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中,『他』體無完膚,從全身傷處中流淌而下的鮮血匯成了一條洶湧的河流向他撲面來……從夢中驚醒,顧不得現下正是寒東臘月,也顧不得此時才是晨曦時分,匆匆披上外衣便朝客棧外飛奔而去。
一路狂奔至一里外宋軍的紮營處,隨手抓住一打更老朽便失聲急道,「副將,副將他如何?」
被他的形貌嚇到的老頭險些連更棰也掉落在地,「你、你可是說水副將?他中了敵軍的埋伏受了重傷,至今生死未卜……」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猶如被活生生撕裂一般的痛楚自心底襲來。
「可是,這位公子,多虧了水副將的背水一戰,我們才勝了……」
老朽猶在喋喋不休,而他卻罔若未聞。
『他』的性命,換取一場宮廷政變的勝利,於帝王,那是莫大的驕傲與榮耀;之於他和『他』,卻是一場天地崩裂的災難和犧牲……
醒來吧,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求他能平安歸來……
正如水揚霽所估量的那樣,第二日晌午他們便進入了人煙較多的幽州沿邊一帶,來來往往的村姑農夫,以及熱熱鬧鬧的小鎮集市終於讓一行四人再度感受到了世俗的存在。當晚,他們便順利抵達了位於幽州南面的將軍別邸。
說是府邸,卻全然不見奴僕成群、樓台榭宇、小橋流水的豪華排場,就只簡簡單單的生活必需物器,以及負責維持著這幢宅子,使之不至成為荒地廢墟的管家和僕婢兩三人而已。
吩咐小月將屬於流溪的華服便裝仔細打點收拾,並妥善地收藏於檀木雕琢而成的箱中;而屬於他的少量衣物則仍留在包袱內,連衣帶包地隨意擱置在床頭。
「夫……不,雲公子,您要走嗎?」心細而敏感的小月立即察覺了雲飛瀑此舉的隱含意義,抬起眼望著他。
「我只是你家主子的舅子兼座上客,時候到了便自然是要走的。」隨性地笑了笑,「再兩三日吧,得等你真正的主子來了。」
咬了咬下唇,小月輕道,「可是,跟將軍拜堂,喝交杯酒的……不都是您麼?」
「我只是代嫁的,真正的新娘子還是我妹妹。」假裝未曾聽懂小月的言下之意,雲飛瀑仰靠於窗邊,把玩著手中青白色的暖玉微微一笑。
那笑顏,仿若無所牽掛的仙人終於達成所願,即將羽化而去前的脫俗,然看在小月的眼中,卻只是源自內心最深處的感傷與落寞。
「小月會記得您的。」微垂著臻首,小月黯然退去。
「謝謝。以後若有機會,我定會常來叨擾的。」目送著她泫然欲泣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轉首,游弋的眼神再度飄向窗外。
暮色低垂,月明星稀;寒意,在這邊疆的夜裡,似乎又更濃了幾分。
摩挲著青白色的玉石,隱隱的暖意不覺驅散了指尖的冷冽,藉著冰紗般的月色低頭凝望,卻發現這本不起眼的玉石在月光的照射下顯現出數縷奇特的紋理。指尖沿著紋理緩緩遊走,驀的,眼前竟閃過一幕舉世無雙的絕美景色。
深知事不宜遲,忙順手自牆上取過一裝飾用的異族匕首,趁著紋理還在,就著不甚明亮的月色一刀一刀地刻畫起來。
送走前來報備數日來遼兵可疑情形的副將後,雲飛瀑喚來貼身侍衛,要他吩咐廚房做些麵食當做晚膳,邊牧應聲退下。
跨出議事廳,腿腳仿若自有意識般地朝著雲飛瀑的房間欣然而去,理性的不悅與莫名的渴望交織成奇特的思緒主宰著他的行動。走走停停,明明是一段短短的路程,水揚霽卻花費了半個時辰才走到。
房內,並未曾透出燭燈的光亮,模糊的月影似為門的另一邊蒙上了一層幽暗的寒色,輕敲了敲門,許久沒有得到回應,水揚霽終究還是沒能按捺住心焦略略使力推開了房門。
窗邊的人兒因著太過專注於手中的活計而忽略了週遭的動靜,直到那一聲門軸轉動的聲響才猛然醒悟,銳利的匕首卻於同一時刻滑出了玉石體,在修長的指尖留下深可見骨的血痕。
「看來……在你身邊,我決計不能碰刀劍之類的銳器。」望著那滴滴下落的艷麗,雲飛瀑不覺苦笑了下。
然不料,下一刻,那任意流淌的鮮紅便被收入了溫暖的口中,疼痛的感覺亦由此喚起。
稍稍緊蹙起眉宇,這才發覺方纔那一剎那之所以未能感覺到疼是因為指尖早已被寒氣侵襲到麻木,失去了本該有的知覺。
一時之間,兩人是如此地親密著,相持著,凝視著,遙望著,隱藏在彼此眼中的渴望在這一刻竟是如此得清晰,然卻又是如此得轉瞬即逝……
「可以了。」
確定傷處不再大量失血後,水揚霽終於慢慢地鬆開了口。走至門前喚小月尋來止血草和乾淨的布條,仔細地為雲飛瀑包紮傷處。
望著水揚霽全神貫注的舉動,雲飛瀑低喃,「我的左手可以動。」
「可並不方便。」就著單膝跪蹲於他眼前的姿勢,水揚霽沉穩地接口道。
當傷處被包紮妥善時,邊牧也剛好端著膳食匆匆地入了門,「主子,夫……雲公子,這是剛做好的陽春麵,可以暖暖身子。」
瞥見雲飛瀑的傷,邊牧連忙止住放下麵碗的動作,「夫……雲公子,我去吩咐廚房熬些魚粥。」
「不用了,我比較喜食陽春麵。」
用淡淡的笑表示謝意,雲飛瀑左手執箸,不甚靈活地開始用晚膳。
「你先下去吧。」看了眼邊牧臉上微微顯露的愧疚之色,水揚霽道,「魚粥用做入夜的小食。」
「是。」邊牧再度朝著廚房而去。
花費在晚膳上的時候比平日裡要略長了一些,當雲飛瀑放下筷箸時,水揚霽也剛好將最後一口湯汁嚥入腹中。
「味道不錯。」
「也許我該漲廚子的餉銀。」唇邊揚起一抹弧度。
「應該的。」回以淡淡一笑,「出去走走?」
頷首,立身向著門外而去。
空曠的小鎮幾近無人,青石板路踏來微微作響,『咯咯』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裡迴盪得格外悠遠綿長。
天際蒼穹,一彎明月就著偶爾飄過的雲彩飄渺而懸,寥寥數顆星子忽明忽暗,猶如螢火蟲的尾燈。在這廣袤之地,夜空裡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即使,仍是一樣的遙不可及。
「此時若能泛舟河上,真可謂是美事一樁。」
立於小鎮的邊緣,觸目可見的星與月仿若伸手便可摘取。低首以望,水中卻有另一條波光粼粼的銀黛色長河緩緩流淌。
「有何不可?」
略略訝異地順著水揚霽的目光望去,只見一葉只容得二人的扁舟正隨波蕩漾。將繩索自木樁上解去,輕躍而上;船緩緩地離岸,沿著河流悠然漂去。
單手划槳,深黛色的漣漪碾碎了這水中月,粼裡星,然卻揚起流光飛舞,化做千層皚皚。隨之,第二、第三支木槳亦開始了它們的冬夜之旅。
「即使是一樣的泛舟河面,江南一帶和幽州卻讓人有截然不同的感受。」遙望著星空,頗有感觸。
「南與北是兩個完全相反的地域,很多事物都因著著這相反,而成就迥然相異的地域風情。」配合著呼吸的韻,水揚霽自如地蕩著雙槳。
「雲遊是件樂事,普天之下奇景異色無數,若不賞其大半,可算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微微揚起唇角,「這風一般的性子,和你的雙親真是再相像不過。」
「對。」不覺莞爾,「奔流和我都是不愛定性之人,遊遍天下乃是我們人生的遠大志向。」
「人生之於自由,也不過如此吧。」
只是,對他而言,需要刻意去守侯的事太多,無暇再去逍遙與品位人生——這可算得上是他生於這世俗二十多年以來的一個遺憾,也許……終有那麼一天,它會成為永久的遺憾。
「人各有志向,生在何處,眠於何地有時並不十分重要,端看你是否活得有滋味。」
「人生的滋味源於心無羈絆,身無所累。」放慢了搖槳的速度,水揚霽似在沉思著什麼。
「羈絆與所累皆是身外之物所引。」無謂一笑,「倘若……真的不能放棄,那就順其自然吧。」
輕濺而起的水滴隨漿而上,落於本已微覺寒冷的肌膚上,頓覺冰得刺骨,冷得鑽心。
「這黛波看似嫵媚彷彿六月,實則冰冷一如霜雪。如此看來,不消多久,這兒便會成為茫茫一片了。」輕甩去掌上水珠,禁不住微微咋舌。
「幽州的冬日,猶是夜裡,屋外不宜久留,易患風寒。」發覺雲飛瀑的身子隱有瑟縮之意,水揚霽當下划動木槳靠向岸邊。
「……也對,這兒畢竟不像杭州的冬那般溫和。」
言語間,船身慢慢向岸靠去,不大一會兒便觸著了岸邊的岩石。上了岸,將扁舟系與一突石上,留下數十文後,兩人並肩悠然歸去。
第二日清晨,果然一如雲飛瀑所料想的那般,冰冷的空中開始飄起了絨雪,漸漸地,便匯成了片片鵝毛,紛紛揚揚地落於塵埃之上,掩去世間所有的繁華與炎涼。
賞雪,倚於窗邊。然心思卻不全然在那如夢如幻的潔白上,手中的纂刀和玉石亦佔去了一半有餘的注意。
當積雪慢慢堆積成形,將天與地砌成一片銀白之時,青白玉石上終於浮現出了他預想中的圖案,滿意地吹去殘留的粉末,全神貫注地做最後的打磨。
「夫……雲公子,天氣這麼冷,小月為您生個火可好?」輕敲門,得了雲飛瀑的應允之後,小月抱著一對柴火跨入寒衣瀰漫的內室。
「唔,也好,是有點冷。」放下玉石,搓搓已在不知不覺中凍僵了的手,雲飛瀑不禁唏噓。
細心地將乾燥的柴火堆在暖石砌成的圍爐中,用引紙點上火置於其中,很快,橘色的火焰便從中冒出頭來,渲染出一室的暖意。
「呼,好暖和。」坐在爐邊烘烤著雙手,雲飛瀑滿足地凝視著爐中艷麗的火焰之舞。
生完火,小月又走到窗邊,關上透著寒風飄雪的窗子,不讓冷冽繼續肆虐於房中。不經意地低首,卻在案上發現了已成形的玉石。只消一眼,冰雪聰明的小月便明白了這玉上美景所代表的意義。
「夫……雲公子,您真的……不考慮留下嗎……?」
黯然傷神的臉龐與歎息。
轉眼,隨即便瞭然了小月的思緒,淡淡一笑——
「倘若有緣,無論是天涯海角,或是山阻水隔,最終都會相聚;倘若命中注定無份,即便窮我一生,最終也未必能夠長相斯守。」
「……隨緣?」小月仰臉凝望。
「正是。」接過她手中的玉石,雲飛瀑繼續完成最後的修飾。
「……小月懂了。」
「懂了什麼?」耳聞小月恍然的口吻,雲飛瀑的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夫……雲公子,你是老子派的修身者。」
「哦?」
「小月的聖賢書雖然讀得不多,但知道老子的出世觀便是一切隨緣皆是好。」小月一本正經地搖頭晃腦。
「噗——」終於忍俊不禁。
「咦?難道小月說錯了嗎?」無辜地望著捧腹而笑的主子。
「不……哈哈……沒有……」
「說是沒有,可您還在笑個不停。」小月嘟噥著。
「不是。」雲飛瀑終於笑夠了,正了正臉色道,「其實我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生就如此懶散的性子而已。」
「哦,原來如此。」小月點點頭,「那您大約就是別人所說的那種天生的修身者。」
「也許吧……」
不知是骨子裡真的如此淡泊欲求……還是心中的眷戀並不深刻,無論怎樣,都未曾想到過能夠有得償所願的一日……
……既然沒有這個心,或是說,沒有那個勇氣,那麼是否如願也就並不是那樣重要了。也許正是應了一句古話:得了,是之幸;不得,是之命。
「唔,夫……雲公子,那個完成了嗎?」
低首而望,卻發現已在沉思時將玉石打磨完畢,放下工具,雲飛瀑略舉起玉石凝視了片刻。
「很漂亮!」小月瞧著雲飛瀑手中那猶如渾然天成般自然的玉雕,不禁感歎。
「原只是它隨性的色澤入了我的眼,不想順著它的紋理和奇特的外形而刻竟別有一番洞天。」輕輕地摩挲著暖玉,珍惜之情溢於言表。
「是個寶貝。」小月下了結論。
不禁再度失笑,「你也一樣。」
「呃?」小月眨眨眼,一知半解。
笑得更張揚了,「說你可愛一如這玉石。」
「哼,夫……雲公子捉弄我!小月去廚房幫忙了。」佯裝生氣,可那欣然而去的背影卻洩露了小月愉快的心思。
唇邊的笑意隨著小月的離去而慢慢凝結,將玉石收入懷中,定定地凝視著盆中跳躍的火焰許久,直至門被再一次地推開。
轉首,一熟悉的高大身影便入了眼簾,寬闊肩頭上殘留的雪跡透露了他剛剛歸來不久的訊息。
「軍中事宜都處置完畢了?」
微微頷首後走向圍爐,在雲飛瀑的身邊坐下烤火取暖。
「雲流溪會在明日晌午時分到達這裡,比原定的日子早了一天。」
不知為什麼,此時雲飛瀑臉上的神色在火光的映襯下竟無法看得真切。
——是喜?是憂?
……論是誰都不能將心中繁複的思緒理得明白,看得清楚。
「那很好啊,你可以早些時候見著流溪。」微微一笑,眉宇間浮現的,亦是淡漠世俗的平靜。
沒有言語,深沉的眸子只是定定地注視著他。
「你可會多留幾日?」
「為何而留?」上揚的眉尾如此反問。
「確認雲流溪過得是好是壞。」
唇邊的弧度未曾隱去——
「我相信你。」
「我說過會懲罰背叛者。」鷹眸中泛起隱隱的怒意。
「看過流溪後,再決定懲罰也尚不算遲。」全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從容口吻。
「如此確定我會喜愛她?」
「不。」出人意料的回答,「……只是,你應會善待心中的影子。」
室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對於我與雲流溪的初識,你知道多少?」怒意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疑問。
「不多。」淺淺的笑裡蘊涵著太多思緒。
「卻也足以讓你了然我的薄弱之處。」
「對。」
雲飛瀑的坦白令水揚霽不再有追究的慾望,於是便順手推舟地轉開了話題——
「離開這裡後準備前往何處?」
「尚無意向,或許會視心情而定。」
「遊山玩水?」
「也許,可能性頗大。」
「……好好保重。」
「會的,謝了。」微微作揖。
兩人的言語僅止於此,再無更多的話引,別離之意,亦已在彼此的心底漸漸浮現——
儘管,彼此都明白……這一別,從今以後,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如此相近的一日……
當晚,正主兒雲流溪未曾到來,卻引來了兩名不速之客。然更奇特的是,這其中的一個,還是被另一個用堅固的繩索『牽引』而來。
跨入廳內,便被這百年難得一見的仗勢弄得啼笑皆非。望著右手腕被牢牢繫住,繩子的另一頭則被某個與雲飛瀑眉宇十分相像的男子牽在手中的場景,水揚霽的眼中掠過一絲戲謔之色。
「水將軍,我可否知道飛瀑現在人在何處?」絲毫不理會水揚霽投向身邊這名詭異傢伙的奇特眼光,雲奔浪開門便見山。
「我已喚人去請,請雲兄稍等片刻。」正面回應了雲奔浪顯而易見的不悅之色,水揚霽頗覺興味地觀其變。
「慎南,你何時成了別人的『階下囚』?」
語既出,頓時引起了雲奔浪的警覺,「水將軍與這假半仙相識?」
「假半仙?」玩味之意在鷹眸中瀰漫開來,「慎南,你何時開始以『半仙』為名號在江湖上闖蕩了?」
「一時興起而已。」身為別人的階下囚,卻完全沒有階下囚的自覺,慎南反客為主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其神情甚是優遊自在,「且我斷言得句句屬實,何來『假』之說?」
「句句屬實?!」重提舊事,雲奔浪頓時失去了方纔的冷靜。
「我有說錯嗎?」再喝一口,唔,好茶,「既然你命中注定無嬌客,又何來子嗣之有?」
「你怎知我沒有!」
「我是半仙。」老調重彈。
「無稽之談!快些將我的東西交還於我!」
「既無嬌客,你要這玉墜子做甚?」從頸子裡拉出一蓮子大小的白玉茉莉,瞧了一眼,還未等雲奔浪出手相奪,便又塞回胸前的衣襟裡。
「干卿底事?」
即使同為男兒身,光天化夜之下,總不能當眾扒了那可恨小人的衣物去掏那墜子吧。更何況,他已經受過一次打碎牙齒吞下恥辱之血的深刻『教訓』了……
入了廳,自家兄長咬牙切齒的神情即刻便映入了眼簾,下意識地呆了呆——那是……素來以睿智沉著、臨危不亂著稱於江南各家商行的奔浪麼?
「飛瀑!」
瞧見了毫髮無傷的弟弟,雲奔浪當即舍下與『小人』的不懈鬥爭,大步上前與手足相擁。然,就是這顯示兄弟之愛的短暫擁抱,卻叫兩個『局外人』的四隻眸子裡浮現起了些微不悅的神色。
「嫂子,許久未見了。」坐在一邊的慎南微笑著朝雲飛瀑打招呼。「嫂子女裝時傾國傾城,恢復原來模樣後亦是玉樹臨風,俊逸非凡。」
不理會雲奔浪丟來的不屑眼神,慎南自顧自地繼續道,「不像某人,明明生就一張還不錯的皮相,卻終日以精明刻薄、不苟言笑的死臉示人。」
「也不若某人,生就一張斯文臉孔,卻終日以江湖術士的死相到處騙吃混喝,趁火打劫。」
倘若要比舌燦如蓮,此二人絕對是勢均力敵,當仁不讓!身為座上觀客,雲飛瀑與水揚霽的心裡不約而同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嫂子近來可好?」假裝沒有聽到某人的惡毒言辭,慎南再度望向雲飛瀑。
「既明知飛瀑是男兒身,卻還『嫂子長,嫂子短』地喚個不停!真乃大愚若智也。」雲奔浪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現在所謂的『正主兒』還未到,所以繼續喚飛瀑兄為『嫂子』有何不妥?更何況,婚禮當日和水兄拜堂、喝交杯酒的都是飛瀑兄,反倒是這『正主兒』卻顯得名不正言不順了。」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叫人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半點理由來反駁。
「滑天下之大稽!兩個男人怎能成親!」雲奔浪臉色一沉,殊不知,他的話卻讓其餘三人各起了心思。
「倘若命中注定要你和男人在一起,你會如何?」
瞇起眼眸,從慎南的神色上推測與估量其言的可能性,片刻之後便斷然道,「自是寧死不從。」
「那你現在就可以去尋短見了。」慎南掀開茶蓋,吹了吹新添的茶,「早死也可早超生,下輩子或許會有不錯的選擇。」
看戲至此,兩名座上客已是旁觀者清。輕咳了一聲,水揚霽適時地制止兩人愈演愈烈的爭端。
「差不多是晚膳時候了,相必雲兄和賢弟一路風塵一定餓了,我們前往膳廳再談吧。」
「多謝水將軍美意,但雲某想和飛瀑單獨談一談,不知方便與否?」雲奔浪有禮有節,然其態度卻是不容否定的堅決。
「也好。」水揚霽頷首應允,「我會讓僕婢將膳食送入飛瀑房中。」
「多謝。」
「飛瀑,把所有的經過都源源本本地告訴我。」
入了房,在圍爐旁坐下,待僕婢上完豐富的菜色退下後,雲奔浪便開始發問。
為兄長倒了盅熱茶後,亦在暖洋洋的爐邊坐下的雲飛瀑淡然一笑,「其實說起來,我也被流溪那丫頭擺了一道。」
「怎麼說?」
「就在迎親隊伍即將出發的前一天晚上,流溪忽然過來我的書房說是有話要跟我說。言語間,她提到其實她早在去年我們北上掃墓時已遇上了心儀之人,只是礙於早有婚約在身,所以一直未曾向爹娘提出。本想就此了斷這份情緣,可未料心儀之人在得知了實情後,竟在她面前下了今生非她不娶的毒誓,不得已之下,她只得求我代嫁,並要我試著說服水揚霽寫下修書,另覓良緣。」
「你竟然答應了她的荒唐要求?」雲奔浪的神情是不可思議的,「你何時變得如此糊塗了?」
「奔浪,你忘了我們家的家訓。」雲飛瀑苦笑了下。
「不,我沒有忘。只是,這門婚事是流溪自己親口答應下來的,既是如此,她就不該三心二意。」
「錯不在流溪。」雲飛瀑眼中的苦笑漸漸轉為凝重,「如果我沒有料錯的話,她並沒有心上人,那只是單純的借口。」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不想嫁給水揚霽,所以才出此下策?」
「對。而且……」雲飛瀑望向兄長,「她是為了我。」
雲奔浪的臉色愈加得不安和凝重起來——
「什麼意思?」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曉,原來聰慧如流溪,早就洞悉了我這十年來所有的心思,打從我們第一眼見到水揚霽開始。」
「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奔流。」唇邊的苦笑澀得讓人心悸,「只是你不願意承認。」
「承認什麼!」雲奔浪頓時拍案而起,心痛之情溢於言表,「你是要我承認我其實早已明白原來我的手足竟愛上了一個男人嗎?!他甚至還為此不顧男人的尊嚴,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代妹妹出嫁!!」
話落,俊美的臉龐上已上蒼白一片。
「對不起,奔浪。我承認我未曾站在你的、流溪的,還有雙親的立場上為你們考慮過這對你們來說是否是一件令你們顏面盡失的家門不幸。為此,我覺得抱歉。」
「你自己又如何?」盛怒的口吻。
「……站在我的立場上,我並不覺得愛一個人……是深重的罪孽。」
話音剛落,雲飛瀑的左頰上便留下雲奔浪下重手後的痕跡,一縷血絲順顎緩緩而下。
「我記得我方才說過,男人與男人在這世上是不為天理所容的,即使這樣,你依然還是要愛著他嗎?」雲奔浪握緊了右拳如此道。
「倘若人的感情可以控制,這世間亦不會有直教人生死相許的悲劇。」
「——水揚霽他愛你嗎?」
「……並不,他只在一心等待流溪的歸來。」唇邊的血絲映著苦澀的笑容,竟有一種淒麗的絕美。
「很好,那你現在就與我一起離開這是非之地。」
「……我會走的,只是時候……還未到……」
僅剩的一晚,是他最後想珍惜的時光。
「明日,等流溪歸來,我可以親眼看著有情人團聚,也借此做個了斷。」低低地,雲飛瀑如此道。
終究是手足,雲奔浪思考了片刻後便頷首應允,「也好,只希望……你自個兒會有分寸。明日,我會在鎮上的客棧裡等你。」
門被拉開,而後被掩上。
偌大的房中只剩得一桌原封未動的冰冷膳食和,一個落寞的身影。
將寒風隔絕在外,暖乎乎的室內圓桌上擺放著不少佳餚,雖不能與長安府邸內的伙食相比,但畢竟歷經了數十日的乾糧生活,有熱食可用自是天下之大幸福。
因此,慎南很勤快地動著筷箸,斯文而不失速度地將美食掃入腹中。
「雲奔浪便是你的命定之人?」不緊不慢地用著晚膳,水揚霽順口提起話引。
聞言,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慎南如此作答,「對,所以,往後的日子我會非常辛苦。」
「確實,他看來就是道貌岸然的模樣。」
「請不要這樣說別人的心上人。」瞧了水揚霽一眼,慎南又道,「不過,哪一天我真的為此而英年早逝,還要請你幫忙收屍,順便把骨灰送到那個八股的府上。」
「我會記得的。」水揚霽應聲而揚眉。
「不錯,五年前的水揚霽至少回來了一半,這都是飛瀑兄的功勞。」慎南繼續大啖美食,「只可惜,也僅止於一半而已了。」
「何來此說?」
「你真的認為雲流溪比較好嗎?」不直接做正面回答,慎南暫時岔開了話題。
「雖不敢斷言,但她確是我十年來一直等待的人。」
「想不到你如此拘泥於過去,而不肯睜眼看現在。」慎南唇邊的笑有一絲淒然,「……也好,再不消多久,或許你就能永遠守住你心裡的那個影子了。」
「什麼意思?」慎南別有深意的話語讓水揚霽的不安和疑慮攀升直最高處。
「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關心。」低下頭,繼續用膳,「也或許,這樣對你才是最好的。」
「別跟我打啞謎!」水揚霽漸漸失去了應對的從容。
「占卦上顯現半月後你會有一場戰役,至於這場戰役對你的意義,只有兩個極端——非大喜,則大悲。」
「勝敗乃兵家常事。」
「不,不僅止於此……但究竟是什麼,我卻無法告訴你。」慎南輕歎了口氣,搖搖頭,「畢竟,我只得通曉一半的天機。」
「我明白了。」水揚霽微微頷首。
就在此時,一個身影在簡略的敲門過後便徑直而入——
「吃飽了麼?」愕然抬眼,瞧見的是雲奔浪不善的臉色。
「飽了。」
話落,腕上的繩子便再度回到某人手中,成為『階下囚』的象徵。
「多謝水將軍招待。」
不顧慎南哀怨的眼神,雲奔浪分外生疏地與水揚霽話別後,便拉著慎南離開了別邸。
是夜。
尚無幾處景物的園內越發地顯出落寞,無葉的槐在夜色中寂寥地伸展著錯落的枝條,日間殘留的積雪在枝椏間靜靜地映出慘白的月色。執酒而立,黑色長髮與青色衣袂輕輕飄動,眼望天際,默言無語。
「無眠?」
自拉開的門裡跨出一個高大的人影,走向青影所立的方向。
「對。」
不曾回首,黑得見不到底的眸子依然凝視著那孤獨地懸於夜中的皎潔明月。
走至他的身側,水揚霽亦看向夜空,「是為了明日雲流溪到達一事麼?」
「一半吧。」
舉杯飲去幾分酒,雲飛瀑低低答道。
轉首,卻發現那微腫且泛著淡淡淤青的臉龐,錯愕之下不禁伸手捧住,將之轉向自己——
「這是雲奔浪干的?」不善的口吻裡隱藏著的,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疼。
「手足之間偶有摩擦也很平常,更何況奔浪他出手的緣由一如你新婚那一夜的行為。」淡淡地,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氣氛微微凝結,寒意更濃。
適時地轉開入眼有幾分淒慘的臉龐,不想讓之在水揚霽的眸中多做停留,「明日流溪就會到了,我的責任也了了。」
「何時離開?」
「黃昏時分。」
「往後……我們可會有相見的一日?」
「你是流溪的夫婿,我們自有機會見面。再見之時,我們是兄婿,亦是朋友。」飲盡杯中酒,冰冷入喉,卻灼燒著思緒。
轉身離去,在雪地上留下空茫的腳步。
依然不曾回首,只是,眸中黯然,不復光彩。
待到再聞聲響,受傷的臉龐亦再度被托起,暖暖的指腹,微溫的軟膏,在淤血聚集的肌膚上緩緩遊走,微微的刺痛過後便是一片清涼。
錯愕地抬眼而望,卻望入一雙深邃的眸子……怔忪間,唇與唇已溫柔相觸,令人措手不及的深吻隨之而來……
沉淪,一如沒頂;昇華,一如身輕如煙。
「如果……你是女子……那該多好……」輕撫著他的唇,宛如千年未完成的遺憾,水揚霽那樣低地呢喃,只得他倆與風兒聽見。
「可惜我不是。」淡得看不見的笑容,卻澀得教人痛徹心扉,「過了今夜,我們只是熟悉的陌路人。」
言多,只如累贅;情多,只能隨風。
千古不變的恆理,在千古不改的世風下,依然千古不曾動搖。再深的情,再濃的意,面對無法擺脫束縛的心,依然脆弱,依然只能飄散於風中……
黃昏時分,凝視著那漸漸遠去,毫無留戀的身影,身軀彷彿被切去了什麼,空洞得令人心悸,落寞地叫人心顫……
「夫君,二哥已走,我們進去可好?」
立於身邊的,依然是個修長高挑的身影,美麗一如他熟悉的那張容顏,不,或許,比那張容顏更美上幾分。
頷首默許,引領著嬌美如花的妻子往別邸裡走去。
日子,平淡如水地流淌著,一日復一日,一夜復一夜,轉眼便流去了三個斗轉星移,日昇月落。
不可否認,雙生子之間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於容貌,於嗓音,於性情,於舉手投足,於一顰一笑。然,飛瀑終究身為男子,而流溪畢竟身為女子,後者無論是在那一方面,都比前者柔媚上些許。也正是這些許,才讓他清楚地知道,現在在他身邊的,不是那個隨性隨意的心中人;而是真正的水夫人云流溪。
處理完一日的軍機,水揚霽滿身塵仆地回到別邸,方在廳中坐下,流溪便領著貼身丫鬟清秋姍姍而來,後者手持一盆放有帕子的清水,前者捧著一盅好茶。
「夫君,梳洗一番可好?」
言語間,纖纖素手已將擰乾的帕子體貼地遞了上去。擦去一身的勞累,再用一杯清香四溢的好茶,身體的倦殆感便迎刃而解。
在喚清秋端下水盆的同時,流溪亦不忘交代她取回廚房剛做成的點心。
「你真是個賢妻良母。」凝視著流溪溫婉的笑顏,水揚霽低低地讚道。
「夫君過獎了,流溪所做都是一妻子該做之事。」平靜地回視著水揚霽的專注,流溪淡淡地笑道。
「欲問夫人一個問題,望夫人能平復我心中疑慮。」
「是什麼,夫君?」
「當初夫人為何要請兄長代嫁?」
沉思了片刻,流溪從容道,「在訴說緣由之前,流溪還斗膽望夫君能見諒流溪的一時糊塗。倘若夫君聽後不能諒解,那麼流溪願意承擔任何懲罰。」
「說吧。」
「正如我二哥所言,流溪在知道自己身為夫君未婚妻的情形下仍是在一次參拜祖宗的祭祀中遇上了心儀之人。雖情心萌動,並與之兩情相悅,但卻始終知道這是不該的。因此,我在夫君差人前來下聘之時,便下定決心切斷這段情緣,從此不再與他相見。
然叫我驚心的卻是,他不知從何處得知我即將成親的消息後,當著我的面下了毒誓,今生非我不娶。他的家中雖有兄弟數人,然他卻是最得寵愛的一位,他若終生不娶,其雙親定會哀慟不已。最終,我還是被打動了。同時,也出於自己的私心,我答應了他迎親的前一夜與他私奔,並苦苦請求與我無論於神,還是於貌都十分相近的二哥代嫁,拗不過我的淚眼婆娑以及我雲家的家訓所至,二哥最終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
平靜地敘述完這段話語,流溪抬眸望了望水揚霽的神色,後者的眸中雖深邃不見底,但臉龐上卻並無大怒之色。
「既已於心儀之人雙宿雙飛,為何又回來?」
「奔走之後,我才知曉,原來他並非可以決定自己終生幸福的人,早在我之前,他的雙親已為他定下了三件門第顯赫的婚事,即便我能夠得到其雙親的承認,也只能是妾的身份。」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是。」流溪淡淡一笑,「夫君隨後想問的可是:既然他如此地看重我,為何不能為了我勇破家門之規,將我扶為正妻?」
雖不曾言語,然水揚霽眼中的神色卻顯示了他對於流溪聰穎的些微讚賞。
「我們雲家的祖訓有十六字——踏破萬難,覓得幸福;倘若不成,玉碎情散。這第三個四字,不僅僅是說無法得到,亦有著彼此都只認定對方一人的隱意在其中。即:若不成,寧割捨之意。」
水揚霽眸中的神色此時已是幽深至無法讓人知道他在思索的隻字片語。
「所以,我想走到一個他尋不著的地方,但在那之前,我明瞭我必須來這裡為自己的自私贖罪。」流溪的容顏是平靜中透著真摯的安詳。
等待了許久,水揚霽終於開口了——
「於你而言,現下身在何處已經不再重要?」
「是的。」
「那你就繼續留在這裡吧。」
略微抬眸。
「水夫人的頭銜依舊可以有名無實,你希冀的是平靜,而我則是能少一事則少一事,近來的紛擾已過多了。」
語畢,水揚霽便站起身,朝自己的房中走去。
「我想稍事休憩,晚膳之前若無重要之事,不得前來打擾。」
「我明白。」
目送著水揚霽遠去,流溪的唇邊泛起一抹靜悠的微笑。
「小姐,你有高興之事?」端著點心入內的清秋貼心的發問道。
「是啊。」接過清秋遞來的糕點,流溪慢慢地用著。
「小姐是在高興水將軍並不在意您與趙公子之前的過往麼?」
流溪的笑如蘭幽綻,「心中早有身影佔據的癡情之人自是不會多在意別人的過往,除非,這與他心中之人有關。」
「小姐,你早料到會如此了?」從主子自得的神情中,清秋明瞭了一二。
笑而不答。
「那,小姐,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麼?」
「什麼也不用做,我們只需繼續靜觀其變即可。」
十日之後,自那日與流溪交談過後就鮮少回別邸的水揚霽在府宅露面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從門前飛馳而過的傳令兵往來次數的驟增,以及小鎮百姓們顯現於容的擔憂之色的日漸加重,便可推測出戰爭將近。
當晚,水揚霽帶著凝重的神色回到了別邸。
「夫君,遼兵可是又再度進犯?」一如既往地遞上暖茶,流溪如此問道。
「不錯,據探子來報,遼邦此次欲派耶律沙與耶律斜軫等將領領兵十萬攻打雁門關。」
「雁門關可是楊將軍與其子所守?」
「正是。雖說他們已在前些修城完畢,做好了防禦準備,然他們手下現有的兵力不過一、二萬人,實力過於懸殊。」
「朝廷可是下令讓夫君去支援楊將軍?」
微微頷首,「我明日就起程去代州,這兒就煩勞你多操心了。」
「會的,夫君不必擔心。」
「你自己也多保重身子,無事便不要外出,幽州冬日的寒氣無論對你,還是對嬰孩都不甚好。」放下茶盅,水揚霽淡然道。
瞬間的緋雲過後,流溪點了點頭,「多謝夫君提醒,我會小心的。」
遲疑了片刻,「你娘家那邊可有書信來?」
「有。我大哥與爹親都有隻字片語來問候。」靜靜地將水揚霽眼中轉瞬即逝的失望之情收於眼底,「信上有提到,他們正在為二哥物色合適的大家閨秀,以便操辦喜事。」
心,猛然被刺痛,一時之間竟無法言語。
「論先後,為何不是你大哥在先?」穩住語調,盡可能讓自己覺得從容。
「或許是為了根除藏匿於二哥心中的影子吧。」
「影子……?」
該是下重藥的時候了。
流溪微微一笑,「自小飛瀑的心裡便一直有個人影存在。可是那個人他卻不能愛,也得不到。或許是為了不讓二哥有出家的念頭,爹和大哥才會出此下策吧。」
疼痛繼續蔓延,慢慢自心中擴散到軀體的每一個角落。
「……那人是誰?」
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們都不知道,只知那是個二哥無法觸到的人,否則,依二哥的性子,早在弱冠那年就會急著去下聘了。」
水揚霽握緊了右拳,眼中的神情由痛楚轉為凌厲。
「夫君?」
回過神,亦恢復了冷然的神色,「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可否需要我幫忙夫君收拾行裝?」
「不必了,只是幾件衣物而已。」
「那也請夫君早些休息。」
語畢,流溪稍稍福了福,便由早已守侯在門外的清秋陪同著離開了議事廳。
偌大的廳內,再度只剩水揚霽獨自遺留,合上雙眼,寂寥的空漠悠然迴盪,徒留一室傷感,滿心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