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行宮,龍令煩躁地趕走他人,只留了嚴培侍奉自己,準備再穿戴上平民的衣物悄悄出去。然而嚴培剛拿出易容用的用具,便聽得外面有人高呼京城千里密報,有急事啟奏聖帝。
龍令雖然滿腹煩躁,卻也不能忽視這個密報。因為這是他離開京城時所安插在京城的密探,有一暗中觀測自己不在時朝臣們的動向,這是為了防止臣子利用手中權力而做出危及皇帝地位的一種防範措施。
當然,防範不止這一種。當初他將宇文元官復原職之後,又遵照自己的諾言提拔了洪永喜,現在朝中形成了兩大派,就是洪派和宇文派。這兩派都認為自己對國家有最大的貢獻,很不忿對方如今與自己相約的地位。剛開始雙方都還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氣,互相恭維一下,吹捧吹捧,可五年下來,客氣被丟到了一邊,恭維面孔也被撕得稀爛,皇帝在面前都能吵得翻天復地恨不能上去抓對方一臉爪印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龍令利用了這一點,以兩派之間的不合讓他們互相牽制。這五年之中他曾八次御駕親征,正是因為有他們之間的牽制平衡他才會放心地離開,不必便擔心後方起火。
他安插的密使就是專門密切監視這兩派之間情況的,萬一有什麼不祥的動向,可獲權立刻直接報告龍令,中途不經任何人手。
「宣他進來。」龍令揮手,讓嚴培將東西收回去。
這種密報只能龍令一人聽取,嚴培一見龍令的手勢便會了意,叩拜後退下。
通傳後,一人低頭匆匆而入。
「參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龍令待他站起,懶懶道,「究竟是什麼事?」
那人環視四周,確認周圍再無他人之後低頭道:「是這樣。皇上初八出行,文武百官夾道相送。當時皇上曾下過令旨,在皇上出行的期間,京官不得離開京城,不得歌笙,不得狎妓。初九那天是宇文元親信洛高名高堂的忌日,便到城外華法寺去上香,不想被洪永喜手下看見,說他知法犯法,擅離京城。洛高名手下和他們打起來,因寡不敵眾被打成重傷,隨從全被打殘。宇文元大怒,命人守在妓館異香樓外,當夜從裡面拖出了洪永喜的獨子洪寶巨及其親衛一十八人,初十那天被扒光了衣服遊街示眾。洪寶巨重病,親信被打死六人,五人重傷。洪宇兩派如今已發展到了見面眼紅的地步,只要方圓十丈之內有兩方的人同時出現,立刻會釀成混戰。如今他們關閉了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大約是害怕消息傳遞到聖上耳中,可他們沒想到城中有專為我等所備秘道,這才避過他們耳目出得城來。京城事態已非常緊急,無門無派的官員與無辜百姓叫苦不迭,政事混亂,望聖上能盡快回去,力挽狂瀾!」
聽得這種消息,龍令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很冷,冷得讓人不寒而慄。
「宇文元,洪永喜,終於忍不住了嗎?」他邊笑邊冷然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官,連什麼是忍也能忘記,果然已經老得沒用了……」
那兩人都已將近60歲,卻還是手中緊抓著權力不放,使他很多時候都無法放開手腳,雖然能互相牽制,但內耗也很嚴重。龍延成在朝中的殘留羽翼他現在基本上已剪除乾淨,他早就想將這最後的障礙一舉剷除,既然他們給了他這個機會,他就不客氣了。
「聖上,敢問聖上,何時返京?」那人問。
「何時返京?」龍令大笑,「那麼急做什麼!」
那人茫然而困惑,結結巴巴問道:「聖……聖上!?」
不回去?等那裡兵變嗎?
「朕自有分寸,你報信有功,回京城之後朕會有相應賞賜。你先回去吧。」
「謝皇上!」
看著密使出去,龍令獨自靜下心來思考了許久,傳喚嚴培進來,開始部署一切。
白天的時候雪停了,到了傍晚時分,紛紛揚揚的細雪又滿天飄灑了起來。
鄂州城西,柳家莊,「劉若成」府邸。
由於下雪的關係,房間中顯得陰濕而冰冷,龍延成命人在房中點起了火盆,身上也裹了厚厚的皮裘,可是他還是感覺很冷,手足冰涼。
他坐在火盆旁的椅子裡看書,可看了一半便冷得看不下去,被凍得僵硬地將書丟下,他有些生氣地指著旁邊只穿薄襖,卻滿頭冒汗地在相對來說太過狹小的房間裡練拳的羅予牝道:「真是不公平!憑什麼我穿這麼厚還凍成這樣,你只穿那麼一點卻滿頭冒汗?」
「老爺……」羅予牝覺得自己都快沒力了,「我是在練拳吶!您要是和我一起練上一會兒,保證您的汗出得比我多。」
「我才不練。」龍延成斷然拒絕,「一身汗臭的難受死了,又得洗澡。你不是不知道,這天氣洗澡真能把人冷死。」
「那您可以不用洗啊,」羅予牝滿不在乎地笑道,「您看我都一個月沒洗了也沒事。不是我說,一天一洗實在是太……」
「一個月沒洗!」一本書應聲砸到了羅予牝臉上,「快點給我滾出去,髒成這樣居然還敢到我房間裡來,快滾!」
第二本書飛來,羅予牝邊躲邊笑:「老爺這話就不對了,是您說這房間太冷,要加個人增點熱氣小的才進來的,又不是小的擅作主張。」
「好了好了快滾快滾,回去洗了澡再來。」龍延成親自伸手將他拍出去,「快一點快一點,房間都臭了。」
「可是您也說了,這天氣洗澡能把人冷死……」
「快點!」
「咦?老爺,您——」
門匡噹一聲關上了。
「您的房間裡好像有別人……看錯了吧……」羅予牝對自己搖搖頭,為自己變差的眼力哀悼了一下,哼著歌兒乖乖洗澡去了。
龍延成剛關上門,一隻粗壯的手臂忽然便從後面伸出來攬住了他的腰。
「誰!……唔——」
另一隻手迅速伸來,在他高聲示警之前摀住了他的嘴。
「不要緊張,是我。」
龍令做完事情之後天色已經晚了,可是想見龍延成的慾望卻不曾稍減。他還是召來了嚴培,讓他為自己易容。
「那邊監視的情況如何?」趁著換衣服的時間,龍令問。
「回聖上,沒有異常。他們就如同普通人家一般,天明而作,日落而息。若不是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怕是誰都會被騙的。」
舉起手,讓嚴培為他扎上腰帶,龍令又問:「那個羅予牝是什麼來頭,查出來了嗎?」
「他沒什麼來頭。」
「嗯?」
嚴培道:「他現在的身份是鄂州城內一家有名錢莊的老闆,在許多城內都有分號。不過他平時卻是住在城外的柳家莊那裡,若是和賢王……」
龍令沉了一下臉色,嚴培慌忙改口。
「呃,他若是和劉若成同時出現,便會以下人自稱,以至於現在許多人都認為賢……劉若成才是錢莊幕後真正的老闆。小的也查過他是如何建立這錢莊的,可是什麼也沒查出來,他似乎是一夜之間忽然出現在這裡,然後生意忽然就火爆起來,但因為他生意好,和當地官員關係也不錯,露了外富也沒人敢說什麼。至於他原本的身份,沒人知道。您說他的武功更像大內教導出來的,小的便找了一些多年在宮中做事的宮女和太監、御林軍幾位將領,其中有一人說似乎有這麼個人,不過多年以前便因為什麼事而被降罪革職了。等回到京城後小的會命人去查查看以往的花名冊,若真有這麼個人,必定是逃不過去的。」
「很好,你繼續去查,一旦查出什麼,立刻回報朕。」
「遵旨。」
由於下雪的關係,龍令潛出行宮的時候專程穿了一襲白衣,這樣伏在雪地之中便鮮少會有人能發覺。
嚴培本想也跟去,但龍令認為他不適合離開,便強迫他留在宮中扮成自己的樣子頂班。嚴培嚇得都快死掉了,幫皇帝圓謊是一回事,可是扮成皇帝又是另一回事啊!一個弄不好就死定了!
「皇……皇上!求您快點回來!小的必定支撐不了多少時候的,萬一穿幫……皇上!皇上!」
看著「自己」的臉露出那種該死的哭喪相,龍令簡直想一腳踹上去。
「朕會盡快回來,不過在此之前你若是穿了幫,朕絕對砍你的腦袋!」
「小的明白……可是……」
「沒有可是!」閃電般的怒吼。
「屬下遵旨!」閃電般快速的回答。
眼睜睜看著龍令輕盈的身影消失在白雪皚皚之中,嚴培僵硬地站了許久,囁喏道:「可是……可是皇上,小的不會變聲怎麼辦?萬一有人要覲見怎麼辦?小的不能裝啞巴呀……皇上……」
龍令早查出了柳家莊劉府的所在,以他的腳程,沒多久便輕鬆地到了地方。
劉府佔地很大,只是繞著圍牆走一圈也需要不少的時間。若只是從外圍看起來,和普通的大戶人家沒什麼兩樣,也沒有特殊的警戒。
龍令本想敲門正式拜訪,但卻忽然想到了那天那位「管家」羅予牝,如果他真的是管家的話,他要進入就必然會經過他的通傳,如果他還在記恨那天的事情的話,他恐怕連龍延成的面都見不到就得被趕走。龍令不想將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他只想見龍延成。
繞到圍牆側方,確定周圍沒人後,龍令輕身提氣,身軀拔地而起,飄然落到了圍牆的另外一邊。當雙腳落到地上時,他腦海中忽然閃現過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那時候他還被龍延成禁錮在宮中,一天晚上他潛出宮去與一位朝臣密謀大事,歸途中經過龍延成的府邸,想到那麼多年的仇恨與痛苦壓抑,他的憤怒像海潮一般一波一波將他推到頂點,他只想殺了他!
可是在見到龍延成伏案而睡的平靜面龐時,他的憤怒卻被迷惑代替了,他受到了誘惑,因為自己,因為龍延成。
他在龍延成半夢半醒的狀態下強暴了他,幾乎因為那粗暴的行為而讓惟患心疾的龍延成死去……
他應該恨那個男人的,應該殺了他,應該恨不能把他碎屍萬段!
可是五年過去了,他的心中停留的還是龍延成的影子。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痛。他傷害了龍延成,同時把自己也弄得遍體鱗傷。
厚而輕軟的白雪上很容易留下痕跡,龍令若是用雙腳在地上走,那等於是給護院的家丁專程留標記。因此他一路都踏在覆蓋著厚雪的樹上和房頂上,當他的身軀無聲無息地飄過時只會震下些許微細的雪花。一個家丁正在院中低頭做事,龍延成有意在他躬下的背上一點而過,那家丁覺得自己好像被誰戳了一下,抬起頭時卻沒見到半個人影。
「真是見鬼了。」那家丁咕噥著,繼續幹活。
落在其中一個屋頂上,龍令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卷,那是監視這裡的探子畫的劉府平面圖。他看了幾眼之後將紙卷收起來,向龍延成的房間飛躍而去。
龍延成果然在房間中,不過房間裡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人——一個礙眼的人。
這是龍令第一次見到龍延成那麼毫無防備,沒有心機的笑容。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是會開玩笑的,會用特殊的方式表達自己對他人的關懷。
可是他沒有對他笑過。除了冷笑,除了沒有溫度的淡笑,他從來沒有對他笑過。
龍令從戳破的窗紙外偷窺著房內的情景,一想到龍延成那麼輕鬆的笑容從來不是為自己而發,今後也必定不會為自己而發,他便覺得胸部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呼吸無法暢通,可怕的窒息感纏繞得他幾乎死掉。
在羅予牝被龍延成趕出去時,他無聲地撬開了窗戶,跳入進去。龍延成剛關上門,他便無法忍耐地一伸手將他從後面抱住。
龍延成本能地掙扎,他摀住了他的嘴,在他耳邊輕聲道:「不要緊張,是我。」
龍延成的抵抗在聽到他的聲音之後消失。
龍令輕輕移開自己捂在他嘴上的手,然而他剛鬆開,卻聽龍延成的聲音淡然地道:「閣下是哪一位?請恕在下實在聽不出來。」
龍令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放開龍延成,龍延成轉過身看著他。
「原來是你。」龍延成的眉毛挑了一下,作出一個不算驚訝的驚訝表情,「閣下這麼晚到在下的房間來,可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他沒有認出自己……也對那個陌生的「劉令」並不在意,甚至沒有留下更深的印象。他當然不希望龍延成認出自己,但是他這種完全的冷淡還是傷到了他。
龍令扯開了一個嬉皮笑臉的表情,攤手道:「上次不是說了麼,我對你動了情,想追到你……」
龍延成不置可否,轉身想離開,龍令卻又從後面抱住了他。
「想見你……今天整天都很想見你……我幾乎魂不守舍,可見到你你卻這麼冷淡……」
聽著他的告白,龍延成的聲音還是異常清冷:「閣下未免熱情過頭了,在下可以說並不認識你,只是那天才初次見面……」
「不是初次,」龍令的手環住他的腰,輕輕地往上撫摸,「不是第一次,我說過,我以前就對你動了情……」
龍延成用力想掙脫,但他那種程度的抵抗對龍令來說只是撓癢一般,起不到絲毫的作用。反倒是他在龍令懷中掙扎時的動作,讓龍令的身體逐漸熱了起來。
「閣下若是執意如此,在下就只有叫人請閣下出去了。」
本來這一句是完全不能威脅到龍令的,但他卻忽地放開手,讓龍延成掙脫了出來。
「抱歉,我失禮了。」龍令道。
龍延成莫可奈何地歎息一聲,道:「閣下若是發拜貼,從正門而入,在下必定淨掃蓬門,以禮待之。但你卻學那樑上君子,偷偷摸摸潛入,甚至輕薄……行徑與強盜無異。你教在下以何禮待你?」
他說話時面色微微有些泛紅,但房間中點著燈火,在那種昏暗之中龍令看不真切,或許那只是他的錯覺罷了。
「所以我不是道歉了嗎?」龍令繼續嬉皮笑臉,「對了,我為了見你晚上連飯都沒有吃,你怎麼補償我?」
已經不想再回到之前那種可怕而寂寞的相處方式了,很羨慕他和羅予牝之間的那種感覺,想和他有更進一步的接觸,但不想再互相傷害。如同刺蝟在冬天的時候,為了取暖而接近同類,卻害怕被扎傷,只有選擇能夠最靠近,同時又不會被傷害的距離。
「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肚子餓了。」龍令堅持地說,他往前走了兩步,將龍延成逼到了書桌旁,用自己的身軀胳膊和書桌將龍延成圍在了裡面。
「閣下請自重……」
「我肚子餓了……」
他躬下高大的身體,龍延成向後躲閃,卻躲不開他向他印下的嘴唇。
「好吧。」在他避無可避,龍令即將吻到他的那一剎那,他開口道,「我讓人在前廳備飯,請尊駕移步……」
龍延成的氣息吹在龍令的臉上,龍令原本停止了動作,卻因他的呼吸燥熱難耐,忍不住又向前傾了一點,舌尖滑過了龍延成的嘴唇。
那是一種和接吻、和床上的事情完全不同的感覺。
是一種挑逗。
基於性卻並非以性為目的,只是情人之間的調情。
龍延成和龍令的背後同時掠過了一陣輕微的戰慄。
龍延成為自己的反應而感到驚愕,一時間竟忘記反抗,直到龍令想要更得寸進尺地親吻上來時他才忽然一驚,猛地推開了他。
「閣下若再要如此,在下就只好下逐客令了!」
龍令攤手笑道:「你不喜歡啊?」
龍延成一巴掌甩上去,卻在接觸到龍令之前便被捉住了手腕。
「為什麼『閣下』幾次三番都想打『在下』的臉呢?」龍令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絲毫看不出他竟是這國家的王者,「難道是覺得本人太過玉樹臨風,害怕有人嫉妒?」
龍延成氣得臉色發青,道:「就算是有人嫉妒,也與我毫無干係!你放手!」
「不要。」好不容易才抓到你,想就這樣,接近一點點也很好,是平和的錯覺也很好。
龍延成很想像一個市井小民一樣對他大罵幾句,但很可惜,他從小接受的就是皇族的教育,即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歷史後知未來中知時勢,可還是對於這種罵人的事一竅不通。
「閣下……」龍延成沉默了一會兒,心情似乎平復下來了,氣息又變得異常淡然,「還記得我上次在酒樓之上說的話嗎?」
他們好像說了很多不著邊際的話……「你說哪一句?」
「你說願能進一步,我說『在下對此事並無側視之意』,」龍延成慢慢地說著,唇角勾勒出了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笑容,「因此,『你若真的如你所講,便證明給我看』。」
龍令微微猶豫:「證明?怎麼證明?」
總不會現在要他下跪吧?龍令自忖。
龍延成的笑意更加明顯:「首先,罵不還口。」
好像……有點奇怪……?龍令納悶,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有沉默。
「其次,打不還手。」
「打不……」龍令看看自己捉著龍延成的手,心裡開始突突地跳。
「第三……」
「還有?」難道還要像條狗一樣聽他差遣?
「……」龍延成真的笑了起來,「第三,我還沒想好,不過你先做到第二點罷。」
龍令知道他是要自己放手,可是他從小到大沒有被人打過……不,被人打過一次,就是在洛微宮的時候,他想侵犯他,被他狠狠給了一巴掌,他習慣性地還手,卻幾乎要了他的性命。
龍令放開了手。
龍延成收回被禁錮的手腕,看看上面的紅痕,將腕子活動了幾下。他的皮膚已經不再像被囚禁時候那樣只有病態的顏色,可是和那個與整天帶兵打仗的「武皇」龍令比起來,還是被襯得蒼白無色彷彿透明,那條被捉緊的紅痕也顯得異常明顯。
「你真打?」
龍延成沉默地舉起右手,以皇族特有的施然與優雅掄得高高的……
「你真打!?」
夾帶著凌厲的風聲揮舞下來——
「你真——」
咕嚕嚕嚕∼∼
龍延成的手在距離龍令臉頰半寸的地方停下了。龍令的眼睛睜得很大,面色轉為通紅,尷尬不已。
「……你真的沒吃飯?」龍延成問。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
「……」龍延成歎口氣,他原本以為這個人是專門來佔便宜的,沒吃飯什麼的應該是借口,想不到……「若你不嫌棄,我便叫人給你準備飯菜。」
「當然不嫌棄!」龍令如釋重負,笑道,「不過我更想要你親自洗手作羹湯……」
「若你不嫌棄,我倒是可以用我的洗手水給你作湯。」龍延成冷冷道。
龍令只是笑,也不反駁。
龍延成微微提高聲音對外面叫道:「來人!」
有人在外面應道:「老爺,小的伺候著。」
「去叫予牝來,讓他照我平日的食譜定一桌菜來,要熱,最好清淡一點。」
「是。」
龍令道:「為什麼要清淡一點?我更喜歡濃厚的口味。」
龍延成道:「看你腦滿腸肥的模樣就知道你平日吃得油太多,會把心竅糊住,人都糊塗了。清淡菜餚可以讓你變得清醒些。」
「可是我不喜歡……」
「要麼吃,要麼不吃,隨便你。」
「……我吃。」
為了見龍延成,他真的沒有吃晚飯,因為那正是侍衛們換班的時候,趁此時出來可以更容易些。但他畢竟是養尊處優的皇家子弟,就算吃得別的苦也萬萬受不得餓,肚子發出的可怕聲音終究把他給出賣了。
過了一會兒,在外面的那個小廝登登登地跑了回來,在門口道:「稟老爺,羅管家不在,到處都找不到他。」
龍延成覺得奇怪。剛才離開的時候他明明沒有說要出去,為何會不見了?以往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他若要出去,必定會跟他通報的。
「那你去找大廚,」龍延成又道,「把我剛才的話跟他說一次,快一點。」
小廝領命而去。
「怎麼?那個羅什麼的一不在你便不行嗎?」龍令笑著說這話,但其中酸酸的味道卻嗆得人直想打噴嚏。
「不是他不在我便不行,」龍延成低沉地哼了一聲道,「只是習慣罷了。」
羅予牝在哪裡呢?
他並沒有出劉府的門,只不過遇見了一個不速之客,結果被挾持了而已。
嚴培始終不放心龍令,抓了個倒霉的內侍打昏,將之易容成龍令的模樣放到床上裝睡,他自己恢復了本來面目悄悄出了宮。
他不如龍令那麼幸運能在沒有一個人發覺的情況下到地方。他潛入劉府,雙腳剛剛沾到地面的土,便被從拐角處出來正巡視四周的羅予牝看到了。
「啊!登徒子!……的走狗!」
嚴培險些昏過去,左右看看沒有人,朝他猛撲上去。
羅予牝一爪抓向他的面門,嚴培不是龍令,他的功力比羅予牝高出不止一點半點,只見他雙手虛晃一招,羅予牝地雙手去擋,卻致胸前空門大開,嚴培趁機抬腳猛踢,以足尖點了他的穴道,旋即拖入旁邊白雪覆蓋的枯枝灌木中。
「我不是登徒子!我家老爺也不是!你……你不要胡說!」嚴培底氣稍微有些虛弱地低聲吼道。他底氣虛不能怪他,只能怪上天給他安排了一個會當街調戲「良家婦男」的主子……
羅予牝被點了穴道無法言語,只能用憤怒的眼神反駁——「若連你家老爺都不是,那世界上便沒有登徒子了!」
嚴培不想爭辯這種事情,很想就這麼把他丟下,但左看右看都是冰冷的雪地,若是等他辦完事情回來,沒準他就凍死這裡了,可又不能放開……
為什麼我這麼命苦……諸事不順……
嚴培對自己歎著氣,回憶了一下密探繪製的劉府地圖,勉強想起羅予牝房間的位置,橫抱起誤會了他的意圖而面色蒼白的羅予牝朝內府輕巧跳躍而去。
……
……
所以……
羅予牝現在還被關在自己的房間裡……
而嚴培想出來,卻發現羅予牝的房間和廚房離得很近,更不幸的是不知道這家的主子發什麼神經,明明天都黑了,廚房內外卻忽然變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他出不去了。
和羅予牝一起被關在房間裡了。
不到半個時辰,小廝便來通報飯食已準備好,問龍延成要在哪裡用餐。
「就在前廳。」龍延成隨手披了一件披風,道。
小廝開了門,看見龍令的時候不由大大地愣了一下。他是一直都在門口守著,沒見除了羅管家之外的人進去,可怎麼一開門房間裡會多個人的?
不過龍延成的手下終究不一樣,愣也只愣了很短的時間,立刻躬下身退開,讓龍延成和龍令出來。
龍延成先出來,龍令走在他的身後。
小廝關了門,正欲隨後跟上,龍延成卻停下了腳步,對他道:「你不用伺候了,去調幾個人找找予牝,我不太放心。」
「是。」
龍令始終不喜歡龍延成那麼叫羅予牝的方式,總覺得太過親暱了。說清楚一點,他其實就是在嫉妒。
「你和那個羅予牝似乎很好的樣子?」龍令滿不在意地問。——不過,太滿不在意了,便會顯得刻意。
龍延成也不揭穿,道:「是啊。」
他們走的這條路似乎之前很少有人經過,或者只是主人可以走的專門通道。雪厚厚地平整地鋪著,踩上去就會印下一個軟軟的腳窩印子。兩個人的腳步踏在厚厚的雪層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雪已經不下了,可還有風,只要吹過微微陣風,便又會捲起許多細碎的雪花沾在兩人的頭上,肩上。
不知怎地,龍令看著那些雪花總覺得異常礙眼,於是伸出手,輕柔地拍去了他肩膀上細碎的白花。
龍延成的身體瞬間變得僵硬,一閃身躲開了他。
「你最好少碰在下。」龍延成道。
龍令的落空的手在半空之中懸著,許久才放下來。「你真是喜怒無常呢。」他說。
「人老了就會變得古怪。」龍延成道。
「……你不老。」
這句話並非完全是恭維。一個飽經滄桑的人和一個養尊處優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得出來。同樣的年紀,這兩種人之間看起來甚至可以差二十歲以上。龍延成便是後者。儘管多年來勾心鬥角,日理萬機,勞心勞力,可畢竟在最優渥的條件下生活,今年剛踏入不惑之年的他依然保有年輕時候的輪廓,只是細微之處有了皺紋,笑起來的時候卻能勾出一些成熟的線條,絲毫無損於他的魅力。
一陣冷風吹過,龍延成微微地打了個顫。他知道自己高估了自身的抗寒能力,這麼一個披風根本不管事,在房間中已經很冷的手更加冰冷,身上更是陣陣發寒。
龍令沒有感覺到冷,可是龍延成剛覺得冷他便發現了。他想接近他,卻又被龍延成渾身散發「別靠近!」的氣息驅趕得無法接近。見他終於開始打顫,龍令不由自主地接近了過去,伸出雙臂環抱住他——
「放開。」龍延成停下腳步,冷冰冰地道。
不可否認,龍令的身體很熱,隔著那麼多層的衣物,他還是感覺到了他身上彷彿無窮無盡的熱量。
「不要。看你冷,我會心疼。」龍令笑道。
「若不想放開你就滾出去。」龍延成又道。
「反正都一樣,也就沒什麼關係了吧。」被你趕出去,或者看著你受凍……
「什麼一樣!放手!」
龍令好像鐵了心,說不鬆手就不鬆手。不過在龍延成太陽穴上的青筋明顯爆出之後,他鬆開了手臂用力轉過龍延成僵硬的身體,改用自己溫熱的手去溫暖他的。龍延成的手真的好像冰塊一樣冷,龍令用手捂了許久也不見它暖和起來,不由有點急躁,拉過他的手放在口邊朝它們呼熱氣,然後放在胸口上暖著。
身體立刻便熱了起來,龍延成一愣之下,面孔居然開始發紅。龍令看著白雪反光之中的他的臉,懷疑自己看錯了。這個人只有最睿智、最冷靜的面孔,怎會有如此……可愛的表情!——如果龍延成知道龍令現在腦中浮現的竟是「可愛」二字的話,他大約會毫不猶豫地叫出府中所有的家丁,一頓劈頭蓋臉把龍令打出去吧。
龍令就那麼和龍延成兩個人在雪地中就那麼雙手交握著站在那裡,被別人看到的話,怕是會以為兩人在互訴衷腸,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並沒有互訴什麼衷腸,甚至連一點點的心靈交會也沒有。
過去沒有。
現在沒有。
未來,也沒有。
龍延成首先從那種尷尬的呆愣之中恢復過來,用力掙脫了龍令的手,淡然轉身:「一會兒飯菜就要涼了,閣下也不想吃回鍋菜吧?」
掙開他的時候,寒氣便從忽然失去了保護的手上衝了上來,冷得手指也開始發痛。但龍令又想去捉他手時,他還是躲開了他。
「閣下還記得我剛才說的話,我對閣下的考驗還沒完。」
「還沒完?!」罵不還口了,打也不還手了,還要怎麼樣?真的要他當奴才不成?
「等你吃完飯,在下再慢慢告訴你。」
不知為什麼,有種恐怖的感覺……這回換龍令的背後冒出冷氣了。
菜餚很豐盛,雖然龍令更喜歡濃厚的口味,不過偶爾吃一點清淡的也還不錯,況且,他為了部署京城的問題連中午也沒有吃多少,下午更是滴水未沾。沒了皇帝的架子,他也和一個普通人家的青年沒差多少,且他多年都在外領兵打仗,那時艱苦得更多,皇帝的排場老早就變成了只在需要的時候才會出現的東西。
坐到桌前沒半柱香的功夫,他就風捲殘雲地幾乎吃光了呈上來的所有飯菜,湯飯也下去了足有半盆,驚得那幾個布菜的下人目瞪口呆。
喝完最後一口湯,龍令一抹嘴巴,拍拍肚子,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飽了!」。
龍延成有些愣地看著他這番幾乎是強盜式的吃法,連話都說不出來。
龍令看著他笑道:「怎麼?用這種目光看我……好像我是鬼怪一樣。」
「不是鬼怪,勝似鬼怪。」龍延成搖頭道。
龍令又是一笑,忽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一直置於膝上的手,龍延成啪一聲將他拍開。一直在旁邊伺候的下人們眼尖地看見這一幕,眼珠子都要凸了出來。
龍延成打了個手勢,道:「你們下去吧,這裡用不著你們了。」
下人魚貫而出。
「難道你是想和我單獨相處……」龍令涎著臉接近,被龍延成一把推開。
龍延成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一陣冷冽的寒風席捲入來,房內的燈火呼地被吹滅了三四盞,剩下的也在左右搖擺,讓牆上兩人的影子抖抖瑟瑟。窗外,一株帶苞寒梅枯瘦的小枝露出了頭來,輕輕地隨風左右搖擺,好像一個未曾梳妝的羞澀女孩。
「千年苔樹不成春,誰信幽香似玉魂?
霽雪滿林無月麗,點燈吹角做黃昏。」(虛堂智愚禪師)
「什麼?」龍令不明白他為何會忽然吟起了詩來,尚武的他對於這種禪味甚濃的東西更是一竅不通。
龍延成也不與他多做解釋,只續道:「今夜只有這美妙風雪和含苞未放的梅花,總覺得少了什麼,真是可惜。」
龍令不覺得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惜的,雪能把人凍死,沒開的花也沒什麼好看,還不如,龍延成一人獨立風雪之中的姿態……
「還差十五月明,」龍延成勾出一個淡笑,「有風,有雪,有梅,有人,但,少了十五月明,總還差了那麼一點。」
「……」他不會是想……
「這便是最後一項,也是最重要的考驗,我今夜便要看到十五月明,你能做到嗎?」
怎麼可能做到!十五月明八月才能見到,那時無論如何也不會下雪,而這時已是十月!除非是神仙——
不過,這是最後一項的……
「若是我做到了呢?」龍令問。
龍延成笑而不答,只是露出很曖昧的表情。龍令再想不到更多,立刻站起來朝窗子走去。
「今夜我必定讓你看到十五月明,所以,」他很快地擦過龍延成的嘴唇,龍延成一愣,「不要騙我。」
龍延成只是輕微地失神,龍令已經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龍令的聲音從外面深黑色的夜空傳入他的耳中。
「記得,我會來要債的,你沒辦法抵賴。」
夾帶著細小雪花的冷風還在繼續吹送,可是龍延成感覺不到冷,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很久以後才發現房中的燈全部都被吹滅了,他慢慢地關上窗戶,慢慢地蹲在窗下,手緊緊地抓住心臟部位的衣服,似乎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這時候的嚴培和羅予牝,還被關在羅予牝的房間裡。
門外有家丁在拍門喊:「羅管家!羅管家!小的知道你在裡面,小的都聽見聲音了,求你答一聲呀!老爺叫你呢!羅管家!羅管家!……」
門內,羅予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色鐵青地看著嚴培在他面前很嚴肅地道:「我馬上就解開你的啞穴,但是你不能胡說,真的不能胡說喲!絕對不能胡說喲!不能說有別人在這裡!你記住!要是胡說的話我就殺了你!記住!一定記住!……」
你個囉嗦的傢伙……等我得了自由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