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春。
A市郊外一棟別墅中。
博嵐躺在別墅園林中的吊床上,臉上蓋著一本書,一邊聽音樂一邊打瞌睡。
「阿嵐!阿嵐!」
「嵐少爺!」
「怎麼回事?他到哪兒去了!要是少爺出了什麼事,你們一個也別想活了!」
「是……是!嵐少爺!」
「嵐少爺!」
「啊!找到了!在這裡!」
紛亂的腳步聲。
「嵐少爺,老爺找您……」
「阿嵐!快看看爸爸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幹什麼!真是擾人清夢!」 博嵐伸手取下臉上的書,不耐煩地道。
他是個很清秀的孩子,五官相當漂亮,還未完全發育的四肢健美而纖長。經常有人因為他這副漂亮的容貌而以為他是女孩,然而那些膽敢有這樣「以為」的傢伙,統統都下地獄去了——這不是比喻,是確實的事情。
他的父親博英傑,是黑道上有名的大佬,他的勢力與其他幾位大佬一起呈網狀遍及全國。但是這樣一個英豪人物,在自己面前卻總是英雄氣短,無論兒子如何過分,也絕對不會反駁半個字,或許,這也是他對於被他連累而死的愛妻唯一所能做的補償吧。
所以現在他也絲毫沒有生氣,喜孜孜地從身後恭敬侍立的手下中,拉出一個人來。
「阿嵐呀!這個就是爸爸這次給你的生日禮物!他可是爸爸從幾百名訓練好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貼身保鏢了!怎麼樣?滿意嗎?」
博英傑開始發福的身體隨著他說話的幅度微微發顫,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把那個啤酒肚顫下來一塊。
被拉到前面的那個男人看了博嵐一眼,對他一躬身,「嵐少爺好!我是裴延禮。」
裴延禮長得不能算是非常英俊,濃眉、挺鼻、薄唇更是非常普通,雙肩很寬,看得出肌肉是經過長時間的的訓練而鍛煉出來的,但是他身上卻有種疏離和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渾身上下都似乎散發著某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魅力。
博嵐漠然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淡淡地道:「裴延禮?很好。」也就是說,他收下了。
裴延禮躬身道:「謝謝少爺。」
那一年,博嵐十三歲,裴延禮二十九歲。
一九九四年春,春夏交接之時。
一天晚上,博家在M市的一棟豪宅中,一片燈紅酒綠,歡聲笑語。
今天是博英傑博老爺子五十歲大壽。由於他在黑道上卓著的地位,前來拜壽的人大部分都是急欲巴結他的,一個個奴顏卑膝,哈腰涎臉。
裴延禮遵照博英傑的指示,站在這群妖魔鬼怪的外圍,防止其中會混有圖謀不軌者,表情沒有任何波動。
博英傑看了看四周,發現兒子竟不在這裡,他轉向裴延禮使了個眼色,用口型對他說了句「少爺」,裴延禮立刻會意,轉身走了出去。這時候的博嵐,又讓人弄了一個吊床在豪宅內的園林裡,自己穿著一身禮服躺在上面假寐。
裴延禮走到他身邊,彎下身體低聲道:「嵐少爺,老爺讓你去一下。」
博嵐眼皮都不動一下,「幹嗎?」
「今天是老爺的壽辰,您不去不太好……」
「壽辰。」博嵐冷笑,「如果是只有自己人就算了,偏偏他還請那麼多居心叵測的傢伙!我可不想費心思在那些人中糾纏。不去。」
「少爺……」
「總只,我不去。」
博嵐是主子,博英傑也是主子,裴延禮只是下人,所以他沒有再繼續勸說,便直起身體準備去回博英傑的話。
「喂!不用回去給他報備了,你帶我去游車河。」
裴延禮很詫異地回頭,「游車河?」
博嵐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錯過他的身體先走了。他的命令從來不說第二次,所以裴延禮也不爭辯,隨即跟在他身後走去。
無論如何博嵐還是個孩子,說是游車河,但是在繁華的都市之中反覆地看那些穿梭不停的車流,沒一會兒就膩了。兩人的汽車在M市轉了兩圈之後,逕直往郊外駛去。
M市的郊外有一座山,叫奈何山,據說是由於兩座山峰之間長達兩百米的天然石橋——奈何橋而聞名。那裡白天的遊客相當多,但是晚上就很少人上去了。
平時博嵐對所謂的名勝古跡興趣缺缺,但是今天,他大概覺得太過無聊,竟讓裴延禮將車開到山下,要自己爬山上去。
聽到他這個命令,裴延禮微微驚了一下,不過沒有提出反駁,這就是他作為一個合格保鏢應該做的事情,絕對不問緣由,不干涉主子的決定,只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到了山腳下,裴延禮先走下車,轉到另一邊給博嵐打開車門。
平時將買了票的遊客和沒買票的遊客分隔開來的那道門已經洞開,這是規矩,每天晚上天一黑,這扇門就打開,天亮時才由管理人員看守。
博嵐先走上台階,一回頭,發現剛才還在關車門並且檢查的裴延禮,已經無聲無息地走到了他的身後,站在低他一級的台階上。
裴延禮的個子很高,博嵐這時候才稍微感覺到。他明明站在高於裴延禮二十公分的台階上,但裴延禮還是比他高出了幾公分。
「你多高?」博嵐忽然問。
裴延禮感到困惑,不過還是回答:「一百八十八公分。」
博嵐上下打量他,不知道在想什麼。裴延禮有些不自在,不過並沒有表現出來。看了一會兒,博嵐似乎放棄了,轉過身,兩人一起順著台階向山上走去。
今晚是圓月,白天顯出淡淡青色的石階上反射著暈白的光輪,像一條光帶一樣,延伸到高高的、看不見的山峰上去。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地走著,走到近半山腰的地方時,博嵐有點不耐煩了,這樣沉默又毫無意義的行動真的很無聊!他走了個斜線,往石階外跳去。
裴延禮一把從後面捉住他的肩,「少爺!」
博嵐揮開他,「走石階太沒意思了,我們從旁邊走。」
「那樣太危險了!」
雖然有月亮,但那也只能照亮石階,對於石階外山路上的那些黑沉沉的泥土,是什麼也照不出來的。萬一被什麼毒蛇咬傷,或者一個沒注意掉到懸崖下面去的話……
博嵐回頭看著他,細長的眼睛在月亮下面映照得如同蛇目一般。
「你要注意……我才是主子。」
裴延禮放開了手。
踩著看不清楚的山路,在參差不齊的樹木間穿梭,博嵐有好幾次都幾乎摔倒,每一次裴延禮都及時在他身後恰到好處地接住他。
這是裴延禮成為博嵐保鏢之後學會的第一件事——隨時提高警惕,就算自己身受重創,也絕不讓博嵐受一絲一毫的傷。
走著走著,兩人不知不覺間竟就離開了石階旁的路,博嵐好像根本沒發現這一點,裴延禮發現了,但也不能說出來,沉默地跟在博嵐身後。
不知道走了多久,兩人居然離開了樹木掩繞的地方,走到了一座懸崖邊上。此時,明月當空,夜幕深藍,懸崖之下黑沉沉的,看不見底。
博嵐輕車熟路地往懸崖走去,裴延禮緊張地跟在他身後。在懸崖邊站定,博嵐看著遠處重重的山影,過了很久,他突然緩緩開口。
「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條路的,你發現了吧?」
「屬下愚鈍。」
「你不要跟我裝傻。」博嵐淡淡地說。雖然還是個孩子,但或許是早熟的緣故,他已經有了作為一個頭領應有的風範。
「是。」 裴延禮低頭回答。
博嵐明顯不滿於這種回答,他皺皺眉,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的媽媽就是死在這裡的。」
「……」
「那天 也是爸爸的生日,一個背叛了爸爸,被爸爸下了最高格殺令的屬下悄悄潛入會場,突然劫持了我媽媽。」
最高格殺令,誅連九族!不僅那人要死,連他的父母親、妻子兒子甚至鄰居,以及所有與他們家走得太近的人都要死!
「他逼迫爸爸把他的家人送到國外去,並且答應永遠也不要追究他們。爸爸同意了,但是在背後卻派人把那人的妻兒老小全部殺掉。本來那個人是全不知道的,但有人不小心說了一句『死了』,那人好像忽然就知道家人已經全死了,發起了瘋,帶著我媽媽,開車跑到了這裡。」
「他說他答應家人等事情辦完之後就要一起來這裡玩,可是現在不行了,無論怎樣,至少要帶一個人一起死……」博嵐低下頭,看著黑色的深深的崖底,似乎聽見了媽媽在墜下去的時候那一聲淒厲的呼叫。
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還在這崖邊不斷環繞。
博嵐不再說話,崖邊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你為什麼不問呢?」博嵐忽然又開口道,「比如說,我恨不恨爸爸之類的……」
「我只是下屬。」
「下屬……很好。」博嵐轉過身來,微微一笑,漂亮的臉上開起了一朵美麗的花,「我剛看見這懸崖下面有一朵很不錯的花,你幫我去取來。」
裴延禮一愣,立刻明白。像這樣脆弱的時刻被人看見,對於博嵐來說是絕不允許的。一時的心血來潮,讓他將自己最柔弱那一面在自己面前顯露了出來,為了掩蓋這一點,他必須——殺人滅口!
對於普通人來講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根本沒有必要為了這麼一點點事而殺掉自己的心腹手下,而且還是經過了長時間鍛煉的頂尖好手。
可是這種脆弱是博嵐的弱點,他不該突然想要看看媽媽過世的地方,不該也帶著裴延禮到這裡來,不該在他面前表露出這種可怕的弱點。作為一個在刀尖上過活的人,有任何的弱點,或許就是他以後死在別人手上的原因,就算裴延禮是他的貼身保鏢,他也絕不能全心信任!
裴延禮也不爭辯,看博嵐退開,自己走到崖邊,脫去黑西裝的外衣,空手爬下了崖去。在他保鏢的嚴酷訓練當中,其中有一個科目就是徒手攀爬懸崖,就算是一般人根本看不見任何踏腳地方的陡直峭壁,他也能不動聲色地爬上去。
懸崖下的峭壁上並沒有任何所謂花的影子,只有幾株零星的小草點綴著孤寂的石壁。他又往下移動,但是再往下就是往內凹陷的石壁了,不管他再有天大的本事,空手是無論如何下不去的。
就在此時,他看見了一個石縫之中柔弱地綻開的一株小小的草花,它甚至沒有他的指頭大,卻也是一朵花。
他用一隻手和兩隻腳作為支點,另一隻手伸去,小心翼翼地將那朵花採了下來,別在自己的襯衣扣子上,又往上爬去。
他的一隻手剛剛接觸到了懸崖的邊緣,一隻腳已經踩了上來。
是博嵐。他很無辜地笑著,手中拿一把槍對著他。
「花呢?」
裴延禮拿出那朵花。淡淡的白色花瓣,就在月光下散發出清淡的芳華。
博嵐似乎有些驚訝,他輕輕地拿過了那朵花,另一隻手則仍是用槍指著他。
「那麼,我接受你的禮物了……」
他的手一緊,眼看就要扣下扳機,就在此時,博嵐腳下踩著的裴延禮的手移動了一下,他的身體不知怎的就失去了平衡,一聲驚呼還在喉嚨裡,身體已經向懸崖下滑落而去。
他的槍碰在石壁上又掉到懸崖下,一點聲音也沒發出地消失在黑暗中。
他以為自己就這麼完了,可當他身體滑過裴延禮身邊的時候,裴延禮忽然伸出了一隻強健的臂膀,他的身體就被硬生生隔擋在懸崖和裴延禮之間。腳下空落落的懸空之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感覺到恐怖,雙手本能地緊抱住了裴延禮的胳膊。
「少爺……」裴延禮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只能以一隻手支撐著兩個人的重量,即便他是博家的訓練好手,也感覺非常吃力,「請您不要動,我馬上就帶您上去。」
博嵐心中相當驚愕,其實裴延禮可以現在就丟下他自己爬上去的,這是很簡單的選擇,可是他沒有。
「為什麼?」
裴延禮沒有回答他,因為他正在努力想將博嵐送上去,博覽可以感覺到他抱著自己的那只胳膊上,糾結的肌肉一塊一塊的,比剛才還要堅硬地隆起,剛才並沒有一絲水跡的襯衫上一片潮濕。
博嵐的身體竟硬是被舉了起來,到了崖邊,裴延禮咬牙道:「少爺!快!快抓住邊緣!我推您!」
博嵐依言一手扒住崖邊,由於身體是背向石壁的,他的另一隻手還無法碰觸石壁,只有撐住裴延禮厚實的肩膀。
在裴延禮拚命的推舉之下,博嵐好不容易才爬上去,他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濕透了。他坐在懸崖邊上,大大地呼出了一口氣,在月下也可看得出他白皙的臉龐在不正常的發紅,上面全是汗珠。
除了媽媽被那個人帶下懸崖時,他再也沒有感受過像今天這樣的感受——那是,絕對的恐懼!他幾乎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裴延禮卻救了他,那個幾乎都被自己殺死的人……
他回頭看去,有些愕然地發現裴延禮竟然還在那裡,看起來是沒有得到他的命令,所以不能上來。
「你上來吧。」博嵐說,讓開了懸崖邊的位置。
裴延禮這才撐住邊緣爬了上來。
博嵐仰頭看著他,道:「你剛才其實有好幾次機會反抗我,讓我無聲無息死在這裡,為什麼不動手?」
「您是主子,我是下屬。我接受訓練的原則就是,就算自己死,也絕對不允許主人受到任何傷害!」 裴延禮的聲音平淡,就好像剛才並沒有經過關乎生死的一刻般。
他的臉不知為何在那時發出了某種光采,他直直地站在那裡,好像一個軍人,微微的汗味和渾身的肌肉在衣服的包裹下,散發出男性的力度和美。
一——見——鍾——情!博嵐突然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說。
裴延禮不明白他笑什麼,表情很困惑。
「抱我起來。」博嵐向他伸出手,命令道。
裴延禮不太明瞭他的意思,不過還是彎下身體,將他還坐在地上的柔韌身軀抱了起來。博嵐雙手挽住了他的脖子,頭靠在他的頸邊,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聽得見的聲音低低地道:「從今天開始,你就做我的人吧……」
那一年,博嵐十四歲,裴延禮三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