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延應,盛世皇朝第三十二位皇帝,號太平。在位兩年,荒淫無道,昏庸無能,某年月日,忽然卒於風寒,享年24歲……
這是史官給予這個皇帝的所有記錄,無評言,短短一小箋的紙,就是他留給後人的全部。
龍令已經不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也不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知道,整個皇宮的人都瘋了。凡是他觸眼所及之處到處都起了火,太監和宮女們再也顧不了他們的主子,一個個都像沒頭的蒼蠅一般四處亂竄。官兵到處都有,可是他們不是為了保護他們來的,他們進來的唯一目的就是殺人、殺人、殺人!
凡是能見到的,全部殺光!
龍令被身為貴妃的母親和母親的姐姐,皇后,兩個人擁在中間,驚恐地看著周圍可怕的景象。奔跑的人,被殺的人,噴射的鮮血……
在這彷彿地獄般的景象之中,兩個女人卻出奇地平靜,沒有尖叫,也沒有打算逃走。或許她們一早已經知道了自己的下場,因此不再去奢望什麼,她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保護這個孩子,絕對不要受到任何傷害。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尖利的呼哨聲,已經殺紅了眼,幾乎陷入瘋狂的官兵們忽然都住了手,帶著滿身的鮮血迅速整齊地站成兩排。他們手中的劍尖垂向地面,還有一滴一滴紅色的東西在往下流。
龍令聽到了清脆的馬蹄聲。很多年以後,他知道那馬蹄聲中必定還有其他很多人的腳步聲,因為他看見了那匹馬之後如森林般聳立的明晃晃的槍尖,可是他當時的確只聽到了馬蹄聲。
他只聽到了那個人的馬蹄聲。
龍延成坐在馬上優雅地走來,龍令抬頭看著他。現在想想,他已經完全不記得那時候龍延成的容貌,他的腦中只留下了一雙睿智得彷彿能一直扎進他心裡去的眼睛。
黑色的眼睛。
龍令覺得自己好像掉進去了,一不小心就會淹死在裡面。
「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太子殿下,你們受驚了。」龍延成在馬上微微地欠了欠身。那是勝利者的驕傲,讓他擁有了王者般的風範——不,他本來就是王者,天生的王者。
「龍延成!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謀朝篡位!」皇后大喝。然而女人的聲音在這空曠死寂的深宮之中只是單薄地迴盪了幾下,很快就消失了。
龍延成笑起來:「謀朝篡位?皇后娘娘,您這是從何說起?本王是來護駕的。只不過被歹人先得了手,皇上已經駕崩……」
「你殺了皇上!」貴妃悲痛地尖叫,她忘記了懷中的兒子,猛地撲向他,「你殺了皇上!你居然敢殺了皇上!我要殺了你這個亂臣賊子!我殺了你——」
龍延成只是冷冷地笑,並不回答。貴妃剛剛撲到他的馬前時,幾個劍手早已比她更快地擋在龍延成身前,四五支尖利長槍同時出手,沒入她的胸膛。可憐一代寵妃,帶著滿心的悲憤與不甘,香消玉殞。
「妹妹——————!」皇后痛極大叫,止不住腮邊淚墜,「龍延成!你這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畜生!你殺兄弒嫂,你不得好死!你不如現在連我們也一起殺了!否則總有一天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哦?若真有那麼一天,也便是我的報應了。」龍延成冷笑,看一眼還被皇后抱在懷中的小小太子,又道,「不過你們是死不得的,萬一你們死了,我對於天下該怎麼交代?難道說,皇上和皇后、太子,在同一天駕崩了麼?」
「你想怎樣!」
龍延成看著她,微笑,策馬轉身,大笑而去。
【盛世皇朝,太平二年,皇帝駕崩,傳位皇長子龍令,國號乾聖,然皇子年幼,由皇后垂簾聽政,八賢王為輔政大臣,一改先皇昏庸之道,令天下太平,百姓衣食無憂,四鄰友邦爭相示好,開創我盛世皇朝前無古人之功勳……】
「皇上!皇上!」
「皇上!您在哪兒啊!皇上!」
「皇上!」
「皇上!」
龍令對於太監宮女們的呼叫聲充耳不聞,獨自一人躲在假山的空心之中,手執一本《將苑》在看。(《將苑》,武經七書之一,舊題:諸葛亮)
「皇上!是八賢王要您去呢!皇上!」
「皇上!求求您出來吧!」
「皇上啊……」
宮女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龍令這才不耐煩地收起書,踱出假山。
「到底有什麼事!看一會兒書也不得安寧!」
十六歲的龍令已有了一副威猛的身材,再加上臉上的輪廓稜角分明,五官異常英俊,幾乎完全脫去了孩子式的稚氣,看起來和大人沒有兩樣了。
「皇上!」他一出現,身邊立時呼拉拉跪了一圈人,一個個滿頭汗珠地道,「皇上!是八賢王在找您!賢王已經在御書房等了很久了!您再不去他就要發怒了!」
龍令冷笑:「哦?真是天下奇聞啊,居然有臣子讓皇上去覲見他,而且皇上遲到了,臣子還會發怒的。」
太監宮女們臉都嚇白了,只知道伏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皇……皇上!您饒了小的們吧!皇上!小的們說錯話了!皇上開恩!皇上……」
「算了!」龍令不耐煩地一揮手,「我去就是了!你們都退下!」
他懶得再看這群沒用的奴才一眼,大步離去,留下一地滿頭冷汗的人,面面相覷。
御書房內,縈繞著醒神清腦的淡淡熏香,龍延成坐在正中的龍椅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的書。
「皇上駕到——————」
宣令太監的聲音未落,龍令已經跨著大步走了進來。
「皇叔,你這麼急著叫朕,到底有什麼事啊?」龍令身高體壯,說起話來聲音如洪鐘一般。他不像一個皇帝,如果把他當作一個武將,說不定還更讓人信服。
龍延成微微皺眉,放下書道:「皇上,您作為一國之君,當知禮節之重要,怎可如此無禮闖入此處?」
「一國之君?」龍令哈哈大笑,「一國之君是我嗎?我還以為是你呢。不過沒什麼分別,只要皇叔有禮就好,我這等粗人就不必了。」
他走到旁邊的椅子上隨便往那裡一坐,身上的龍袍皺得七扭八歪。
龍延成平淡地站起身,忽然抓起案上的書猛地一拍:「放肆!給我站起來!」
龍令慢慢地站起來。
「哦,我真怕,真是怕死了。」他訕笑,「要不要叫刀斧手進來,馬上把我的頭砍掉?這樣你就輕鬆了,正好名正言順地坐在那個上面。」
龍延成看看龍令所指的那張龍椅,忽地,竟淡淡笑起來,不經意般道:「聽說皇后娘娘最近身體欠安,皇上,您不想去見見她嗎?」
「你!」龍令怒視他,龍延成輕輕揮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優雅地坐下了身來。
「皇上,您要學會有耐心,」龍延成道,「就像我,我為了這張寶座爭了十年,可是我的哥哥卻因為是皇長子而得到了它。我又等了三年,一切準備停當之後,終究還是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雖然現在它還不完全是我的,可是我不著急,時機總會成熟,等到了該到的那一天,該是我的,終究會歸我所有。」
他的聲音很平淡,好像不是在說自己謀朝篡位的可怕野心,而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真好,需不需要出去曬太陽。
龍令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他在打磨自己的意志,他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他,自己有能力,有耐心得到這寶座,不過現在不急,該是他的總是他的,龍令,永遠也追不上他。
龍令在心中冷笑。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不過他龍延成的蟻穴不是失策,而是太過自信。他總有一天會把那張漠然的臉踩在腳底下,讓他用最沒有尊嚴的臉,說出求饒的話!
「皇上,」龍延成忽然轉了話題,道,「我聽說,您最近在讀書?」
龍令不動聲色地呵呵笑:「是啊,西廂記,還挺好看的。」
「是嗎?」龍延成深邃的眼睛看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皇叔?」龍令不怕他責問自己,也不怕他會對自己怎樣,他唯一害怕的,就是龍延成那雙不知道隱藏了什麼東西的眼睛,似乎能一直一直地,扎進他內心的深處去。
「夫知人之性,莫難察焉。美惡既殊,情貌不一,有溫良而為詐者,有外恭而內欺者,有外勇而內怯者,有盡力而不忠者。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下面是什麼?」
龍令全身肌肉瞬間緊縮。
「這是你剛才看的書吧?告訴我,下面是什麼?」
「……然知人之道有七焉,一曰間之以是非而觀其志,二曰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三曰咨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四曰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六曰臨之以利而觀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觀其信。」(《將苑》卷一之《知人性》)
「背得不錯,可見沒有白讀。」龍延成繞過案幾走到僵硬地坐在那裡的龍令面前,用輕鬆的語氣道,「不要以為這世上會有不透風的牆,若想跟我鬥,即便你到了你父皇的年紀,還是差那麼一點點。」
已經快四十歲的龍延成並不是武將的材料,他的身體輪廓稍顯單薄,然平日均被包裹在寬大的朝服裡面看不清楚,今日,他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套服,青色的腰帶使他的細瘦腰身更加明顯,不算強壯卻挺拔的身軀被以一種不知名的吸引力勾現了出來。
龍令的心裡忽然出現了一種莫名的感覺,他很想觸摸那個身軀,想感受看看那是怎樣的觸感。他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防止自己會真的伸出手去。
說到「差那麼一點點」的時候,龍延成伸出一隻手,做了一個手勢。龍令沒有看懂那個手勢,他只發覺龍延成的手居然很漂亮,優雅的,修長的手指,不知道握住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
「我今天叫你來,是有事情要問你,」龍延成說,「黃河連年水禍,地方官們對此漠不關心,只想著跟朝廷要錢。我欲找一有能力、有擔當的官員去專職治理,你說派誰去好?」
「派誰去?還不都是你說了算,反正這種事肯定要差使你不喜歡的人去的。」龍令緊緊盯著那雙修長的手,習慣性地說。
「那我就派……」
龍令再聽不到那個人究竟在說什麼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做了什麼,他腦中忽地一片空白,等發現的時候,自己的雙手已經伸出去。以極為曖昧的姿勢攬住了他皇叔的腰。
猛然回過神來,龍令震驚地回望滿臉疑惑的八賢王,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而從他手下也可明顯感到,龍延成的身體在他碰觸到的同時僵硬了。龍延成的臉依然沒有表情,但是他可以感覺到——不是用他的直覺,而是用他的手——這個永遠都不動聲色的皇叔,在緊張,在恐懼!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想看看他親愛的皇叔驚惶失措的樣子,他想看看,這個冷漠的人臉上的表情出現裂紋的樣子!他知道這不是時候,這說不定會讓他近十年的心血白白丟掉,可是他實在忍不住了。
他慢慢站起來,臉上帶著邪佞的笑,拉近龍延成的腰。
「真是漂亮的腰身呢,皇叔……之前都沒有發現過,是因為隱藏在朝服底下了嗎?太可惜了!」
「皇上,請自重。」龍延成想不動聲色地後退,龍令卻緊緊地追上來。
「看來現在的朝服樣式太難看了,不適合皇叔您,或許朕可以下旨,皇叔您以後上朝就不用穿朝服了,直接穿這一身就好……對了,或者您自己決定也可以?」
「皇上!」
冷漠的聲音裡攙雜了驚恐的成分,儘管很少很少,卻讓龍令感覺到無比的興奮。如果他能支配他的情緒,如果他能讓他失去現有的智慧與冷靜——
分侍周圍的宮女和太監都低下了頭去,不敢看龍令放肆的動作和龍延成微顯踉蹌的腳步。
「皇叔,其實您的聲音很好聽,我很喜歡,可不可以讓我聽一聽,除了公事之外的……」
啪!
龍延成一手抓著被解開的領口,另一隻手舉在半空,面色蒼白。龍令的臉被打得偏到了一邊,但這一耳光的力量對他來說還是太輕了,他的臉上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倒是龍延成的手心紅了一片。
龍令轉回頭來,笑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侄兒無禮,請皇叔恕罪。」
不等龍延成有反應,他已經邁著大步走了出去,沿途撒下一路放肆的大笑。
「恭送皇上聖駕————————」
「龍-令!」龍延成嘴唇微張,狠狠地道。
走出門去,龍令覺得自己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
他沒想到自己會作出那麼放肆的事情來,這絕對不是他應該做的,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保存實力。自己的光芒,必須能遮蓋多少就遮蓋多少。他不該在這時候和龍延成起衝突,尤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衝突,這會壞了他的大事。
可是剛才那一瞬間他覺得無法控制自己,似乎不那麼做的話,全身緊繃得就要斷掉了。
龍延成,你對我下了蠱嗎?
龍令抬起自己的雙手,剛才的觸感,還若隱若現地存留著。
東宮,全天下多少女人嚮往的地方,為了那個位置,多少女人傾軋著別人的屍骨死命地往上爬。可是又有幾個人能想到,現今的東宮,已經變成了囚禁正宮娘娘以及太后的冷宮。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由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如此一首幽怨悲涼的曲子,居然是自那金壁輝煌的宮殿之中飄揚出來的,這怕是誰也無法想像的吧。
龍令制止了傳訊的太監,自己悄悄地走入進去。當初的皇后,今日的太后,正在側耳傾聽當今的正宮娘娘撫琴而歌。她們明明穿著身為太后和皇后所當有的綾羅綢緞,在這大得可怕的宮殿之中,卻顯得那麼寂寞。但她們沒有眼淚,臉上的表情也並不悲慼,似乎已經麻木了。
「母后。」龍令輕喚了一聲。
太后驚跳了一下。
「姝琴,我好像聽到皇上的聲音……」
姝琴——皇后身子也是一緊,猛然站起來轉身看著身後,連琴凳倒了也沒有發覺。
「皇上!」她的聲音很尖,只有四十多歲,卻已經老態龍鍾的皇太后在這聲音中猛地站了起來。
「皇上?皇上在哪裡!?皇上!」她伸出手想要觸摸,姝琴趕緊扶住她。
太后的眼睛是在先皇死去的那天晚上,她自己用簪子刺瞎的。她對龍令說:「令兒,你記住,母后的眼睛是被那個亂臣賊子給刺瞎的。你的父王和親生母親也是被他殺死的。你要報仇,你要奪回皇位,殺了他,為所有的人報仇!」
雕欄玉砌應由在,只是朱顏改……
眼不見為淨,太后知道自己對一切都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讓皇上為此消沉。所以她刺瞎了自己再無所用的美眸,讓幼小的皇帝記住這刻在臉上的屈辱。
龍令把哽咽吞回肚子裡去,上前幾步跪下,做出高興的聲音道:「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皇兒不孝!這麼長時間沒來,母后必定想得狠了吧?」
皇后空落落的雙眼中掛下了兩行淚來:「皇兒不要這麼說,母后知道你公務繁忙,我一個老太婆也沒什麼好看的……」
「母后……」
這是他們見面時必定會說的台詞,其實他們都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罷了,龍令沒有什麼繁忙的公務,他不來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的見面必須得到龍延成的允許,即使是半年才只見到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
姝琴是龍令十五歲時龍延成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定下來的皇后,她的父親是過去龍延成在朝中的對頭,尚書令宇文元,現在早已被架空,成了「太傅」。(注1、注2、注3)
無辜的她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在父親無奈的目光和母親的眼淚中被抬上皇后娘娘的鳳鸞嫁入宮裡,成為了宮中的囚鳥。
龍令站起來,對姝琴溫和地笑道:「姝琴,委屈你了。」
姝琴躬身一福,道:「皇上哪裡的話,這是臣妾當做的。」
當做的?當做什麼的?在這冷漠的宮裡,寂寞終老一生?她剛嫁入這裡時常哭,但時間長了,她明白再不會有人來放她出去,便再沒了表情。一張冷漠到了麻木地步的十五歲少女的臉,蒼老得讓人連多看一眼也不忍心。
和太后說了不多一會兒話,還沒有道畢幾個月未見的離別之情,傳令的太監便在外面催了。龍令無法在東宮多做停留,甚至連一些稍微知心的話也不能和太后說,因為這宮殿裡老鼠很多,一點點信息也能傳到龍延成那邊。這是屢試不爽的事實。
龍令不得不起身拜別太后和皇后,他很想在太后身前長跪不起,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還不能這麼簡單地沉溺於此,只得忍悲含淚磕頭離去。
走出戒備森嚴的冰冷東宮時,龍令回頭看著身後寒光閃閃的冷兵器,再次對自己發誓,他總有一天要讓龍延成得到他應有的報應,他要讓他嘗到最屈辱最痛苦的滋味!為了他的父皇,母后和母親。
【乾聖九年,乾聖帝身染重病,沉痾不起,帝無子嗣,欲擬昭,由八賢王執掌國印……】
被史官稱為「沉痾不起」的「乾聖帝」正在後宮中和衣著暴露的美麗宮女們玩捉迷藏的遊戲,龍令蒙上眼睛,宮女們四處躲藏著讓他抓。只見御花園內處處都是美女的倩影,銀鈴般的嬌笑之聲不絕於耳,「乾聖帝」隨手一抓就是好幾個,但凡被他抓住的,全都要被揉捏調戲一番方能放走。龍延成未經任何人通報,只由幾個太監侍衛帶領著來到御花園時,看到的就是這等穢亂的場景。
龍延成看著眼前的景像一言不發,領路的太監誠惶誠恐地躬著身體,生怕這位真正意義上的皇帝會因為那位名譽皇帝哪裡不對而遷怒自己。
不過他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龍延成看了一會兒,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要當心身體呀,皇上。」
沉浸於遊戲當中的宮女們這時才發現八賢王的到來,都發出了短促的嬌呼聲,匆忙下跪,高呼:「八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正被龍令抱在懷裡的宮女無法掙脫他如鐵鑄的胳膊,嚇得花容失色,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龍令一手抱著她的纖腰,一手取下蒙在眼睛上的布帶,對龍延成笑道:「啊喲,是八皇叔!幾天不見,別來無恙?」
龍延成道:「還不錯,多謝皇上關心。」
龍令道:「是嗎?真不巧,朕的身體最近是沉痾難起啊,都快要把傳國玉璽交給皇叔你了吶。」
龍延成沒有回答,面色連變都沒有變一下。龍令放開懷中的宮女,吊兒郎當地走到旁邊的涼亭中的石凳上坐下。龍延成也走上去,坐在他的對面。太監們偷眼看了看龍延成的臉,忙將周圍的宮女們統統趕走。
待得周圍清淨以後,龍令一手托腮,趴在石桌上對龍延成笑問道:「皇叔此來有何貴幹?啊!對了,是接掌傳國玉璽的事吧?真不好意思,還麻煩皇叔親自跑一趟。只要您說一聲,皇侄自然就給您送去了麼。啊,對了,玉璽本來便是皇叔『借用』去的吧?連問都不必了,直接拿走便行了。」
龍延成雙目微垂,道:「不敢,皇上病重,做臣子的怎麼也得來參拜覲見一下,接掌傳國玉璽的事,容後再說不遲。」
「呵,怎麼又不著急了?」
「欲速則不達。」
說得更清楚一點,就是名不正言不順。
九年前,先皇突然「病故」,內宮深鎖,誰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忽然就改朝換代了,幼小的傀儡皇帝被扶植上了金鑾寶座,完全不懂朝政的皇后成為太后,垂簾聽政。從那時起,原本就擁有朝中半壁江山的八賢王接掌了整個朝廷,殺「忠良」,斬「異己」,成為擁有完全的權利的「皇帝」。
只要有眼睛的人便不可能看不出來,這深深的宮廷之中在九年前發生了什麼。只是沒有人敢提罷了。但,不敢提不表示不懷疑,表面上對龍延成唯唯諾諾,實際卻陽奉陰違的人多得很,無數自詡忠臣的人還在不斷地尋找機會要把他這個篡位的強盜趕下去。那些人究竟抱有如何的目的龍延成無法一一說明,但是他能確定的唯一一點就是,他若只滿足於現況便罷了,可只要他露出一絲一毫想要坐上那金壁輝煌的龍椅的念頭,就絕對會有無數道學和君子痛心疾首地發動全天下來聲討他。
龍延成從來不覺得自己篡位有什麼不對。雖然他排行第八,可他的母親其實才是正宮娘娘,排行第六的先皇的母親只不過是個才人。他的母親自信地認為,只要憑著她正宮的位置他便決不會與太子寶座交身而過。讓他從小就被當成了皇位的繼承人來撫養,絕對沒有誰能跟她的兒子搶。但或許是她的野心太大了,他的父親——聖德皇帝堅持立長不立幼,而將太子之位傳給了大兒子。皇后費盡心機,終於趁先皇病重之際以編造的罪名將太子打入天牢,煽動朝中大臣向皇帝進言「有嫡立嫡,無嫡方可立長」。並設定了一連串精心的計謀,無論皇帝選擇哪個皇子都可使之很快被廢。可是她算計了所有有能力的皇子,偏偏把最懦弱最無能的六皇子給忘記了。一著錯,步步皆輸,皇帝在臨終時,竟就指定了她忘記的那個皇子,那隻金鑾寶座,終是與他失之交臂。
母親去世後,他繼續著自己的目的,這不是為了別人,是因為他自己,因為他本來就是為了這個而生的。這野心已經變成了習慣,若是不能得到這個,他甚至會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
皇帝的玉璽本來就在他的手裡,交不交根本無所謂。可他就是要坐上龍椅,並且讓所有的人閉上嘴,對他心悅誠服,他要讓最多的人承認他,讓他們對於「乾聖帝」為自己「禪讓」這件事無話可說。所以他不著急,有的是人比他還急。比如面前這一個。
正如他以前所說過的,龍令要在他面前耍花樣,就是再長到他父親的年齡也還差那麼「一點」。他在做的事情,他全都知道,不過沒必要說破,無聊的時候看老虎被牢籠所困妄圖掙扎的樣子也很有趣,一個一輩子也沒見過後宮之外天空的人能做什麼呢?所以這一點消遣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
驕傲能害死人,等他真正理解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皇上,其實我這次來,是為了此次春闈的事情。」龍延成道。
「哦,這種小事,皇叔自己拿主意就好了。」龍令的聲音懶懶的,好像一點精神也沒有。
「皇上,這並非小事,春闈將為國家選拔棟樑之材,現在國家正是用人之際,皇上應當對此更重視才對。」
龍令抬起頭,用毫無異常的表情笑道:「是這樣嗎?朕明白了,那你想要朕做什麼呢?」
他這個皇帝根本沒什麼作用,一旦龍延成要和他「討論」什麼,必定是要下命令的。若真相信他是為了自己好,那才是犯傻。
「禮部尚書洪永喜,在上次春闈時有收受賄賂的嫌疑,希望這次能夠換其他人來做。」
龍令在心中冷笑,什麼收受賄賂的嫌疑!洪永喜是先皇的心腹,只是因為其人在朝中門生眾多,龍延成才暫時不能動他,不然他早就落得和宇文元一樣的下場。「有收受賄賂的嫌疑」?真有的話,他還不借題發揮,把他立刻弄掉了。
「這樣啊……」龍令裝作思考的樣子,道,「皇叔,那你認為應該用誰?」
「波凱一。」
「波凱一?」龍令幾乎失笑,太明顯了吧!波凱一雖然同是正三品,但他是刑部尚書,掌國家的法律、刑獄等事務,只不過因為他是龍延成手下的人,所以龍延成才會推薦他。居然讓他負責春闈?還不如讓他自己去!直接說他想要為「自己」選拔人才,然後去挑最合適的仕子好了。
「皇上不同意?」
「不,皇叔您說什麼就是什麼,皇侄言聽計從。」
「是嗎?那麼,明天的早朝我會提出這件事,請皇上定奪。」
「一切聽皇叔的。」
「多謝皇上!」
龍延成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龍令也不著急,悠哉悠哉地拈起桌上的葡萄放入口中細細嚼。
今日陽光很好,暖洋洋的,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暖風帶著花園中淡淡的花香味道悠悠蕩蕩地飄過來,讓人不禁便想昏昏睡去。
「皇上。」
「嗯?」龍令眼皮很沉,都快睜不開了。
「你若是不做皇帝了,會想做什麼?」龍延成的聲音很清冷,好像燥熱中一絲清爽的涼風。
「我……」龍令正濃的睡意忽然煙消雲散,但他沒有直起身體,依然趴在那裡,懶懶地道,「我想當一名武將,為國家戍守邊關……不,或許那種事情不適合我,我還是更想做一名俠客,豪氣沖天,仗劍江湖,交無數的武林兒女做朋友……」
那是夢,永遠也無法實現的夢。從出生時起便被身份限制住了自由,現在,又被無法掙脫的鎖鏈捆綁在這深冷的宮院之中,看著被牆壁圍住的月亮猜測宮外的滿月是不是也和宮內的一樣大,一樣圓。
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
龍延成睜開眼睛,雙眸中映入的,是龍令彷彿小了很多的身體。
真好。他想。他有夢想,即使是無法實現的夢想,仍然是美麗的。可是他沒有夢想。得到皇位是他的希望,而不是夢想。他早已經想不起來這希望是如何根深蒂固地種進他的心中的了,他只記得那是母親的夢想,漸漸地就變成了他的希望。他想要逃離它,卻只覺得被它纏得越來越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真的篡得了皇位之後會怎樣,難道就這樣,一直當皇帝嗎?
希望在前面的時候,他會努力,可希望被追上以後,他還能做什麼呢?他不想做皇帝,可是他沒有別的希冀,沒有夢想,他只有循著母親告訴他的這條路,慢慢地摸黑前行。
他伸出手去,觸摸龍令的頭髮。他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可他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如和面前的「皇帝」在一起的時間多。有時候他甚至會把這個年輕人當作自己的孩子,可那是錯覺。這個「孩子」很危險,他不是真的「孩子」,他是一頭年輕的虎豹,隨時都在伺機咬他一口。然而血緣關係是斬不斷的,龍令始終都讓他有那種感覺,這讓他稍微地感覺到了困擾。就如今天這次,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做,手還是摸了上去,似乎是安慰,可那若是安慰的話就太可笑了,尤其,那安慰還是來自於他的時候。
所以他的手在將要觸摸到龍令的時候猶豫了,只是輕輕地拂過了他的髮絲便收了回去,好像暖暖的微風吹過一樣。龍令沒有任何動靜。
如果他們能夠互相看到對方的表情的話,那絕對是一幅很微妙的情景。龍延成的臉上除了平時的冷漠與淡然之外,還攙雜了一些幾乎可稱之為溫情的東西在裡面;而龍令,他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頭,牙關緊咬。
即使只是微風拂過的感觸,龍令還是感覺到了,無法解釋地,他的身軀又如一年前那樣,忽然緊繃。這實在太奇怪了,只是一個小小的觸摸就讓他無法遏止地如此激動起來,那不是普通的感受,簡直就像是……簡直就像是……
就像是……他在迷戀他一樣!
如果他不是龍令,如果他不是龍延成,如果,這周圍不是有那麼多人,他幾乎就會反手抓住他,把他拖到自己的懷裡來!
想接近……好想接近……
在痛恨的同時卻又渴望著接近,拚命壓抑的這種慾望,讓他無法正視龍延成。
龍延成收回了手,站起來道:「臣下告退了,請皇上回寢宮安歇去吧。」
「……」
「什麼?」龍令似乎說了什麼,龍延成沒有聽清楚。
「……」龍令又說了一遍,龍延成還是沒有聽清。
龍延成彎下了身體,想聽清他到底在說什麼,然而他沒有想到,龍令忽然伸出了一隻手將他的脖子往下用力拉,龍延成沒有防備之下被他拉得幾乎接觸到了他的臉旁邊,然後,一個柔軟的東西輕輕擦過了他的嘴唇。
龍延成震驚地猛然推開他,登登登後退幾步,險些從台階上墜落下去。
「龍令!」
聽到主子的喊聲,在稍遠處侍立的侍衛們轉眼間已經衝到了他們身邊,對龍令亮出了兵器。
龍令本不想那麼做的,可是手似乎不聽使喚,只要龍延成有接近,他就無法控制自己。他覺得自己的控制能力在逐漸減弱,說不定有一天,他會做出連自己也無法預料的事情來……
「你們住手。」龍延成對侍衛們搖搖手。
侍衛們收起刀劍,很快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龍延成面色平靜,只看他的表情的話,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龍令,不要想耍花樣,我跟我的敵人勾心鬥角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多謝皇叔提醒,」龍令站起來時已經面色如常,他笑著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皇侄兒記下了。」
龍延成點頭:「好,你可以回去了。」
龍令走出涼亭,在經過龍延成身邊的時候,在他的耳邊輕輕地留下了一句話。
不,應該說是半句。
龍延成為那半句話皺緊了眉頭。
——我好想……——
好想……?
(注1:太傅,三師、三公中的一種,三師中有太師、太傅、太保,三公中有太尉、司徒、司空,雖然品級是正一品,比尚書令這個正二品高出一節來,但卻只是一種很高的虛銜,一般無實際執掌)
(注2:本文所用之官制是參考唐朝的職位官設,不過畢竟不是唐朝,所以以後或許會有一些改動,到時候表抓我小辮子∼∼)
(注3:唐初,由於太宗李世民未繼位前曾任尚書令,此後臣下不敢居此位,遂不設。這個既然不是唐朝,我就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