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 台北
「沒有關輅或關軫的照片?怎麼可能?」
關虹瑛看著她爸爸,不明白這件事何以令他如此懊惱。「我不一定要去住在親戚家啊,爸。如果你朋友家不方便,我有個同學的哥哥嫂嫂在紐約,我想我可以暫時住在他們家。我和他們很熟的。」「你不懂。」她父親在書房裡踱來踱去,然後頓住,「除了傭人,你沒見到其他人?」「沒有啊。」虹瑛又聳聳肩。
「我不是叫你找段繡文……我是說,看看你伯母嗎?一個傭人知道什麼呢!」
「我問啦。結果她瞪著眼睛看我,好像我是神經病似的。我還假裝口渴,請她給我倒杯水。她一走開,我馬上跑到樓上去。嘩,他們家好大啊!可是空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那邊根本沒人住一樣。爸,怎麼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們有這麼個親戚啊?」
她父親沉著臉沉思,沒有答理她。她於是又聳一下肩,拿起她父親桌上一個玉石紙鎮,百無聊賴地在手心裡轉來轉去。虹瑛不明白爸爸為什麼突然叫她去拜訪這個平空冒出來的親戚,而且這家人顯然比他們家有錢得多。不過她並不關心這些細節。她一個高中轉來轉去的念了將近五年,都快沒學校可念了,現在平時對她漠不關心,連理都懶得理她的爸爸,忽然要送她去美國讀書,她求之不得,興奮都來不及。只要她能離開這個冷冰冰的家,離開這個鬼地方,和無聊得要死的台北,而且是去美國念書也,她爸爸就算叫她乖乖待在家一個星期……哦,不,一個星期太長了,三天好了。她也會乖上個幾天。她等了半天,她爸爸仍然沒再說一句話。又過了一會兒,他想到什麼似的匆匆走了出去。
「爸爸!」虹瑛忙放下紙鎮,喊著追出去。
但他頭也沒回,直越過客廳,走出了大門。他根本就忘了她在這。她再一次聳聳肩。又如何?他又不是第一次把她當個彷佛不存在的人。虹瑛隨後也騎著她的「Dio」,飄出大門。她爸爸有他的樂子,她有她的。而她那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難得見到一面的媽,除了麻將,誰也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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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 紐約
單是看著她,望著她,心底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滿足和快樂。這是他想望、向往的生活。日子不需豪華,只要有個心愛的伴侶相陪相守,平淡平凡中處處是歡愉。他知道危機仍在暗處窺伺。他感覺得到。但他選擇不理會它。這一個多月來,他的呼吸裡、血液裡,都只有她,好像他等候了二十幾年,就為等她來到他生命裡,來充實他,使他感到完滿。嗯,不盡然真的完滿。無數次,他睜著清醒的雙眼,躺在漆黑的夜裡,他想著她,渴想著她,渴望她不只是個綺思中的影子,而是真的在他身畔,在他懷裡。他可以如他所願的吻她,撫觸她。這些欲望夜以繼日的折磨他,尤其當他白天和她在一起,她就近在咫尺,好幾次,他看著她盈滿愛意的眼眸,幾乎無法把持自己。然而他什麼也不能做,也無法做。這種燃燒的無力感,一天天的將他逼至彷佛要發瘋的邊緣。
有時候他夢見他和她裸程相對,他用他的雙唇和雙手,撫吻她美麗的胴體,愛著她。但總是在最後一刻,他的身體渴望著和她結合成一體的一刻,他便渾身是汗的醒過來。或許因為即使在夢中,他的肉體或靈魂也知道那永遠不可能發生。他這一生都無法給她他想給她的。而如果她發現他不是……「關輅?」
他嚇了一跳,手上的書跌下去,在木頭地板上發出「砰」的一聲,將他的思維拉回現實。然後他暗暗又吃一驚。他鮮少似這般受到驚嚇。泰半時候他全身都處於一種戒備狀態,幾乎像整個人由裡到外都裝了警鈴。很快地,他恢復泰然,對坐在沙發另一頭的琬蝶微笑。「唔?」接著他發現她的表情不對。「怎麼了?」
琬蝶放下她在看的書,起身走到起居室另一頭,站在壁爐前面,注視著不沾一點灰塵,似乎從未用過的壁爐。越和關輅相處,他對她越是個大驚奇。她未曾遇過像他這樣的人,她想以後也不可能有。就拿他的放映室來說吧,它簡直就是個小型電影院。他的影碟收藏之豐,電影城的影片收藏室只怕也不過如此。他收藏、搜集的影片,自默片時期到近代電影,其中尚有不少絕版拷貝。
在關輅的協助下,琬蝶花了不到三天功夫,就完成了她的論文。和他在一起的一個月,她所看的書和所學到的東西,比她這一生在學校學的要多上數倍。他教她速讀、速記,教她法文、俄文和德文。他書櫥上那些她看不懂的分類標示寫的便是俄文。以他的年紀,他的博學實在教人咋舌。除了淵博的學識,關輅而且幾乎無所不能。
他客廳裡那幅李白的「長恨歌」勁灑的書法,便是他的筆墨。他告訴琬蝶,書室的書櫥及那個可以操控高低、方向的梯椅,都是他親自設計,白己動手做的。他的工作室內除了三台個人電腦,還有整組琬蝶相信可能是目前全世界僅有的一套精密電腦系統,包括軟硬體,也全是他的傑作。關輅只需待在他稱為工作室,約有五、六十坪,大得像電腦實驗室的房間,就可以輕松裕如得到他要的任何最新資訊。他若願意,甚至能經由他設計的電腦程式,看到美國 CIA 的情報機密資料。從這個房間,關輅用電腦掌控「關氏電腦」整楝大樓,每層樓、每個部分的公司作業情況。更驚人的是,他的掌控范圍甚至擴及「關氏」在美國各大城市,及東南亞、歐洲,所有分支機構和企業。
關輅說過他父親很有錢。琬蝶沒想到的是他父親富可敵國。即便如此,關輅絲毫沒有富家子弟的紈誇氣息。
相處月余,她發現他待他的保鏢就像他們是他的家人一般。最初幾次他對他們的峻厲態度,是因為她的緣故。他們竭力保護他,他則一心想著保護她。關輅果真終日待在這間封閉的樓層,他自己下廚做三餐,而且廚藝極佳。
事實上,他的保鏢們更像他的伴護。他們只是陪著關輅,隨時准備以防萬一 ── 好像屋裡某個角落隨時會跳出一個人,拿武器指著關輅加害於他。
大部分事情關輅都自己動手。他煮飯、洗衣、打掃屋子。他還自己熨衣服。他體貼,細心,溫柔,風趣。
他愛她。他說過,她也可以從他的一些小動作,從他的眼神,看得出,感覺得到他的愛,他的深情。可是他從來不碰她。除了偶爾摟摟她,握著她的手,用深情的眼凝望她,他沒有吻過她,或試圖有其他要求。有幾次琬蝶想主動親吻他,他都不落痕跡地避開,說其他話,做其他事,當做她沒有過任何想和他親密的動作或反應。
「琬蝶。」他來到她身後,輕柔地拂撫她肩後的秀發。「你想回去了嗎?」
「我在想,」她慢慢轉過來,面向他。他停止拂弄她的頭發,手停在她肩上。「你真的愛我嗎,關輅?」
她肩上的他的手微微一僵,他的聲音是柔和的,充滿感情。「我愛你甚於我的生命,琬蝶。」
「我是說,你像愛一個女人那樣愛我,還是像愛一個朋友?一個好朋友?」
他的手掉了下去,他把它插進筆挺的褲子口袋。「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疑問?」
「這不是突然的。」她從他身前走開。只要面對他專注地凝視她的眼睛,它們便如會向她施咒般,使她無法清晰思考,只想愛他,疼他的孤單,陪著他一輩子 ── 以他的柏拉圖方式。「我們在一起一個多月了,關輅。每天早上你去接我,吃過晚飯,十點以前一定送我回去……」
「你願意留下來?我不敢問你啊。」
他驚喜的反應差點令她忘了她下面要說的話。琬蝶立刻轉開臉,看任何地方,就是不看他閃亮的眼睛。「你知道嗎,關輅?只要能看到你快樂、開心,能看到你眼中不出現陰郁、憂慮,我什麼都願意。」他的沉默使她不得不轉過去看他。他的臉色沉郁。
「你似乎不大高興。和我在一起,你不快樂?待在這屋裡,你受不了了?我提醒過你……」
「我知道你說過什麼。我記得。我受不了的是我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們不是真的在一起。」
他雙眉凝結。「我不明白。」
琬蝶攤一下手。「我們在這裡,一整天,一起做許多事。我們一起看書,不,你教我如何在最有效率的時間內,吸取書本裡的精華。你教我如何精准的記憶、記錄下文宇中的摘要。我和你一起澆花,一起做菜,一起看電影。」她掰著手指,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你甚至讓我看你工作,我相信你的工作情形應該是最機密,但是你讓我在旁邊觀看,你甚至向我示范你如何只用幾個按鍵向你的員工發布命令,或傳達你的旨諭。」「琬蝶……」
「我還沒說完。你在這過的是遺世獨立,完全隱密、隱私的生活。你像只籠中鳥一樣過了二十幾年,你不愁一切,可是你一無所有。你比街上的乞丐過得還要空虛。我一想到你孤孤單單被囚禁在這裡那麼多年,我的心就扭絞似的疼。」「琬蝶……」
因為哽咽,他聲音變得很低。她也沒注意到自己激動得淚流滿面。
「我不在意,更不在乎和你就只待在這屋裡,因為我了解你必須足不能出戶的原因。但是你讓我看見你的機密工作室、你的電腦控制中心。你讓我分享你的生活,你所謂在黑暗中,不可為人知的生活,你卻始終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你愛我,可是你把你的心、你的思想藏起來不讓我看見。我們每天在一起,可是我完全接觸不到你。我每天看著你,而你對我而言卻等於是個隱形人。」他突然走過來,手伸向她。
她的手也伸出去,卻是拒絕他。「不要抱我,現在不要。」
他真的不敢動彈地立定,她又不忍心了。
接著怒氣和沮喪又一起湧上來,她克制不住地喊,「你總是這樣!總是受了傷,受了委屈,又怯怯的樣子,教我心裡為你難過,心疼得想把我的愛統統給你。等我接近你,靠近你,你又害怕的退縮進你的保護殼裡。你這麼怕我,我們不要再見面好了!」凱文和馬丁這段日子都習慣也接受了她和他們主人在一起,他的安全無慮。這時聽見她高聲喊叫,都跑進了起居室。關輅輕輕對他們揮揮手,他們互望一眼,便退了出去。關輅靜靜凝望她。「我是害怕,琬蝶。我怕的是如果我隨心所欲,我不知道我會對你做出什麼。我不要傷害你,不要我們的愛受傷害。我不要失去你。」琬蝶抹去眼淚,看向他。「你知道嗎?你快讓我變成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了。」他僵住。「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問我為什麼?」她喊完,記得很可能就在起居室外偷聽的另外兩個人,氣惱得跺跺腳。「關輅,你事實上根本是個毫無隱私可言的人!」他非但不生氣,反而無奈、苦澀的扯扯嘴角。「謝謝你提醒我。」
琬蝶恨不得踢自己一腳。「哦,對不起,關輅。」她走向他,但他沒動,木立著。她只好停在他面前,把本來想擁抱他的手無處放地靠在身側。「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麼回事。我只是……我受不了當你明明有心事,想著什麼,想得眉頭都皺在一起,轉眼又對我扮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沒什麼事,琬蝶。」他舉起手來了,用指背輕撫她頰側。「我只是想你。不管你是否在我身邊,我想的都是你。」「那你為什麼……」她瞥一眼起居室外面,把話咽了回去。
「我愛你,琬蝶。」他手指張開,手掌托著她的臉。「我真的愛你。相信我,你對我不止是朋友或好朋友。」她的手移上來覆在他手背上,臉靠著他手心摩掌。「我相信你。可是我沒法再這樣下去了,關輅。你的變化多端和遙不可及,快把我逼瘋了。」「你難道不知道我也快瘋了嗎?」他痛苦地低語。
於是她看見了,他眼底明明白白的情意和情欲。他是要她的,但誠如她自己指出的:他根本毫無隱私可言。難道他會不知道嗎?即使在這層有如囚牢的屋裡,有那兩雙隨時隨地、無處不在的眼睛,他的顧忌,無非也是為了她。琬蝶感到既歉疚又難為情。「哦,關輅,我…」
「沒有關系。」他溫柔擁她人懷。「我很高興知道你要我。」
「我……」她羞紅了臉,輕輕推他,又抱緊他,偎向他胸膛。
他在她耳畔沙啞地笑了。他緊緊的擁著她,體內情潮澎湃洶湧,同時有股復雜的情緒在其中翻攪。她說的對。他也無法再這樣下去了。有些事,他必須告訴她。而這些事是連他最貼身的兩名護衛也不能聽見的。除了這個,他比她更渴望和她獨處。真正的獨處,只有他們倆,享有一份完完全全屬於他們倆的隱私。下了決心,他以指抬起她的下顎。「琬蝶,你記得我告訴你我父親在康乃狄克有楝別墅..」「記得。怎麼?」
「想不想到那兒去?就你跟我。」
琬蝶明眸一亮。「不帶黑白無常?」
他大笑。「黑白無常,真虧你想得出來。不,不帶他們。不許他們跟著。」她卻猶豫起來了。「安全嗎?」
「不要擔心。」他親一下她的額頭,然後看著她的眼睛。「你不怕嗎?和我單獨在那邊,完全沒有第三者。今晚在那過夜?」她頰鬢嫣紅,嗔眸睨他。「你連吻都不敢吻我,我有什麼好怕的?」
兩朵火焰驀地跳進他灼灼的雙眼。「相信我,我想做的不只是吻你而已。」他再親親她前額。「等我一下。」
琬蝶注視他走出去。他並沒有走很遠,凱文和馬丁如她預料的,就在起居室外面走廊上。使她意外的是竟然聽到爭執聲。聲音很低,想必是兩名保鏢在反對或抗議,而關輅堅持。忽然,關輅提高了聲音,嚴厲威峻地說:「不用再說了,你們留在這,一個也不許跟著!」然後關輅出現在門口,臉色平和,柔聲對她說:「我十分鍾就回來。」
她想叫住他,告訴他也許這不是好主意,但他已經走開了。不到半分鍾,凱文站到起居室門邊,眼睛看著走廊,等了約莫又半分鍾,才走進來。他筆直走向琬蝶,臭著一張本來滿英俊的臉。「你想害死他嗎?」他劈頭就斥道,不過聲音壓得很低。「他有權利做他想做的事。」琬蝶平聲頂回去。
「他是為了你!之前他很清楚單獨出去,尤其單獨去到康乃狄克的別墅,是多麼冒險。他從來沒有想一個人出去過!」「他想的時候,你有透視眼,看得見嗎?」
凱文瞪著她。
「還是他想出去透透氣,需得先向你們報備,徵求你們的許可?」
「你不了解情況的嚴重性,小姐!」他低聲對她說。
「我想我比你以為的要了解得多。」琬蝶本來是有點猶豫和後悔,她也知道凱文說的沒錯,關輅作此決定是為了她。可是他也確實需要偶爾擺脫這個大囚籠的箝制。而且凱文的態度令她火冒三丈。不過她保持著平靜。「我了解你是一片忠誠,可是關輅是個人,不是條狗。這樣把他關禁二十幾年,是不人道的,即使如此去關一條狗也太殘酷不近人情了。」他冷冷瞪視她。「你鼓勵他擺脫我們,後果你負得了責任嗎?」
「看在老天分上,凱文。關輅是去他父親的私人別墅,我們不是要去什麼公共場所。他父親對兒子的保護如此周密,不會在他自己的別墅沒有一點保全設備或安排吧?關輅是成人,不是小男孩,他知道他在做什麼。」凱文回頭看看門那邊,確定關輅還沒回來。「他不知道。」他的語氣急迫起來,同時加進了些許懇求。「你一定要阻止他。只有你能阻止他。」
「我不想阻止他。你一定跟著他很久了,凱文……」
「十年。」
「十年。你眼看著他活得像頭困獸看了十年,你心裡不難過嗎?」
他的表情更嚴厲。「看他活得像困獸,或看他被人害死,你選擇哪一樣?」她抿著嘴。「我不能叫他不要出去。我不忍心……」
「你要他單獨帶你離開這,甩開我們,是因為你的私心。你的自私換他一條命,你還說什麼不忍心..」「我不是……」
馬丁在外面大聲彈了兩下手指,凱文扭一下頭,又轉回來,換上哀怨的表情。「求求你,小姐,務必叫他改變主意。他會送命的!而你救不了他。可是也只有你能救他。」馬丁又快速彈一下手指,凱文旋身走出去,一下子就消失在門邊。
脫掉白色家居服,換上一身黑色套頭衫和長褲的關輅興匆匆回到她面前。「走吧。」他把手伸給她。
琬蝶站著沒動。「我想了一下,關輅,也許我們改天再去吧。」
他的手落回身側。「凱文來對你說了什麼?」
「沒有。是我改變了主意,我覺得……」
他搖頭打斷她。「沒有才怪。我不在這,他們倆一個也沒站到門口盯著你。忽然之間我的安全禁令解除了嗎?」見他生氣了,琬蝶反而真的擔心起來。「不論如何,要不是我莫名其妙的發作,你也不會提議去別墅。」而因為凱文和馬丁的堅決反對,關輅更執意要帶她外出。倘若真發生什麼事,她將一輩子良心不安。「那不是個提議,是個決定,是我的決定,和你無關。」他板著臉。「你若不去,我叫他們送你回家,我自己一個人去。」「關輅……」
他再次把手伸給她。「你來不來?」
看來他是不可能改變主意了,婉蝶當然不可能讓他一個人去。她把手放進他手中。他露出微笑,握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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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 台北
「這個女人是什麼來路?」
皺著灰白的眉聽電話那頭越洋報告的,是當年因兒子遭綁架,下落不明,短短三日兩夜間一頭烏絲變銀絲的關錦棠。他的身軀依然高大英武,雙眸仍然炯炯生威,但歲月在他臉上蝕刻的紋痕並未留情。而歲月並非他蒼老的唯一原因。真正主因是遠在大西洋彼端,他二十三年不曾見過一面的孩子。他二十三年來無一日一時一刻不懸掛在心的孩子。但是他時刻留意、關心他僅剩唯一血脈的日常作息,及一切動靜。二十三年了,這孩於從不曾做出丁點違背他的行為,一切遵照、聽從他的指示和交代,因此平安活到今天。然而關錦棠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聽完報告,他問:「少爺人呢?」
「還在起居室和唐小姐說話。」
「請他聽電話。」
「是。」
接下來聽筒那邊傳來的聲音,令關錦棠生氣得抓電話的手指緊得發白。
「少爺,電話,是關先生……少爺!少爺!」而後凱文焦急、無奈地回到電話上。「關先生,他走了。他說他會和您聯絡。」「你們立刻跟去!」
「可是關先生,少爺說……」
「我說你們立刻隨後跟去!絕不可讓他落單,這是你們必須謹記和遵行的第一法則。」「我們懂,關先生。但是少爺把車開走了。直升機鑰匙也帶走了。」
「叫計程車呀!」
「少爺說要是他發現我們跟著,或者在別墅附近讓他看到我們,他立刻和唐小姐去一個我們找不到也無法聯絡他的地方。他做得到,關先生。」關錦棠相信,而這是他送這孩子去接受特種自衛和逃生訓練的結果。
「跟去。」他仍下著同一道命令。「至於該如何不讓少爺發現你們,是你們的責任。」「是。還有其他吩咐嗎,關先生?」
「快去。有任何意外情況,立即回報。」
關錦棠放下電話不到五分鍾,回報就來了。仍是凱文,氣急敗壞的。
「關先生,少爺把這層樓的自動警報系統全打開了,所有出日全部在警戒中,我們出不去。」「該死!」關錦棠怒罵,「他受的訓練竟拿來對付自己人!少爺和這個姓唐的女人交往的事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以為少爺只是一時為她吸引,過幾天就……」
「過幾天!你說他們在一起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你們都干什麼去了?」「我和馬丁查了她的背景。她只是個單純的留學生,所以我們想……」
「派你們在少爺身邊是保護他,是執行任務的,不是叫你們去玩動動腦。」一陣沉默後,凱文沮喪地請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關先生?」
「你們都沒法關掉那個該死的警報器嗎?」
「整套系統都是少爺設計的,只有他知道如何操控開關。我們要是誤觸任何一個按鈕,都有可能招來大樓安全警衛。」而關輅住的那層樓在大樓配置圖裡,是個不存在的樓層。裡面不該有人。若引來人去查看,關輅便等於曝了光。錦棠又咒罵了一聲。「就待在那待命吧,我來處理這件事。」
問題是除了等他們抵達別墅再打電話過去,此刻錦棠亦別無他法。這是說,如果他們能平安到得了,或不會在到達別墅時一下車就被干掉的話。他看一下桌上的水晶立鍾。上午十一點差十分,美國東部時間晚上七點五十分。錦棠按下對講機。「心妍,給我訂一張令天晚上飛紐約的機票。」
半個鍾頭後,他離開辦公室,准備先開車到郊區一所療養院,然後回家,打個電話去康乃狄克的別墅,叫他那一時胡塗的孩子教凱文解安全密碼,然後整理簡單的行裝去機場。他要親自見見這個叫唐琬蝶的女孩。他一件事也沒辦成。他只走到停車場他停車的地方。當他打開車門的剎那,車子「轟」的一聲爆炸,熊熊的火焰瞬間便將他黏在車門和車身的部分破碎肢體燒成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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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 康乃狄克
那輛黑色加長型凱迪拉克剛駛上別墅前的寬敞車道,就被別墅對面兩百公尺外樹林裡一支長管伸縮望遠鏡盯上了。它跟著車子轉上蜿蜒的車道,跟著它停下來,車頭前方一片外表看去不過是片普通馬賽克似磚牆的牆壁,卻原來竟是車庫入口。「妙啊。」他贊歎著這個天衣無縫的設計,注視車庫門扇葉般向上卷開,轎車駛進去,門又慢慢卷下來,又是一片絲毫看不出偽裝的紅磚牆。望遠鏡頭移向窗子,等著。終於燈亮了,然後厚厚的窗幕像舞台上的布幕綬緩自兩邊滑開,留下白色窗幔。隔著窗幔,他可以隱約看到裡面的人影移動。兩個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他不知道這一男是否就是他的目標。不過沒關系,干他這一行,只要價錢出得夠高,他就有無限耐心,而這次雇他的人相當大方。
他早聽說台灣的中國人錢多得淹過膝蓋,看來不假。今晚月色很好,希望他們是情侶,一會兒出來到月下漫步說情,他好確認一下男的是不是他等的人。一個多月前他看到過他的目標一次。這是他接的第一件對方長相都不知道的案子,但那次他很容易就猜出那個長相奇俊奇美的年輕人,便是他的肉票。因為年輕人身邊緊緊跟隨著一只魁梧壯碩的黑猩猩。以他的職業和專業經驗,他一看就知道黑猩猩是訓練有素的保鏢,身上而且肯定帶有武器,那種一顆子彈就足以把人胸膛轟個大洞的大口徑手槍。而且黑猩猩雄偉的身軀始終護擋著他的主人,使他那次沒有機會下手。奇怪的是上次他們從別墅出來之前,他根本沒看見他們進去。而當年輕人走進屋,他盯著守在外面的黑猩猩,思索如何把他引開,年輕人卻平空消失了,因為他等了幾個小時後,黑猩猩對著手裡一個黑色通話機說了一會兒話,跟著也進入別墅,然後兩個人都沒再出來過。他稍後冒險潛到屋子附近繞了一圈,發現早已人去屋空。這些人彷佛有遁身術似的。這次沒有黑猩猩或其他像似保鏢的人,在外面守衛或巡視,因此他不敢確定屋裡的男人是不是他上次看見的同一個年輕人。不過他這回會加倍留意,免得又被他遁走。雖然這份差事的收入,足以讓他歇息個好幾年,但二十四小時的在這守株待兔,以干糧裹腹,露宿樹上,他已開始快沒有耐性了。把望遠鏡穩穩架在樹林中間,他靠向他棲息的樹干,慢條斯理但蓄勢待發地擦他那把柯爾特自動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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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蝶醒著,凝視著在她身邊的關輅。他睡得好沉,好像他已疲累了好幾個世紀一樣。到了這裡剛開始的一、兩個鍾頭,他就像經過長時間監禁的囚犯享受重獲自由般,在屋子裡每個地方走來走去,到處摸,到處看,然後開心的坐倒在大沙發裡,招手叫她過去,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你好奇怪。」她說。
「怎麼說?」他用下巴磨蹭著她的發鬢,雙手環著她的腰。她坐在他腿中間。「你的樣子好像你第一次來這裡。」
他隔了好半晌才回答。「我父親不讓我來。他給我這邊的鑰匙,以防萬一,可是他交代非必要,我不許到這個地方來。」「以防萬一?」她朝他抬起困惑的臉。
「我也不懂。小時候我來過。不大記得了,六、七歲的時候吧?後來父親就禁止我再來。」琬蝶環顧歐式裝潢的起居室。它的布置采暖色調,卻溫暖不了室內空洞的氣氛。這裡和關輅的住處很像,都給人一種冰冷的窒息感。「還有一件事很奇怪。」她對他說:「你的寓所和這楝別墅,一張你或你家人的照片都沒有。」「我四歲生日以後就沒有照過相。」他僅如此淡漠答。
他們到達不久,及他們談話間,電話響了三、四次,關輅皆聽而不聞地不理會。「你快樂嗎?」他在她頭頂輕輕問。
韋瓦第的「秋」在室內溫柔的流轉,他只開了沙發一角一盞細高的魯素燈,燈光投向天花板,倒映一輪柔和的淡黃光暈。她偎在他懷裡,不用擔心和顧慮有人在另外一個地方盯著、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感到很安全。」她說,仰首對他微笑。「安全而隱秘,因為只有你和我。」他溫柔地笑了。「我長這麼大,遇到你以後,才知道什麼叫快樂和歡笑。」他的聲音輕如耳語,如音樂。「和愛。我愛你,琬蝶。我要你水遠記得,我愛你。」「我也愛你,可是你為什麼說得好像在道別?」
他眼底揚過一抹淡愁,然後他托著她的下巴,俯下臉,吻了她。第一次,他真正的吻了她。他的唇好輕,好柔軟,像吻著一個甜甜的夢,而如果他太用力,那夢會碎掉。他持續那樣柔柔的吻她,吻了好久。吻得她的心和身體都熱了起來一種緩慢而溫柔的熱,連漸漸升起的激情也是柔柔的。然後他牽著她走進臥室,站在床邊,他用近乎虔敬的專注,緩慢的寬卸她的衣裝,直到她裸程在他眼前。當她伸手去解他的襯衫扣子,他握住她的手。「等一下。」他說。
他讓她躺上床,他伏蹲在地旁邊,從她的額頭、鼻尖、嘴唇,一路順著頸項吻下去,到了她圓潤的胸時,他停下來,雙手捧著它們,輕輕的揉、撫摸,彷佛它們是世間最美的東西。他的眼睛則鍾愛地凝視著它們的形狀、顏色。等他似乎牢牢記住它們了,他的嘴唇低下來,一 一吮吻。他的唇和舌那麼地溫柔然而貪婪地由輕而深地親吻、舔舐她的乳峰。當她不自禁地發出嘎啞的低吟,他升上來再次覆住她的嘴唇。這次的吻充滿了欲望和激情,傳遞著他灼熱的需求。她的手伸向他的褲腰,可是他的身子輕巧地滑下去,俯伏在她雙腿中間,他的手指輕輕在底端撥弄、探索,眼睛注視著她,看到她眩暈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埋下臉,嘴唇取代了手指。
接下來,她所能做的,僅是用雙手抱著他的頭,十指伸進他柔軟得出奇的頭發裡,急促地呼吸,喘息,直到她像一個終於游到海的盡頭的泳者似的,躺著無力動彈。他又吻上她的嘴唇時,琬蝶嘗到眼淚,她吃了一驚,捧著他的臉。
「關輅?」
他臉上有淚,眼中閃著淚光,但他的笑容是歡愉的,滿足的。「謝謝你,琬蝶。」他沙啞低語。謝謝她?「什麼?」
他搖搖頭,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拉地入懷。「沒事。讓我抱著你。」
不到一分鍾,他便沉入睡眠中,身上仍穿著出門時的黑衣、黑褲。她在他懷裡,一絲不掛。他睡了一會兒後,她輕輕挪移出他懷裡,坐起來,看他。她其實不用擔心吵醒他,他睡得好熱,像要沉睡上一千年,以彌補他過去不足的睡眠般。她望著他,隱約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睡著的關輅沒有絲毫男人的陽剛氣,事實上,他全然松弛的睡容和睡姿 ── 弓著背,由著腿,她起來後,他原來摟著她的雙臂,一只彎到頭下枕著,一只輕輕握拳貼在臉旁邊,這樣子,好像個漂亮的小女孩。她伸手用手指輕拂他微亂的黑發,內心脹滿愛意。
怎麼辦呢?他的世界和她的是那麼的不同。她交了論文,拿了學位後,便要回台灣了。她不可能真的和他水遠過他們過去一個多月在一起的日子。以他的家庭背景,他父親對他管束、約束之嚴厲,就算關輅要和她廝守終生,她也願意放棄一切:家人、理想,一輩子陪在他身邊,做個他需要的伴侶,他父親也絕不會同意。忽然,睡夢中的關輅用力吸著氣,喘息,好像他呼吸困難般,胸部急劇地起伏。「關輅。」琬蝶靠近他身邊輕輕喚他。「醒醒,關輅。」
他完全沒有反應,沒有動彈,嘴唇彎曲起來,呼吸更喘息。
「關輅!」她這次聲音大了些,推推他的肩膀。那裡繃得緊緊的。「醒醒。」她稍用力些推他,搖他。「醒醒,關輅。」他驀地張開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臉色蒼白,茫然的眼神一度集中在她臉上,然後轉開,他坐了起來,直視前方,專注的樣子好像他正前方有什麼人站在那。「關輅?」她挪坐到他右前方。他臉上有些奇異的表情,像是激動、喜悅、熱切。「關輅。」「他活著。」他喃喃,轉向她,他對她又說一遍。「他活著,他沒死。」琬蝶一頭霧水。「誰?關輅,你在說誰?」
「他活著。」沒聽見她似的,他又喃喃,興奮地跳下床。「他活著。他活著。他沒死。他沒死。他活著」他大步走出臥室。琬蝶追到門口,發現自己仍未著寸縷,跑回床邊,用最快的速度穿回衣服。關輅出去前狂亂的神情令她擔心又有點害怕。關輅在客廳打電話。「凱文,立刻過來接我。不,我沒事。我很好,好極了。直升機鑰匙在書房右邊第二層的第三本書後面。安排班機,我要回台灣,越快越好。」然後他指示凱文如何啟開他設定的安全密碼。放下電話,他轉身看見琬蝶,伸臂用力緊緊摟她一下。「我自由了,琬蝶。他活著,他回家了,我自由了!」「什麼……誰?」
他放開她,走去嘩地拉開所有的窗簾。凌晨不到四點,外面仍是沉暗一片,但是他站在窗子後面,雙臂大張,歡迎燦爛的陽光般。接著他走到前門後面,在一個電子密碼方盒上按了幾個按鈕,再把手掌貼在鎖盒上面一塊小小的四方螢幕上,手紋核對正確,大門「啪」地一聲開了,關輅昂首闊步邁向外面,彷佛黑暗的夜是個光明的世界。琬蝶站在裡面,看門外的他,忽然神智失常了似的立在前院中央,把頭仰向後方,張開雙臂伸向天空。「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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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是他上次看到那個保鏢不離身的年輕人沒錯。他不曉得在慶祝什麼,看他樣子很是開心。三更半夜不睡覺,天還沒亮跑出來大吼大叫把他吵醒。小子,他心想,這可是你自找死路,我就送你開開心心上西天,我也好收工度假去。他舉起擦得油亮,等候多時的槍,瞄准,扣扳機。
聽到槍聲,琬蝶愣了一秒,才拔足跑出去。
「關輅!」
第二聲槍響和她的喊聲疊在一起。依然仰著頭,被第二顆子彈震退了幾步,關輅的身子以筆直的角度往後倒。琬蝶正好跑到他後面,她伸手接住他,但和他一起跌在地上。他半躺在坐在地上的她的懷裡,胸前的血把他的黑衣染成暗紫色,腹部的血迅速朝褲子擴散。「關輅!關輅!」琬蝶哭喊,全身發抖。她抬頭朝空無一人的周遭尖叫,「救命!來人呀!救命!誰幫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啊!關輅!哦,關輅!」他的手抽動了一下,嘴巴像個受驚的孩子似地圓張著,茫然而困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般。「關輅,哦,關輅。」她戰栗地哭泣,撫摸他的臉。「你要忍著,撐著,我去打電話。」他的手朝她抬了起來,胸口因他這一舉臂,血噴了出來,濺到她的臉和身上,把她的白色衣服染紅了。她接住他的手,握住。「我愛你。」他從喉嚨擠出聲音,對她微笑著。「我會水遠愛你。」
「我也會永遠愛你。」她泣不成聲。「我愛你,關輅。不要死,不要。支持著點,凱文他們快到了。我們會送你去醫院。」他只帶著同樣的微笑,看著她,緊緊看著她,彷佛她會消失。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他快樂的笑容始終印在她心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