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若辛和尹莜明兩人衝入水牢之中。
進來得比他們想像得要容易得多,這要歸功於那些人的貪婪,只想著要去搶一份『聖寶』,只要是有點能力的都去抽籤去了,留在這裡看守的不是草包就是繡花枕頭。
樓梯很長,他們下了很久才下到最後一級,雖然很累很喘,但是現在時間不多,必須要在抽籤的那些人得到消息之前離開這裡,否則他們一個也走不出去!
水牢的門鎖是很粗的那種鐵鏈,就是修習過最鋼硬的「綿鋼指」的人來了也拉不開,但是木門卻很糟,大約是被潮氣侵潤得久了,洞庭女族的人過去也從不修繕這裡,這給他們了一個天大的好機會!尹若辛後退一步,一腳踹上去,門光啷一聲,除了系有鎖鏈的地方,都裂成了好幾瓣。
水牢之中沒有半點自然的光線,只有一個破几上有一盞昏黃得只能照出它周圍一點點範圍的油燈。二人從破洞處進去,一眼就看見了蜷縮在角落裡的可愛。
「可愛!」尹若辛叫了一聲,跑到她的身邊。
可愛的身上沾有很多血污,可是在這種光線下看不出她有沒有受傷。
「你們終於來了……」
「可愛!我們帶你回家!」尹若辛性急地伸出手去想要將她抱起來,卻在觸到她的瞬間,全身僵硬,「可……愛……?」
可愛微笑起來,那不是一個小孩子的笑容,而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的笑容。
「我好痛……走不了……」
尹莜明看一眼尹若辛的反應,立刻也伸出手去觸摸她,也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的雙手已經全部都被齊肘切斷了!
尹莜明又立刻去摸她的雙腳,雙腳也沒有了!從膝蓋以下,一片空蕩蕩的,什麼都沒了!小小的身體上,殘破不堪,到處都缺一塊、少一塊的。
「這……這是誰幹的!」尹若辛失控地咆哮起來,「到底是誰!居然能下得了這種手!」
「我不知道……」可愛輕輕地回答,「我已經懶得去數了……」
她似乎想笑一下,淚卻掉了下來。
「很多很多人……不停地在搶我,每一個人抓到我,都會從我身上取走一部分……」
那些人才不管她的死活,對他們來說,她並不是人。所以就算用盡天下最殘忍的方法對待她,他們也不需要內疚!
尹若辛和尹莜明對視一眼,兩人的眼中都盛滿了狂怒。
「不管怎樣,我們先離開這裡!」尹莜明彎身抱起變得比以前要輕得多的可愛,道,「等出去了,你的大伯他們肯定有辦法治好你的!」
可愛微微點頭。
三人一起迅速跑出水牢,衝上樓梯。
六百餘級的樓梯,下來比上去會容易,剛上了三百級左右,兩人便感覺力氣有些不濟,正想停下來休息一下,卻聽上面嘈雜的聲音如雷鳴般轟隆隆地降下來。那是腳步聲和喊叫聲。
那些人得到了消息,幾乎所有的都往這邊來了!
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間!上面只有一條通道,若是直直上去只可能與那些人撞個正面,跟那麼多人打,他們就算武功蓋世也逃不出去!下去的話,至少能做好對戰的準備。更何況他們很少有與人正面對峙的時候……尹莜明和尹若辛對視一眼,雙雙向下方逃去。
三人又回到了剛才囚禁可愛的水牢,尹莜明先進去,尹若辛緊跟在他後面,將破爛的牢門關上。
「怎麼辦?」尹若辛有點緊張地問尹莜明。這次真的是山窮水盡了!無論怎麼看,他們都沒有逃走的機會。
「我不知道。」尹莜明難得地也顯得有點緊張,面上表情緊繃,「聽聲音,從上面下來的超過百人,就算我們能打倒剛進來的人,後面的人也會將我們砍殺!」
「那……!」
「隨機應變!」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光啷一聲大響,殘破的牢門終於整個兒壽終正寢了,黑壓壓地一片人硬是從那個小小的門口擠了進來。
衝在最前面的,是那個被稱為武林盟主的老頭,三年前他在武林大會上,用他自創的暗冥掌打敗最後一個對手,這才坐上這個位置。
「你們是什麼人!竟敢來此搶奪聖寶!」老頭兒義正詞嚴、義憤填膺的模樣很正經,尹莜明兄弟看他這個樣子,真想往他臉上唾一口。
「聖寶?」尹若辛抓抓腦袋,痞痞地四處張望,「聖寶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大膽賊人!竟敢抵賴!」老頭子一指尹莜明懷中的可愛,「那不就是嗎!若是你們能乖乖放下聖寶,老夫便饒你們不死!」
尹莜明淡淡地道:「若是我們交出『你們的聖寶』,你們打算把她怎樣?」
老頭靜了一下,倨傲地道:「那不關你們的事。」
「是不是按照抽籤的順序,把她一塊一塊地分拆開來,送到你們肚子裡去?」
「這不關你們的事!」
「我們聽說,這個抽籤分屍的好辦法,是盟主大人您提出來的?」尹若辛道,「因為您的夫人生了重病,您害怕聖寶被其他人分走,你這個盟主卻分不到半杯羹,害怕夫人會死,對不對?其他的人也一樣,有想要救自己兄弟家人的,也有想要增加自己功力的……」
老頭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很僵硬地回答:「老夫說過了,這根本不關你們的事!」
「你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她也是人!憑什麼她就要犧牲自己的身體來救你們!你們這些人,只想救自己的家人,甚至只是為了自己的一點貪慾,就要傷害一個這麼小的小孩子!」
「她不是人!」
「她明明是人!即使是妖怪,也是有人心的妖怪!而你們做的事情,卻比畜生還不如!」
黑壓壓的人群不知為何,在他這一句話中都退了一步。
老頭勃然大怒,大喝道:「你們懂什麼!夫人與老夫相濡以沫近五十年!如今卻要老夫眼睜睜地看著她慘死,老夫何其忍心!這小丫頭不過是一介山精鬼怪,吃了她又如何!!」
老頭不愧為武林盟主,這一聲巨吼,整個水牢的天花板上撲簇撲簇掉下許多灰塵來。尹氏兄弟也只覺耳內嗡嗡作響,頭痛欲裂,老頭身邊一些功力較低的武林人士耳中甚至流下血來。
尹若辛手中的劍慢慢平舉,笑道:「我們受這小姑娘親人所托,必須將她帶回家去,看來各位也不可能讓路,教我們平安回去,那麼我們就只有拚死一戰了!」
老頭及他身後的人都上前了一步,尹莜明尹若辛全身都緊繃起來。不是為了什麼人,也沒有什麼信念要去維護,只是看不下去,不能就這麼放下不管!今日必當背水一戰……便是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尹若辛揮劍,大喝一聲,正欲衝上前去,卻在此時,異變陡生。
先是從那片黑壓壓的人群中心開始,許多人不聲不響地倒在了地上,倒地的人越來越多,呈波浪狀圍繞一個圓心向四周迅速蔓延,外圍的人開始紛紛後退,四散逃竄。
「有毒!有人放毒!」
然而蔓延到此時,誰也搞不清楚那毒究竟是誰,從哪裡放的了,他們只是絕望地亂跑,然而那不知何處而來的無色無味的毒就像瘟疫一樣,看不見,摸不到,那些人就倒下了。有些人拚命閉住氣息,以為只要不吸入就可以了,卻沒想那毒竟是沾到皮膚即可侵入血脈之中的,最先進來的人中,能逃出去者,寥寥無幾。
尹氏兄弟在剛發覺時便也閉住呼吸,但那毒依然自皮膚侵入,在此時再以真氣護體已全無用,不多一會兒,他們便身體一軟,具皆跪倒在地上。
這時候,神智已不很清明的兩人才發現,現在水牢之中所能站著的,只有那位武林盟主,看著他們倒下,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是在能逃走的人盡數逃走之後,他慢慢向他們二人走了過來。
「把她交給我……」老頭向他們伸出一隻手,「把她給我……」
他那隻手在逐漸變成灰暗的顏色,在一豆燈光下,顯得詭異莫測。這就是讓他一擊而成,坐上盟主位置的「暗冥掌」。
不知為何,尹莜明總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搖搖頭,咬牙向後退去。尹若辛感覺自己全身的功力都在散逸,力氣似乎也在被什麼抽走,然而他還是用盡最後的真氣維護自己心脈,努力擋在尹莜明身前。
「快把她給我!」老頭一掌擊在了尹若辛的胸口上,尹若辛不閃不躲,硬是接下了這一掌,身體隨著掌力後撞而去,將尹莜明一起撞到了身後水牢的牆上,吐出了一口血來。被夾在他們之間的可愛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若辛!」
「我……我沒事……」
老頭又向他們走來,尹莜明這才發現了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勁——是那老頭的腳步!那不是一個武林盟主該有的腳步聲,那麼重,每一步都似乎是在努力地走,一不小心就會倒下。
這裡的毒不是他放的,儘管現在能夠站立的只有他一個人,但是這毒絕對不是他放的!
因為他也中毒了。
他只是在努力地支撐自己,只想搶到那小姑娘,回去救他夫人。
他走到他們身邊,低聲地道:「把她給我……否則就殺了你們……」
尹若辛輕輕地握住了尹莜明的手,沒有動。
老頭再次舉起了手,這一掌帶著凌厲的風勢劈下來——卻在中途失去了力量。
老頭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前刺出的一截劍尖,似乎不敢相信那竟是從自己身體之中刺穿出來的。他慢慢地回過頭去,他的身後站著一個相貌平凡的婦人。
「你是……毒門的……」
劍尖抽出,失去了依憑的身體轟然倒下。
老頭沒說完的是,她就是毒門掌門的女兒,竊宗宗主的夫人,那個沉痾不起的孩子的母親。
是誰放了這種毒?那真是再簡單不過的答案了。
她不像盟主那般顧慮重重,她並沒有中毒,當然也知道這兩個人其實已經沒有力量來反抗她。她很輕鬆地從對她怒目而視的尹莜明懷中扯過可愛的小身體,不顧她尖聲的慘叫和乞求,硬是——用空手將她那已然殘斷的半截胳膊掰斷了。
「你會遭報應的!」尹若辛用自己最後的力量,大吼了出來。
那婦人冷笑了一下,將可愛的身體丟回尹莜明他們身上,把那掰下來的殘肢揣進懷裡。
「如果你有一個像我那般從出生起便那般痛苦的兒子,你也會變成我這樣的!」
她轉身,快步向外走去。
可愛的眼睛大睜著,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下來,殘斷的地方流出黑色的血。
「我不能昏……我不能昏……昏了就死了……昏了就死了……」她喃喃地反覆念著這幾句。
尹若辛拚命想爬到她身邊去,不能幫助她,至少能碰觸她也好,不要讓她這麼痛苦。
尹莜明忽然抱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莜明!?你幹什麼……」
尹莜明豎起一支手指,示意他不要說話。
有什麼「東西」從水牢之上飄蕩了下來,好像煙霧一樣的東西,沒有形狀,邊緣彷彿扭曲四散的爪。
它飄過滿地昏倒的人群,輕飄飄地停留在他們面前,逐漸聚合成形,變成了一個漂亮得讓人不敢逼視,看不出年齡幾何的男子。
「勁……勁松……先生……」看到他,可愛眼中的淚水更加洶湧,她向他伸出了一隻斷肢。他彎下身體,極其輕柔地抱起了她,一道光輪籠罩上她小小的身體,可愛的眼睛閉上,輕吁了一口氣,身體縮成了拳頭大小,漂浮在勁松的胸前。
他看了尹氏兄弟一眼,用非常清逸而低沉的聲音道:「這就是所謂的天條,我們不允許擅自到俗世中來,否則便會禍亂人間。這是可愛的劫難,誰也無法改變。只是連累了你們,我們非常抱歉,以後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便到黃山之巔去,那裡是我們的本體所在之地,呼喚我們的名字的話,我們一定會出現。我和東海神州主人答應你們的報酬自然也不會少,明日便可送到府上,請尹總鏢頭查收。由於天條所限,我無法用我的神力治療你們所中之毒,亦無法救你們離開這裡,不過我向裴副鏢頭傳送了消息,她應該馬上就會到了,請忍耐一下吧。」
微一點頭,他飄然向外飛去,尹若辛驀地叫道:「她……她會好嗎!?」
勁松的身體停在半空,低下頭,過一會兒方才抬起來:「身體能好,但這傷……怕是永生永世也難以忘懷的吧。」
他飄出了水牢門口。又過了一會兒,那六百級的梯上傳來一聲慘叫,那個懷裡揣著女孩殘肢的婦人滾了下來——但是只有上半身,滾過被她毒倒的人的身體,眼睛大睜著死去了。她,終究也沒能拿她費盡心機搶來的東西去救她的兒子。
「如果是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萬剮,也絕不讓你受到這樣的傷害。」尹莜明突然道。
「如果……如果是為了我的話……」尹若辛輕輕地問道,「你也會這樣對她嗎……莜明……」
尹莜明沉默了一會兒,聲音很低很低地道:「我……會的吧。」
誰也不能說誰是錯的,可愛有她生存的權利,但是他們也是真的想要救自己所愛的人。這並不是自私的願望,然而無論是什麼理由,如此地去傷害別人,卻終究是不能被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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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誰也不知道那個水牢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婦人用的毒並不是致命的,過了沒多久,昏過去的人們都醒了過來,發現他們拚命去爭搶的東西已經不見了,盟主已死,尹氏兄弟也和他們一起昏倒在那裡。那些人氣急敗壞,拚命追問女孩的下落,尹氏兄弟卻是一問三不知,之後裴菁帶著鏢局的人趕來,一通巧舌如簧將那些人說了個啞口無言,這才將二人帶走。
偉大的武林盟主,和那位愛子心切的婦人,都被那些人暫時遺忘了。後來自然也有人追查盟主的事情,將全部疑點都放在尹氏兄弟身上,但是尹氏兄弟一口咬定當時他們跟大家一起昏迷過去,沒有看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且那劍傷並非他們的武功可致,便不了了之了。
回去之後,裴菁找了最好的大夫仔細為他們診查,尹莜明並沒有什麼事,毒性一消退之後就沒有什麼大礙了,但是尹若辛卻稍微有一點麻煩,因為他為了保護尹莜明和可愛,硬生生地接了盟主那一招暗冥掌,胸前肋骨盡被打斷,心脈受損,若不是武功底子好,只怕當時就死了。
休息了兩個月,尹若辛方才勉強恢復到之前的樣子,不再那麼虛弱。不過他變得很沉默,不太愛說話,總是好像在想什麼,尹莜明一接近他,他就會好像在拚命一般逃走。
尹莜明對此非常生氣且納悶,然而卻不敢逼迫他,畢竟他的身體還沒有好,現在強迫他說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他總覺得,自己忍不下那個心。到了後來他才知道,自己其實應該在那時候狠心去問的,否則的話,尹若辛就不會自己一個人受那麼多苦了。
尹莜明和尹若辛從回來以後便分房而睡,據尹若辛說是堅決不給尹莜明可趁之機,尹莜明想挽留,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況且,他也知道,若是再睡在同一個房間裡,他真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他覺得尹若辛有一些變了,變得有點跟以前不太一樣,可他也說不出來究竟哪裡不一樣。他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是尹若辛一直在躲著他,不跟他見面,就算他去找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扭頭就逃。不過這也難怪,誰叫他在這次押鏢的時候對他又是這樣又是那樣……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某一天晚上,尹若辛竟先來找他了。
那天尹莜明莫名地感覺有些煩躁。半個月了,有半個月沒有跟若辛好好講過一句話了。他知道自己在這次旅程中突然對他那樣是他不對,但是這……都是他那種遲鈍到了極點的性子惹出來的吧?誰教他這麼多年了都沒有發覺!
他覺得房間有點熱,或許是他心煩意亂的關係,便穿上外衣,想到外面去透透氣。
剛一拉開門,卻見尹若辛正帶著一臉很奇怪的表情站在門口看著他。之所以說那種表情奇怪,是因為無法形容。他似乎是在生氣,又似乎是手足無措,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傷心與微微的興奮。
這是尹莜明這輩子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表情都被放在同一個人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同一種情況的臉上,那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沒辦法形容自己看到他這種表情的心情,好像有點心痛,但更多的,竟是有點無來由的興奮。
「若辛……?」
尹若辛的雙手絞扭了半天,有點不自在地問道:「你要出去?」
「本來是,不過你既然來了,就不出去了。」
原本聽起來沒什麼的話,被他一說,便顯得很煽情。
尹若辛看他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好像是在瞪,但是更多的是說不清楚的情緒,尹莜明雖疑惑卻百思不得其解,尹若辛進了房間,他便在他身後把門關上了。
尹若辛走到桌邊坐下,一臉百無聊賴的表情看著桌上的燈火。
「有什麼事嗎?若辛?」
他走到桌子的另一邊,坐在尹若辛的對面。其實他更想的是坐到尹若辛的身邊去,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有很好的控制能力,特別是在今天,尹若辛看來很奇怪的情況下。
「沒事不能來找你?」尹若辛一手托著下巴,伸出另一隻手去挑弄燈火,燈光被他挑動得忽明忽暗。
尹莜明一把按下他不安分的手:「別動!會被燙到!」
尹若辛看他一眼,竟沒有把手抽回,就那麼讓他握著。他們兩個隔著中間的燈光互相凝視,氣氛忽然就變得非常曖昧而尷尬。
最後還是尹莜明先抽回了手。只有天知道他用盡了自己多少的自制力,現在的尹若辛不知為何看起來那麼脆弱,好像一碰就會散掉。他暫時不想傷害他,所以必須再用更多的自制力來控制自己的手,千萬不要往他露在領子外面那片被染成桔黃色的白色頸項上摸去。
尹若辛還是看著他,微弱的燭火在他的瞳仁之中跳躍,尹莜明不得不承認自己許多時候是被他蠱惑了,比如說現在。他自己難道都沒有發覺嗎?像這樣……這樣看著其他的人,會讓人誤會的。
「別看了……」尹莜明好像呻吟一般說了這麼一句,抱著腦袋低下了頭。
「為什麼?」尹若辛好像什麼也不知道一般地反問。
「……」
別看了,再看的話,真的會忍不住的。對於尹莜明來說這輩子也沒有遇見過這麼讓他頭痛的局面,他愛著面前這個人,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愛上了,而且會繼續愛下去,一直。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強迫尹若辛接受他,但是他明白自己也無法接受尹若辛膽敢去愛別人。所以他的情緒一直在搖擺不定的狀態中,為了掩飾這種不穩定的感覺,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努力維持那種冰山的臉,這樣才能防止別人發現自己那種不正常的想法。
可是在那天晚上,他以為尹若辛要死了的時候,心中的壁壘開始變得脆弱異常。如果失去若辛他一定會死,就算不死也會發瘋。可是這些,若辛卻永遠也是不知道的。他無法形容那種失落感,自己明明愛著一個人,愛得都快瘋了,可是在外表,他卻只能維持著那種歸然不動的模樣,眼睜睜地看著若辛跟這個人接近,跟那個人要好。他承認自己的嫉妒來得毫無理由,他也知道若辛和那些人的交往界限在哪裡,但是,情緒這種東西,不是人的理智就可以控制的。
所以他吻了若辛,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變得非常容易,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
不得不承認,他最懷念的那段時光是在海上,在一望無際的平靜的海上漂浮之時,他心中的最後一點束縛也變得比以前更加無關緊要,他用自己可以表達的方式來告訴尹若辛他對自己如何重要。不過他那種表達方法,無論如何,像尹若辛那種遲鈍的傢伙都是無法領會的吧。
在水牢之中尹若辛受的那一掌,可以說是為了他,也可以說是為了可愛,可是他寧可相信他是為了可愛而不是自己。因為他已經無法忍耐了,若是再這樣一廂情願下去,總有一天會傷到若辛。
他能做得出什麼,他自己是再明白不過的了。
尹若辛看著尹莜明苦惱萬分的臉有點想笑。平時的他都是那麼一張無表情的冰塊臉的,可是今天卻出現了這種表情,如果不是他有自己的計劃,現在肯定就會狂笑幾聲嘲笑嘲笑他了。
自從這次回來,他就感覺身體似乎大不如前。剛開始他還以為是自己身受重傷的緣故,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的身體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卻還是總感覺虛弱無力,功力無法像以前那樣使出。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執拗地自己尋找原因,卻在一次次練功之時震驚地發現,自己的心脈部分,已經被某種毒物侵入了,只要稍微一用功,立刻就會向全身發散,可是就算不用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作,渾身如同蟻噬般痛苦萬分。
他拚命努力回想自己之前有做過什麼,有沒有人可能對他下毒,卻完全想不起任何線索,他也問了尹莜明練功時有無異常,答案是否定的。他突然想到了那天在水牢中他們所中的毒,當時尹莜明並沒有受傷,可是他受傷了,而且,傷到的是心脈……
他偷偷地回家查了他們母親收藏的藥書,沒有意外地發現,他猜對了——他中了毒,是那種只有對受傷者才最有奇效的毒。再過不久,這些毒就會順著他的心脈一直侵入到他身體的其他地方,等他的經脈之中都充滿這種毒的時候,他就死定了。這種毒本身是可以自解的,但是若是對於受傷者來說,它卻無藥可解。
在看明白藥書的最後一個字時,他沒有什麼悲傷,也沒有不甘的感覺,掩上書卷,他竟然笑了起來。
「太好了,不是莜明……」
太好了,不是莜明……不是他中了這種毒,受這種苦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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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若辛隔著桌子伸出手去,食指情點尹莜明的額頭。
「你到底在煩惱什麼呢?嗯?」
「你不明白的。」尹莜明大大地呼一口氣,好像要把胸口的悶氣全部呼出來一樣,「你來我這裡不是光想跟我對著看的吧?究竟有什麼事?」
「當然是……」尹若辛頓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沒事就不能來?咱們兄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生分了?」
「你這樣讓我很……」
「你說什麼?」
「……不舒服……」
「喂!你大點聲!」
尹莜明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說,但是今天的尹若辛真的讓他非常焦躁,比過去的每一天都還要焦躁。總覺得他的身上在散發一種看不到也摸不著的氣息,頻頻勾引他,讓他瀕臨失控。
這絕對絕對不是他的錯覺。尹若辛的確是在有意無意地勾引他——雖然他做得並不明顯。
「沒事的話,若辛你可以回去了,我想休息……」如果再這樣下去,難保他不會把他拎起來丟到床上去。到那個時候,一切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他不怕若辛恨他,他害怕的是,自己做出了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後,會為了維持它而去做出讓尹若辛痛苦的事情。這才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尹若辛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了他一腳。這一腳可不輕,他用上了全身力氣,尹莜明的腿骨發出了很大的「咚」一聲。
「你幹什麼!」尹莜明憤然站起來想要指責他,卻立刻又坐了下去。好痛……這小子居然使這麼大勁!腿骨都險些斷掉了!
「我想問你。」
「問什麼!」問什麼需要這麼憤慨!?坐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說不了兩句就差點踢斷他的腿。他到底在想什麼!
「你想不想要我?」
時間瞬間凝固在某一個點上,尹莜明停住了撫摸腿的動作,張著嘴愣在那裡。真是很破壞形象的外型,但是他已經顧不了這麼多了,他只想確定一件事——
「你說……什麼?」
那一定是他的幻聽吧!這種話怎麼會從若辛的嘴裡說出來!若不是幻聽便是若辛被附身了,總之,這種話是肯定、絕對、不可置疑地——不可能從若辛嘴裡說出來的!
「你剛才……說……?」
「你想不想要我?」尹若辛的臉紅了,紅得連昏黃的燈光也遮掩不住那種顏色。但是他還是直視著尹莜明的目光,不曾退縮。
這一次尹莜明連人帶凳子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這……這個人真的是若辛!?還是有哪裡的妖怪變成了他的樣子!!??
可是就算他們長得不像,兩個人始終也還是雙胞胎,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不是白活來的。他可以萬分確定,面前這個人絕對絕對是尹若辛沒錯。
但是……??
「你還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呢……」尹若辛悻悻然地撓撓頭,道,「有必要驚訝成這個樣子嗎……」
尹莜明盤腿坐在地上老半天,剛才尹若辛的話在他的內心產生了驚人的反一個,他已經管不了其他的什麼事了。
「你說的『要』……是什麼意思?」
尹若辛的臉更紅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真是一點也沒進入情況的無聊對話啊!
「我們是兄弟……」
「是兄弟你還吻我。」
「那是因為我控制不住……」
「現在就能控制主了麼。」
「你到底了不瞭解我在說什麼!?」
「不瞭解就不會在這裡跟你廢話了。」
尹莜明氣得腦門子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起來。其實他現在想做的事情就是不管尹若辛想的是什麼,先把他就地壓倒再說,但是……他不想做不明不白的事情。尹若辛今天提出的這個要求即突兀又怪異,他不能不想得更加完全一點。
「我愛你。」沉默了一會兒——其實主要是在平息被氣得想跳腳的情緒——尹莜明終於開口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就算不知道,這次旅程下來也知道了。
「那你的回答呢?」
「……」
「我問你的回答呢!」
尹若辛歎口氣:「這有什麼好回答……你愛我,不就可以了嗎?你要不要我?」
一旦說出那個字,就成為對他的牽絆,若是他死了,尹莜明又要怎麼辦?至少讓他不要那麼傷心、痛苦吧……
尹莜明不上他的當,看著他道:「若辛,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
「我知道有事,否則你不會提出這麼奇怪的要求!是不是有什麼讓你沒辦法解決的事情?你不能告訴我嗎?」
尹若辛笑笑,站起來走到還坐在尹莜明地上的身邊,伸出一隻手去觸摸他的臉。的確,他遇見的這件事情是他自己沒辦法解決的,可是尹莜明能。這種毒雖然天下無解,可是只要有可愛的肢體……就可以!
但是他不願意告訴尹莜明,因為尹莜明會拿女孩兒的肢體來救他,他不希望莜明變成像盟主和那位婦人一樣的人,即使原因是可以讓人原諒的,但是他們的行為,卻永遠也不能被原諒!
所以他不要其他的東西,他想要的,只是尹莜明在他最後時間的溫柔。
他的手指形狀並不優美,由於長時間拿刀劍,手已經有一點變形,但是在著昏黃的燈光下看不真切,尹莜明看到的,只是一隻他再熟悉不過的漂亮的手,撫過自己的額頭,臉頰,頸,胸……
尹若辛發出了好像歎息的聲音。
「你不要的話,就算了……」
他驟然抽回了手,站起身向外走去。
這是……機會……
最後的機會……
如果失去的話……
如果失去的話……
就永遠也沒有了!
尹莜明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用力往後一拉,尹若辛沒有防備,大叫一聲撲倒在地。他的另一隻腳勾到了桌腿,桌子彭地一聲翻到過去,上面的燈也掉在地上,滅了。
「你……你幹什麼!」尹若辛翻身想要痛罵他一頓,尹莜明卻在下一刻欺身壓了上來。
此時的氣氛變得詭秘難測,房間裡只有微弱的光線,那是外面的月光從窗戶中漏進來的,兩團黑色的櫻子交疊在一起,看不清楚形狀。
「你問我要不要你……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尹莜明說。他的喉嚨很乾,他知道自己很緊張——非常緊張,他想讓自己顯得更有把握一點,但是他的聲音把他出賣了。「我想要你,一直都很想要。只是沒有說過。雖然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是,如果錯過了今天,我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有機會了。」
尹若辛撫摸他胸膛一下,表示他在聽。
「所以,今晚我一定會要你,你還有後悔的機會,我再問你一次,你想就現在嗎?在這裡?」
尹若辛點點頭。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從他的呼吸中就可以聽聞,他的吸氣變得粗糙了。
尹莜明不再浪費時間,他站起來,粗暴地抓起尹若辛的雙肩將他帶到床邊,推倒在床上。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慢慢為他寬衣解帶,雙手抓住他的領口,用力往兩邊一分——
嗤拉!
「喂……你真是……」
未出口的話在下一瞬間就被堵了回去,房間之中,只剩下了低沉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