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槍對我?啊?」
槍口黑洞洞地,像漩渦一樣,讓我有些頭暈。
他沒有說話——不,也許他說了,但是我忘記了。
直到現在,我連他的表情都已經開始模糊,甚至連他的容貌也快要忘記,我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想不起來一切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的過程,又是怎麼回事。
***
八九月份的天氣,盛夏只剩下了尾巴還在人的面前晃來晃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樣難捱,至少晚上打開門窗就會有穿堂風呼呼吹過,時不時還會在半夜下上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讓暑氣的消散更加迅速一點。在這種變幻無常的氣候中,稍一不小心就會被感冒病毒看中,饒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逃不過它的追捕。
「阿——嚏!」
——這不就有一位被追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 幾個噴嚏過後,溫樂源的眼淚鼻涕嘩啦啦地都下來了。
「真噁心……」胡果抽一張面巾紙給他,一臉嫌惡。
溫樂源奪過面巾紙狠狠地擤鼻涕:「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噁心!擤——」
像迴光返照似的,本來已經變得稍微涼爽的天氣在昨天忽然回復了之前的熱度,連素來以涼爽著稱的綠蔭公寓中也熱得讓人受不了,為求涼爽,溫樂灃打開了房間的門窗,連走廊上的窗戶也打開了。當時的穿堂風的確是很舒服,可惜他們直到睡著也忘記關,後半夜下起了雨,帶著潮濕氣息的風呼啦拉地吹了一個晚上,硬是把溫樂灃這個壯骨頭給吹成了這副德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溫樂源手裡抓著衛生紙,咳嗽幾聲之後呼哧一聲又把鼻涕吸了回去。
溫樂灃和胡果本能地離他遠了些。
「吸——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感冒!簡直不公平!樂灃!你說!你是不是偷偷幹了什麼!?」溫樂源又吸一溜鼻涕,語氣憤憤然。
溫樂灃真想離他遠遠的,再在背上貼一張紙條——我不認識這個傢伙。
「我幹什麼?我能幹什麼?你半夜搶走了我的毛巾被,現在居然還敢來質問我!?」
溫樂源一拍大腿:「哈!找到原因了!我就說你今天早上怎麼蓋的是被子,只給我蓋的毛巾被!怪不得我會感冒!」
溫樂灃一面巾紙盒甩到了他的腦袋上:「我不是說了是你搶走我的毛巾被嗎!要不是你我會沒蓋的東西?要不是我沒蓋的我會去半夜爬起來拿被子?居然還敢怨我!」
「啊啊……」溫樂源的臉上終於「似乎」、「好像」、「大概」有了那麼一點點愧疚。
溫樂灃攥了攥拳頭,總算沒打出去。
***
由於公寓裡有了胡果這個超級漏嘴巴,到了晚上快吃飯的時候,公寓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溫樂灃其壯如牛的哥哥生病了,於是一撥一撥的探視人群紛至沓來,連溫樂灃也有點頭疼了。
「需要吃點感冒藥嗎?我這裡有感冒靈。」敲開門的楚紅開口便問。
「謝謝……」溫樂灃眼淚嘩嘩地道,「不過不用,我吃過了……」
「用不著這麼感動吧?」楚紅有些驚訝地說。
「誰感動!我是因為鼻子不通氣!」溫樂源帶著濃重的鼻音吼叫。
溫樂灃道:「別理他,倒是你!你和林哲怎麼樣了?」
楚紅愣了一下,淡淡笑道:「林哲……?他在我房間裡,很好啊。」
「哦……那就好……」
目送她離開,溫樂源道:「她身上有味道沒有?」
溫樂灃搖頭:「我聞不出來,我的嗅覺不行。」
「那你總看得出來吧?」
溫樂灃猶豫片刻,點頭道:「有……很濃的……屍氣。」
林哲,那個不願意死亡而帶著自己的屍體在這世上徘徊的靈魂,他停留的時限還有多久?他們誰也不知道,現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楚紅走後,第二個進來拜訪的是王先生的太太,那個被王先生罵作是傻裡吧唧的女妖精,她是拖著一個很大的塑料袋飄進來的,塑料袋和地板之間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一路上還掉了一溜兒藥瓶藥盒什麼的,好像袋子有哪裡破掉的樣子。
「聽說你哥哥病了呀?這是我在家收集了二十多年的藥,聽說都很有效的!都送給你們!不用客氣!要是不夠的話我那裡還有,要不要?我現在就回去拿——你們這是什麼表情?兩個都生病了嗎?」
溫樂灃、溫樂源:「……」
二十多年……她不怕中毒,也不怕被藥撐死,但他們可是凡夫俗子,受不了她這種盛情款待。
「這個……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啊?你們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了耶,藥不夠是嗎?我再去拿!」
「不對——」
等好言好語把她勸走,兄弟倆都忍不住在肚子裡大罵那個錢袋子鼓鼓卻死賴在這個最便宜的公寓裡不走的王先生。他不走就算了,幹嗎還把他這個找麻煩的婆娘留在這裡!這不是逼著他們減壽麼?
再晚一些,陰老太太也支著她看起來顫巍巍的腿跑來「關心」溫樂源,不過在溫樂源看來,她壓根就是想來看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少見情景的。
等溫樂源又叫又跳地把老太太趕走,卻見馮小姐也倒退著來敲他們的門,說去蒸個桑拿什麼的可能會好得快些。
等送走她,恢復了中年人外貌的宋先生又跑來了。
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更何況是溫樂源這個火爆脾氣的,還沒等宋先生開口,他就已經先跳了起來。
「你們到底是來看我還是想讓我死得更快一點!啊?!一個二個不是妖精就是死人!你們怎麼知道怎麼樣對我好!啊!根本就是想讓我死得快一點才是真的!不要再拐彎抹角地來了!直接殺了我算吧!擤——」
宋先生臉上露出些許驚恐的表情,轉身踉踉蹌蹌的跑掉了。
「……哥,你過份了點吧。」
「哼哼哼哼……」溫樂源很得意,「不這麼干他們怎麼會逃走……」
***
也許是溫樂源發脾氣的時候晚了點,也許是那些神經可比水管子粗(胡果除外)的人們根本想不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該遭天遣,原本只是為溫樂源生病而跑來關心他的各位,不知怎麼推論下來就決定在一樓的玄關大宴賓客——當然,賓客只有不太多的幾位——以做為慶祝溫樂源生病之用……
「很久莫一起吃嘍!好!好!……」陰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可惜一樓那幾住人不在哈,不然更熱鬧……」
「婆婆,我好想做拉麵!」女妖精看來很興奮的樣子。
「我覺得應該多炒幾個菜,畢竟大家很不容易聚在一起。」楚紅說。
「我可以幫忙嗎……」馮小姐插問。
「……」陰風陣陣……
「這個……你的手能剝蔥嗎?」
「好像不行。」
「……」那你還能幹什麼丫……
「媽媽……媽媽……她沒有來嗎……」宋昕小小的身體與大家的身形互相穿梭,卻找不到他的媽媽,臉蛋上滿是失望。
讓他這麼穿梭也不是辦法,溫樂灃走到他身邊,攔住了他。
「別叫了,昕昕,我去幫你把媽媽叫下來吧……」他拉著他的手笑著說,「只是一晚上,我想她可以暫時擺脫那些事……」
胡果發現了那兩個不是人的人的存在,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王先生身邊,對自己催眠他根本看不見那兩個飄來飄去的東西……
「你們!!」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去——溫樂源明顯選擇了前者,他從小板凳上跳起來指著那些熱絡的人們大吼,「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我是病號!我才是病號!你們是為了我才辦這個慶祝會的——對了,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是慶祝會!我生病為什麼是慶祝會!為什麼!」
「因為你總算像一個人類一樣會生病了。」坐在門口看報紙的王先生一邊享受穿堂風一邊笑,「我們還以為你壯得都不會被病菌打敗呢。」
眾人吃吃低笑。
溫樂源氣得暴跳如雷。
「不過……」溫樂灃環視四周,「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楚紅,林哲呢?」
「林哲他……」楚紅淡淡一笑,「他不方便出來。」
只這一句,溫樂源兄弟就已經明白事情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們二人對視一眼,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
「那麼還有宋先生呢?誰見到他了?」
宋昕大聲道:「我爸爸剛才出門去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重要的事情?已經死掉的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溫樂源心中浮現一絲疑問,但不通氣兒的鼻子很快占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等溫樂灃想辦法將何玉弄下來之後,加上楚紅、女妖精和馮小姐共有四個女人做飯——雖然其中三個都不是人——一屋子白吃的四個男人加一個小男人只需要仰著臉等就好了。
今天是比較不同的日子,宋昕終於能和他的母親在一起,高興得一直糾纏在她身邊,雖然她並不看他——因為她看不見,她只能看見自己想像出來的那個「宋昕」,她真正的孩子卻無法在她的視野中出現。
陰老太太獨個兒躺在門外的躺椅上聽她的收音機,對終於可以不用做飯而吃白食得意不已。
胡果原本還插了幾手,但女人們嫌他礙事,又把他趕了出來,他訕訕地轉了幾圈,發現馮小姐老是在他周圍飄來飄去,嚇得說聲「我上去拿個東西吃飯的時候叫我」就逃上樓去了。
「光記得吃!偏不叫你!非餓死你不行!」溫樂源狠狠罵道。
溫樂灃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生氣。
四個女人的速度很快——順便一提,馮小姐根本沒幫上忙,她只是在旁邊看而已——不一會兒便有第一道菜上了桌子。
「干煸四季豆?我不吃這個!我要吃肉!」溫樂源叫。
「有本事你不要吃……」當端菜員的馮小姐陰森森地說。
溫樂源閉嘴。
溫樂灃走到門外,對陰老太太道:「姨婆,我們該吃飯了,進去聽吧。」
「喔。」陰老太太放下收音機就想起來,忽然停住了動作。
溫樂灃以為她是閃到了腰,慌忙前去扶她,她卻一擺手,神情嚴厲地低聲說道:「有人來了!」
「人?」這裡不是天天都有人?
「戾氣和……殺氣!」
「什麼!?」
話音剛落,便聽一片急速的腳步聲向綠蔭公寓跑來,溫樂灃還沒有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就被一拳砸到臉上,他的身體順勢倒地,和陰老太太一起被人強拉進公寓內。公寓的大門被用力關上,鎖幾乎是在瞬間就被扣死了。
「舉起手來!不准喊!不准動!誰動殺了誰!」
公寓中的人茫然地看著那群身穿普通小老百姓的衣服,手中卻拿槍指著他們腦袋的人,一時忘了該怎麼反應。
「搶……劫?」溫樂源試探地問。
「搶劫……」同樣被槍指著頭的宋先生無奈地苦笑著說。
「不准說話!」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怒喝。
「……」
怪不得剛才到處都找不到他,現在莫名其妙地出現又居然被「人」搶劫,他這個鬼到底幹了什麼啊……——在場的人一致向他射去憤怒的目光。
宋先生攤了攤手。
——不是我的錯……
他的口型這麼說。
——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在座三十歲以下的住客集體向他伸了伸中指。
女妖精臉色一沉,挽起袖子就想發作。溫樂源和溫樂灃也擺出了預備攻擊的姿態。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被人抓住領子拖進來的陰老太太卻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莫要殺我哈!我老太婆九十多歲的人就圖個老死!我錢放在那屋櫃子第三層報紙下面哈——莫殺我——也莫殺我住客哈——大家都莫反抗!反抗就死哈!——我們很合作,錢都給你——你們錢也拿出來給他們——莫殺我們哈——」
公寓住客們:「……」
這死老太婆又哪根筋有問題了……
可是她既然喊了不要反抗,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的,女妖精立刻收回了手,溫樂源和溫樂灃也解除了表面上的戒備。
「……誰要搶你們這群窮鬼!」其中一名搶劫犯陰陰地說,「都閉上嘴!那個死老太婆!——你!別回頭看了!就是你!閉上嘴不准哭!再哭第一個殺了你!——好,現在全部的人都把手背到身後去,用這些繩子互相綁住。」
溫家兄弟看了陰老太太一眼,陰老太太稍稍使了一個眼色,他們接過了繩子,開始捆綁其他人。
馮小姐和宋昕退了一步,施施然飄上樓去了。
一切在沉默中進行著,那些搶匪就如同不會疲憊一般平穩地端著槍,手臂沒有絲毫的顫抖。
當綁到陰老太太的時候,溫樂灃一邊往陰老太太的手上纏繩子,一邊以靈魂心聲道:(姨婆,為什麼不讓我們反抗?)
陰老太太在心中冷笑:(反抗?他們的槍掃射咧?)
(我們又不怕……)
(不怕!)陰老太太近乎狂笑了,(你不怕哈!胡果咋辦?楚紅咋辦?女妖精的老公咋辦?)
想到那種結果,溫樂灃的背上咻地出了一層冷汗。他怎麼沒想到?這公寓中非人類的不少,可是普普通通的人類也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剛才反抗了的話,難保他們會是什麼結果——
他慚愧地道:(我想得還是不如姨婆你周到……)
「那邊的!捆個老太太需要這麼長時間嗎!」
溫樂灃慌忙放開早已捆好的繩子,又捆其他人去了。
等全部的人都被捆好,由一個搶匪確實確認過之後,為首的高大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槍。這似乎是個信號,其他人也陸續將手中平舉的槍放了下來。
那個高大的男子走到陰老太太身邊,用槍戳了戳她的肩:「你說他們都是你的住客?那你就是這個公寓的管理員了?」
陰老太太乖乖點頭。看慣了她頤指氣使嘴臉的溫樂源笑得肚子疼。
「那你的住客就只有這麼多人?」
男子的槍口依次劃過溫樂源、溫樂灃、楚紅、女妖精、王先生、何玉、胡果,然後又指到老太太的肩頭上。
「是不是!」他不耐煩地問。
老太太很快地點頭,那麼果決的模樣讓溫樂源幾乎笑昏過去。
男子環視四周。綠蔭公寓正是處在最陰時的最陰地,平時就異常愛招鬼,現在在活人很少的情況下更顯得陰氣森森,讓人莫名其妙地從心底裡發冷。
如果這裡還有很多餘的「人」的話,至少不會陰森成這樣。男子垂下槍口走開,看來是相信了她的話。
他向屬下擺擺手,一個搶匪將宋先生的手捆起來,用力一推,宋先生一個狗吃屎就跌到了溫家兄弟身邊。
「你們幾個!從最上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有人的都抓下來,反抗的話立刻殺掉!」
「是!」
有四個搶匪舉著槍跑上了樓,剩下的人把綁好的人質都驅趕到玄關的角落裡,有兩人舉槍巡視,其他人就地休息。有一個人鑽到了老太太房間的廚房裡,大家從外面看不到裡邊的情景,不過可以聽到裡面那傢伙吃得咂吧有聲。
「……你到底在幹什麼?」溫樂灃低聲問。
「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宋先生痛心疾首,「我只是出去買點東西,他們就抓住我當人質,我沒辦法才會……」
「你裝個屁!」溫樂源憤怒地低吼,「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是活人嗎?你要不是故意讓他們看見你的話他們能看得見嗎?他們怎麼不去綁馮小姐!怎麼不去綁你兒子!」
正如傳說中所講的,除非鬼想讓你看見,否則普通人是絕對看不見的。這群綁匪之所以能抓住宋先生這個「鬼」,正是因為他「希望」被他們「看見」,否則不可能。何玉發作的時間還沒有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活人」,所以搶匪們才能「看見」她,而馮小姐和宋昕對自己「死人」的身份認得很清,因此那些搶匪才看不見他們。
宋先生眼神飄忽——溫樂源一腳丫子踩到了他的臉上。
「老實點!」一名搶匪大喝。
溫樂灃仔細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景,心中得出了幾條基本結論。
1、這些搶匪總共有十二個人。
2、從他們舉槍的手勢來看,似乎受過相當正規的訓練。
3、他們的陽氣與戾氣極重,可見至少有五人以上手中有人命。
這就奇怪了。十二把槍不是小數目,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即使他們有渠道能夠得到,可是他們同時又有人命在手中,為什麼媒體上沒有任何報道?——或者,他們這十二把槍一槍都沒有開過,所以警察才沒有得到消息?
不……也或許,他們是今晚才開始行動的,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看到報道。
剛才進來的時候,被其他十個人包圍在中央的有兩個小個子男人,沒有拿槍的那隻手裡合力提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
人散開之後他們就蹲據在玄關的另一個角落裡,旅行袋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兩人中間,其他沒有擔任警戒任務的人都把槍收了起來,只有他們兩個仍然槍不離手,警戒地看著四周的情況。那只旅行袋被放在地上的時候發出了很重的「呼啦」一聲,像是什麼散裝的印刷品。等被放好在地上的時候,裡面的東西在袋上被壓出了長方形的輪廓,按照那個大小和邊緣的整齊程度來看,似乎是一疊疊整齊的什麼……對了!那應該是……
鈔票!
成疊的鈔票!
怪不得他們說什麼窮鬼,原來如此。要是他的話,搶了這麼多錢自然也會罵這公寓裡的人窮鬼……
可是……他想一想,又有點疑惑。這種東西明顯應該是從銀行搶出來的,其他地方的錢碼放得不會這麼整齊。可是現在是晚上七點多,銀行早就關門了,而且附近這兩條街上都沒有銀行,只有一個自動提款機,他們是從哪裡搶的錢?又是從哪條路上來的?想去哪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隱藏在小巷的綠蔭公寓裡?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宋先生……你今天為什麼一直保持這個樣子?為什麼不變成小孩了?嗯?」他正想開口,斜眼看著宋先生的溫樂源已經先用心聲問了出口,「不准給我轉移視線!老實回答!」
宋先生的眼睛飄過搶匪,忽然看著溫樂源身後的某處大叫一聲:「啊!有鬼!」
留守的搶匪們一激靈,嘩啦一聲向著宋先生哀叫的地方舉起了槍。
溫樂源青筋爆出。
「……啊,是我看錯了。」宋先生毫不內疚地繼續說。
全體摔倒。
一個搶匪又氣又怒地大步走過來,一槍托砸到他的後背上,將他砸倒在地。
「再胡說八道,老子崩你個滿臉開花!」
宋先生配合地倒在地上,一邊還在哼喲嗨喲地呻吟,就好像那個搶匪把他打了多疼一樣。
「我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欠揍。」溫樂源用心聲對他說。
為首的搶匪揮手讓那個人回來,再打下去宋先生的聲音說不定會引來外人,他不想冒這個險。
等總算讓那個哀聲叫喚的中年白癡停住了嘴之後,他又坐了下來,看著這一屋子的人。
從剛才開始,他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個被打得亂叫的中年男人他並不認識,但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以他的記憶來說應該不會這樣,他能記得住的都是他熟悉的人,而他不熟悉的人他會立刻忘記。這個奇怪的人……是他記憶中很熟悉的嗎?
而且不只是他一個人,似乎這個公寓就有哪裡不太對勁,而他們綁架的這群人更是什麼地方有問題,讓他從進來開始就被怪異的違和感圍繞著,想裝做視而不見的樣子都不行。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發現指針逐漸走向了八點的位置,心裡突地一驚。
他派到樓上去搜索的四個人已經去了20分鐘左右,這種三層樓的小建築也該搜查完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如果是有什麼情況的話,他們至少也該發出聲音……對了!聲音!
自從那幾個人上去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按理說,像這種老舊的樓板就算是貓踩上去也該有點細微的聲響的,更何況是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可是他們上了二樓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呼吸聲、腳步聲、衣服摩擦的聲音,統統沒有!
他猛地站了起來,對身邊的兩個人道:「你們兩個!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情況!有問題的話馬上大聲叫!」
那兩個人立刻舉起槍,往樓上跑去。
***
頭一批上樓搜查的四個人,分別姓紀、樊、胡、萬。他們一直以姓互相稱呼,分別是老紀、小樊、大胡和小萬。
第一個衝上來人的是小樊,他是年齡最小,又比較二楞子的一個,大家常常把衝鋒的任務交給他。可是他今天有點後悔,因為這個公寓很黑,真是太黑了。
一樓掛了一隻明顯是臨時拉過去的燈泡,有些昏黃也就罷了,至少還能亮。問題是二樓連半隻燈泡也沒有,一樓的光又那麼暗,一上來就一點東西也看不見了。
對了……他跑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一樓的燈光似乎並不是由於距離而逐漸消失的,而是在第一階樓梯那裡,忽然就沒有了,他剛才上來的時候以為是有什麼東西遮擋,但在即將踏上二樓的最後一級台階處,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裡什麼都沒有,光線就是那麼齊刷刷地、突兀地被切斷了。
「小樊!看啥呢?」老胡被他堵在身後,有點不耐煩地問。
「那裡……」小樊指了一下光線斷裂的地方。
「啥也沒有不是!」老胡有些生氣地用力將他往上推,「快點!別耽誤時間。」
小樊只能把這件事先丟到腦後,迅速往三樓跑去。
三樓很暗,比二樓更暗,幾乎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老紀想起自己在上來之前看了一眼一樓的格局,住客的房間門應該是正對著窗戶的,他還記得這棟公寓的後方應該有其他的住宅樓,那麼他剛才應該可以看得見窗戶外投射進來的光線,為什麼沒有?
即使一樓是因為有那盞昏黃得不知到有幾多壽命的燈所以不明顯的話,那麼二樓、三樓又是為什麼?一般這樣的建築二樓和三樓不會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一樣看不見外面投射進來的光——一點都沒有!?
心中冒出了一絲涼意,他握緊了槍,手中這東西雖然是冰冷的鐵塊,但卻給他增添了不少的勇氣。
三樓上聽不見半點聲音,安靜得甚至能聽見血液在血管裡的流動。大胡和小盧握緊了槍,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恐慌讓他們汗流浹背。
這個公寓有問題。
這是他們所有人的共識。
但他們卻不得不繼續自己的差使,否則……
否則……?
按照對一樓的方位記憶,他們總算在黑暗中摸到了三樓的房門,挨個用腳踹開,以槍環指。
沒有人。每個房間都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
小樊首先打開了其中一個房間的燈光,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其他三人一時有些驚惶,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甚而有些欣喜若狂。
「媽的,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又恢復了勇氣的小盧站在走廊裡看著他負責的房間,伸腳踢了一下就在腳邊的什麼東西。
「是啊,」老紀從自己搜查的房間往小盧這邊走來,「這裡每個房間應該都有人住,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
「大概是都被綁在一樓了吧?」大胡說。
「哦……」
一個黑黑的東西從小盧的腳邊嗖一聲竄過,小盧大叫一聲,隨即,小樊剛才打開的燈就滅了。
四個人開始大聲慘叫,握緊了槍卻不知道往哪裡開才好。
在一片慘叫聲中,老紀算是比較冷靜的一個了,他不斷地叫著:「別叫了!都靜下來!聽見沒有!這只是停電!都閉上嘴!不想死的都閉嘴!」
好一會兒,其他的三個人才冷靜下來,一個個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幸而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
「剛……剛才那是鬼……」小盧聲音顫抖,就快要哭出來了。
「不准胡說!」
「我看……看見了……」小盧絕望地說,「我看得真真的!那東西黑黑的,形狀很奇怪!長著一張小孩的臉……」
老紀循著聲音抓住小盧,沒有拿槍的那隻手在他肚子上狠狠給了一下。
「再胡說就留在這裡!不准你再跟我們回去!」
「可是我看見了……我看見……」
老紀覺得手中的小盧非常冰冷,而且比平時似乎要小很多……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小盧」忽然變得非常溜滑,順著他的衣袖哧溜一聲就鑽了進去,像一條蛇一樣在他的衣服裡面鑽來鑽去。
老紀發出了普通人無法想像的可怕叫聲,雙手瘋狂地亂揮,槍聲在他手中響起,火星四濺,映出四個人驚恐絕望的面孔。
***
為首的男子將槍緊緊握在手中,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似乎在打盹。
宋先生的位置與他遙遙相對,好像在看他,又好像裝做在看別的地方的樣子。
「……不要裝那麼拙劣的演技好不好?」溫樂源說。
「我什麼也沒幹哪……」宋先生很不滿。
「……」溫樂源想說看你那雙賊溜溜的眼睛,但左思右想還是沒開口。
宋先生回頭看著自己的妻子,儘管她沒有在看他,只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他的目光還是很溫柔,溫柔得讓溫樂源幾乎忘了他就是今晚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你覺得……」
「什麼?」
「你覺得,兄弟和女人比起來,哪個好?」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溫樂源煩躁地說,「別在這裡磨磨蹭蹭的。」
「我是說,你現在還不瞭解。」宋先生沒有發火,只是笑著看向那個為首的搶匪,道,「什麼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全都是胡說的。其實女人比兄弟好,女人只要嫁給你就不會再有二心,她會踏踏實實地跟你一輩子,即使你死了也一樣。而你的兄弟卻不會。人哪,倆人有情的時候什麼都好說,但在倆人中間如果插入了鈔票,那就不一樣了。」
「放什麼屁!」那男子忽然厲喝。
原本有點懈怠的搶匪們一激靈,都挺直了身體。
「不要激動,」宋先生安慰他說,「我不是在說你。」
搶匪們全站了起來。
不過不等他們過來,溫樂源先一腳踏上宋先生的臉把他踏到了地上,用鞋尖狠狠地踩,邊踩還邊說:「別在意,他就是愛胡說八道。」
宋先生老老實實讓他踩,居然沒有慘叫。
溫樂灃抬頭看了一眼樓板,好像發現了什麼。
胡果全身像篩糠一樣抖,邊抖邊小聲問:「你……你看到什麼了?是不是有救兵來了?警察……警察嗎……?」
「……在這裡不需要警察。」
「啥?我們被劫持勒!」
溫樂灃並不回答他的話,只是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低下頭來,說了聲:「希望他們不要太過分才好……」
「你在說誰啊?」
***
新被派遣上去的兩個人,一個叫做小趙,一個叫做大劉。
他們是這群人中槍法最準的,因此常常被派出做一些較為困難的任務,幾乎都做得相當完美。
那四個人的原則是從最遠處搜索起,因為怕有漏網之魚。而他們兩個的任務則是查看是否有危險的東西威脅到了先前四個人的性命,因此從最近的第二層開始搜索起。
就如小樊上來的時候所發現的,小趙一走上樓梯便覺察了光線被切斷的情況,立刻拉開了保險栓,與大劉低聲交換意見。
大劉從口袋裡拿出了打火機,點燃,兩人藉著打火機的微光慢慢地走上二樓。
二樓一片寂靜,樓道裡也很乾淨,沒有多餘的雜物堆放。小趙看準了201的門,先砰地一聲踹開,平舉著槍在房間中迴環搜索。
沒有人。
接著是202,同樣一無所獲。
到203房間門口的時候,大劉手中的打火機有些燙手了,他啪地一聲將蓋子蓋住,微弱的光亮消失,四周又恢復了黑暗。
「打火機燙,開燈吧。」
「不行,」小趙從自己的衣袋中取出打火機塞到大劉的手中,「再打開。」
「用什麼開?」大劉的聲音明顯有著不耐煩。
「我不是給了你打火機嗎?」小趙也開始心煩了。
「我用鬼開嗎?」大劉說,「你啥東西都沒給我!」
小趙心中一驚。
「我剛剛塞到你手裡的!」
大劉一顫,立刻打開了自己的打火機:「你看!我手裡只有這——」
他的話被塞在嗓子眼裡,餘下的單字怎麼也吐不出來。
因為他看見自己和小趙之間站著一個背對著他的女人,她舉起手中的打火機,好像炫耀一樣向他晃了晃。
「你是什麼人!」他另一隻手舉起槍,對準了她的腦袋。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穿著高跟鞋,但為什麼他沒有聽到半點聲音?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在打火機的微光照耀下,她沒有投射的影子!?
小趙沒有看見除了自己和大劉之外的誰,只知道大劉忽然舉起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大聲喝問自己是什麼人。
「你發什麼神經?把槍放下。」他皺眉說。
***
「你跟你弟弟是從小就一起生活吧?」宋先生躺在地上說。
大概是宋先生怎麼打怎麼踹也學不會悔改的關係,搶匪們也沒有再阻止他說話,有的還側著耳朵聽他講,否則再這麼安靜下去,他們就要睡著了。
「你廢話!我們一家子當然是住在一起的!」溫樂源憤怒之餘,卻又有些疑惑。
宋先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這麼饒舌的他有點不太正常,再加上他一直維持這樣成人的狀態……
「你們關係很好?」
「那是自然!」對溫樂源來說這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必要討論。儘管兄弟兩個也有為了最後一個肉包子歸誰的問題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但兄弟畢竟是兄弟,溫樂灃被別人欺負時溫樂源照樣會衝上去為弟弟報仇,這是沒有兄弟姐妹的人無法瞭解的情誼。
「如果你們有了錢呢?」
「錢?」溫樂源更加疑惑了,「我們兄弟可是賺錢的搭檔,有錢一起花……咋啦?」
在溫樂源和宋先生進行著似乎是漫無目的的談話時,溫樂灃一直在注意那個為首的男子。從外表來看,那個人大概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說不定和溫樂灃同歲,但他並不能確定這一點,因為男子的氣質與行為並不太像一個年輕人,明明年輕挺拔的身軀卻佝僂著,似乎非常疲憊。
如果其他搶匪也是如此的話,溫樂源也許會判斷他們已經出逃多日,可是其他人雖然也顯得有些疲憊,精神卻非常地好。也許是有錢在手中的感覺在支撐吧,除了那男子之外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微微的興奮。
「我也有一個兄弟,」宋先生看著天花板,從那裡傳來樓上的聲聲慘叫,但樓下的搶匪卻誰也聽不到,「嘿嘿,你不知道我倆關係有多鐵!俗話裡總說倆人關係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我們簡直就是那樣了。」
為首的男子面容動了動。
溫樂灃發現了他這個細微的動作,不由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