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的女兒 第九章 杜鵑似雪
    好久不見。

    不好意思,我又沒有想到會耽擱得這麼久。

    是的,這次天津之行非常愉快。

    我在一個小寺廟裡住了一段時間。

    嗯,風景非常美。

    真的是一個小寺。寺裡只有一個老和尚和兩個小沙彌。

    清對了,讓我流連忘返的還有一個原因,我渴望得知一個美麗的故事,而且,如願以償。

    還想聽紫羅蘭嗎?

    呵呵,你這叫什麼話,什麼叫我反正也賴不掉?

    遵命。那就先給你講我這次旅途上得來的故事,一個關於杜鵑花的故事。

    ? ? ?

    我第一眼就覺得這座小寺不同尋常。

    小寺的年代彷彿已經很久遠,但還不算破敗。隱藏在幽幽青山裡,獨有一番古老蒼茫的韻味兒,我喜歡這樣寧靜悠遠的小寺多過那些香火鼎盛的大廟。更特別的是,這座小寺的門前院後,到處都植滿了杜鵑花,且全是瑩潔似雪的白杜鵑。

    是三月初春的天氣,杜鵑開得格外嬌艷迷人,一團團、一簇簇,繁茂旺盛,不經意地就把人帶到初降瑞雪的意境當中,那些開得如癡如醉的杜鵑花,真是像極了積在綠葉上的雪花。

    我帶著朝聖的心情向小寺走去,行在這茫茫花海之中,感覺自己一身的塵垢都被滌淨。

    這裡到底住著什麼樣的僧人?為何會煞費苦心地種植這許多美麗的白杜鵑?對他們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寺門沒有關,毫無保留地向世人敞開著,我沿著高高的一排青石台階台階而上,杜鵑更多了,隨處可見。凡是有泥的地方,都被如雪的花朵覆蓋著,我一時竟有些徬徨,彷彿誤闖了花仙子的禁地,這般的人間仙境,豈容世俗凡人隨意亂闖?但是,眼前的一切,為何偏偏又帶給我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彷彿在哪一次的輪迴裡曾經走過的一樣,我驚怔了。

    我心神恍惚地步上石階,前方隱隱有語聲傳來,透過蔥蔥鬱郁的樹林,一座灰色的廟堂若隱若現,轉出樹林,眼前豁然開朗。佛堂前面有片不大的水泥空地,圍坐著一群人。

    我站在原地。看那些人的打扮,多數是些附近的村民,也有三兩個像是遊人。他們圍著一個青衣老僧,不知道在討論什麼,時有笑聲傳出。

    笑聲過後,一個遊人問老僧:「那怎樣才能認識自己的佛性呢?」

    老僧微微一笑,道:「你心裡那麼忙,怎麼能成為悠閒的人,享受安寧自在的佛性呢?」

    我眉一挑,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我站在圈外,仔細打量那個看起來很得眾人愛戴的老僧。他年紀應該很大了,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那些皺紋改變了他臉骨原有的形態,帶給人僧侶一慣慈眉善目的表情。我凝視著他,怔怔出神,真奇怪,我又一次有了那種很熟悉的感覺。

    「禪宗認為,在佛法的最高領地上,最忌諱用認識去把握。」老僧看著那個遊人,不急不徐地道:「把認識活動放下來,反而處在這個最高領地之上了。禪師們不是常說,『無時恰恰用,用時恰恰無』嗎?」

    「那就是說……」這個遊人接著問道:「在修行中,應使自己的心達到極為安寧的狀態,什麼雜念也不起,是這樣嗎?」

    老僧淡淡地看他一眼,微笑著反問道:「這樣的境界,不也是一種病態嗎?」

    遊人不服氣地道:「可是,如果把這個境界的心態轉過來,不就成了師傅所說的忙了嗎?」

    「安靜是每個人所追求的,但是為安寧而安寧,放棄了許多責任的安寧是不可取的。」老僧又用他不急不徐的聲調向他解釋,「靜只是一個方面,動也只是一個方面,要達到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才能知道什麼是禪。如同你駕著輕舟,順著江水下揚州那樣輕鬆愉快,才可以欣賞沿岸的無限風光一樣。」

    眾人似有所悟,那遊人笑道:「我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提出來,您可以一個一個地予以解答,如果碰上了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向你提問題,不知師傅如何作答?」

    老僧微笑道:「我只好像孵蛋的老母雞了。」

    哄堂大笑,眾人樂不可支。

    我也笑了。

    我想我明白那老僧的意思,母雞孵蛋,對一個蛋,母雞也孵,對三個、五個、十個、二十個蛋,母雞還是同樣盡心盡力地去孵。這便是母雞的精神吧!

    只是反過來想,不知那個提問題的遊人,有沒有把自己的問題當作蛋,而把自己當成母雞來孵這個蛋呢?

    我不禁微笑起來,老僧講完,抬頭不經意地看向我,波瀾不興的眼裡突然閃過一絲諾色。

    我對他微笑頷首。

    他也浮起一抹笑意,然後對坐在地上的眾人道:「今天我們就講到這裡,大家回去吧!」

    人群慢慢散開,老僧從蒲團上站起,緩步向我行來,「施主上香?」

    「來到廟門,總要拜一拜佛的。」我微笑,「我聽說貴寺可以借宿?」

    「阿彌陀佛!」老僧低下頭,「施主遠來是客,如不覺草寺簡陋,盡可在此住下。」

    「多謝師傅。」我微微欠身,「敢問師傅法號?」

    「老納忘懷。」老僧微笑。

    忘懷?好奇特的法號,未知他到底想忘懷什麼凡塵舊事?

    「清風!」他喚來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的小沙彌,「把這位施主帶到廂房。」

    我再次感激地欠身,跟在這個名叫清風的小沙彌後面,一路清靜無人,我好奇地道:「小師傅,你們寺裡好像沒有幾個人?」

    「寺裡就只有我,師傅和明月師弟三個人住。」清風抬頭看我一眼。

    「明月?」我怔了怔,「好奇怪,你們的法號更像是道觀的道士,不像僧侶。僧侶不是應該按字輩起法號嗎?」

    「我們的師傅跟其他寺裡的師傅不一樣。」小沙彌淡淡地道,似乎我的提問在他眼裡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我忍不住微笑了,這個小寺,真是有太多地方讓我好奇了。

    ? ? ?

    我住的廂房清幽乾淨。

    進了屋,我開始收拾行李,把背包裡的東西一樣樣地拿出來整理,我有個預感,我會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預感,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有敲門聲,我走過去打開門,只見一個六七歲的小沙彌站在我的門前,他穿件灰布僧衣,正彎腰捧起放在地上的一盆白杜鵑。

    他抬起頭來,我才發現他竟然長得十分清秀,兩個臉蛋通紅,眼睛又黑又大,清澈而不諳世事,仿若神燈。

    「施主,師傅叫我送這盆花到你的房間。」他不待我出聲,便走進來,把花盆放到我窗前的木桌上。

    「你是誰?」我已經猜到他的身份了,只是忍不住想逗逗這個模樣討喜的孩子。

    「我是明月呀!」他挺驕傲地說著,彷彿我到了這小寺沒聽說過他,是大逆不道的。

    我笑了。

    我看向桌面那盆杜鵑花,潔白的花瓣兒像玉一樣光潔,它們嬌柔地伸展著腰技,仿片一個剛剛才從夢中醒來的慵懶女子。

    「好漂亮啊!」我讚歎道,「明月,代我謝謝你師傅。」

    「嗯。」明月點點頭,眼神落在我床上零亂的行李上,「施主要在這裡長住嗎?」

    我歪著頭想了想,「也許吧!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太好啦,我可以帶你到山上玩,山上可好玩了。」明月興奮地道。

    到底是個孩子。我笑了,「好啊!謝謝你。明月,你們寺裡經常都會有人來聽忘懷師傅講經嗎?」「對啊,村裡的村民經常上來聽禪的。」明月挺得意地道:「城裡有時也會有人來聽,人們都很喜歡師傅。」

    看得出來。我暗暗地道,伸手撫上那盆白杜鵑,「明月,為什麼你們寺裡種了那麼多杜鵑花?是種來賣的嗎?」

    明月愣了一下,急忙捂著我的嘴,道:「施主,這話可別說給師傅聽到,師傅才不准別人碰他的寶貝花兒一下呢!」

    我怔了怔,「那是為何?」

    「這個,我們也不是很清楚啦!反正,咱們師傅就是喜歡這種白色的杜鵑花,別的顏色的,他一概不種的。」明月道:「平時師傅可寶貝他這花兒呢!我今天還覺得奇怪,怎麼師傅會叫我搬一盆杜鵑到你的房裡來的。」

    「為何?」我更奇怪了,「這盆杜鵑,不是代表師傅歡迎客人的心意嗎?」

    「不是啊!師傅從來就沒有給來寺裡住的施主們送過杜鵑的,而且我們每次還得費力氣向施主們先打招呼,請他們不要碰寺裡的白杜鵑。」明月看了我一眼道。

    我疑惑了,這杜鵑花,對忘懷師傅來說既然這麼重要,為何還要送給我呢?

    明月顯然沒去想這個問題,他興致勃勃地道:「施主,我明天上了早課,就陪你上山去玩吧!」

    他的小臉紅通通的,充滿期待。這孩子平日裡想是被管束的嚴,只有來了香客才會有機會玩的吧?

    我微笑,「好啊!明早我們去山上逛逛。」

    「太好了。」他歡呼一聲,「那我先走了,你明早別忘了哦!」

    「絕對不會。」我伸出手指,跟他拉勾,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用完晚膳,我已經對小寺四周的環境很熟悉了。寺裡只有幾座佛堂和七八間廂房,離寺不到一百步,就有菜地,種著幾種時令蔬菜,綠油油的一片,是整個寺廟惟一一處沒有種杜鵑的土地了。

    鄉間的夜似乎來得特別的早,晚鐘過後沒多久,一輪明月就從一塊烏雲裡鑽了出來,把天地染得一片碧青。

    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廂房的木桌前,托著下巴發呆。桌面上攤著一疊稿子,但我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個小寺帶給我的感覺太奇怪了,我的意識彷彿在提醒我一些什麼!可是,到底是什麼呢?

    我愣愣地盯著燈泡,燈泡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在暈圈裡飛。我揉揉眼睛,伸了一個懶腰。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點不大對……昏昏的,又頗漲悶。

    我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拉開門,走到房外,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天空的星好像減少了。遠處的樹梢白花花的,像掛著一層霧氣。我惘然定睛看著,突然發現樹叢那邊閃過一個人影。

    我悚然一驚,「是誰?」

    沒人回答,只聽到絡絲娘在草叢裡「刮拉刮拉」,十分有勁的樣子,又聽到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

    我定了定神,「明月,是你嗎?」

    仍是沒人回答,到底是誰?難道是我眼花了?我緩緩向樹叢走過去。

    樹底下確實有個人影,只是她既不是忘懷師傅,也不是清風與明月,而是一個女子,我看著她的背影,一時竟有些怔忡,這背影似曾相識,不知道在哪裡見過。

    「你是誰?」我忍不住出聲詢問。

    那女子回過頭,樹陰在她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使我看不清她的臉,「你終於來了。」

    我疑惑了,聽她話裡的語氣,彷彿跟我認識一般,而且,似乎知道我會來到這裡。我不解地道:「我認識你嗎?」

    「呵呵。」她笑了,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笑的話,「當然,如果連你都不認識我,那還有誰認識我?」

    我更是驚奇,「可是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我怎麼可能認識你呢?」

    她緩緩地站起來,我這才發現她竟然穿了一件清末的旗袍,寬大的裙子,寬大的袍子和袖口,銀灰的底色,絲綢緞面上繡著一朵朵白色的花朵,我定睛細看,竟是一朵朵精緻的杜鵑花。

    「你怎麼會不認識我呢?我們認識好多好多年了。杜鵑。」她歎息著,緩緩走出樹陰,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清她的臉,驚得倒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一股寒意從我的脊背直往上躥,我驚恐萬狀,「你怎麼……」

    「你看,你還能說不認識我嗎?」她淺淺地笑了。

    「怎麼可能?」我恐懼地大叫,「你到底是誰?為何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沒錯,你沒聽錯,我也沒有看錯。

    眼前這個女子,跟我活脫脫就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只是,她梳髻,穿旗袍,著三寸金蓮,一副清末的裝束。

    「我?」她笑了,這一笑,我發現她與我還是有些許不同的,這種千嬌百媚的笑容我是斷然笑不出來的,她緩緩向我行來,「我就是你啊!杜鵑。」

    「胡說!」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我驚恐地後退著,「你到底是誰?」

    「我就是你啊!」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一步步逼近我,「你為何不信,我是杜鵑,你也是杜鵑。我是你,你也是我,我們是同一個人……」

    「走開,你不要過來。」我驚恐萬狀地大叫,「走開,走開,我不是你,不是你。」

    「杜鵑……杜鵑……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她的聲音在我耳邊悠悠響起,我忍不住大聲尖叫起來,「啊…………」

    「啊……」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仍坐在木桌旁。耳邊迴響著屋外傳來的晨鐘,「洪……洪……洪……」,漸漸地平靜了我的心緒,我揉了揉太陽穴,原來是南柯一夢。

    窗外一片鳥叫聲,朝霞映得那雪白的紗窗有點淡紅,似乎也有點風,窗外那棵樹「攖蕁鋇叵於。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推開窗,一股清涼的晨風撲面而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看向窗外,金黃色的太陽光落在窗外那棵樹的樹梢,那些小小的樹葉,一張張的更像上了蠟似的。鳥兒在枝頭「啾啾啾」跳著叫著,十分歡快。

    我梳洗妥當,便徑直向大殿行去,一路上回想著昨晚的夢境,甚是費解,難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昨日見了杜鵑,晚上使夢到一個叫杜鵑的女子。可是,她與我生得一模一樣,又作何解釋呢?

    我搖了搖頭,把這個令我費神的夢拋到腦後,抬起頭,已經行到大殿門口了。忘懷師傅背對著我,領著坐在一邊的清風、明月,「篤篤篤」地敲著木魚正做早課。清風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閉著眼睛喃喃地唸經。只有明月連木魚也忘記敲了,烏溜溜的兩隻眼睛朝我頭上看到腳底,一邊對著我笑。

    「禿!」忘懷師傅的木魚捶子忽然敲到明月頭上了。「禿禿!」又連敲了兩記。忘懷師傅不唸經了,側過臉去看著明月。明月立即問上眼,漲破了喉嚨「南無佛,南無法……」地亂嚷起來。

    我忍不住笑了,捂著嘴,轉身離開大殿。

    用了早膳,明月領我上山。

    我終於明白,為何明月這麼喜歡上山玩了,山上確實有許多令他覺得無比新奇的事物,他對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每一朵花兒,每一隻小蟲子,每一隻鳥都無比熟悉,彷彿與生俱來就把它們當做自己的朋友。這是個迷戀自然的孩子。明月帶我去採地米。

    這是一種笞蘚植物,採來洗淨後,可以用來炒,也可以用來燒湯,我聽著明月興致勃勃的介紹,這孩子懂得還真不少。

    「施主,你喜歡吃蘑菇嗎?」採完地米,我跟他下山,明月邊走邊道。

    「很喜歡呀!」我笑,「怎麼?」

    「等下了雨過後,我們還可以來采蘑菇。山上的蘑菇可多了。」明月呵呵地笑了,「清風師兄做的蘑菇齋,好吃極了。」

    「好呀!」我被他引發了童心,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玩過了。

    「蘑菇採來還可以曬乾,這樣想吃的時候隨時都有……」明月突然停住腳步,張大了嘴看向前方。

    我疑惑地向前望去,只見前方的山路上,慢吞吞地行來一個人。

    是附近的村民吧!我看清了他的臉,是位很老很老的老伯,滿頭凌亂的白髮,衣服破舊,而且很髒。他一搖一晃地,漸漸離我們近了。

    「怎麼了?」我低下頭問明月。

    「施主,我們快走。」明月吞了吞口水。拉緊了我。

    他看起來彷彿很害怕的樣子,我怔了怔,「明月,到底怎麼了?」

    「他是村裡的瘋老頭兒,經常打人的,很嚇人。」明月拉著我,從那老伯的身邊避過。那老伯面無表情地瞥他一眼,抬起臉看我,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種很恐懼的表情,像見到鬼似的,「啊……走開,不關我的事,你別來找我,走開……」

    我和明月都嚇了一跳,那老伯突然抱著頭,驚叫著向山下跑去,「別找我,不關我的事,別來找我……」

    我不知所措,低頭看明月,明月也張大了嘴,我摸摸自己的臉,苦笑道:「我長得很嚇人嗎?」

    明月也是一頭霧水,驚訝地道:「好奇怪啊!杜瘋子竟然會嚇成那樣?看到施主像看到鬼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隱隱有些不安的感覺。

    回到寺裡,我的情緒仍是紛亂無章。我走出廂房,坐在院子裡發呆。

    「施主。」

    耳邊傳來忘懷師傅的聲音,我抬起臉,他已站到我面前,我趕緊站起來,欠了欠身,「師傅!」

    「施主今天受驚了。」忘懷師傅大概聽明月說了什麼,才會來的吧?

    「哦,沒事。」我笑了笑,「只是有些疑惑。」

    「施主有何不解?不妨說出來。」忘懷師傅看著我道。

    我凝視他的眼睛,真奇怪,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見過他的,這麼特別的僧侶,若我見過,斷不會一點印象都無。

    我突然很突兀地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他有些意外,「夢?」

    「我夢到一個跟我長得一樣一樣的清裝女子,對我說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不知道為何會對他講這些,可是我這樣講的時候,卻有一種十分信任的感覺,我甚至有種感覺,忘懷師傅那裡有我想要的答案。

    「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忘懷師傅的表情有些怔忡,「她可曾說她是誰?」

    「她說……」我仔細打量他的表情,「她叫杜鵑。」

    忘懷師傅驀然閉上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是她……」

    「她是誰?」我有些驚喜,他果然知道她是誰,「為何會說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你和明月在山上遇到的瘋老伯,他叫杜明。」忘懷師傅睜開眼睛,神情又恢復了波瀾不驚,「杜鵑,是他過世已久的妹妹。」

    我挑了挑眉,沒有打斷他的話,他接著道:「施主與杜鵑確有幾分相似的,我乍見到施主的時候,也很驚訝!」

    「怪不得,杜老伯一定是以為我就是杜鵑吧?」我恍然,這就是杜明看到我就像見到鬼一樣的原因,可是他嘴裡叨念的那些「別找我,不關我的事」又是指什麼呢?而且最奇怪的,為何我會做這樣一個夢呢?原來真有一個叫做杜鵑的女子,還跟我長得很相似。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

    「杜施主神志不清,把你看錯也是情有可原的。」忘懷師傅淡淡地道:「施主還有什麼疑問嗎?」我怔了怔,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我心裡彷彿有很多疑問,可是,它們全是一些模糊的影子,我想伸手去抓住一點什麼的時候,它們就搖著尾巴飛快地逃走了。

    「若沒有,老納就不打擾施主了。」忘懷師傅低頭道了聲「阿彌陀佛」,轉身離開了,我盯著他的背影,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了。

    當晚,我又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我夢到一個清秀可愛的小女孩兒與一個黑黑壯壯的小男孩兒在山上放羊,突然就降起了大雪,小女孩兒與小男孩兒慌慌張張地趕著羊往山下走。一會兒,天就黑了,山路崎嶇難行,兩個孩子老是在雪中跌倒。

    我想走過去把他們扶起來,可是我的面前彷彿有一座無形的牆堵著,根本不能越過,他們彷彿根本就看不到我在身邊,只是相互扶持著往山下走。

    天太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突然,一隻羊不知怎麼就掉到一側的山溝裡了,小女孩兒難過得「嗚嗚」地哭起來,坐到地上不肯走了。

    小男孩兒安慰她道:「杜鵑,別哭了,我們快回家吧!」

    杜鵑?我的心一顫,仔細打量那哭泣的小女孩兒,確實是有幾分像童年的我。

    小女孩兒抽泣道:「羊掉到溝裡了,回家爹發現羊少了,一定會打我的。」

    「那怎麼辦呢?」小男孩兒摸摸腦袋,「要不我下去幫你找羊吧?」

    「可是,天這麼黑,構又那麼深,什麼都看不到很危險。」杜鵑怔怔地看他。

    「不怕啦!你忘了我從小就是村裡的爬山能手?」男孩兒拍拍胸脯,豪氣沖天地道:「快把繩子拿過來。」

    杜鵑也不再勸他,兩個孩子七手八腳地把帶在身邊的長繩子綁在樹上,然後把繩子拋到深溝裡,男孩兒就吊著繩子往溝裡一步步爬下去。

    溝裡更黑了,男孩兒在下面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羊,心中不免有些著急,寒風在溝底呼嘯而過,小男孩兒冷得瑟瑟發抖,他大聲在溝底叫:「杜鵑,我沒有找到小羊!」

    四周靜悄悄的,溝上頭沒有杜鵑的回應,小男孩兒急了,開始到處找那條把他放下溝的繩子,可是溝底太黑了,繩子不知道滑到了哪裡,他四處都摸遍了,仍沒有摸到,不禁急得大叫起來:「杜鵑、杜鵑……」

    風太大了,小男孩兒的呼叫聲被削弱在呼嘯的風聲中,根本就傳不到溝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小男孩兒又冷又餓,抱著雙臂蜷縮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

    我不禁有些急了。可是,偏偏怎麼也走不到他身邊去,似乎有什麼力量一直在阻止我,它只允許我冷眼旁觀眼前這一切。杜鵑,你到底去哪裡了?

    天空中飛舞著鵝毛大雪,四周的溫度越來越低了,男孩兒冷得全身青紫,意識也逐漸模糊,他閉上眼睛想,要是這時候能吃到母親做的一個熱饃饃,該有多好啊……他甚至聽到了母親親切地叫他的名字「黑牛……黑牛……」那聲音竟是那麼真實……

    「黑牛……」溝項真的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喚聲,隨著她的呼喚聲,溝頂燃起許多火把,剎時把溝頂照得雪亮。

    我看向溝頂,只見那裡擠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小杜鵑也擠在人群裡,他們每人手裡都舉著火把,在溝底大聲叫著小男孩兒的名字:「黑牛……黑牛……」

    我心一喜,原來杜鵑跑回去搬救兵了。不一會兒,有個漢子從溝頂爬下去,把已經凍得神志不清的黑牛背了上來。

    杜鵑撲過去,哽咽著叫他的名字:「黑牛,你醒醒呀!黑牛,你沒事吧!都怪我不好……」

    黑牛微微睜開眼,看到杜鵑後虛弱地笑了笑,「別哭……我沒事呢……」

    杜鵑怔怔地看著他凍得烏紫的臉,眼淚忍不住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那顫悠悠的淚珠兒掉在雪地上,剎時結成一滴晶瑩的透明珠子,在潔白的雪地上閃閃發亮……

    ? ? ?

    我一整天都被昨晚的夢困擾著。

    我不知道為何老是會夢到這個名叫杜鵑的女子,難道我與她有幾分相似,就必需得夢到她嗎?而且,我這次夢見的情景,似乎是她小時候發生的事,不知道那個叫黑牛的小男孩兒又是誰?跟他到底有什麼關係?

    「施主……」

    我回過神來,明月端著午膳正踏進廂房,「用膳了……」他把托盤裡的飯菜一碟碟擺到桌上,然後,拿起我桌上的稿紙,驚訝地道,「這是施主畫的嗎?」

    「什麼?」我低頭看他手裡的稿紙,不禁一怔,原來我剛才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把昨晚夢到的情景畫到紙上了。畫紙——的杜鵑和黑牛的形象竟然生動無比,我錯愕之下完全呆住了。

    「施主畫得真好看。」明月沒在意我的反應,自顧自地說著,我不自在地笑了笑,刻意忽略心中奇怪的感覺,對明月道:「你若喜歡,就送給你吧!」

    「真的嗎?」明月高興極了,把那稿紙疊了放進僧袍裡,「謝謝施主,施主快用膳吧!你看,這是我們昨日采的地米燒的湯。」

    我看向那湯,綠瑩瑩的地米飄在清湯裡,倒是十分養眼,我嘗了一口,果然清淡可口,不禁笑著對明月道:「真好吃呢,一會兒,我們還上山去採。」

    明月笑嘻嘻的臉,驀地沉了下來,垂頭喪氣地道:「師傅不准我上山了。」

    「為什麼?」我愣了一下,「是為昨天的事嗎?」

    「嗯。」明月點點頭,「我被師傅責罵,所以最近都不可以上山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越發覺得怪異了。

    ? ? ?

    接下來的幾天,杜鵑與黑牛連續出現在我古怪的夢境裡,令我倍感困擾。我時而夢到他們在山上放羊、放牛,時而夢到他們在河邊抓螃蟹、捉魚、摸蝦或戲水,時而夢到杜鵑在竹林裡幫黑牛挖竹筍……

    每夢到他們一次,他們就彷彿是大了些,其實,那些夢境雖然令我困惑,但夢到的情景都是十分開心快樂的,我甚至是有些羨慕這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男女。昨日我還夢到裡牛採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杜鵑花送給杜鵑。哪知杜鵑接過那些花兒,就把紅的,玫紅的,紅白的部挑了出來,只餘了幾朵潔白如玉的拿在手上。

    黑牛納悶地道:「幹嗎把那些顏色的花都挑出來?」

    杜鵑把那幾朵白色的杜鵑花放到鼻子底下嗅,「我只喜歡這種顏色。」

    「這顏色有什麼好看?」黑牛傻乎乎地道:「像出殯的小白花似的,那紅色的多好,多喜慶啊?」

    「呸呸呸!」杜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說些吉利話兒。」

    「嘿嘿……」黑牛摸著腦袋,憨憨地笑了。

    我也笑了。在夢中,在醒後。原來那個叫杜鵑的女子也喜歡白色的杜鵑花,不知道這跟小寺前後種滿的白杜鵑有什麼關聯呢?

    我漫不經心地隨意逛著,來到了大殿外,那裡又圍坐著一群人,聽忘懷師傅講禪,就像我初來的那天一樣。

    顯然他們已經講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我慢慢的走過去,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忘懷師傅看到我,對我微微頷首,我淡淡一笑,然後專心致致地聽嬋。

    此時有個村民正在向忘懷師傅提問:「師傅,我的認識本來是正確的,可是見了師傅以後,又好像不正確了,這是怎麼回事呢?」

    忘懷師傅看了他一眼,笑道:「呵呵,你能這樣認識是糊塗時遇到了達摩祖師啊!」

    那村民仍是不解,繼續問道:「師傅,那我原來的認識又在什麼地方呢?」

    忘懷師傅注視著地道:「你的認識,無論失掉也好,得到也好,都與老納無關。」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那個村民摸摸腦袋,不知如何是好。忘懷師傅轉過頭看我,微笑道:「施主似有所悟?」

    我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那不知所措的村民道:「這些人自己沒有頭腦,他們的頭腦長在別人身上。有的人本來具有頭腦,可學了半天,反而被他人把頭割了。」

    忘懷師傅微笑點頭,轉過頭對那村民道:「那位女施主的話,你可明白了?你可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村民「嘿嘿」笑了。忘懷師傅接著道:「記住,重要的是要認識自己,要認識自己這顆心。這可是你自己,不是其他啊!」

    眾人紛紛點頭,這時一個遊客模樣的中年男子開口問道:「師傅,佛教裡的三乘法和十二種教體,我大約都知道一些,對於『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直不太清楚,請師傅開示一下吧!」

    忘懷大師看著地道:「那樣沒有對,不那樣也沒有對,既然那樣又不那樣還是沒有對。你怎麼理解呢?」

    遊客呆在那裡,顯然不知道忘懷師傅到底在那兒說了些什麼?

    忘懷大師見狀,搖頭歎道:「這麼說吧,我有時候教你讓眉毛揚一揚,眼睛眨一眨。有時候教你不讓眉毛揚,不讓眼睛眨。有時揚眉眨眼是對的,有時揚眉眨眼是不對的。你又怎麼理解呢?」

    那遊客聽到這裡,似有所悟,笑道:「師傅真是了不起,您之前的那番話,可是讓我像只蚊子落在鐵牛上,一點下口處也找不到啊!」

    我笑了。善於教育的人,本就無須在道理上給學生多講,而只是在如何使學生能夠早日走上獨立思考的路上用功夫。不用「講」來使學生明白,而是啟發學生能夠自己弄個明白。智慧的結構一旦形成,就如同燈火一旦點明,便再也不會有黑暗一樣。

    這位忘懷師傅,真是有些高深莫測的。我微微有些走神,只聽到他對大家道:「你們學佛、參禪,一定要記住,有的人坐在盛滿米飯的大飯籮邊也會餓死,有的人在清流潺潺的河邊趕路也會渴死。這決不是笑話。」

    眾人不停點頭,忘懷師傅接著道:「若想進入禪的境界,這不是從話語中可以得到的,不是從經書上可以得到的,也不是從禪師們那裡可以得到的,至於應該在什麼地方得到,你們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今天就到這裡,大家請回。」

    人群散開,忘懷師傅仍坐在原地,他轉過頭看我,微笑道:「施主很有慧根,悟性極佳!」

    「謝謝師傅謬讚。」我微笑,「本來我是有問題來請教師傅。」

    果來?」忘懷師傅笑道,「莫非施主已經解開了疑惑?」

    「那倒沒有。」我微笑道,「只是聽師傅最後那番話,悟出了一個道理。」

    「哦?」忘懷師傅感興趣地道:「施主悟出了什麼?」

    「我悟出……自己的事情自己了,依賴他人,你從什麼地方都得不到。」我淡淡一笑道:「但只要立足於自我,那就可以從話語中有所得,從經書中有所得,從那些內行專家那裡有所得了。」

    忘情師傅靜靜地注視著我,微笑道:「施主真是聰明。」

    「那……師傅可曾願意回答我的問題?」我狡猾地笑。

    「施主仍在受那天的夢境所困擾嗎?」忘懷師傅像是知道我要問什麼。

    「是的。」我點點頭,道出心中的疑惑,「我想問師傅,可曾知道一個名叫黑牛的人?」

    他身體輕輕一震,微微瞪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道:「難道這也是施主夢中所見「!」

    「嗯。」我點點頭,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裡,「近日這個人總是和杜鵑一起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我覺得奇怪極了,為何我一到此地,就會接二連三地做這些與杜鵑有關的夢?如果說僅僅是我與杜鵑長得相似,這也太說不過去了。」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忘懷大師垂下眼瞼,「施主每日都被夢境所擾,每天都在不停地回想,到晚上這些日間所思所想就糾結在腦海裡,成為夢境,也不足為怪。」

    「可是,沒理由我自己能知道他們的名字啊!」我反駁道,明顯感覺忘懷師傅在迴避我的問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名字只不過是一個代號,也未必是真的。」忘懷師傅站起來,欠身道:「施主,老納還有點事要做,暫且失陪。」

    我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浮起一絲微笑。好!自己的事自己了,既然你不肯給我答案,那我只好自己想辦法了。

    我決定去找杜明。

    我在村子裡問了幾個人,才尋到杜明的家。

    站在院子外面,我看到院裡是幾間明亮的磚瓦房。小院收拾得挺乾淨的,我踏進院子裡,一眼就看到杜明彎著腰在一堆堆的高高木柴前面,不知道在做什麼?我認得他雪白的頭髮和又髒又破的衣服。

    我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杜老伯?」

    他回過頭,看到是我,驚恐地退了一步,卻被他身後的木柴堆攔住了去路,他伸手摀住臉,恐懼地大叫,「別來找我,別來找我,不關我的事,你放過我吧……」

    我有些手足無措,急忙道:「你別怕,你別怕,我不是杜鵑,我只是跟她長得比較像……」

    不知道是聽到杜鵑的名字還是怎麼的,他彷彿更加害怕了,「救命啊……你別來找我,我知道是哥對不起你,是哥不好,你別來找我討債……救命啊,救命啊……」

    「杜老伯,你別怕,我真的不是杜鵑……」我慌了,不知道他的反應竟然這麼大,我伸手去拉他的手,「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熱的……」

    「你是誰?你在這裡幹什麼?」一雙大手猛地把我從杜明身邊拉開,我錯愕地轉過頭,只見一個年約五十的漢子正從柴堆前扶起杜明。

    「兒子,快跟你姑姑求情啊,你姑姑回來討債啦……」杜明縮到那漢子身後,不敢伸出頭。

    「爸,您別怕,她不是姑姑。」那漢子有些氣惱,「您先回房去吧!」說著,就把杜明扶進房裡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心裡對驚嚇了這位老人感到有些抱歉,但是,難道就這樣走了嗎?我還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那怎麼辦?

    杜明的兒子從房間裡走出來,看見我還站在原地,沒好氣地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快走,快走!」

    也許他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畢竟他是杜明的兒子,我心中一急,衝口就道:「你知道你姑姑杜鵑的事麼?」

    他愣了愣,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我,「不知道!」

    「可是……」他肯定知道,只是不肯告訴我,我急了,張嘴想說服他,就見他氣沖沖地走過來,把我推出院子,一邊推,一邊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總之,你別來煩我,下次我要是再見到你跑來驚嚇我父親,我就對你不客氣。」說完,他「砰」的一聲關緊了院門。

    我呆呆地站在門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看來在杜明這裡是問不到什麼了,天色有些暗沉,不知何時,頭頂上已經積了幾團厚厚的烏雲,看樣子快下雨了,我急忙向半山的小寺跑去。

    跑到半路,雨就下起來了,幸而是濛濛小雨,我抱著頭,加快了腳步。

    還未進寺門,明月就迎了出來,舉著一把傘遮住我的頭,道:「我剛才在廂房裡,突然感覺你在雨中跑,沒有帶傘,就出來看看。結果是真的。」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他,迎進他又黑又亮的眼瞳,心中劃過一道暖流,忍不住蹲下來把他抱進懷裡,吻了吻他神燈般的眼睛。

    ? ? ?

    回到廂房,我剛換過一身衣服,明月就在外面敲門,「施主,我給你煎了薑湯……」

    我拉開門,接過他手裡的托盤,笑道:「謝謝你,明月。」

    他摸摸腦袋,呵呵地笑了。我一邊喝薑湯,一邊問:「明月,你知道杜老伯的事麼?」

    「他?」明月愣了愣,不解地道:「施主為什麼問他?」

    「哦,我就是想知道……他怎麼會瘋的?」我放下湯匙,回想起杜明的言行,越發覺得怪異,難道……杜鵑的死跟他有關嗎?

    「村子裡的人都知道,杜施主是老婆被搶走了,就瘋了的。」

    明月的話嚇了我一跳,我抬頭看他,「老婆被人搶走?」

    「對啊!我以前聽村裡面的老人說,杜明才結婚幾天,老婆就被娘家的人搶回去了,他就瘋啦!」明月言之鑿鑿地點頭。

    「那他怎麼還會有兒子?」我不信地搖頭,「騙人的吧?」

    「出家人不打誑語。」明月急了,急忙解釋道,「他兒子是他老婆的啊!聽說,他老婆被搶回去沒有多久,就被發現壞了杜明的孩子,杜家的父母因為兒子瘋掉了,所以上門去求那邊那戶人家,請他們給杜家留個後,所以那邊就讓杜明的老婆生下了小孩,然後抱還給杜家了。」

    「為什麼要搶走他老婆啊?」我不解地道,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搶回家做什麼?

    「聽說好像是杜家騙婚,還是怎麼回事啦!反正我們也搞不清楚。」明月突然道:「對啦!你想知道的話,可以去問師傅啊,師傅跟杜施主家很熟的。」

    問忘懷師傅?我搖頭一歎,低下頭喝薑湯。他要是肯講就好了。

    ? ? ?

    晚上,我依然做夢。

    這次不是杜鵑與黑牛,而是一對陌生的中年夫婦在油燈下竊竊私語。

    男人道:「你跟杜鵑說了沒有?」

    女人道:「還沒,你叫我怎麼說得出口。」

    「那怎麼辦?人家那邊說了,要杜鵑先過門兒,才肯把閨女嫁過來。」男人埋怨道,「杜明都快三十歲了,還沒成家,我要是不盡快把這事兒給辦了,我死都不闔眼。」

    「可是,杜鵑心裡有人了……」女人歎了一口氣,道:「她和張家的黑牛從小就要好,我這當姐的看得出來。」

    「那又怎麼樣?張家又沒有閨女可以嫁給她大哥做媳婦兒。」男人生氣地道:「婦道人家,一點腦子都沒有,咱們家這窮樣兒,誰肯把閨女嫁過來吃糠咽菜?難道要杜明打一輩子光棍不成?」

    「可是,李家的兒子是個傻子……這不是苦了咱們家杜鵑嗎?」女人低低地抽泣起來。

    「女人家嫁人,能吃飽穿暖就該知足了。」男人道:「要不是隔壁村李村長家的兒子是個傻子,以他們家那樣的條件,什麼樣的媳婦討不到,哪會輪到用自家的閨女跟咱們家換媳婦兒。」

    女人不再說話了,只是壓低了聲音哭泣,男人不耐煩地道:「你別哭了,杜鵑也是這麼大個人了,能明白咱們做爹娘的難處,再說了,嫁到李家,要什麼有什麼,多風光啊!沒準過兩天,誰是黑牛都不記得了……」

    我腳心發冷,剛剛聽到的話,令我的頭亂成一團,杜鵑、杜鵑,原來這就是你的命運。我想衝進去,可是我進不去,仍然像是有一個巨大的屏障阻擋在我面前,彷彿在提醒我,你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我透不過氣來,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睜開眼,一身冷汗。

    剛才的夢境仍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腦袋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狠狠地扯,扯得我頭痛欲裂,太可怕了,天底下竟然有父母把自己的女兒當成商品一樣做買賣交換,我不寒而悚。

    頭很痛,我懨懨地躺著,不想動。晌午的時候,明月敲門進來了。

    「施主,我給你送午膳來了。」明月把托盤放到桌上,看我仍倒在床上,走過來關切地道:「施主不舒服嗎?」

    「頭有些痛,明月,我不想吃飯,你端回去吧!」我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昨天淋了雨,所以病了?」明月摸了摸我的額頭,「我請師傅過來給您看看吧!」

    「不用打擾忘懷師傅了。」我笑了笑,「再說他又不是醫生。」

    「師傅獲一點藥理的。他也常常幫山下的村民治一些頭痛發熱的小毛病。」明月不由分說地拉開房門,道:「我去請師傅來,你等著。」

    「喂……」我張口欲喚住他,他已經一溜小跑著出去了。

    我搖搖頭,從床上起來,坐到椅子上,一會兒,明月就領了忘懷師傅來了。

    「有點發燒。」忘懷師傅看了看我的舌苔,又試了試我額上的溫度,「不礙事,我等會兒讓明月給你煎副草藥。」

    「我就知道一定是昨天淋了雨,幸好昨天只是下小雨。」明月站到我身邊,道:「施主怎麼想起到村子裡去?下次去哪兒叫我陪你吧!」

    我淡淡笑了,沒出聲。忘懷師傅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道:「施主可是到村裡找杜施主去了?」

    「好像什麼都瞞不過師傅您。如果師傅願意為我解除疑惑,我就不用那麼麻煩。」我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當然,如果您不肯,我只好多花點功夫了。」

    「出家人不道人是非。」忘懷師傅低下頭繼續寫藥單,然後把藥單遞給明月,吩咐道:「照這個單子去煎藥。」

    明月點頭應聲而出,我轉過頭對忘懷師傅道:「這個不應該算是非吧?而且,就算您不肯講,我每天做的夢都在一天天領我走近謎底,真相不是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嗎?雖然這些夢折騰得我夠嗆。」

    其實我是不太相信我的夢真的能夠帶給我什麼答案的,但我必須這麼說,也許能有一絲機會,使忘懷師傅開口相告呢?

    忘懷師傅默默地注視著我,我看到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與掙扎,半晌,又歸於平靜,我不禁有些失望,看來,他仍是不肯告訴我的了。

    「杜鵑的哥哥杜明,長杜鵑十二歲。」忘懷師傅突然開口,我嚇了一跳,立即領悟到,他是在給我講述我渴望知道的謎底了,心中一喜,立即打起精神,仔細聆聽。

    「那時候他們家很窮,杜明到三十歲仍娶不到媳婦兒,所以杜鵑他爹就想到一個法子,把她與鄰村李家的女兒交換,因為李家有個傻兒子,也是討不到老婆。」忘懷師傅接著道。

    「太過分了,人又不是商品貨物。」想不到他講述的與我夢中所知的一樣,我驚呆了。

    「那個年代換親這種事是很平常的。」忘懷師傅看了我一眼,語氣淡然,「杜鵑後來就嫁到李家去了……」

    「嫁過去了?」我驚訝地道,「她竟然答應了,她不是有個黑牛哥嗎?」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自古已然。」忘懷師傅歎了口氣,道:「杜鵑是個善良的女孩兒,也心疼父母的處境。」

    我無話可說了,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得發慌,只沉默地聽著。忘懷師傅接著道:「李家討了杜鵑做媳婦兒,杜家也趕緊為兒子操辦婚事,本來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也許兩家人到現在也是好親家吧!只是……」

    我不出聲,默默地聽著,忘懷師傅的聲音又悠悠地響起:「杜明與李家女兒成親後的第五天,杜鵑回了趟娘家,她大概是以為社明已經討到媳婦兒了,也沒了什麼掛心的事兒,所以就在回娘家的當天晚上,在自己的房裡上吊了。」

    「啊……」我捂著嘴驚呼出聲,一顆心不知為何,開始如針扎般難受,我抓緊了拳頭。

    「杜鵑一死,李家十分惱怒,認為杜家騙婚,所以就派人來把杜明的媳婦兒搶回去了。杜明經過此事,就變得有些瘋瘋傻傻的,想來是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妹子。」忘懷師傅停下來,默默地看著我,道:「這就是你想知道的故事。」

    「不……」我冷汗直流,太恐怖了,儘管忘懷師傅刻意以平淡的語氣敘述,但它仍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範圍,我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忘懷師傅見狀,歎了一口氣,道:「都是多年以前的舊事了,施主也不必過於介懷,老納去看看明月的藥煎好了沒有,施主好好休息吧!」說著,他退出了廂房。

    我呆呆地看著地的背影,那分熟悉感又滋生出來。儘管忘懷師傅告訴了我這個故事,可是我仍直覺地感覺到還有些事是他隱瞞未說的,這個故事的版本,絕不會這麼簡單。只是……我抓緊了手,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再追尋下去了。

    後來我知道,有些事,不是自己躲起來不去理會,就能夠躲開的,人的力量太微薄了,它根本無法與神秘的自然抗衡。

    也許我跟杜鵑之間冥冥中真的有什麼牽連,她固執地要讓我知道答案。就在那個晚上,我服了明月端來的退燒藥過後,又開始斷斷續續地做夢。

    我仍是一個旁觀者,我看著杜鵑一個人往山上走去。她穿著那身我第一次夢見她時所穿的衣裳,銀灰的綢緞上繡著潔白精緻的杜鵑。她的臉色蒼白,頭髮全被汗水打濕了,她小腳上的繡花鞋緞面已經浸出了些許血債。

    我突然覺得她身處的環境有些熟悉,仔細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這正是到山上這座小寺的小路。她不歇氣兒地一直往山上走,彷彿山上有什麼重要的東西等她去尋找一樣。

    她終於看到小寺了,疲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欣喜,她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黑牛……黑牛……」她跌跌撞撞地衝進寺內,大聲叫著心中那個摯愛的名字,「黑牛……你在哪裡?你出來見見我……黑牛……」

    四週一片寂靜,回應她的是鳥聲蟲鳴,她絕望地跪倒在地,住眼淚瘋狂地在臉上肆虐。

    「阿彌陀佛!」一個老僧自身後走來,我打量那老僧的模樣,並不認識,只見他低頭對杜鵑道,「施主請回吧!」

    「師傅,讓我見見黑牛,求您了師傅……」杜鵑拉著那老僧的衣袍,像溺水的人緊緊抓住一塊浮木。

    「他早已經忘了前塵舊事,施主又何苦如此執著?」老僧歎道:「請回吧!」

    「不,他不會這樣對我的,求您讓他見見我,求您、求您、求您……」杜鵑放開老僧的僧袍,不停地在地上磕頭,只一會兒,她細緻的額頭就浸出了血珠。

    老僧微微一歎,轉身離開了,不一會兒,一個年輕和尚從佛堂走了出來,我定睛細看,差點驚呼出聲,竟是黑牛!他……竟出家了?

    「施主……」黑牛扶起跪在地上的杜鵑,「施主何必如此呢?」

    「黑牛……黑牛……」杜鵑抓緊了他的手,喜極而泣,「你終於肯出來見我了。」

    「貧僧法號忘懷。」黑牛低著頭,不動,「忘懷一切凡塵俗事之意。」

    忘懷?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張大了嘴,聽到他的話,同樣把杜鵑震傻了。

    「你為何要出家?」杜鵑低低抽泣道:「是因為我嫁了人嗎?你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語聲驀地尖厲起來,黑牛平靜地道:「貧僧不曾恨過施主,貧僧已經皈依我佛,一切的前塵往事,皆已經放下了。」

    「我不信,你恨我,我知道……」杜鵑鬆開他的手,淒然一笑?「你竟這麼狠心……」

    「佛門靜地,女施主不方便滯留太久,施主請回吧!」黑牛不再看杜鵑一眼,轉身進了佛堂。

    「你竟這樣狠心……」杜鵑癡癡地看著地的背影,臉上泛起一抹絕望的笑容,她不再哭喊,轉過身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小寺。

    我的心突然開始揪心地痛,我跟著神情恍惚的杜鵑一起離開小寺,看著她無意識地下山,進村,回到娘家,鎖門,把杜父杜母的詢問關在房外。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我想上前安慰她,可是仍然被阻隔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飄忽地站起來,扯下床單,懸到樑上,我悚然一驚,不,她要做什麼?

    可是我阻止不了她,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把床單打了個結,眼睜睜地看她踮起腳尖,眼睜睜地看到她把頭伸進套子裡,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最後,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踢掉凳子,「咚」的一聲,凳子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我猛地睜開眼睛。

    這才是真相,我想知道的真相,杜鵑之死的真相。我閉上眼睛,全身一點力氣都使不出,彷彿虛脫似的,原來,杜鵑是因為黑牛出家了才上吊的,原來,黑牛就是忘懷師傅……

    我頭痛欲裂,掙扎著起身,披上衣服,我向佛堂走去,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照射下來,照得一地金斑。在路上,我碰到明月。

    「施主,您的燒退了?」他顯然很開心。

    「退了,謝謝你。」我低下頭,問道:「明月,忘懷師傅在裡面嗎?」

    「師傅今天去河南了。」明月笑道。

    「河南?」我怔了怔,「去做什麼?怎麼我沒聽你們提過?」

    「師傅臨時決定的,他要去河南去參加一個什麼佛學討論會。」明月歪著腦袋道:「真奇怪,以前師傅對這些討論會一直都不感興趣的。」

    最為了避開我吧?我轉過身,有些失望地向我的廂房走去。

    「施主!」明月叫住我,我回過頭,明月遞給我一個信封,道:「師傅留了一封信給你。」

    我急忙接過信封,匆匆打開,信不長,只有幾句話。

    「施主:想必你自己已經知道了整個故事的真相,對於你所遇到的事情,實在不能以常理來論斷,佛教相信因果,相信前世今生,也許冥冥之中,你與杜鵑真的有種說不清的關聯。你心願已了,應再無牽掛才是。屋子裡的那盆杜鵑,就當成我送你的臨別禮物吧!」

    我折好信,抬起頭來,望向這寺中遍地盛開的潔白杜鵑花,呵,杜鵑,誰說他忘了前塵往事,他只是把它隱藏在心底罷了。杜鵑,你的靈魂應該安息了吧?你是如此不甘不願,執意地要知道他的心意,不管是在生前,還是死後。

    有風襲來,拂過杜鵑花叢,花兒們輕輕地顫動著嬌柔的花瓣兒,像是在輕輕頷首。

    呵呵,杜鵑,你聽到我的話了,是嗎?

    我的臉上浮出一絲微笑,我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會夢到她了。

    很神奇吧?

    呵呵,你跟我來。

    這就是我從小寺帶回來的杜鵑花。

    美嗎?

    我覺得,杜鵑的靈魂就藏在這些花兒裡面。

    你……相信輪迴嗎?

    我以前也是不信的。

    或者可以解釋為,杜鵑想通過一個貌似她的女子,得知她渴望得知的事情。

    不管如何,她終於安心了。

    如果,真的要給自己遇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的話。

    其實,我們失卻了童真。

    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相信一切神話與童話故事,相信有殭屍,有孤仙,有精靈,有妹怪的存在,我甚至還相信自己是某個不知名的國度流落在人間的公主。

    覺得可笑麼?

    其實,可笑的是我們現在。

    還記得我拖了好久的紫羅蘭的故事嗎?

    我記得曾對你說過,它很神秘。

    不如你今天回去猜猜它到底跟什麼有關吧!

    下次來的時候告訴我,好嗎?

    就這樣吧,再見!

    【附】杜鵑,杜鵑花科。常綠灌木,干高五六尺。葉長卵形,深綠色,嫩葉與枝都生有褐色毛茸。夏初枝頭開花,花冠漏斗狀。上部五裂,色有紅、白二種;雄蕊五至十枚,花粉紫色,雌蕊一枚。紅花的裂片上有一部分有深紅的斑點,白花有時有淺紅的斑點。因為它開花時,正是杜鵑鳥叫的時候,所以叫它杜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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