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皇朝,皇宮。
當今的聖上正心神不寧地坐在御書房內,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坐下去,一會兒原地打轉,焦躁得一刻也不能靜。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有嬪妃待產了,可是這一次不同,是他最寵愛的轅貴妃!如果她這次能生下皇子的話,他就可以找借口將當今的皇後廢去,讓她當皇後了!
人都說男子薄情,皇帝更甚,可他不這麼認為。他只是對自己不愛的女人薄情寡義,對自己所愛著的女人卻用情至深而已。
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沒見到人就聽有人高聲稟唱:“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生了!生了!!是個皇子!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皇帝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等不到稟報的人進來就大步走了出去,那些人見他出來,均分列兩旁跪了下來,口中依然繼續稟唱:“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貴妃的永華殿中,宮女和穩婆們遠遠見到皇帝大步急行而來的身影,都跪了下去,也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天佑盛世,喜得龍子!”
他看也不看地便直接沖入內殿,轅貴妃正抱著一個初生的嬰兒斜躺在榻上,喜不自勝地欣賞著襁褓外露出的小臉。
“皇上!”見他進來,她嬌嗔地叫了一聲。
他興奮地走來,小心地從她懷中抱起孩子:“是皇兒……是皇兒!哈哈哈哈哈……”他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孩子的小嫩臉,為那上面極其精致美麗的五官而欣喜不已,“愛妃辛苦了!你想要什麼賞賜?朕都答應你!”
“皇上!”轅貴妃用慵懶嬌憨的聲音嗔怪道,“您答應過臣妾的……”
“哈哈哈哈……皇後之位嘛!這有何難!不用幾天朕就廢了她!”就好像是第一次見到與自己血肉有關的東西一樣,他仔細地觀察著孩子,左右端詳一陣,有些納罕道,“奇怪了,這孩子怎麼一直都不張眼?”
一邊的穩婆笑道:“啟稟皇上,初生的孩子都是愛睡的,等他睡醒了,自然就張開眼了。”
“哈哈哈……對對對!朕都忘了!哈哈哈哈……”
似乎是聽到了穩婆的話,那孩子的眼皮微微抖了抖,長長的睫毛扇子一樣上下撲動幾下,眼睛緩緩地張開了。
皇帝的笑容忽然凝固在臉上。
多麼漂亮的眼睛!仿佛是夜幕和星辰在無意中降下凡間落在了那一雙瞳仁中似的,有璀璨的光點在兩片黑琉璃的底色上閃閃爍爍,勾人心魄地美麗。但是讓皇帝笑不出來的不是那雙眼睛的美麗,而是從那裡面射出的目光。
那是多麼冰冷而恐怖的目光,即使只是看著就覺得好像身體會被凍僵,黑琉璃上結了冰,所以閃爍出那些璀璨光點的根本不是什麼流轉的光華,而是冰海的精魄。皇帝不敢再看下去,但是眼睛卻無法移動,他的目光被冰魄吸引住了,凍住了。他看見孩子的眼睛裡鑽出一個虛幻的霧狀人體,形狀微微地變化著,散開又合攏。他覺得那個霧狀人體在仔細地看著自己,那是被人傲然審視的感覺,在他此生,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麼看他。
——不是……你……——
皇帝好像聽到了一個聲音這麼說,然後那雙美麗又可怕的眼睛就閉上了,霧狀的人體也在孩子閉上眼睛的同時消失散去。
皇帝背後出了一層冷汗,有微風吹過,他竟冷得發抖。
“妖物……妖物!”
驀地,他舉起了孩子就准備往地上摔,轅貴妃大驚,不顧身體便想伸手去接,然而生產後體力未復,她從床上滑了下來,撲倒在地上。
“皇上!你要干什麼呀皇上!”
這天地之別的變化令宮女和穩婆們都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突然想起一般慌張跪下。
“皇上息怒!”
“這是妖物!這孩子是妖物!”皇帝聲嘶力竭地反復說著這句話,“這是凶兆!若不殺了他,盛世皇朝必亡!”
“皇上!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呀!他是您的兒子呀!皇上!”轅貴妃死死抓住他的褲腳,號哭起來,“臣妾可以用性命擔保,這孩子絕對不是妖物!皇上!您怎麼了!您醒一醒啊!”
皇帝愣了一下,慢慢地放低新生的皇子,看著他此時睡得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麼兩樣的小臉,猶豫一下,忽然將他甩到了轅貴妃的懷裡。
“此子……皇九子,賜名龍鷲……封懾王……”頓了許久,他看著她焦急期盼的目光,放柔了聲音,“愛妃,廢後的事情就先不急,嗯?”
一甩手,他轉身走了出去。留下永華殿中愕然的眾人,轅貴妃看看孩子,再看看皇帝冷然的背影,忽然把孩子往穩婆手裡一扔,尖聲號啕起來。
十三年後的某一天,舉國上下一片歡騰。因為今日正好是皇帝第一位皇子出生後的第二十年,同時也是舉行太子冊封大典的日子。
大皇子是皇後所生,既是嫡出又是長子,本應在出生當時便立為太子,但皇帝卻始終沒有提過這件事,只是封了他為樂王。後來他最寵愛的轅貴妃產下皇子,大家以為這次他必然會將其立為太子了,沒想他依然沒有提過這事,僅僅封了那孩子為懾王,之後,聽說轅貴妃也被冷落,只是她由於產下了皇子,所以才得以繼續留在永華殿而沒有被送入冷宮。
雖然“舉國歡騰”,但其實京官們都心裡有數,皇帝不行了。也就是因為他重病纏身,御醫們回天乏術,所以才會在這時冊立太子,否則還不知道要等到何年——畢竟皇帝的最愛常常都在變,因此太子的人選也便成了他左右為難的痛苦選擇。
皇帝最終選擇的太子還是大皇子。當時他已經說不出話,只是打手勢讓人把除了九皇子之外的十八個兒子全部叫到床前,眼神在兒子們身上掃過來掃過去,最終,將干瘦的手指指向了最前面的大兒子。
皇帝病情嚴重,卻不能通報全國,因此冊封大典只能將皇帝的龍座虛懸,皇後坐在空空的龍椅右首,歡喜地等待著自己的兒子被冊封為皇帝候選人的紀念性時刻。
吉時到,鼓樂齊鳴,大皇子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緩緩自玉石雕龍台階走上,向龍椅跪下,一位大臣展開詔書,大聲念訟起來。
永華殿。
這裡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陽光,殿內飄散著一股隱隱約約的發霉味道,不是東西的霉味,而是人,人的心長出了霉。
轅貴妃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銅鏡裡映照出來的那個蒼白而美麗的婦人。她忽然對自己笑了一下,是那種非常妖媚的笑,如果現在有一個男人看見了她這種表情的話,一定會被她迷得失魂落魄的。她就是用這種笑迷走了君王當初的心,得以在後宮之中耀武揚威達五年之久,但是究竟哪裡出了問題呢?皇帝忽然就厭惡她了,再也沒有到她的永華殿來過。
她笑了,又哭起來,一把將梳妝台上的東西統統撥到了地上去,各種梳妝的用具在地上彈跳著,發出雜亂的磅啷聲。
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小的身影悄然入來,邁著優雅的步伐緩步走到了她的身後。
“母親。”
聽到自己唯一的兒子的聲音,她猛然轉過了頭去,看著十三歲的男孩那雙有著冰魄精魂的眼睛。剛開始她並不知道,但他畢竟是她的兒子,她還是發現了皇帝冷落她的真正根源——那就是這孩子的眼睛。
他長得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他擁有皇帝和她最完美的組合,細嫩美麗的皮膚,幽深晶亮的黑色眼睛,柔軟嫩薄的嘴唇,以及一口細白的小牙。如果沒有那雙斜飛入鬢的剛毅劍眉以及雙目射出的冷冷視線,他一定會被誤認為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可他不是,他是個男孩子,
“滾!”她尖叫。
那麼冷,沒有溫度,恐怖的眼睛。
每當看到那雙眼睛裡閃爍的光芒時她都以為自己會結冰。她知道他是她的孩子,他是從她身體裡生出來的,可是每當面對他那雙眼睛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渾身顫抖。有很多次她都想要殺了他,如果殺了他的話,說不定皇帝就會回到她身邊了。她也曾經付諸實施,而在她殺他的時候,他從來都沒有掙扎過,那雙眼睛自始至終都看著她,黑色冰晶裡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瀾。她害怕那雙眼睛,害怕那雙眼睛!她的手被目光凍僵而無法用力,她的恐懼讓她的血液在體內凝結,她下不了手。
懾王……看看皇帝給他的封號多麼精彩!懾王!
懾王龍鷲看著他的母親,面無表情地從身後拿出一支洞簫,說:“你讓我學習的洞簫,我學會了,你想聽嗎?”
“我不想!不想!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她聲嘶力竭地尖叫,把梳妝台上剩下的東西也全部撥到了地上。
她讓他跟永華殿中的宮女們學習琴棋書畫不是為了培養他什麼,她就是要讓他在自己身邊的時間少一點而已!但是他的學習能力太驚人了,無論什麼東西都能在一個月之內精通得連他的老師們也比不上,而這也成了他是“妖異”的證據。
龍鷲就好像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徑自把洞簫放在唇邊,纖細修長的手指按上簫身的孔洞,吹奏起來。他吹的是百鳥合鳴,美麗的音色清脆地在永華殿中回蕩飄飛,仿佛真的有百只鳥兒在這空空的殿內飛翔。轅貴妃入宮之前是遠近聞名的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知道他吹得很好,但就是因為他吹得太好了,好像有很多的鳥但其實一只也沒有,這種熱鬧的聲音就變成了對他們淒冷狀況的一種反諷,讓她痛苦難當。他只吹了一個小節,轅貴妃就再也受不了了。她揚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拍了下去。
“你吹的那是什麼東西!滾!滾!滾!”
龍鷲的臉被拍到了一邊,由於毫無防備,他的牙齦被洞簫的吹嘴劃出了很長的口子,鮮血溢滿口腔,從嘴角滑了出來。
轅貴妃打下去就後悔了,她忘了自己怕他,她忘了每當傷害了他,她就會被他那種根本不是真人能夠擁有的冰冷的美麗驚嚇得幾欲昏死。
果然,他冷冷地轉過了眼睛看著打他的女人。他吹彈可破的粉嫩臉頰上有五個鮮紅的指印,鮮血染紅了他的嘴唇,再加上黑色的冰晶雙眸,他整個人已經變成了紅色和黑色組合而成的琉璃娃娃。
但是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他,比如現在,他也只是放下了洞簫,用含著血的嘴唇說:“我再繼續練習。”
他飄然出去,沒有半點腳步聲。這是從前她教他的,她說身為皇子就要走路無聲,等做了太子才有氣派。可是他不可能做太子了,徒留下這無聲的腳步,讓她每天都在恐懼自己究竟是在面對一個活人,還是一個已經死去十三年的死人。
龍鷲走出他母親的房間,讓房門在身後無聲地關上,拿著簫看了一眼。
“真是抱歉嚇到你,母親,可這張臉是我今生的代價……”他的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了一個冷得可怕的美麗微笑,“不能換噢……”
微一跺腳,他的身體破開了空氣的流動,在長廊上驟然飄飛而去,遠遠看去,那種行雲流水的身法就仿佛塵世飛天一般。
早晨舉行了太子的冊封大典,晚上皇帝就駕崩了。太子,在當了不到一天的太子之後,變成了順理成章的皇帝。
大皇子——太子——新皇——龍鵬,宣布國喪三個月。舉國上下陷入了一片悲痛之中。
舉國上下的悲痛?連皇帝自己的兒子都只有表面上悲傷不已,“舉國”又為何要為他悲痛?皇帝乃是“寡人”,金銀美女權勢環繞,卻注定孤寡一生,稍微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道理,但是除非死去,又有誰真能想通呢?
龍鵬穿了龍袍,纏了素帶,坐在龍椅上,哼然冷笑。
他並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當上皇帝,但是他很在意自己的母親還是不是皇後。母親太累了,她一生都在後宮的女人之中艱難地保護著自己的皇後桂冠,因為她知道,一旦她從皇後的位置上被罷黜下來,那結果無非是一個死。她若是死了,她的兒子會立刻失勢,在後宮傾軋之中,他如果沒有她的保護那也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她不能死,苟延殘喘也要活下去。
他知道母親的想法,雖然不認為自己沒有了母親就只有死路可走,但也不能因此就失去她。他用過各種卑鄙的手法,陷害過所有可能威脅他們母子地位的人,他和各類官員結交,收買各色可能用得到的人心,在外人面前裝出一副忠厚可親的樣子,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權勢……
他成功了,現在他充實而興奮,他擺脫過去那種戴著偽裝面具的生活了!
他從龍椅上站起來,眼睛掃過現在空蕩蕩的正殿,先是小小聲地嘿嘿冷笑,然後,瘋狂大笑起來。
他是皇帝!君臨天下的皇帝!
可是這樣還不能發洩他的興奮,他需要讓風吹一吹發熱的腦袋,否則他無法面對今後作為皇帝而即將迎面砸來的問題。他疾步走下台階,出了正殿,把身邊的衛侍統統趕走,只自己一個人在清涼的夜裡大步行走。
冷風一吹,他果然冷靜了許多,快步走了一會兒,他又將腳步放慢,悠然地在“他的”皇宮裡散起步來。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洞簫的聲音,那簫聲音色醇美,旋律動人,一聽之下,竟纏繞在胸懷之間久久不能散去。龍鵬癡迷中不禁想到,難道這便是古人所說的“繞梁三日”?
如此之美的洞簫會是何人所吹?也許是宮中的樂人?可為何會在這種地方?
簫聲從冷宮旁邊的荷花池附近傳來,龍鵬循著聲音追去,終於發現一個背向著他的纖細身影,正面對一朵開得最艷的荷花吹簫。那個身影將滿頭的黑色長發柔順地散在肩上,細瘦的肩膀看來不像是大人,更像是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但是她的簫卻吹得異常純熟,因為龍鵬能聽得出來此時她吹的並不是曲子,而是在隨著心情的變化而隨意吹奏,盡管如此,這種隨意的曲調依然十分優美,龍鵬被那音色所迷,竟一腳踏上一根細小的枯枝,發出啪地一聲。
那聲音十分輕微,龍鵬以為只有自己能聽見,沒想到“女孩”卻適時地轉過了頭來。
英氣劍眉,粲然星眸,朱紅薄唇,淡淡環繞周身的寒冷氣息,美到了極至,美得讓人發寒。並非沒有見過美人,但這位美人必定是天下絕品,龍鵬這麼想。
“何人在此?”“女孩”張口,發出的聲音卻沒有半點女子應有的珠圓玉潤,而更像一個還未長大的男孩剛剛開始變化的聲音。
不……不是像,那的確是個男孩!
後宮之中,為什麼會有沒有閹割過的男孩!
龍鷲一轉身看見了那個站在榕樹下,穿著皇袍扎著素帶的男子,詫然愣住。
是他……?
居然是……他?
不一樣了,和以前的他不一樣了……然而雖然他的容貌完全不同,連周身的氣息也變了。可是他還是輕易地認了出來。
是他……
居然……
——榕樹下……引鬼喲……——
找到你了……
“是你……”
——榕樹下啊……引鬼喲……——
找到你了喲……
我今生的孽障……
龍鵬看見他的嘴在動,但是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想可能是他的聲音太小了吧。於是便索性走得更近了些,反問他道:“你是何人?為何深更半夜在此吹奏?”
龍鷲斜睨了他一眼,冰魄一般的眼瞳結上了比以往更厚的冰:“你現在是……皇帝?”
“你說什麼??”
離得近了,借著滿天星辰的光輝,龍鵬終於看清了面前人的眼睛。
一瞬間,他以為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
一個人的眼睛怎麼能美麗到這個程度?
一個人的眼睛又怎麼能冰冷到這個溫度?
美得不像真人。
又冷得不像活人。
那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裡,風將他的衣帶和又黑又長的頭發吹得翻飛起來,龍鵬忽然覺得他會就這麼被吹走了,驀地,他伸出手去,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還沒有回答朕的話!你是誰!”
龍鷲露出了一個笑容,冷得讓人想要打戰的笑容。如此美人,露出怎樣的笑都應當是勾魂懾魄的,但是他這個笑容實在太詭異了,一雙結冰的黑色眼睛大大地睜著,臉上的肌肉沒有拉開,只有嘴唇仿佛往兩邊撕扯一樣地笑了出來,露出一口糯米細牙和鮮紅的上顎與舌頭。
“我找了這麼多年,嘻嘻……居然在這裡找到你……嘻嘻嘻嘻……我找到你了……嘻嘻嘻嘻……終於找到你了……嘻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龍鵬竟感覺到了一股忽然襲來的異常的恐懼,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會被那種笑容和那種可怕的笑聲殺了。他想收回手,但是在他還沒有付諸行動之前,龍鷲就停住了笑聲,伸出纖纖五指抓過龍鵬的下巴,用柔軟冰冷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深深一吻。
龍鵬的心中掠過一絲心蕩神馳的感覺,但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立即收住自己的情緒,想一把將他推開。可這次他又慢了一步,在他還沒能碰到龍鷲之前,龍鷲就先將他推開了。
“我長得美不美?”龍鷲寒冷地笑著說,“我的面孔,可是你最喜歡的長相喲。”
龍鵬退了兩步,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愛上我吧,我今生今世會好好愛你的……嘻嘻……嘻嘻嘻嘻……”龍鷲一邊笑一邊退著離開,盡管他的笑容比剛才更詭異,更讓人恐懼,但不知怎地,龍鵬就是不想讓他離開。
他不再後退,反而大步向前想抓住龍鷲的手腕,卻只有指尖滑過了龍鷲的衣服下擺,光滑的絲綢從指尖擦過,留下冰一樣清冷的觸感。
龍鵬急得大吼起來:“你到底是誰!你是什麼人!喂!”
龍鷲仿佛腳不沾地一般飄飛遠去,不過這或許是龍鵬的錯覺,也許他只是走得很快,並沒有真的飛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你是誰!”
龍鷲的聲音遠遠飛來,和簫聲一樣纏繞在了龍鵬的胸口。
“我叫龍鷲,你的第九個弟弟……嘻嘻……嘻嘻嘻嘻……我是懾王……不要忘了喲……”
“我的……第九個弟弟……!?”
懾王……
先皇駕崩後,育有皇子皇女的嬪妃們搬入了自己兒女的府邸;未被寵幸過的嬪妃們被發配回原籍嫁人;而被皇上寵幸過,卻沒有育得一子半女的嬪妃們,則依照先皇的意思而被丟如陵寢中活埋。
幾個月後,所有的嬪妃該活的活,該死的死,都處理掉了,連轅貴妃也入住了新皇賜給她兒子的懾王府。
現在,是新皇的天下了。有了一國之帝,自然也要有一國之母,各地自然地便展開了如火如荼的新秀女選送行動。
美女!如果自己上送的美女能夠當上皇後——或者貴妃,或者只是才人也好,這就是平步青雲的路啊!想攀皇親的,想飛黃騰達的,都開始摩拳擦掌了。
龍鵬在那些所謂美女的畫像之中翻了幾下,只覺得一片胭脂俗粉,簡直俗不可耐。他一反手,幾幅畫被打落到了地上,身邊的小太監慌忙跪下一卷一卷地撿起來。
他想起了荷花池旁的那個冰眸美人,那才是真正不食煙火的絕頂之美!但直到現在他也無法將那個美人和大家暗中口耳相傳的“永華殿妖孽”聯系起來,在他的想法裡,要麼那傳言根本是胡言亂語,要麼那美人當時在說謊。
可是那些傳言恐怕是真的,父皇在臨死之前曾經睜大了眼睛,連表情都扭曲著,好像恐懼什麼一樣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出了幾個破碎的詞:“黑白無常……告訴……永華殿……妖孽……殺……”
他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是再也說不出來,他松開手,就那麼大睜著眼睛死去了。
“永華殿……妖孽……殺……”
不過即使是父皇這麼說,也不能肯定那所謂妖孽就是九皇弟。而即使那妖孽是九皇弟,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那天晚上那個詭異的美人。
其實在這幾個月中,龍鵬都有無數的機會和他這個神秘的九皇弟會一面,但是因為心中莫名其妙的介意,他都錯過了。
“要去……看一眼嗎?”
在懾王府中,龍鷲就很少見到母親了。她把自己鎖在深深、深深的內院之中,除了送飯的人之外誰都不見。據說她在禮佛,不過龍鷲並不關心她到底在干什麼,只要知道她沒有躲進去自盡就好了。
最近龍鷲愛上了箏。在水面如鏡的湖中亭內,將琴擺上,旁邊放一壺茶,用自己的手指在琴弦上彈出悠揚深遠的旋律,旋律在湖面上隨著風聲和湖水的波動相互鳴震,但凡聽者都會恍惚有種被融化其中的感覺。
不過他知道這種日子不會長久,因為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很快那個人就會踩進他在出生以前便為他挖好的陷阱了。
但,不能急。這只是第一步,要有耐心,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皇上駕到,懾王府上下門外迎候啦——”
龍鷲冷笑,指下琴弦撥彈而出的音律結了薄薄的冰片。
“臣弟龍鷲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率領府內家丁甩襟跪下,龍鷲低著頭,恭恭敬敬地一跪一叩,他身後的家丁則伏身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龍鵬還在車輦上時就緊緊地盯著那位懾王。率領下人跪著的那個身著白衣的懾王身影,怎麼看都與那天晚上的少年異常相似。可是他心中還抱有一絲幻想,他不希望那少年就是懾王,不想因為父皇的一句話就殺了如此罕見的美人。
他下了車,緩步走到懾王身前,緊張得連聲音都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平身。”
懾王站起來,緩緩地抬起頭,那張素白冰冷的臉落入眼簾的同時,龍鵬向自己歎了一聲氣。
——他就是那天晚上的少年。那雙有星辰落入其中的眼睛,美麗的容顏,還有唇邊隱含的詭異笑容,都完美地證明了他的身份。
“你真的是……九皇弟?”龍鵬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開口問。
“臣弟似乎不是冒牌的,皇上。”聲音是剛剛變化了的男孩,還帶著冰寒的笑意,這種聲線與寒冷詭異的意味是誰也模仿不來的。
龍鵬想伸手捉過他的下巴看個仔細,然而伸出手才發現到周圍人太多,眾目睽睽都盯著他們這裡,他只能作罷,將伸了一半的手掩飾性地縮回袖子裡。可就在他收回手的一瞬間,龍鷲似乎在整理自己的衣服,手微微一動,便與他的相碰了。只是很普通的瞬間相碰,卻造成了極之酥麻的電流之感,龍鵬震驚地看著龍鷲,龍鷲向他露出了一個幾乎可以算得上溫柔的微笑。
龍鵬並不知道這對於龍鷲來說是他的第一個笑。這才是笑,盡管是假的,但畢竟不是那種帶著寒冰,令人心冷的微笑了。
進入懾王府,龍鷲帶龍鵬來到了那個湖中心的涼亭內,見一群內侍也擠了進來,他皺了皺眉。美人皺眉也依然是美人,其他人皺眉會讓人生厭,美人卻永遠不會。見到他這個樣子,龍鵬便將內侍們都趕到岸上待命。內侍們領命離去,卻由於湖邊園林的設計,他們一到岸上便被茂密的籐蔓和樹木擋住了視線,再也看不見他們這邊。
見到亭內擺放的琴和茶壺,龍鵬問:“剛才你在彈琴?”
龍鷲淡笑:“偶爾玩樂而已。”
“可否為朕彈奏一曲?”
龍鷲看他一眼,道:“只要皇上不嫌臣弟技藝粗陋有辱聖聽,臣弟便獻丑罷。”
他看的那一眼,其實只能算“看”,但龍鵬卻覺得那一眼中似乎有著些許挑逗的意味,不禁心中一動,竟想起了“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名句。
龍鷲坐在琴凳上,微微活動一下十指,將指尖輕輕地按在琴弦上,一陣哀怨優美的旋律便從他的指下悠然流瀉了出來。
那旋律剛開始的時候仿佛是女子低低的吟哦,孤寂卻不哀婉,如同她正在在沉沉黑夜之中期待她情郎的到來;接下來,旋律由希望降至失望,女子低泣,哭訴情郎不曾守約,旋律中的怨懟讓琴弦都仿佛滴下了女子的淚水;忽然,音律變得輕松而歡快,如同女子見到了她的情人而心情歡躍得幾乎飛起的那種輕盈姿態;慢慢地,音律再次變化,旋律逐漸轉至深情,恩愛纏綿到了極至,幸福之中的男女,不必多言……
然而就在即將搔到人心癢的地方,琴聲卻忽然中斷了。龍鵬被突然中斷的旋律擾得一震,仿佛從虛幻中被人一腳踢入現實,心中有些不快,意猶未盡地問:“這就完了嗎?”
龍鷲不答,反問道:“皇上可知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
龍鵬想一下,答道:“不知。如此天籟,朕從未聽過。”
龍鷲手撫琴弦,緩緩道:“這首子名叫《月上柳梢》,是女子與情郎‘人約黃昏’的情景,皇上精通音律,自然聽出來了吧?”
雖然龍鵬不覺得自己精通音律,但畢竟聽出了曲中的含義,便微微點頭。
龍鷲輕撥琴弦,琴弦發出悅耳的“錚”一聲:“這首曲子,是臣弟寫的。”
龍鵬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疑惑地反問:“你?什麼時候寫的?”
“就是剛才。”
“剛才!”那豈非是神仙!
龍鷲看著他輕笑,“可是我寫不下去了,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收尾才好。”
龍鵬道:“這種曲子難道不應當是歡喜的結局嗎?女子與她的情郎共結連理,從此情深愛篤,白頭偕老……”
“那是錯的!”龍鷲忽然憤怒起來,高聲地打斷了他,那種像在掩飾什麼一樣的音調之中摻入了一些淒厲的滑音,“女子那麼晚去等她的情郎,必定不是好人家的女兒,那男人半夜私會,必然也不是什麼善人君子!既然是一對苟且男女,那自然就只有悲慘死去的下場!”
龍鵬首次見到龍鷲如此憤怒的樣子,竟愣住了。
龍鷲平靜了一下,低下眉眼轉身調較琴弦,聲音卻還是微微地顫抖著:“臣弟失態了,請皇上恕罪。”
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居然有人甚至不跪下,而是大半個身子都背對著他就敢說出“請恕罪”這三個字,如果是別人的話,龍鵬或許會立即以不敬之罪將其斬首示眾,但對面前這個人……
龍鵬站起來,悄悄地走到了龍鷲的身後,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這是很適當的動作——以兄弟而言,以君臣而言。龍鷲沒有動作,依然低著頭。於是龍鵬將另外一只手也放在了他的肩膀上,龍鷲依然沒有動作。龍鵬的手慢慢下滑,劃過清涼順滑的白色衣料,最後,一只手覆上了龍鷲放在琴上的手,另一只手覆上了龍鷲置於膝蓋的手上。
“沒事,你說得很對,那種人的確是該死去的了。”
龍鷲很自然地抬起頭來,黑晶一般的眼睛與他的相對上。美麗的冰晶閃爍著光芒,龍鵬立時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緊緊捏住了,瞬間險些不能呼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將自己的嘴唇向那覆蓋著淡淡紅色的薄唇上壓了下去。
龍鷲好像受了驚嚇,小小地吸了一口氣,一雙薄唇張開了些許,正好讓他的親吻能夠深入。他的舌頭鑽入了少年的口腔,上下刺激著他的顎和牙,噬咬他的嘴唇,逗引他小小的舌頭和自己的一起糾纏跳舞。龍鷲始終沒有反抗,龍鵬更加放心大膽地用力親吻他,甚至雙手合抱,將龍鷲整個從琴凳上提起來收入了懷裡,而他自己則坐在龍鷲原本的位置上,將他的身體扳過來與自己相對跨坐在自己身上,一雙手在他身上四處游走……
“皇上!時辰已到!該回宮啦!”
太監尖細的聲音從岸上傳來,龍鵬忽地清醒了過來。看著自己和龍鷲現在的狀態,他好像剎那間被人潑了一桶涼水,從頭冰到了腳。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這是他的弟弟!
他們是兄弟!
龍鷲的胸口處還有被他掐揉過的痕跡,在衣服半遮半掩的情況下更顯情色,他慌忙將龍鷲領口拉住,把他放在地上,急急忙忙地給他整理衣物。
“皇兄……”龍鷲的眼睛很是濕潤迷離,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種好像冰冷晶體一樣的感覺現在一點也找不到了。
龍鵬看著他現在的樣子,下身又是一陣燥熱,但是不行……
至少他必須想一想到底怎麼回事。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那天晚上遇見的冰魄少年……和眼前為激情輕易就燒灼起來的少年……到底是……?
“皇兄為什麼不繼續了?”
多麼惹人憐愛的話,畢竟還是一個13歲的少年而已……他抓起少年的雙肩,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在他嘴唇上重重一吻,勉強作為給自己暫時的慰籍。
“皇兄下次再來看你……”龍鵬喘著氣說,“答應我,今天的事情不要給任何人說!”
龍鷲點頭,微笑,微微瞇起的眼睛裡瞬間射出冷冷的光,又迅速收了回去。
“我等著你……”
等了前生,也不在乎再等今世。
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所以我等你,我的……
階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