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奇怪嘛……」溫樂源自語,「為什麼你明明那麼怨恨身上卻沒有怨氣……原來你把嫉妒全都轉嫁到他身上去了。」
「周正!」林哲這次終於看見半空中的鬼影,大叫,「原來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執念的鬼啊……眼中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溫樂源搖頭。
「是我又怎麼樣!」周正恨恨地怒吼,「你拆散了我和楚紅!我們明明都要結婚了!你卻撞死我,現在你也死了卻還是要回來搶我的楚紅!」
「你在說什麼?」林哲又氣又笑,「和楚紅有婚約的人是我!分明是你開車把我撞死之後自己又撞上另外一輛卡車才死的!現在居然敢說全是我的錯!?」
「你居然敢說出這麼無恥的話!」
「是你比較無恥吧!糾纏不休的傢伙!」
「還我命來!」
「你給我先把我的命還來!」
兩個鬼在天台上大吵起來,漸漸地拉出無數陳年的雞毛蒜皮,吵到上火處,把對方祖宗十八代和所有女性族人都拉出來挨個拎了一遍。
溫樂源點了一支煙,悠哉地欣賞那兩個鬼翻天覆地的吵法。
同樣是執念的鬼,為什麼「沒有被她所愛」林哲能化作會動的屍體回到楚紅的身邊,而聲稱與他相愛的周正卻不行?所以溫樂源剛一開始就覺得非常懷疑,可是他沒有證據,如果要解決這件事的話就必須引出這兩個「人」雙方面的證言。
現在證言出來了,孰是孰非一目瞭然。
一切正與周正所說相反,周正才是三個人中多餘出來的那一個。
楚紅其實並不是屬於他的女人,開車撞死對方的也是他而不是林哲。一切只是他自導自演,然後在即將成功的瞬間自己也得到了報應。
就在那兩個鬼吵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溫樂源聽到了由遠至近的哭聲,似乎有個女人邊哭邊往這裡走。那聲音是從樓梯通往天台的通口傳出來的,模模糊糊地還叫著林哲……林哲!?
溫樂源一驚。
難道是楚紅!?不行!現在已經夠麻煩的了,不能讓她再來添亂!
溫樂源扛起溫樂灃的身體大步走到天台通口,想把門閂上,然而他的手剛沾上門把手,門便彭地一聲從裡面打開,一個女人讓人攙扶著一邊嚎哭一邊大步出來。
「林哲!林哲!你到哪兒去了!哇……你到哪兒去了……我不嫌你醜!我就是害怕而已!你回來呀!你在哪兒!林哲……」
那嚎哭的女人是楚紅,扶著她的人——是溫樂灃。
打開的門沒有預期中砸到牆壁上的巨響,溫樂灃扭頭看了一眼。
「啊!哥?!」
他的哥哥扛著「他」,正蹲在門背後捂著鼻子罵娘呢。他忙放開了手裡的女人,將撞到了鼻子的溫樂源扶起來。失去了他人攙扶的楚紅隨即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繼續嚎哭。
「哥,你沒事吧?」
「沒事才鬼咧!」溫樂源大罵,「你腦漿只剩一半是咋!開門有這麼重的嗎!把我砸個三長兩短下半輩子你養我!」
溫樂灃一迭聲地道歉,道著道著,眼睛就溜到了溫樂源肩上扛的那具身體上。
「……咦?那個是……?」
「你的身體!」溫樂源氣憤地放下那具身體,點著溫樂灃的額頭罵,「你缺心眼是吧!告訴你不准出來不准出來你為什麼還是不聽話!弄得把身體也交給那個該死的周正了!好,你交給周正也沒關係,你自己咧?!不好好在身體裡呆著你學什麼雷鋒!居然靈魂脫出去幫助婦女!你是嫌我死得不夠早是吧!」
溫樂灃茫然四顧,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我——我根本就沒發現我靈魂脫體了……」
周正從窗外衝進來撞了他一下,繼而將他的身體搶走,卻沒發現他的靈體已經被自己撞出體外,只滿心以為他是被撞昏過去了而已。溫樂灃醒來的時候也根本沒想自己是被撞出了靈體,聽到隔壁的楚紅又哭又叫的聲音便顧不了自己的問題,直接去幫忙,沒想到……
溫樂源還想再罵,卻被一陣比剛才更加恐怖的嚎哭聲打斷了。
「哇——林哲!林哲!你出來!林哲——」
楚紅坐在地上,尖著嗓子又哭又叫。幽魂狀態的周正在她身邊,似乎想為她擦去淚水,但卻無法碰觸到她的身體。
楚紅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當然看不見他,只是著急著找自己的那一個人。周正的臉上充滿了困惑的表情,也許他直到現在也還沒想明白,為什麼楚紅喊的不是他的名字。
真是吵死了……罪魁禍首呢?溫樂源掏掏耳朵,目光在天台上左右尋找,終於在某片隨風飄拂的床單後發現了他的一雙腳。
「他在那裡。」他一指,說。
楚紅看看他,又看看那雙腿,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床單後撲去,一邊哭還一邊繼續叫:「林哲!你他媽的幹嗎要躲我……」
撲到那片床單處,一把拉開——林哲醜陋而恐怖的鬼臉出現在她面前。
她靜了一兩秒鐘,嘩地一聲又把床單拉上,隔著床單抱住他的身體,又開始嚎哭。
「你死了!哇——我知道你死了……但是你能來找我我好高興啊……哇——可是你今天忽然變得那麼恐怖……你不要誤會,我不是不愛你了,只是你那張臉好恐怖啊!哇——我真的愛你!但是要適應那張臉我還需要時間!你不要離開我!我好愛你!哇——」
「那……那你為什麼不答應和我結婚……」隔著被單,林哲的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哇——我聽說死人都是有想要的東西才留在這世上的,我怕答應了和你結婚你馬上就會消失啊!哇——我知道我錯了!你不要走!你想要怎樣都行!哇——我愛你啊——」
「我不是人……我已經不是人了……」
「我不在乎——哇——別離開我!哇——不然我死給你看——哇——」
林哲躊躇了許久,終於伸出手,抱住了她——緊緊地抱住,再不鬆手。
周正看著這一切,血淚從他的眼眶中滑落了出來。
「你愛他……那我呢?……那我……那我算什麼……我為你回來這世上又算什麼……」
「你什麼都不是。」溫樂源向他笑一下,無情地說,「一切都是你的幻想,就是這樣。」
「不可能……我記得那麼清楚……我們相愛過的事實……我們真的相愛過的事實……」周正喃喃自語,望著自己泛出了黑氣的一雙手,全身顫抖,「全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假的。全是假的。」
欺騙自己沒有什麼,可怕的是欺騙了自己還不自知,還要妄想連別人一起欺騙。這是一場有輸無贏的賭博,他失去一切,卻得不到任何東西。
所以,假的,始終都是假的。
周正驀然昂首,大吼:「這不可能!」
他的全身綻放出黑色的光芒,向四周炸裂開來。深重的怨氣從他的體內不斷爬出,蔓延,將整個天台都罩在了黑色的霧裡。受到了周正怨氣的吸引,無數遊魂飄飄蕩蕩地往這邊趕來,房簷下,已經有幾隻小鬼伸著骨瘦如柴的胳膊爬了上來,向那黑色的物體小心翼翼地接近。
林哲發現了他的異變,一把扯下擋在自己面前的床單,將楚紅推到了自己身後。
「林哲?」
「躲在我後面!不要出來!」一團黑氣中,林哲的那張臉顯得比之前更加猙獰。他惡狠狠地看著怨氣來源的中心點,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他現在已經不是周正的對手了。周正的怨氣因為真相而劇增,可他的執念卻由於楚紅的告白而劇減,原本處於微妙平衡的天平被打破,完全偏向了周正那邊。
楚紅依然看不見周正,但在她從林哲身後微微探出頭去的時候,卻能勉強看到一團黑氣在凝結成人的模樣。
她顫抖地問:「林……林哲……那是什麼東西?」
「周正。」林哲回答。
「周正!?」她尖叫起來,「就是那個殺了你的周正!那個兇手!」
「兇手」二字刺入心中,周正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他只剩下了一個反覆不斷的念頭,就是殺了她,殺了他,殺了他們,殺了他所有看到的人,殺了,殺了,殺了——!
那個女人……她是誰?
很重要嗎?
忽然想不起來……
那就一起殺了!
「殺了……殺了……殺……」他喃喃地念叨著,身體逐漸不能再維持人的形狀,四肢變得長而細尖,頭也拉得長長地,五官移了位置,比起林哲那張臉來更恐怖了幾分。
他的怨氣如此深重而可怕,林哲也不禁退了一步:「周……周正!你不要再糾纏下去了!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你可以插足的餘地!你放棄吧!」
周正嘻嘻地笑起來,卻依然只重複著一句話:「殺了……殺了……殺了……殺……」
他的身體驟然暴漲,像箭矢一樣衝向他們。他的腳沒有動,只有身體拉得很長很長,就像一道瘦長的彎彎拱橋。僅剩的那隻眼睛變成了黑紅色,飄灑著黑紅色的眼淚。
「殺——!」
依然沒有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溫樂灃忽然出現在周正和林哲中間,誰也不知道他怎麼出現的,誰也不知道他怎麼能用如此之迅疾的速度出現,他們只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他就已經出現在那裡,一手捏訣,另一隻手推向周正的額頭。
「怨氣散去!哈!」
周正的額頭在他的掌心爆裂開來,卻沒有就此散去,反而順著劈裂的方向唰地散射劈開,分成無數黑色條索狀物,越過溫樂灃這個障礙,又忽然折返回來,像籐條一樣將他緊緊纏住。
眼看無法掙脫束縛,就要被周正就此纏死,溫樂灃卻忽然大叫一聲:「哥!」
一聲喊畢,他的身形在條索中驟然消失,條索纏了個空。周正將條索收回去,又化回之前的模樣。
消失的溫樂灃的身影在溫樂源腳邊出現,蹲據在他自己軀殼的身上,雙足隱沒在自己胸口處,有些急促地喘氣。
「小心點,」溫樂源手一招,剛才被他丟棄的挎包又出現在他手上,「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幹過,萬一召回的速度慢一點,你說不定就死在他手裡了。」
溫樂灃嗯了一聲,溫樂源抽出一張咒紙遞給他,他又向周正撲了上去。
溫樂灃處於靈體狀態時可以擁有不少奇異的能力,不過剛才那一招並非特異能力,而是溫樂源利用溫樂灃自己的身體做靈體召回,無論溫樂灃的靈體在何處,都能在瞬間回到自己軀殼身邊。
溫樂灃這一次正面撞上了周正,周正被撞得心頭火起,一爪劃過溫樂灃想將他撕成兩半,溫樂灃急速後退,他的爪尖觸到了溫樂灃的胸前,將他的衣服劃出了一道裂口。在溫樂源腳邊,溫樂灃的軀殼上,同樣的地方也隨即出現了一道裂口。
溫樂源的臉色變得陰沉,將挎包中所有的咒紙都一把抓了出來,像拿撲克一樣扇形抓在手中。
「居然敢攻擊樂灃……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啊,臭小子!」 他嘿嘿一笑,唰一下將手中所有的咒紙都扔向空中,「很久沒用過這招了,同時控制這麼多不知道行不行——」
扔向空中的咒紙在半空停了下來,既不下落也不上升,就像被什麼托著一樣。這些咒紙足有百多張,儘管比一個大活人輕巧得多,但數量比質量更重要,溫樂源用自己的攝物能力同時控制這麼多咒符,可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嘿嘿……居然還能行。」他低笑。
咒紙在空中停了一會兒,箭一般向打成一團的周正和溫樂灃射去。只見滿天黃色的咒符,上面以紅、藍、黑三種墨汁的顏色畫著各種奇怪的圖案,唰唰唰幾聲便完全包圍了周正,將他圍攏在咒紙的監獄中。
溫樂灃的靈體並不是死魂,因此並不受這些咒紙的制約,輕巧地向後飄退幾步便脫離了那個圈子。
周正在咒紙的制約中左衝右突,不時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可怕嘶叫,然而那些咒紙就彷彿織就了一張細密的網,他無論怎麼衝突都始終在那張網中間,逃不出去。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拚命地撞擊著那張網,哭泣嘶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有人說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卻沒人告訴他有的東西卻是即使努力得吐血也不可能得到。
命運是不可捉摸的東西,並非一切都值得你去努力。
林哲抱著楚紅,看著那個在網中掙扎的身影。楚紅聽見了網中的聲音,不禁有些心軟。
「他……居然淪落到這種地步,其實也很可憐……」她小聲對林哲說。
「嗯……是啊……」林哲抱緊了她,表情有些悲傷,亦混合了幾分嘲笑——對他自己的嘲笑。
並不是只有周正才可憐。
某些方面來說,他和周正沒有區別。他們都不是活人,他總有一天也會是這樣的下場,或者自然變成一具腐朽的屍體而消失,在那之前,他和楚紅的時間還有多久?一年?一個月?或者幾天?
他沒有未來,能緊緊抓住的只有現在。
溫樂灃落到溫樂源身邊,看著那張咒紙的網逐漸縮小,直至縮成拳頭般大小,咒紙密密地貼在外圍形成一個繭一樣的圈,將周正包纏在裡面。溫樂源伸出手,讓咒紙的圈落在手心裡。
「成了!」溫樂源得意地大笑,「我會找辦法讓你平靜升天的,你還是老實點……」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道黑色光束從咒符圈中驀地射出,射向抱著楚紅髮呆的林哲,連出聲提醒都來不及了,溫樂灃一點地面,驟然飛至林哲面前將他撲倒在地。光束消失在黑夜裡,再不復見。
溫樂源大怒,將咒符圈又捏得小了些,罵道:「居然敢穿透我的咒紙!這麼想快點升天嗎!小心我捏碎你噢!」
不過那一擊似乎是周正最後的力量了,再之後,他沒有再進行過任何攻擊。
周正的怨氣被咒符阻隔而消失,被吸引過來的遊魂們也失去了聚集的目標,很快又四面八方散去。
溫樂源隨手將咒紙圈上下掂了掂,對溫樂灃道:「對了,你沒事吧?你剛才的速度還真是挺快的……」
「林哲!林哲!你沒事吧!林哲!」
比溫樂源更著急的楚紅粗手粗腳地拉開擋在林哲身上的溫樂灃,上下檢視林哲的身體。不小心一眼看見他的臉,她的臉色又綠了一下,抓起被他們扯到地上的床單蓋到他臉上。
「我……我們可以再習慣習慣……不過一定沒問題的……只需要再過幾天就好……」
林哲噗哧笑出聲來,蓋在他臉上的床單卻在黑暗中無人可見地微微濕潤。他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勢,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身。
「楚紅……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