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島 第十七章
    巖上處女

    我醒的時候是在我的房間裡。太陽已經升上天頂,房間裡又亮又熱,讓人受不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件東西,是被扯下扔在房中間的窗簾。這時,夜裡的事情開始模模糊糊地浮上我的腦際。

    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很難受。我的智力衰退了。我的記憶力好象被堵塞了。“我和獵豹出去了。這是肯定的。我食指上的紅印證明了我曾用力拉住它的帶子,我的膝蓋上還沾著灰塵。的確,我曾沿牆爬過一陣。在白衣圖阿雷格人玩骰子的大廳裡,在希拉姆王撲過去的時候。後來呢?啊,對了,莫朗日和昂蒂內阿……後來呢?……”

    後來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應該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想不起來的什麼事情。

    我感到渾身不適。我本來想回憶起來,但是,我覺得我害怕回憶起來;我還從來也沒有體驗到比這更痛苦的矛盾。

    “從這裡到昂蒂內阿的房間有很長一段路。他們把我送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是睡得死死地,因為他們最後還是把我送了回來,好讓我什麼也覺察不到!”

    “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吧,”我自言自語道,“這裡熱死了,我要發瘋了。”

    我要見人,隨便什麼人。我機械地朝圖書室走去。

    我發現勒麥日先生欣喜若狂。教授正在撕開一個縫得很仔細的大包裹,包皮是棕色的。

    “您來得正好,親愛的先生,”他看見我進去,喊道,“雜志剛到。”

    他心急火燎地忙著。現在,從包裹的一側嘩地流出一些書來,藍色的、綠色的、黃色的、橙紅色的。

    “啊,啊,還好,還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還不太晚,這是10月15日的。要是表揚這個好樣的阿莫爾的話,我投他一票。”

    他的愉快也傳給了我。

    “這是的黎波裡的那位可敬的土耳其商人,他同意給我們訂閱兩個大陸的所有有趣的雜志。他經過拉達麥斯送出去,送到哪兒他並不太關心。這是法國雜志。”

    勒麥日先生興奮地瀏覽著目錄。

    “國內政治:弗朗西-夏爾姆、阿那托爾-勒魯瓦—博裡約、多松維爾諾先生關於沙皇巴黎之行的文章、瞧,達弗奈爾先生關於中世紀的工資的一篇文章。現在是詩了,青年詩人費爾南-格萊克、愛德蒙-哈羅古爾的詩。啊!亨利-德-卡斯特裡先生關於伊斯蘭的書的一篇概述。這可能更有意思……親愛的先生,別客氣啊,什麼東西對您合適,您就拿吧。”

    快樂使人變得可愛了,而勒麥日先生的確是快樂得發狂了。

    從窗戶吹進來一點兒微風。我走近欄桿,俯在上面,開始翻一本《兩世界雜志》。

    我並不讀,只是翻到,兩眼時而看著爬滿了黑色的小字的紙,時而看著落日下泛著淡紅色、發出干裂聲的多石的盆地。

    突然,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了。一種奇特的對應在文章與風景之間建立起來了。

    “在我們頭上,空中的天只剩下幾抹輕痕,宛如燒盡的木柴留下的些許白灰。太陽照紅了山的峰巔,使其莊嚴的輪廓線凸進碧空。一種巨大的憂郁和溫柔從上面傾瀉進荒僻的盆地,仿佛一種神奇的漿液傾入深深的杯爵1……”

    我狂熱地翻過幾頁,似乎我的思想開始清晰了。

    在我身後,勒麥日先生正在專心閱讀一本雜志,嘴裡嘟嘟囔囔,越讀越生氣。

    我繼續讀我的。

    1貝加百列-鄧南遮《巖上處女》,載1896年10月15日《而世界雜志》,第67頁及其它一些地方。——原注

    “在我們腳下,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處處展現出一派絕美的景象。一列山脈荒涼貧瘠,一直到最高的山頂都是纖毫畢露,一目了然,象一大堆宏偉的、沒有定形的東西躺倒在地上,仿佛原始時代巨人們搏斗的見證。令人類驚怖。傾圮的塔……”

    “無恥,純粹是無恥,”教授不斷地說著。

    “……傾圮的塔,崩潰的城堡,倒坍的穹頂,斷裂的圓柱,肢解的巨像,船首,怪物的臀部,巨人的骨架,這有凸起有凹陷的巨大的一堆,模擬出一切宏偉和悲壯的東西、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

    “純粹是無恥,”勒麥日先生一直在說,憤怒地用拳頭捶著桌子。

    “……遠處的東西是這樣清晰,我分得清每個東西的輪廓,好象維奧朗特以一種創造性的手勢讓我從窗口觀看的那座山,在我的眼前無限地增大了……”

    我渾身震顫著合上雜志。在我前面,我和昂蒂內阿第一次見面時她指給我看的那座白山,現在變成紅色,巨大,陡峭,俯視著金褐色的花園。

    “那是我的天涯,”她說。

    這時,勒麥日先生的憤怒爆發了。

    “這超過了無恥,這是卑鄙。”

    我真想扼死他,讓他閉上嘴。他抓住我的胳膊,讓我作證。

    “您讀一讀這個,先生,不用特別地內行,您就能看出,這篇關於羅馬非洲的文章是毫無理智的奇談怪論,是天大的無知。而且還有署名,您知道署的誰的名字嗎?”

    “別討厭,”我粗暴地說。

    “嘿,署的是加斯東-布瓦西埃。就是他,先生!加斯東-布瓦西埃,榮譽團二級勳章獲得者,高等師范學校的講師,法蘭西學士院的終身秘書,文學和銘文學士院的院士,拒絕我的論文主題的人之一,是……可憐的大學,可憐的法蘭西!”

    我不再聽他的了,又開始閱讀。我的額上滿是汗水。但我覺得我的腦袋仿佛是一個房間,窗戶一扇扇打開了,回憶浮現出來,象鴿子拍著翅膀回到了鴿捨。

    “……現在,她全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一個殘酷的景象使之充滿了恐怖。

    ‘安托奈洛……’她結結巴巴地說。

    好一會見,她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懷著不可名狀的焦慮望著她,靈魂中忍受著痛苦,看著他那可愛的嘴唇緊咬著。她的眼中的景象傳到了我的眼中,我又看見了安托奈洛的灰白而度削的面孔,他那迅速地跳動的眼皮,一陣焦慮突然傳遍了他又高又瘦的身軀,他象一莖脆弱的蘆葦一樣顫抖起來。”

    我不再多讀了,把雜志扔在桌子上。

    “就是這樣,”我說。

    我用來裁紙的刀子正是勒麥日先生割斷包裹繩的那一把,那是一把烏木柄的短匕首,圖阿雷格人把這種刀放在左臂貼肉的刀鞘中。

    我把刀放進我的法蘭絨騎兵短上衣的寬大衣兜裡,向門口走去。

    我剛要出門,聽見了勒麥日先生叫我。

    “德-聖—亞威先生!德-聖—亞威先生!”

    我回過頭去。

    “請提供一點小情況。”

    “什麼事?”

    “噢!沒什麼大事。您知道是我負責給紅石廳寫標簽……”

    我走近桌子。

    “我開始時沒有向莫朗日先生打聽他的出生時間和地點。後來也沒有機會了,我再沒有見到他。結果,我現在非求助於您不可了。您能告訴我嗎?”

    “我能,”我說,我很平靜。

    他從一個盒子裡拿出一張很寬的白硬紙標簽,那裡有好幾張,然後,他把筆蘸上墨水。

    “說吧,54號,什麼上尉?”

    “若望—瑪麗—弗朗索瓦-莫朗日上尉。”

    正當我口授、一只手扶著桌沿的時候,我看見在我雪白的衣袖上有一個斑點,一個棕紅色的小斑點。

    “莫朗日上尉,”勒麥日先生一邊重復,一邊寫完我的同伴的名字,“生於?……”

    “維爾弗朗什。”

    “維爾弗朗什。羅納。什麼時間?”

    “1859年10月14日。”

    “1859年10月14日。好。1897年1月5日死於霍加爾。完了,大功告成。親愛的先生,我衷心地感謝您的幫助。”

    “為您效勞,先生。”

    說完,我平靜地離開了勒麥日先生。

    我的決心已定,我再說一遍,我非常鎮靜。但是,我在告別勒麥日先生的時候,我感到需要在決定與執行之間間隔一段時間。

    我先在通道上游蕩了一會兒,然後,在我逛到我的房間附近的時候,我徑直朝它走去。我進去了,裡面還是熱得不能忍受。我在沙發上坐下,開始考慮起來。

    匕首放在兜裡礙手礙腳,我把它拿出來,放在地上。

    那是一把結實的匕首,有菱形的刀鋒。

    在刀柄和刀鋒之間有一個紅皮箍。

    看到它,使我想起了銀錘。我想到我很容易把它拿到手,刺……

    那個場面的所有細節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腦子裡。但是,我沒有抖一下。似乎我一會兒去殺死那個謀殺的唆使者這一決心允許我冷靜地想到這些殘暴的細節。

    如果說我考慮我的行動,那是為了使我驚訝,而並不是為了譴責我。

    “怎麼!”我自言自語道,“這個莫朗日,他也曾經是個孩子,象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樣,讓他的母親在懷他的日子裡受了那麼多痛苦,卻是我殺了他。是我切斷了這條生命,人的一生是愛情、眼淚和被超越的障礙所構成的一座紀念碑,我卻使它化為烏有。真的,這是一次多麼不尋常的冒險啊!”

    這就是我當時所考慮的一切。沒有不安,沒有悔恨,也沒有謀殺後的那種莎士比亞式的恐懼,然而今天,雖然我對任何事物都抱懷疑態度。我比任何人都更感到厭倦,感到幻滅,那種莎士比亞式的恐懼卻使我顫抖,如果我夜裡獨自處在一間黑屋子裡的話。

    “干吧,”我想,“是時候了。該了結了。”

    我拾起匕首,在放入口袋之前,我先作了個刺過去的動作。一切順利。刀柄牢牢地擦在我手裡。

    通往昂蒂內阿住處的那條路,我從來也沒有自已走過,第一次是白衣圖阿雷格人領我去的,第二次是跟著獵豹去的。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費力就找到了。快到那扇開著亮圓窗的大門時,我遇見了一個圖阿雷格人。

    “讓我過去,”我命令道,“你的女主人讓人叫我來。”

    那人服從了,閃在一邊。

    很快,一種低沉的單調旋律傳入我的耳中。我聽出來那是勒巴查的聲音,一種圖阿雷格婦女彈的獨弦琴。彈琴的是阿吉達,正坐在她的女主人的腳旁。其余三個女人也圍著她。培尼—傑爾佳不在。

    啊!既然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就讓我跟你談談昂蒂內阿吧,跟你說說,在這最後的時刻,我覺得她是什麼樣子。

    她感覺到了壓在她頭上的威脅嗎?她曾經施展她最強大的手段來對抗過嗎?在我的回憶中,我上一夜緊緊地抱在心口上的是一個纖細的、赤裸的肉體,沒戴戒指,也沒戴首飾。而現在,我幾乎退了一步,我面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位女王,遍身珠光寶氣,儼然一座偶象。

    法老們的驚人豪華壓在這個纖細的身體上。她的頭上是一頂神-和帝王戴的巨大雙冠1,用黃金做成,上面用圖阿雷格人的國石祖母綠寶石綴成她的圖阿雷格文的名字。她披著一件長袍,象一件莊嚴呆板的緊身褡;用紅緞縫制,用金線繡著荷花。她的腳邊堅著一柄烏木權杖,以三股叉為頭。裸露的胳膊上戴著兩個眼鏡蛇臂飾,蛇尾直伸到腋下,仿佛要盤結在那裡。從王冠的護耳上垂下一掛祖母綠寶石項鏈,其第一圈象帽帶一樣地兜住下頜,而其余數目一直垂到裸露的胸脯。

    1古埃及法老戴的象征統治上下埃及的王冠。

    當我進去的時候,她微微一笑。

    “我正等著你呢,”她淡淡地說。

    我走上前去,在離她的座位四步遠的地方停下了,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她嘲弄地望著我。

    “那是什麼?”她十分鎮靜地說。

    我的眼睛跟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見匕首柄從衣袋裡伸了出來。

    我把匕首完全拔了出來,緊緊地握在手裡,准備刺過去。

    “你們中間誰要動一動,我就讓人把她丟在離這裡六裡1外的地方,一絲不掛。扔在紅沙漠的中央,”昂蒂內阿冷冷地對那些女人說,我的舉動在她們中間引起了一陣恐怖的嘁喳聲。

    她接著對我說:

    “這把匕首實在太丑了,你拿著它很不象樣。你願意我讓西蒂阿到我房裡去把銀錘給你拿來嗎?你使用它比使用這把匕首更熟練。”

    “昂蒂內阿。”我悶聲悶氣地說,“我要殺了您。”

    “用‘你’稱呼我吧,用‘你’稱呼我吧。昨天晚上我們就是你我相稱的。在她們面前你不敢嗎?”她指了指那幾個嚇得瞪大了眼睛的女人。

    1此處是法國古裡,約合四公裡。

    她接著說:

    “殺了我?你跟你自己都有些反復無常。殺了我,在你可以獲得殺害另一個人的獎賞之際……”

    “他……他痛苦了嗎?”我突然問道,渾身發抖。

    “你使用錘子就象你一輩子專門干這種爭情一樣。”

    “象小凱恩一樣,”我喃喃地說。

    她驚奇地笑了笑。

    “啊!你知道這故事……是的,象小凱恩一樣。但是,凱恩至少還是合乎情理的。而你……我不理解。”

    “我也不太理解。”

    她望著我,懷著一種饒有興味的好奇心。

    “昂蒂內阿,”我說。

    “什麼事?”

    “你讓我干的事,我干了。現在,我能向你提出一個請求,提出一個問題嗎?”

    “盡管說吧。”

    “他在的那個房間,裡面很黑,是吧。”

    “很黑。我不得不把你一直領到他睡覺的沙發跟前。”

    “他睡著了,你肯定嗎?”

    “我跟你說了。”

    “他……沒有當場就死,是吧。”

    “沒有。我確切地知道,你敲下去,大叫一聲跑了,兩分之後,他死了。”

    “那麼,他大概不能知道……”

    “知道什麼?”

    “是我……拿著錘子。”

    “的確,他本來可以不知道,”昂蒂內阿說,“然而,他知道了。”

    “怎麼?”

    “他知道了,因為我跟他說了,”她說,緊盯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令人欽佩的勇氣。

    “那,”我低聲說,“他相信了嗎?”

    “有我的解釋。他在你的喊聲中認出了你。如果他不該知道是你,那事情對我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她輕蔑地嘿嘿一笑,結束道。

    我說過,我距昂蒂內阿四米遠。我縱身一躍,到了她跟前,還沒等我刺過去,我一下子跌倒了。

    原來是希拉姆王朝我的喉嚨撲過來了。

    同時,我聽見了昂蒂內阿威嚴而平靜的聲音。

    “叫人來,”她命令道。

    轉瞬間。我從獵豹的爪子中掙脫出來。六個白衣圖阿雷格人正圍著我,企圖把我綁起來。

    我還是相當有勁兒的,也很激動。我一會兒工夫就站了起來。我根據拳術的最好的規距,一拳打在一個敵人的下巴上,把他摔出十尺遠去。另一個也在我的膝下喘著粗氣。這時,我最後一次看了看昂蒂內阿。她站了起來,兩手扶在烏木權杖上,含著嘲諷的微笑,觀看著這場搏斗。

    就在這時,我大叫一聲,松開了我的犧牲品。我的左臂喀嚓一響,原來一個圖阿雷格人從後面抓住這只胳膊,一擰,使我的肩膀脫了臼。

    我被捆住了手腳,一動也不能動,兩個白衣幽靈抬著我。在通道裡,我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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