺我?你不是恨我嗎?」
「我高興。」他的聲音還是沒有溫度,看她一眼,忽然又道:「若是路上缺水,-你的血也能撐上幾日。」
浣春打了一個寒顫,那男人的眼神絕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看著男人冰冷清澈的眼睛,不甘心地問:「如果我逃呢?」
「像你這樣的笨蛋,沒人管,在沙漠裡半天就可以死了。」他的言語中全是不屑。
浣春啞口無言。
「我們要走到哪裡去?」她換了個實際的問題。
「這片沙漠我比你熟悉。」他看她一眼,「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綠洲。」
「要走多遠?」在沙漠裡用兩條腿走路,她不信她能撐到活著看見綠洲。
「騎馬要走一天。」
一天?聽起來還好。她重新有了希望,費力支撐著站了起來。
他走到馬車旁,在散亂的物品中挑揀,選了一條薄毯,一個小銅碗,和一把鑄有精美花紋的銅壺,撕下華蓋上的布幔包在頭上,用毯子將碗和壺卷裹著,甩上肩,走回來。
「走吧。」
她打起精神,抱著琴蹣跚地上路。走了兩步,卻見他動也不動,雙手抱胸皺眉看她。
「怎麼了?」她不解。
「你還要帶著這塊破木頭?」他的眼光彷佛在看一個白癡,「自己都走不動了,還有力氣抱著它?何況這一路上缺的是水,不是木頭!」
她當然知道,可是綠綺對她的意義早巳超過了普通樂器,她寧可與它一起埋身大漠,也不能棄之不顧。
「我……我一定得帶上綠綺,你放心,我走得動的!」
他冷冷地看著她求懇的眼,沒有說話。
她的心仿佛被揪緊,連呼吸也微窒,卻沒有-開眼睛。或許他不會那麼殘忍,他還有一點憐憫心的……
「隨你吧。」他聳了聳肩,懶得再理會她。
荒漠中日夜溫差大,再加上烈日、缺乏食水、路途不熟,還得時刻留意著毒蛇、猛獸、流沙……路途的艱苦是浣春根本想像不到的。
明明還是春天,沙漠中的烈日卻熾熱得令人感覺像浴著火,汗水一個勁兒地滲出。腳下軟綿綿的,傷腳每走一步都是鑽心的疼。手中抱著的綠綺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多奇怪,往日在宮中的時候,她可是曾經手抱古琴翩舞於銅鼓上,那時輕盈如羽毛的身體如今卻像灌了鉛般,乏力而僵硬。
最難耐的不是疼痛,而是乾渴。
馬車上本就沒有備水,裝著專為她解暑的侮湯和涼茶的陶罐碎了,連盛著葡萄酒的皮囊也不知落在哪裡。所以她除了一張琴,竟是身無長物。
越是走路,越是疼痛;越是疼痛,越是冷汗直冒;越是流汗,越是口渴。喉嚨裡淨是苦味,舌頭幾乎黏在了上顎,嘴唇更是乾得刺痛,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扭曲、發黑……
她幾乎是閉著眼睛挪動腳步,意識快要游離於身體之外了……
砰!前額撞到了什麼硬物,她茫然抬起頭,對上了他慍怒的眼。
他盯著她,美麗不可方物的臉已經被風沙弄髒,烏黑的秀發凌亂地被汗水貼在額前,曾經尊貴無比的公主如今變得淒慘,這應該是他樂於看到的啊,可是心頭卻有點莫名的不舒服。
「休息一下。」他意外地聽到自己的嘴巴裡吐出這樣的話。
她慢慢地坐倒,把臉埋進裙子裡,避開毒辣的太陽。在這光禿禿的沙漠上,連草都少見,更別說能遮擋陽光的綠蔭了。
「喂!」耳邊響起他不耐煩的叫聲,浣春抬頭,看見眼前有一只小皮囊。
「什麼?」她的腦子反應不過來,眼前更黑了。
「水!」他惱怒地盯著她慘白的臉色,覺得自己的心腸變軟了。
真是的,他應該要好好折磨這女人一番的呀,現在他又在做什麼!
「不喝正好!」見浣春遲遲不接,他的惱怒更甚,一把就要收回去。
她好像才醒過來,慌忙抓住他的手,「我喝……」
「只能喝一口。」他的聲音低啞,比沙地更乾。
她接過皮袋,迫下及待地大大灌了一口,只覺有一股動物身上的騷味直沖喉嚨,嘔心感翻江倒海,竟再也喝不下第二口。
他一把奪過水袋,瞪了她一眼,又藏進胸口,「走!」
於是,他們又繼續在酷熱的沙地上艱難地跋涉。
那一天,她一共只喝了三口水。
直到太陽快西下時,他們才停下腳步。
兩人選擇在一塊大石頭後安身,他將薄毯裹在身上,半躺下來,浣春坐在石頭的另一角,望著天邊出神。
落日余暉消失的很快,一會兒蒼穹便布滿星斗。沙漠的夜晚,若沒有風暴則別有一種美態。
但浣春卻無心欣賞美景,她只覺得渾身酸痛,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腳走這麼長的路,雖然她知道他已經盡量放慢了速度,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嬌嫩身體,仍然承受不了這樣的折磨。
她真的能夠走到綠洲嗎?浣春對自己體力的信心比沙漠的雨水還要少。
抱住綠綺,習慣性地輕輕撥動,琴聲飄了開去,當然也落入了另一側的無涯耳
他皺了皺眉,走了一天的路,明明連站都站不穩了,她還有精神彈琴?嘖,看來明天應該再走遠一點,而且這些水恐怕支撐不到綠洲,若真的不行,到時就殺了她……他想著,伴隨著琴聲,慢慢閉上眼睛……
又一陣風襲來,浣春全身起了顫抖,用雙臂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白天的灼熱全化作夜晚的酷寒,身上的華貴綢緞連半點保暖的作用也沒有。
他不會冷嗎?她盯著那個在黑暗裡一動不動的影子,幾乎要嫉妒起他來了。一張薄薄的毯子,現在卻比貂皮更令人渴慕。她輕輕挪近他身邊,隔著一條手臂的距離,仿佛這樣就可以分享到些微溫暖。閉上眼睛、縮緊身體,她的自尊心阻止她靠得更近。
她不知道還會冷到什麼程度。沙地很硬,空氣又冷又乾,每一次呼吸部帶來一陣刺痛。乾渴的痛苦現在換成了饑餓,胃裡隱隱扭絞疼痛。她盡量咬緊牙,還是克制不住牙齒打顫的細微聲響,身體不自覺地又向他挨近了些。
「很冷?」黑暗中,低沉的聲音響起。
「啊……」她吃了一驚,看見他炯炯的眸光,「你沒睡著?」
他嗤笑了聲。在沙漠裡,即使睡覺也要睜著一只眼睛。她以為他真會放心地任一個敵人在身邊而呼呼大睡嗎?
「過來。」他掀開毯子,向她張開手臂,意思很明顯。
她聽見了,卻聽不出他的用心。他是想羞辱她,還是突然發了善心,抑或是怕她凍死,就少了折磨的樂趣?
只遲疑了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冷下來,「你抱著你的名節凍死好了。」
他說的沒錯,沙漠裡唯一的法則就是生存,禮教在這裡只是笑話。
她乖乖將身體移進他懷裡。毯子又裹緊了,身邊有男人的氣息,但她卻莫名地只覺得心安,這份感覺令她漸漸合了眼睛。
身體溫暖了,饑餓卻更加張狂,這時候睡覺是忽略饑餓最好的方法,可身旁的男人顯然不讓她好眠。「你的名字?」
她一下子睜開了眼。他不是只要知道她是他的仇人就夠了嗎?反正,他遲早要殺了她的……
「浣春。」
她還是回答了。除了親人,這個名字應該只能讓她未來的丈夫知道,不過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們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一切規矩禮教都成了廢話。
「你呢?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到現在這個時候也沒必要隱瞞了吧?」
他沒有回答,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浣春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
「……無涯。」他低聲說。
「什麼?」
「無涯。」他看著她,眼神幽深而冷淡,「仇無涯。」
她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不知是因為他的眼光,還是因為這個不祥且血腥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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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渠勒人嗎?為什麼會叫這個漢名?」她疑惑地問。
「我自己取的,」他淡淡說,「為的是讓自己永遠記住渠勒的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如果真有那樣深的恨意,只要她這條性命就能夠讓他心滿意足了嗎?還是說……
「你搶了我又如何呢?」她垂下眼,聲音輕飄飄的,「以為我父皇會為一個公主的死活而傷心嗎?」
「你太小看自己的價值了。和親公主沒有送到匈奴,你以為右賢王會善罷甘休嗎?他必定會向漢朝皇帝要人!而護送你的漢軍自然會矢口否認,這樣一來兩邊便會懷疑是對方在裝神弄鬼。到時……哼,就有好戲看了!」
難怪他肯輕易放走黎熵!這男人早就計畫好了一切,他的計畫真是可怕!
「就算是我父皇和匈奴人害死了你族人,可這跟百姓無關啊!若是兩國開戰,
不知有多少人會血流成河!你難道連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她憤怒地低叫。
「漢人的血是血,渠勒人的血就不是血嗎?」他一點也不為她的憤怒所動,
「既然渠勒人已經流了那麼多血,那麼再多加幾滴漢人的血又算得了什麼!誰夠狠
誰就能活下去,這是沙漠生存法則,」
冷硬的聲音昭示著仇無涯復仇之心的堅決,浣春知道她不可能說服這樣一個充滿恨意的男子。
浣春烏黑雙眼裡魅影重重,手緊緊握住了懷裡那冷硬的匕首。
只好賭一賭了!或者到最後,不是這男人殺了她,而是她殺了這男人。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是沙漠生存法則,他說的。
醒來時,太陽已躍起在沙丘之上。
仇無涯收起了毯子,遞給她一小塊乾肉,「吃完了就快走。」
她嘗不出是什麼肉,只覺奇硬無比,咬在嘴裡像在嚼木頭,連牙根都發酸了。
水也仍然只是一口,不過騷味輕了不少,水流過喉嚨居然泛起些許甜味。她很努力才抑制住多-一口的欲望,將水袋還給仇無涯。
只要還有水,仇無涯就不會殺她。綠洲就在前面,或許再走一天就能到了,為此她必須先忍耐。
在路上,他們碰到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荊棘沙柳。仇無涯用彎刀在它們身上砍出些特殊的記號,她看著,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當然她更不會知道,此刻,遠在百裡之外,有一個倒楣的師兄正在帳篷裡跳著腳,一邊哀歎自己遇人不淑,一邊對著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喃喃道:
「彩雲姑娘,求求你快點醒過來吧,若是師父知道我沒有看好無涯那個混蛋,讓他傷了你這個無辜的人,在下我的日子就難過了……」
求了一會,男子又沖出帳篷,對著外面的手下猙獰地喊道:「去去去!都去給我找人!要是在師父出關前還找不到無涯和公主,我就……要你們好看!」
這一天傍晚他們停下來宿營的時候,食物和水減少了三分之一,小小的水囊已經扁下去了。
「我們到底還要走多久?」她幾乎是一頭栽倒在地,呻吟地問。
他看了她一眼,「大概四天吧。」
她猛地坐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你明明說只要一天就會到的!」
「我說的是『騎馬』要一天。」
他雙手抱胸,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錯,「如果是我獨自走得兩天,而拖著你,走上十天半月也不算稀奇。」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想要殺人。
但當夜晚依偎著他入眠的時候,她想,他們或許是世上唯一彼此憎恨,卻還要互相尋求溫暖的敵人吧……
第三天,水更少了。
快天黑的時候,他們走到一處有一棵枯死紅柳的谷地。仇無涯望著那棵乾枯仍挺立不倒的樹,緊繃的神情終於透出點輕松。
「這裡有一處地下水脈,掘地兩尺就會有少量泉水湧出。」
真的會有嗎?浣春半信半疑,但見他拔出彎刀開始挖掘,於是也找了根枯枝上前幫忙。
可是挖了四尺,沙子仍是乾的,連水的影子也沒有。
仇無涯的臉色變得極度難看,他知道,沙漠裡的水脈常常會無緣無故地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看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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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手入懷,摸了摸水囊,仇無涯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
他是不是瘋了,居然為痛恨的仇人之女把自己逼到了這種絕境,而且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提不起殺她的念頭,滿腦子想著的都是怎麼讓她活下去。
是因為她堅持與琴共存亡的勇氣令他驚奇?還是因為她從不肯向他哀求的骨氣令他欣賞?還是……他沒有再往下想。
看一眼又渴又餓、又困又累,倚著枯柳委頓不堪的女子,仇無涯對自己的莫名心軟下了結論——
他的確是瘋了!
第四天,仍然沒有找到水脈。
「看到這些沙漠裡的草木了嗎?為了節省水分,它們的葉片都是又少又小,緊貼著枝干生長。你若想在這種荒漠裡多活幾刻,最好也學它們一樣,少說少動,省些力氣。」他說。
自從知道秘密水源消失了之後,不敢再讓身體裡剩下的水分被太陽蒸發成汗,
仇無涯改變了趕路的時問,清晨一有光線就動身,太陽快升到頭頂時停下找沙丘或灌木叢休息,下午太陽西斜時又走上一段,天黑透時才宿營。
「喝吧,一口。」與前幾天一樣,當她走得踉踉蹌蹌步履不穩的時候,水袋才遞到她眼前。說話的聲音是比昨日更低、更乾了。
她喝了一口猶帶著他體溫的水,只覺瓊漿玉液也不過如此。水潤過乾渴至極的喉嚨,但她覺得還是不夠,她偷眼看向仇無涯,他背對著她,遠遠眺望天邊的雲,似乎根本沒有注意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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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如果能再喝一口……
強烈的欲望燒灼著全身,她的手幾乎要顫抖著舉起水囊了,可是……她猛地咬住下唇,因乾渴而變得極度脆弱的唇瓣一下子湧出了鮮血,手堅定地把木塞塞住水囊,「……還給你。」
他回過身,眼光落在她染血的唇上,像要噴出火來,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也只退了一步。
他的雙臂一下子擒住了她的身子,大掌牢牢固定住她的後頸,將自己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驚得完全呆住,反應過來之後才開始拚命地掙扎,卻絲毫也推不開他。
曾經壓下的奇異感覺又再度泛起,心底有某種東西在冰下慢慢洇開,悄悄塌陷。
他柔柔地吮吻著她的唇,舌尖細細摩挲著唇瓣,帶來微微的刺痛,輾轉著,不是她想的那樣情色,甚至不那麼霸道——如果不把他死抱著她的蠻力算在內的話。
良久,他放開她。
「很好,」滿意地看著那因他的吮吻,而濕潤的柔唇不再出血,他點點頭,「不能隨便浪費任何一滴血。」
她呆呆地望著他,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被太陽燒壞了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