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公寓 第三部 沉默者 第二章
    溫樂灃說話算話,後來幾次倒垃圾的行動果然沒有再讓溫樂源進行,不過他也沒有再遇見沉默者。

    就在他連倒五次都沒有再碰見沉默者,準備考慮再恢復溫樂源倒垃圾的義務時,卻忽然發生了一點小事,讓他還是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某個晚上,他正準備出門倒垃圾的時候,發現102房間的門是開著的,裡面的燈明晃晃地亮著。這樣實在是太招蚊子了,他在倒垃圾的時候就在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提醒一下那個房間的住客,即使他是沉默者,面對蚊子的時候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更何況現在這種季節的大花腳蚊子……

    他在猶豫中慢慢走上樓梯,剛上了三級又很快下來,走到了男孩的房間門口。

    雖然做好了準備,但是當站在102門前的時候,他還是被裡面的景象驚得呆了一下。

    房間內,書桌上、電視機上、衣櫃上、鞋架上、床上、椅子上——當然還有地板上,到處都是各種顏色、各類品種、大小各異的貓!

    這些貓都長得很漂亮,毛色光亮,眼神銳利,當發現他站在門口的時候,它們全部都豎起了耳朵,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幾十雙貓眼中透露出一種刻骨的敵視,令人後背發冷。

    被那種目光注視的感覺是很不好受的,即使對方是貓也一樣。

    溫樂灃很想後退,但是他並不瞭解貓科動物,不知道如果現在後退的話會不會引致貓群的攻擊,但他也不能就這樣一直與貓群對視,否則會被視為挑釁,同樣會受到攻擊。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貓群並沒有與他長久對視,幾秒鐘後就移開了視線,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做自己的事情——舔毛、洗臉、睡覺、打鬧……

    溫樂灃鬆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情看看房間裡其他東西的情況。他四處巡看了一圈之後,終於確定沉默者不在這裡,但為什麼房門會開著呢?

    不管這次的沉默者是「什麼」,他都至少應該很瞭解「人類」的規則了。像這種不管不顧就離開的行為,似乎不應該是他會做的事情。

    除非——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

    他嘗試著緩緩往內行進。這裡不是他能管的範圍,但是這間房屋的主人是沉默者,對他來說,沉默者終究是很神秘的,他不想干涉沉默者的生活,但卻忍不住好奇著沉默者看似神秘的外衣。

    屋內的貓群在他踏入第一步的時候又齊刷刷地看了過來,依然是那種警戒的目光。但是並沒有維持很久,等溫樂灃眨了一下眼之後,那些貓又開始了自己的活動,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入侵。

    溫樂灃試探著走出了第二步、第三步……貓群沒有再向他發出敵意的信息,看來是真的默許了。

    窗下的一隻紙箱內發出嚓嚓嚓嚓的聲音,像是有東西在用指甲使勁地刮箱底兒。溫樂灃繞過三隻混戰的貓,又躲開一隻打滾的貓的尾巴,走到紙箱處想看個究竟。

    原來紙箱中竟有六隻花色各異的貓仔,以及一隻正用舌頭為其中一個小貓做清潔的母貓。他沒有見過那只行兇的母貓,不過以溫樂源形容的模樣來看,應該就是它了。而箱子角落處正與另外一隻小黃貓打架的灰色小貓,從它的顏色和活潑程度看來,應該就是導致溫樂源受傷的罪魁禍首……

    不過……很奇怪。這一窩六隻小貓,只有那只灰色的是耳朵折下的,其他小貓的耳朵都豎得直愣愣地,很是活潑。

    溫樂灃試著緩緩伸出手去,並一邊對母貓友善地微笑。母貓一直盯著他的手,但卻沒有跳起來威脅他的意思,就是那麼看著,似乎很好奇他想幹什麼。

    他終於將手觸到了小貓,托著它的四隻爪子把它托了起來,小貓溫柔地喵嗚了一聲。這隻小貓由於耳朵是折下的緣故,小腦袋顯得圓圓的,很可愛。但是它那對耳朵折得不太自然,應該不是天生的折耳,而更像是……他動了動小傢伙的其中一隻「折耳」,那只耳朵被他撥拉起來,又軟軟地耷拉下去,轉個方向的話,可以看見它的耳背上有極為清晰的折斷痕跡。

    這隻小貓……不是天生的折耳貓,而是被人強行折成這個樣子的!

    小貓對這個高度好像有點害怕,在他觀察它的時候小爪子一直緊緊扒住他的手指,嗷嗚嗷嗚地叫。母貓看來有些不安,溫樂灃立刻把小貓放回母貓身邊,母貓用力地舔舔它,好像在確認它沒有什麼問題。舐犢情深,果然是世界上最溫柔的風景,溫樂灃忍不住微笑。

    窗外傳來噠噠噠噠的急促跑步聲,隨即公寓大門被什麼人狠狠撞開,發出「匡當」一聲巨響。

    溫樂灃慌忙跳起來,跑到門口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撞開門的人是沉默者,他渾身上下濕淋淋地滴著水,懷中還抱著一個小小的、血肉模糊的東西,他白色的衣服和褲子上都是血,和他身上的水一起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

    他沒有看見溫樂灃,撞門進來之後徑直便衝向了陰老太太的房間,在他的房門上用拳頭用力地砸。

    「老太太!老太太!救命!救命啊!老太太!開門!老太太!救命啊!……」他一邊砸門一邊哭,眼淚順著面頰滴落到懷中那一團東西上,像是快要燒了起來。

    他敲門的力道極強,幾拳下去門板就發出了喀拉喀拉的聲音,眼見就要裂開了。

    溫樂灃上去拉住他,對他叫道:「別敲了!姨婆她今天有事沒在家!發生了什麼事?能不能和我說?——喂!不要敲了!」

    溫樂灃把他扳開,他又撲了上去,再扳開,又撲上去……如此循環了幾次之後,他驟然一揮手臂,溫樂灃只覺得胸口一悶,強大的風壓向他強推過來,他的身體倒飛出去,咚地一聲撞上了身後的什麼東西。

    咦?不疼。難道——

    他爬起來回頭一看,溫樂源正被夾在他和牆壁之間,一邊口吐白沫一邊翻白眼。

    「哥!」

    「臭小子……」溫樂源緩過一口氣來,罵,「你他媽的什麼時候變這麼重的……」

    「……從我成年開始。」溫樂灃用力把他拽起來,「你甭管那麼多了,先看看沉默者怎麼回事!」

    沉默者左面的頭髮落下來,遮住了他的一隻眼睛,沒有被遮住的另外一隻發出了幽暗的藍光,瞳仁變得狹長,眼瞳的花紋就像是……

    溫樂源和溫樂灃忽地眼前一花,同時感覺到腹部驟然的壓力痛楚,兩人大叫一聲,轟然後退,先後撞上了身後的牆壁。

    他是怎麼出手的……兄弟二人同時痛苦地想。沉默者的左手一直抱著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只有一隻右手可用的他,是用什麼方法同時攻擊他們兩個的?!

    兩人還沒能想出其中的緣故,眼前便一花,沉默者的身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下一刻,他已躍至他二人面前,右手置於溫樂源額頂似欲前推。如果這一下被他推中,溫樂源不死也必然重傷!

    然而剛才沉默者的一擊讓兄弟二人全身的運動神經都麻痺了,歪斜靠坐在地上的他們連抬手的力量都沒有,更何況反抗?

    眼看溫樂源就要被一擊爆頭,溫樂灃心中大急。

    「哥!」

    沒有辦法了……只有……他勉強將力量往左手猛貫下推,魂魄乍然脫出,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默者的手臂一推,沉默者的能量轟地打到了牆上,牆壁被砸出了一個大坑,兄弟二人的身體被勁風呼一聲吹倒。溫樂源總算能動了,一把抓住溫樂灃的身體連滾帶爬地逃到了大門口,回身對沉默者怒喝。

    「你是沉默者!所以我們尊敬你!」他吼的聲音很大,卻沒有底氣——任何人在力量如此之強的對手面前都會沒底氣的,「但你這是幹什麼!我們又沒惹你!」

    沉默者沒有回答,他身上的力量又再度聚集了起來,似乎想對他們再來一次。溫樂源暗暗叫苦,一邊琢磨著哪個逃生路線才能躲過這位莫名其妙的催命鬼,一邊努力想沉默者是不是該有什麼弱點……

    黑色光輪籠罩了沉默者的整個右臂,看來他不打死他們是絕對不會罷休的。無路可逃的溫樂源把溫樂灃的身體推到了身後,自己閉上眼睛仰著臉等死。溫樂灃的魂魄落在溫樂源的身前,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擋住沉默者這沉重的一擊。

    然而就在此時,兩條影子從門外嗖地越過溫家兄弟二人的頭頂竄入,隔在了他們與沉默者之間。

    「喵——嗷!」

    「喵——嗚!」

    那是兩隻不大的半成年貓,一隻棕色,一隻黑色,衝著沉默者凶相畢露地嘶叫。沉默者全身的殺氣在看到它們的時候立時消散了許多。

    「……你們來幹什麼?」

    棕色的貓開口道:「是婆婆讓我們來的,她說你最近不夠穩定,果然如此!」

    「用不著你們管我!」沉默者沉聲道。

    「用不用我們,你自己知道。」黑色的貓轉回頭來看著溫家兄弟道,「他傷到你們真是不好意思,現在沒事了,你們回去吧。」

    回……回去?!把人打了一頓(差點打死),現在一句對不起就讓他們乖乖滾回家去!?溫樂源的火又冒上來了。

    「這算什麼事兒!我們又不是你們的撒氣桶!用完就可以說聲拜拜你們滾吧!我要求你們把事情說清楚!」

    黑貓唰地直立起前爪,轉眼間化作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指著溫樂源大罵:「我給你說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你算什麼東西!配跟我們追究這種事情嗎!」

    她就是那天號稱要「接沉默者上學」的兩個女孩之一,其中一個是她的話,那麼另外一個……應該就是那只棕色的貓了。

    「原來是你!」溫樂源挽袖子回罵:「不要以為你成精就怎麼著了!我們尊敬沉默者可不怕你!」

    「你活膩了!」

    「想殺我嗎!來呀!老子在這兒等你殺!」

    那邊廂吵得天昏地暗,溫樂灃只作沒聽見,回到自己的身體後,稍微活動幾下便向仍抱著那東西坐在地上的沉默者走了過去。

    棕色的貓攔在他的面前,他笑一笑,向她伸出一隻手。

    「不放心的話,上來。」

    它猶豫一下,跳上他的手,順著胳膊爬上去,在他的肩頭蹲據了下來。

    沉默者身上的血跡已經乾涸了,他看看自己血跡斑斑的手,露出想哭又哭不出來的哀慟神情,輕輕地、輕輕地將它覆蓋在懷中血肉模糊的東西上,微張的嘴唇微微顫抖。

    溫樂灃走到他面前蹲下來,左手緩緩地伸向他懷裡的東西。沉默者猛然抬頭,目光凌厲而凶暴。

    溫樂灃努力地向他露出「我決不傷害它」的表情,直到他目光中的殺意逐漸減退,這才小心翼翼地觸摸到了他想摸的東西。

    那是一隻雜色的貓,全身濕漉漉地,小小的身軀非常冰冷,明顯已經死了。但是它的身體還沒有來得及僵硬,看來死的時間還不長。

    他伸出雙手想將貓屍從沉默者手中托起,沉默者驀地張開嘴,露出一口細白的獠牙惡狠狠地向他「哈——」了一聲,那模樣看來就和一隻被激怒的貓沒有兩樣。

    「放開它,」溫樂灃盡量放柔聲音,道,「難道你想把它的骨頭也抱斷嗎?」

    沉默者狹長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凶狠的表情逐漸淡化,低下頭,緊咬著牙,像在極力忍耐著不要讓眼淚掉下來。

    還是個小孩哪……溫樂灃在心中歎了一聲,從他緩緩鬆弛的手中托起了貓屍。

    它死得很慘,後退、尾巴和小半個下身已經被壓成扁平,本應炯炯的眼神失去了光彩而微微張著,舌頭伸在外面,像要夠什麼卻夠不到的樣子。

    雖然已經想到有可能是很重的傷害,否則沉默者不會如此憤怒,但他沒有想到居然會如此淒慘!他愣愣地托著那具小小的屍體,不禁心中一酸。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攻擊我們的,對不對?」

    如果是他的話,也同樣會如此發狂的。

    沉默者抱住了腦袋,低低地啜泣起來。

    「不要裝得好像……都知道一樣……」他壓抑著低泣,狠狠地道,「你們懂什麼!知道他受了多大的罪嗎!知道他怎麼死的嗎!別在那兒假慈悲了!別在那兒……別在那兒……」

    ***

    在人類眼中,那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事件。護城河的橋上,一隻貓被壓斷了小半個下身,趴在路中央奄奄一息地哀叫著。圍觀者有很多,汽車司機也下來了,氣哼哼地猛踢了已然重傷的它一腳。

    「媽的!真晦氣!」

    旁人七嘴八舌地譴責他:「你怎麼能踢它!」

    「就是呀!看這兒本來就都是血了!還踢!」  

    「看把公共場所弄這麼髒!」

    「太不文明了!」

    「還不快把它拿到垃圾堆扔掉!」

    大家都很乾淨,都很愛護市容,可是沒有人聽見,巨人腳下那小小生命的哀鳴。

    司機終究是無賴,沒有以文明的標準把貓扔進垃圾堆便開著車揚長而去,人們一邊用語言嚴正地鞭撻著他,一邊慢慢散去,留下那一灘血和半隻貓,等待環衛工人的處理。

    它微微張開眼睛,發出嘶啞的喵嗚聲,它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睡,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越來越渴。它想喝水,護城河的水聲就在不遠的地方,可是它觸不到,它只能聽著水的聲音,人群繁忙穿梭的步伐,等待自己最後的生命慢慢逝去。

    ***

    「你們不是總說自己是萬物之靈嗎?你們不是總標榜著萬物平等嗎?為什麼一個人受傷有千百人來救,一隻貓受傷就該這麼活活等死!」

    他雙手有聚起了強勁的氣,棕色的貓跳下溫樂灃的肩頭化作棕色頭髮的女孩,和黑色頭髮的女孩同時撲來,一邊一個扣住他的雙手,轟地一聲,沉默者的雙手手腕俱皆沒入牆壁中,在牆上留下了兩個大洞。

    「冷靜點!那不是這兩個人的錯!」

    「不是他們的錯!」沉默者嘶吼,「那我們又有什麼錯!他又有什麼錯!為什麼沒有人救他!為什麼連一個願意幫幫他的人都沒有!」他拚力掙了掙,卻掙不開那兩個看來十分柔弱的女孩,「你們可以為了一隻貓身上『可能』帶有的病毒,就把我們全市的同類統統打死!我們又犯了什麼錯?不是我們愛接近你們!不是我們喜歡在城市生活!是你們把我們帶到城市裡!消去我們的野性!拔掉我們的指甲!除掉我們的戒心!讓我們失去獨自生活的能力!然後一句『你們太影響市容與文明的世界不符』就『人道』地把我們都殺光!這也都是我們的錯嗎!啊?你們倒是說句話來反駁我啊!」

    雙手被制,他一腳踢了上去,正中溫樂灃的胸口。溫樂灃的身體被踢得倏然滑退幾步,仰面倒在地上。也許是沉默者已經發洩了大部分怒氣的緣故,這一腳踢得並不重,但他卻覺得胸口有些隱痛,就像想吐血卻吐不出來的那種痛苦的疼痛。

    溫樂源趕來扶起他,一張粗曠的臉上滿是憤怒的神情,但卻沒有向沉默者發難,只是按在弟弟胸口道:「沒事吧?有沒有斷?」

    溫樂灃搖了搖頭。

    「你恨我們全體……我無話可說……但是……」他深呼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希望你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那麼混蛋,總有好人的……」

    沉默者嘲諷地冷哼了一聲,甩開兩個女孩,一隻手掀開落在左眼上的頭髮,冷笑:「好人,好人哪!」

    溫樂源和溫樂灃忍不住震了一下。

    沉默者的左眼已經沒有了,原本該是左眼的地方有一個深黑色的大洞,他的額頭有一個小小的血洞,絲絲血跡小心地往外攀爬。

    「也有人,曾經很寵愛我,」他咬牙道,「可是那是因為他高興,只要他高興他就能把我寵上天去!可是後來呢?……當他對我沒有興趣的時候,我就是這種下場!」

    你們對自己以外的生物的愛總是有條件的限制,而天生的不平等卻讓我們對這一切無法抗爭而只有承受,無論是愛也好,是傷害也好。當你愛的時候我們就是天使,等你不愛的時候我們就是惡魔,被你們虐待,被你們隨意丟棄,我們在你們關閉的門外哀哀呼號,卻只能得到你們冷冷的白眼。

    那是我們的錯嗎?

    是我們自己不思進取嗎?

    讓我們失去進取的能力的是誰?

    是誰又把我們丟入了我們無以生存的世界去?

    你們要負責!

    你們所有的「人」都要負責!

    溫樂灃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回答這千萬之眾的小小生命所發出的質問,如果可以,他不想再接觸沉默者那可怕的眼神。

    他覺得很心虛,很羞愧,無言以對。

    沉默者哼了一聲站起來,道:「知道你們為什麼必須尊敬所有的沉默者嗎?」

    溫樂灃和溫樂源默然。原因不是不知道,但是……

    「因為我們放棄了自己的族群而成為人類,那是對你們來說……無法想像的屈辱!」

    他走到溫樂灃面前,彎腰奪過那具小小的屍體,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房間。兩個女孩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溫樂灃捂著胸口,那裡的隱痛似乎愈加明顯了。

    「沒事吧?」溫樂源見他這個樣子,不由緊張地問。

    「……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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