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你的天使 第五章
    諸事太平。自前兩天宋邑荷辦好轉學離開之後,沸騰了八、九日的校園總算寧靜了些。話題人物都走了,再炒徘聞也沒什麼意思。本來嘛,墮胎在本校也算不上大新聞,醜聞炒得熱呼呼,只不過是落井下石的變態心理作祟。

    古人說:隱惡揚善。現代人則只對腐爛發臭的骯髒事感興趣;造橋鋪路的,被視為傻子;得了獎,少不得招來幾句酸溜溜的酸葡萄閒語。發生重大命案,凶宅外總圍著一堆閒雜人等,嘴裡咬著烤香腸,眼睛死盯著屋裡,巴不得插翅飛越封鎖線、進到屋裡,好親眼一睹血跡斑斑的案發現場和支離破碎的屍塊,回家才好向親友們「誇耀」一番哪!情侶分手,旁人就硬要扯出個莫須有的第三者不可,彷彿沒有背叛、沒有哭天搶地,這樣的分手就不夠「正常」(大家八點檔看多了);對義行善舉興致缺缺,卻對醜行惡狀大聲叫好(這樣大家才有戲看)。

    宋邑荷走了之後,大多數人臉上都難掩失落。沒戲看啦!戲落幕,觀眾還不想走。

    偏偏姓石的那一掛從開學那日械鬥以來,也老實了八、九日,不曾鬧事,搞得一群好事者垂頭喪氣、寂寞難耐。

    天下要是繼續太平下去的話,恐怕有不少人得上醫院精神科求診。我想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憂鬱症」會成為現代文明病了。

    我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魚,在川流不息的下樓人潮中,反其道而行。

    剛才出教室準備參加朝會,在樓梯間碰見從樓上隨大量人群向下移動的風輕。她一見我,隔著重重人頭,用食指朝上比了比,什麼也沒說,逕自下樓去了。害我在原地愣了半晌,才意會她要傳達的訊息。

    我不疾不徐(夾在千百個下樓人潮中逆勢而上,想快也快不了)地爬上六樓。六樓本質上是個有氣質的地方。我走在空蕩蕩的走廊,經過兩間音樂教室、兩間美術教室,朝走廊尾端的大禮堂(專供女生部特殊集會用)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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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禮堂門外停了一會兒,側耳聽了聽。鋼琴聲行雲流水。果然沒錯。

    按理說,那位面對門、坐在舞台上彈奏鋼琴的女孩,視線能越過鋼琴平台看見我的闖人,但她的琴聲沒有絲毫受外來者干擾的跡象,依舊自在從容。

    我揀了一個最靠近鋼琴的觀眾席,舒舒服服地落坐,合眼靜心聆聽。

    整個可容納三千五百人的禮堂內,只有我和她。

    過了幾分鐘,一曲彈罷,室內餘音繚繞。約莫靜了三十秒,琴聲又響起,從先前的激昂清越轉為婉轉輕柔。

    我仍耐心等候著。

    大約又過了一分鐘,台上女孩在不間斷的鋼琴演奏聲中開口:

    「聽說我不在的這一段日子,學校很熱鬧?」

    雖然琴聲悠悠,女孩音量也不大,但她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

    「貓兒不在,鼠兒就作亂,你是不是這意思?」我還是閉著眼。

    「我又沒當過大哥,也不姓羅。」

    「放心,你就算生做男兒身,也絕對比那滿臉橫肉的羅大哥俊得多。人長得帥,就算再壞,也有一堆飛蛾死心撲火。」

    「例如石狩真?」

    我沒答腔。

    「聽說咱們『前任』校花也栽在他手上?」

    「如果你的『聽說』和我的『聽說』沒出錯,事情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我盡量不帶任何情緒地回答。

    「那你這個學姐失職了喔』

    「我又不是她的直屬學姐。」

    「同社團啊。」

    「同社團又不代表特別親近。」

    「起碼你也該把前車之鑒轉告給學妹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種只長臉、不長腦袋的格外容易成為獵物。」女孩的語意倒不是責怪我,而是諷刺某人的獵艷準則。

    「她會不知道嗎?」 

    「聽起來就是她自作自受嘍。」女孩話鋒一轉:「那你幹嘛要風輕找我替她擺平呢?」「棋子」輕快愉悅地問。

    學期開始,每個老鳥都不忘告誡初來乍到的菜鳥學妹:「沒事千萬別進禮堂,尤其是當裡面傳出鋼琴聲時,更是絕對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則……」

    說穿了,禮堂之所以神聖不可侵,原因就在於:有人佔地為王,而那個「王」,就是「棋子」。

    我們學校基本上只有兩類學生——垃圾與怪人。既然先有個成天窩在餐廳打電腦的技安妹,那麼再來個整天悶在禮堂彈鋼琴的棋子也就不足為奇。  

    棋子怕吵。大家也不敢吵她。

    雖然棋子眉清目秀,儼然一副女鋼琴家的溫婉模樣;但是她的一句名言,卻教人心驚膽戰——

    我不打架,我只打人。

    這句話的意思是:「打架」通常指勢均力敵的雙方搏鬥;「打人」指的是實力相差懸殊、不費力氣就能取勝(如:老師對學生,是打人,不是打架)。

    據說棋子尚未打輸或險贏過。每次都是輕鬆大獲全勝。

    棋子的名字在道上也小有知名度。十多年前,她的伯父被仇家亂刀砍死,她的父親遂頂替哥哥之位,當上地方角頭。五年前,未滿十三歲的棋子陪父親去喝喜酒,席間,她父親喝多了,回家時邊走邊吐,結果半路殺出四、五個手持利刃的大漢,然後,你猜怎麼著?對,沒錯,棋子眼明手快奪下一把開山刀,砍得那群來意不善者無法動彈,她和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則毫髮來傷。一戰成名。 這也是為什麼棋子高一就成為女生部的精神領袖。正常來說,新生絕不可能當頭頭,起碼得升上二、三年級,經過大大小小的戰役才能脫穎而出,但是棋子名氣太響,一踏人校門,當年領頭的學姐即刻遜位「讓賢」,創下特例。

    連駱青青見到棋子也會怕怕的。我和風輕大概是全校僅有的兩個敢隨意進出禮堂的人;但不表」不我不怕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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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怕棋子的,怕她那雙銳利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特別是當我心虛時。

    所以啊,我眼睛現在還是閉著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幫幫學妹又何妨?」我說,「反正現在她人都走了,多說無益。」

    「……你真的相信你自己現在講的話嗎?」棋子的語氣是嘲弄多於好奇。  

    「怎麼最近每個人都好像比我還瞭解我自己?」我酸澀地說,「每個人都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小木偶。」

    燕京、霍游雲、大貓、老爸……乃至於棋子,每個人都懷疑我說的話。

    世界上有誰會比「自己」更瞭解自己呢?

    「當局者迷。」

    棋子的話無法說服我。「……我還是覺得不必把單純的事複雜化,你們想太多了。」

    「想太多的人是你。」棋子說,「算了。我是聰明人,不想講討人厭的話;你也是聰明人,自己想一想吧。」

    「那好。套句狐狸精愛講的話:『時間會證明一切』,我們就等時間來證明這一切吧。」我勉強擠出一絲幽默,累得攤在座位上,像剛打完一場仗。

    真佩服棋子。她一邊十指靈巧地彈琴,一邊和我談話,琴聲卻能保持低柔流暢,既沒影響對話,彈奏也沒出錯。

    「三年前南部某縣議會議長在家門口被槍殺、兩年前五湖幫前幫主在街上被射殺、去年聚英幫大老的兒子酒後與人衝突被殺,你還記得嗎?」棋子忽然提起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當然。」我張開眼睛,天花板映人眼簾。「我記得這個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破。怎麼?你知道兇手是誰、在哪?要去領鉅額破案獎金嗎?」」倒沒那麼好運。」棋子說,「只是拿來當範例提醒你。」

    「提醒我什麼?」我說,「我爸混黑道,我又不混。那個議長有黑道背景,那個大老的兒子也插手黑道事務,那個前幫主就更別提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說真格的,從小到大我還真沒為自己的安全擔憂過。一因我不搶眼(當然也就不會礙了人家的眼);二因我每天放學就直接回家;三因我爸是義雲幫副幫主(雖然是虛位);四因我外公現在還是情報頭子。我還真的想不出我會遇害的理由。

    「也不能算沒有關係。」棋子說,「你應該知道這幾年治安糟,黑道也漸漸失序,不講義理。」

    「嗯哼,黑道已經亂到沒有『道』的程度了。我爸是這麼說的。」

    所以老爸近年淡出江湖,少問世事.,呈現退休狀態,把江湖讓給那些不要命的小伙子。  

    「是這樣沒錯。可是大家普遍都沒危機意識,以為躲在大幫派的保護傘下就可以安然無恙。」

    「棋子,」我皺眉,坐直身子,看著雙手仍不停在琴鍵上躍舞的棋子。「你在暗示什麼?」

    「聽懂啦?」棋子說,「義雲幫在道上獨大這麼久,樹大招風,你懂口巴?謙受益,滿招損,你懂吧?這就是問題所在。當黑道沒有道,老大也就不再可怕。義雲幫裡恐怕有人的下場會和前面那幾個『先人』一樣喔。」

    我心一冷。「誰?」不會是老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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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狩真,你認識吧?」

    心頭又是一震。「……你說真的?」」看吧,沒有危機意識的傢伙。」

    我啞口無言,腦中一片混亂。」人不是螃蟹,橫著走,早晚會出事。」棋子的聲音冷靜中帶一點殘酷,「石家橫行太久,尤其是那個『青出於藍』的石狩真,找人多看著他點,否則叫石康維等著收屍吧。」我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腦袋還在消化棋子的話。

    「……棋子,我不太明白,他惹人厭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還不是活到現在?」

    「總歸一句:他會出事,信不信由你。我言盡於此,好人只做到這兒,只是說出來讓你心裡有數而已,你不必真的管石家的閒事。」棋子轉頭看我一眼,悠哉地添了句:「真的沒關係就不必管。」

    我不知要怎麼說。想不出可說的話,決定該是走人的時機。

    在即將踏出門那一刻,琴聲嘎然而止——

    「做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棋子的話帶著微微回音,清晰地在大禮堂內旋蕩。

    我頭也不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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