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忽然就醒了。
我想我沒有做夢,也並沒有什麼東西吵了我,就是突然醒了。
天還沒有亮,睜開眼時,只見到一片厚重的漆黑,過了很久,方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我在大哥懷裡,頭枕著他的胳膊,他像怕我跑掉般雙手圈著我,睡得很熟。
某種像是呼喚的聲音細微地傳來,我凝神去聽,它就消失,過一會兒,又會出現,如同脈動般有規律。
我是因為這個而醒嗎?
我不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但這聲音真的讓我感覺很熟悉又陌生,我想看看,那究竟是誰發出來的聲音。
盡量輕地移開他壓在我身上的手,他動了一下,我以為他醒了,嚇得立刻屏住呼吸。很幸運,我猜錯了。
那聲音還是在不緊不慢地呼喚,我下了床,走到窗邊,看見小院外昏暗的路燈下站了一個人。
那個人向我揮了揮手,我也夢遊般向他揮了揮手。
銀蕭。
我忍住身體的酸軟穿戴好衣服,悄悄走下樓,拿起書包,穿上鞋,開門跑了出去。
「公主要從魔王的城堡逃跑了呀?」銀蕭在昏黃的光暈中,曖昧不清地笑。
我瞪他一眼。
「你來幹嗎?偷窺狂?」
他一臉晴天霹靂的表情摀住胸口:「你這樣太傷我幼小的心靈了!我是王子!來拯救被魔王囚禁的公主的!」
我倒地不起。
* * * * *
回到家裡,老媽蹺著二郎腿,打著呵欠在沙發上坐等我——
他們知道我會回來?——
為什麼?
我以為她又會說什麼大哥不養我之類的話,連反駁的話都想好了,她卻沒說。見我回去,她沉默地接下我的書包,沉默地帶我上樓,什麼也不說,秀美哥不在,老爸在書房依舊猛敲他的鍵盤,沒有人問我,誰也不對我提出質詢。
老媽拎著我的書包走上樓梯,我跟在她後面,看她仍如年輕時一般的優雅體態。
「你們幹嗎都不問我!」我驀然大叫。
老媽停下來,古怪地回頭看我。
「從來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問我!陰陽怪氣的,好像什麼事情都掌握在你們的手裡一樣,只有我被蒙在鼓裡!你們為什麼不問我!」
老媽慢慢地開口:「你說我……陰陽怪氣?」
咦?啊!糟了!她最討厭我們兄弟罵人了——更何況是對她……
果然,她緩緩舉起了手中10KG以上的大書包。
「你以為……這都是誰的錯?你以為這是誰造成的!
書包和以前那些可怕的凶器——鍋子、菜刀——一樣飛向我的腦袋,快、穩、準、狠。
被砸了那麼多次,我的反射神經自然是與眾不同,腦子還沒發指令,身體先一縮——
書包呼嘯而過。
「啊!」一聲慘叫發自某人口中,同時有重物砰然倒地的聲音。
銀蕭,你真不是一般的倒霉……
我非常愧疚地不敢回頭。
砸不到我,老媽也習慣了,故而也沒有露出太大的不滿神色,只是又伸出了纖纖(=尖尖)五指,往我背運的耳朵上擰了下來:「你這個冷酷無情的混蛋小孩!我願意管你,你願意聽嗎?我願意問你,你願意說嗎?你什麼時候服我管來者?什麼時候讓我管你來者!?我說了你不聽,我不問了你說我陰陽怪氣,生你們兄弟四個本來想的是養兒防老,卻原來這麼不省心!早知道就把你們一個二個全部丟到澡盆子裡淹死完算啦!我怎麼這麼命苦啊……」
普通的媽說到這會兒一般都是涕淚交流以示她有多麼委屈,可我老媽當然是不普通的,她咬緊牙關死命扯著我耳朵說著那麼悲情的台詞,真是超級爆笑。
我忍得很苦,扭曲的表情連我自己都快要受不了了。
控制不住了……
她鬆開手,目光變得溫柔,我看著她,猛地撲入她柔軟的懷裡,號啕大哭起來。
什麼都會變的,什麼都會消失的,但即使世界也拋棄了我,還是會有一個這樣的女人,用她寬博的懷抱容納我。
我渾身都在顫抖,呼吸很困難,空氣不足。
在記憶中,我從來沒有哭到如此傷心過,狂暴的龍捲風席捲所剩的斷壁殘桓,那是我很早就預料到的結果。
那為什麼還要到風口去?為什麼明知道結果還是要昂首挺胸地走進去?
老媽站在高我一級的台階上抱著我,我的頭靠在她的胸口,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耳邊她溫和平穩的呼吸卻是我所聽過的,最美麗的音樂。
* * * * *
斧頭敲擊骨頭的聲音又響起來,這一次比起以往的還要清楚。
還有某種熱熱粘粘的東西沾在我的身上,我想抹掉,卻觸不到它。
* * * * *
「銀悠遠——!!!」
難得星期天的美夢就被這聲噪音給攪黃了。
「要——死——了……」我縮在床的角落裡對向我施行如此殘酷刑罰的冷酷工頭——我親娘——拉長腔抱怨。
老媽威風凜凜地雙手叉腰站在我床前,手裡拿著兩本我最厚重的課本。
「你不要以為今兒個星期六你就休假了!告訴你,沒門!快起床給我努力學習!」
「我平時都有在學啊……就是稍微休息一下而已,至於嗎……」
我又想往更角落裡縮,老媽舉起那兩本書對準了我的面門:「你到底起是不起……」
「哇!我知道了!對不起!我馬上起來!」
「真是欠揍!」
回家已有多天,一切都走上了正軌,所有的事情和以前似乎並沒有什麼兩樣。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每天正常的上課放學和生活都變成了每天必行的——賊的功課。
大哥發現我不在,首先想到的就我已回家,我在家中還沒坐穩屁股,他就在後面追了進來。
幸虧老媽的反應力奇高,將眼睛像桃子樣腫的我連推帶搡蓐進她和老爸房間的大立櫃中,順便還在我頭上放了一大摞子衣服。
大哥衝入質問,老媽沉著應對,抵死不承認我已歸家。
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我在立櫃中暗暗佩服,以前都沒發現,老媽這口才,少說也能當個外長什麼的了。
怎麼說姜也是老的辣,大哥再精也精不過已經成精的老媽,口頭上很快敗下陣去,方才暫時退卻。
後來他大概找了不少地方,秀美哥昨天回家來的時候還恨恨說大哥太不夠意思,到了他那兒不分青紅皂白就說他們藏匿了我,劈頭蓋臉一頓好打,險些連他們這次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模特也打走了。
再之後他可能經過了周密的分析,認為最大的疑點還是在老媽這裡,便開始了守株待兔的恐怖方針。
上課,他在家門口監視,放學,他在校門口專等,我抬頭就見他,低頭就見他車。上學不敢走前門,跳窗;下課不敢走正門,翻牆。
天天都如諜報工作者般,搞得我心力交瘁,有時候我都想衝到樓頂上手拿喇叭對他大喊「我在這裡!」然後跳下去……
鍾月童的事情怎麼樣了呢?再想起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將她忘記了很久,再碰觸那時候的交談,心中也不會窒悶了。
那天,老媽擁著哭得聲音也啞了的我說,忘掉吧,人學會了忘記,才能活下去呀。
我活下來了,所以忘記了。
* * * * *
我打著能咧到耳朵後頭去的呵欠走下樓去。
客廳裡,老爸和銀蕭兩個人在正午的陽光中邊看電視和報紙(註:這不是好習慣)邊吃早餐。
「今天有什麼消息?」
「沒有,只是一個私企的女老闆好像被人騙走了所有的錢,破產了……哦,還是咱們市的,不過都是化名,不知道究竟是誰……」
哇咧!我驚得簡直要一腳踏空摔下樓去。
老爸也!那個老是因寫文速度慢拖欠稿子而永遠都在趕稿的老爸也!他居然在正常時間出現也!——雖然稍微晚了點,總算是在「白天」出現了。(銀山強:廢話!我又不是鬼!當然可以在白天出現了!)
「啊,悠遠,早上好!」老爸神采奕奕地向我打招呼。
「早上好……」我持續震驚中。
銀蕭坐在老爸對面,嘴裡塞了個炸雞蛋說不出話,便用眼神向我打招呼。
你怎麼還在我家……就算出差……就算工作也有完的時候吧……
那天晚上他可是被那一重量級凶器——書包——砸得很慘,就差沒有血流成河死翹翹了,可後來他居然沒死,真讓我吃驚!
兩邊的大吃驚讓我站在樓梯上一動也不能動,老媽在我身後,見我擋了她的道,毫不客氣就是一腳:「人不大,占的地方不小!給我滾一邊去!」
我很聽話——控制不住地一路滾了下去。
痛~~死~~我~~了~~!!
我呲牙咧嘴爬起來。
老爸裝做沒看見繼續吃他的飯,老媽昂首闊步走過我身邊,光腳丫子順便視而不見地「經過」我的脊樑骨,我大聲慘叫著抗議。
幸虧在家裡她連拖鞋也不穿的,否則大家就可以欣賞到殺豬的擬聲表演了。
不過這就是久違了的家的感覺啊……我是不是很有病?
唯一沒有對我視而不見的人只有銀蕭,他叉起桌上的一塊糕餅,顛兒顛兒地跑到我跟前蹲下:「好孩子不哭,來!吃塊蛋糕!」
你變態嗎!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想破口大罵,又突然停住了。
很熟悉,很熟悉,很熟悉。
記憶很不清晰,模糊的影子裡,我被推倒在地,我哭起來,卻擋不住推倒我的人揚長而去。
一個老人走過,扶起抽噎的我,遞給我一塊糖果,然後說,好孩子不哭,來,吃塊糖果。
那個人是你嗎?
是你嗎?
不可能吧。
銀蕭?
* * * * *
吃完飯,上樓,拉開窗簾的一角偷看。大哥依然在門口等著。
那天他被老媽誆走後就再沒踏進家門一步,就像個流浪漢一樣,鬍子拉碴地和那輛紅色法拉利一起在門口等著。
住宅區當然有人為此投訴,但小區的那些個管理員對我大哥實在太熟悉了,一聽是銀之川在守門就都哈哈大笑說「是在等他弟弟私奔哪!」,讓投訴者掛一臉黑得滴水的線條逃竄而去。
私奔……已經多久沒聽到這個詞了?好親切啊!
老媽,你的直覺為什麼那麼準呢?你第一次對我吼出這個詞我只感覺到不可能的荒誕,可現在,它已經是事實了——雖然還要稍微斟酌一下再用。
大哥在那裡等著,風雨無阻……
我扶著書桌,手捂胸口,蹲了下去。
我的胸口正被利刃一刀一刀劃著,逐漸鮮血淋漓,逐漸慘不忍睹——
像變態一樣……不!不是像變態,根本就是變態一樣!——
你住口!——
怎麼!你自己做得出來就不許別人開口!?我就是要說!變態變態變態變態……——
我打死你!——
你打呀!打死我算完!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讓你們這對亂倫的變態一起過好日子去吧!
是誰在我心裡吵架?
胸口很悶,被劃傷的地方,劇烈地疼痛起來了。
* * * * *
大哥變得又瘦又憔悴,卻還是等在那裡,風雨無阻。
幹嗎要等我。
幹嗎要把真心放在我身上。
幹嗎要執著於我!
鍾月童那麼美,女人美到那個程度就是極致了,你幹嗎不愛她!
如果心情能像行為一樣控制就好了,你要我的時候,我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拒絕說,哦,不,我不愛你。
為什麼不說?
為什麼說不出口?
不,我不愛你。
不愛你。
不愛你。
不愛你。
眼眶燒灼得痛,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我咬緊牙關,雙膝跪下,額頭碰觸到地板上,雙手幾乎就要抓破胸膛。
穿過了窗簾的陽光很刺眼,又瘦又憔悴的大哥邋遢地站在陽光裡,那麼英俊,比陽光更加刺眼。
爬滿了陽光籐蔓的承包那是王子的夢想,並非因為裡面有公主,而是魔王。
魔王?所有的人嗤之以鼻。
是啊,怎麼會是魔王呢?於是人們造出了各式各樣美麗的公主讓王子去救,王子和公主,就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等一下,魔王呢?
他正躲在城堡內最陰暗,最潮濕的角落裡,慢慢的腐爛吧。
我身下的地板上,血流成河,是大哥在腐爛,還是我呢?
公主仗劍闖入城堡,救出了被王子囚禁的魔王,這才是皆大歡喜的真實結局。
對錯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實,不要去思考,真正的故事就是這樣,一點也不浪漫,讓人討厭。
我坐在書桌前一直發呆到晚上,什麼也不想做——也做不下去。
門開了一條縫,銀蕭伸了腦袋進來查看:「你在學習嗎?」
「是啊。」我說瞎話。
「我看你沒有。」
「知道還問那麼些廢話!」多事!
我四肢並用地往床上爬去。反正也學不進去,不如誰個覺補補眠什麼的吧!
剛上床,銀蕭走過來又拽著我腳把我給拽了下去。
「你幹嗎!」
「老睡覺睡會發胖的。」
「胖死算啦!那又有什麼關係!」腦力勞動如此繁重你又不讓我睡好,那真不如一刀殺了我算了!
「還會得高血壓、腦梗塞、高血脂……」
「你怎麼跟個老頭子似的絮叨!!」
依這段時間的相處來看,銀蕭這個人起碼有兩個年齡,一個是外表,約20歲左右;還有一個是心志,約80歲左右。
「我本來就是老頭子,快起來!」他又去拽我的腳,我一個掃堂腿,他慘叫,倒下。
「讓你多事!」我優哉游哉地爬上床。
銀蕭呈大字狀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不會是不小心撞到腦袋,死掉了吧?我暗想。
「下雨了。」他忽然說。
我的心狂跳了一下。
凝神靜聽,真的有細密的雨聲在窗外沙沙作響。
大哥……
我撲到窗前,將簾子拉開一條縫,看見大哥靠在汽車上,隔著濛濛小雨專注地盯著我的窗戶。
我慌忙拉緊簾子,頭靠在牆壁上,心臟擂鼓似地猛烈收縮。
「一場秋雨一場寒,」銀蕭不知何時已盤腿坐起,搖頭晃腦地吟哦,「這一場雨淋下來,風一吹,感冒了,為了等候拖著不治,再染上肺炎,某一天,翹辮子了……」
「你個臭嘴!」我舉起書本作勢欲砸,他抱頭鼠竄而去。
沒用的傢伙!我放下書本,輕蔑地看他逃走的方向。
不過他到底是來幹嗎的?就是為了刺激我一下嗎?
……不會那麼無聊吧?
他好像聽到了我心裡的說話,又將門開一條縫,伸了腦袋進來:「我這麼善良,怎麼可能刺激你,我只是想幫幫你……」
「哦?」我坐等他說下一句。
「……同時幸災樂禍一下。」
我殺!
課本飛過去,砸在被迅速關閉的門上。
我就知道!這種人嘴裡怎麼可能說出正經話!
我四仰八叉地倚在床上,看著鑲有蕾絲花邊的窗簾,很難看地笑了。
你以為我會出去嗎,大哥?
電話鈴叮叮噹噹地響起來,我懶懶地看著,不想去接。
可對方很執著,頗有我不接他就把電話打爛的架勢。
我默默地數,當它響到第38聲的時候,老媽終於穿著睡衣,頭頂五色發卷一腳踢開我的門衝了進來。
「噹啷噹啷的吵死了!你活著沒有!為什麼不接!」
我慢慢地扭頭,慢慢地把焦距對準她:「我想看看它會不會就這麼燒壞掉……」
「不等它燒壞我就先打死你個懶得冒煙的!快接!不然剁了你!」
她碰一聲關上門,揚長而去。
這麼凶……也不知道當初老爸是怎麼看上你的……我咕噥。
困難地爬起來,在一聲比一聲更令人心煩的鈴聲中拿起話筒。
「喂,誰呀?」
寂靜無聲。
裝鬼電話嗎?是誰這麼無聊!之前在大哥那兒我也有接過這樣的電話,不過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認為是騷擾,就對著它唱十八摸,結果那邊那個也是個很有耐心的主兒,居然一直聽到我唱完才掛上電話。
「裝鬼那一套老早就過時啦!去想個更有創意的點子來吧!」
我順手就想把電話扣上,哪想就在那時……
「唉——」一個女聲悠悠的長歎。
我全身僵硬。
這次真……真……真的是……「那個東西」嗎?電話……會不會是……「貞子」!?
我這會兒真是恨死自己不是和尚,想念個金剛經什麼的都不會!
不過我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雖然偶爾有小惡……也犯不著讓日本的貞子找到我頭上來吧!
就在我準備衝下樓砸掉電視以絕後患的時候,電話裡傳來了溫柔地笑的女聲。
「怎麼這次不唱十八摸了?你的歌聲很好聽呢。」
我一頭翻下床去,頭頂冒起青煙。
鍾、月、童!
是鍾月童!!
她的聲音我只聽過兩次,但絕對不會認錯。
「怎麼不說話?不是嚇死過去了吧?醒醒呀,我不是鬼啊!」
「你……你打那麼多無聲電話來究竟是什麼意思!之前也是你吧!」
「想也知道吧。」
我一定要殺了她……
「我只是想跟你說話,沒想到你會對我唱十八摸。」
「你……要是沒有事的話我就要掛電話了……」整天做這些奇怪的事情,還害我差點做出砸電視的愚蠢舉動!真是屎可忍尿不可忍!
「我想聽你的聲音……」她說。
蝦米?
「因為你的聲音和之川的很像。」
我有點驚訝,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和大哥的聲音很像。
胸口的裂縫因為她的稱呼而抽痛一下,隨著心脈的搏動,傳導到空氣裡去。
「要聽聲音,當然是原版的好,幹嗎要聽盜版的。」
「人家不願意給我原版,我只有望梅止渴。」
「那就去搶麼。」
「我是生意人,」她笑說,「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我比你更有切身體會。」
「生意人?你不是大哥的同事嗎?你不是專門炸房子的?」
「炸房子……」她苦笑,「形容得真確切……不過我不是的,我們只是高中時候的同學,我說,你不記得我了嗎?……哦,你那時剛六七歲,當然不記得了。」
那是自然!不要說你是他高中同學,就是大學同學、公司同事我也不認得呀!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大哥決不允許我接觸到除他之外的世界,我只是瞭解「大哥」這個人,做為「銀之川」的他,我是完全不認識的。
「你要是只為這種無聊的事想找人侃,拜託去找別人,我要看書了。」
「我不會這麼無聊,當然是有事才會找你。你看看你窗戶外面。」
「哦,」我知道外面有什麼,所以沒有動,「我看了,那又怎麼樣?」
「你沒有看。」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看?」
「我就是知道!掀開簾子!看一眼!」
「看了,你想說什麼?」
「你沒有看!看一眼!現在!」她幾乎是吼叫了。
你的淑女形象完蛋了,美人。
我把窗簾拉開一條縫,望了出去。
昏黃的路燈下,瀝瀝的雨中,我家門口並排停放了兩輛車,一輛紅的,一輛白的,大哥渾身濕透地坐在紅車的車蓋上,木無表情地看著我的方向。鍾月童坐在白色的汽車裡,隔著她車窗的玻璃,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原來你就是要我看這個,鍾月童。
「看見他的樣子了嗎?像不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
「……」
科技真是神奇的東西,你在那裡,我在這裡,互相在對方的耳朵上講話,中間的大哥,卻完全聽不到。
「如果不是我每天晚上把他強行勸走,他恐怕能在這裡等你等到累死凍死餓死明白嗎?」
「天氣這麼熱,他不會凍死的。」我說。
我知道。
我全都知道。
他坐在那裡等,你來拉他,他不走,你罵他,他不說話,惹他煩了,一把揮倒你,你狼狽地爬起,完美修長的雙腿上滿是沙土和傷痕。
一次又一次地,受了那麼重的傷,為什麼還是那麼癡心?為什麼還不醒悟?
「你勸勸他吧,」她疲累地將手肘支在方向盤上,深深歎息,「今天我是無論如何也勸不動他了,你勸勸他吧。」
你的傷口裸露在外面,連只是在看的我,都覺得很痛。
「我想為你點首歌。」我說。
「你在說什麼?」她微訝異。
「歌名是《美麗笨女人》,噢,你這個,美麗的笨女人……」
她噗嗤笑出聲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你心情很好嗎?」
「是的。」我有這種本領,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你到底勸不勸他?」
「不是我不勸,而是我也沒有辦法。」
「你……」
「我是在給你機會啊,看不出來嗎?」
「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把這麼大好的機會讓給你!」
「你大度。」
「扯淡!」美人罵髒話也始終是美人,「那是因為我是失敗者!我沒有資格跟你爭!」
心臟緊縮。
「胡說八道……明明是你贏了。」
「沒有。」
「你真的贏了。」
「我說我沒有!如果你是在說孩子的事,我可以告訴你我輸得更慘!我——根本就沒有懷孕!!沒上過床怎麼懷孕!」
「哦,這樣。」我淡淡地應了一聲。
「……為什麼這麼平淡,你不在乎嗎?」
「不在乎。」
你有沒有懷孕,那並不重要。
「你難道不是因為在乎那個才離開的嗎!」她尖叫。
「不。」
是的,我是在乎,但那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你讓我看清了我面前那條我必須走的路。
所以我要趁著另一波的螺旋之風來襲之前,斬斷所有不應有的在乎。
「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去死!」她大吼,扣掉了電話。
大哥好像聽到了什麼,回頭看撲在方向盤上的她,她趴了一會兒,一抬頭,發現大哥正在看她,便對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堅強的女人最美,鍾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