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島 第十四章
    等待的時刻

    聖—亞威總是喜歡在晚上給我詳細地講述他那不可思議的故事。他把它分成精確的、按時間先後排列的小段,絕不提前講述我已率先知道其悲慘結局的那幕慘劇的任何一段。無疑,這不是為了效果,我感覺到他遠遠沒有這樣的打算。這完全是因為講述這樣的回憶使他沉浸在不尋常的激動之中。

    這一天晚上,駱駝隊剛剛到達,給我們帶來了來自法國的信件。夏特蘭拿給我們的信躺在桌子上,還沒有打開。回光燈,那廣闊漆黑的沙漠中的一團蒼白的光環,使我們認得出信封上的地址。噢!聖—亞威勝利地微笑了,伸手將所有這些信推開。我急切地對他說:

    「繼續講吧。」

    他爽快地答應了。

    從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跟我講他如何逃亡到我重新出現在昂蒂內阿面前,這中間我的焦急心情你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更為奇怪的是,在這焦急之中,絲毫也沒有我在某種程度上已被判死刑這種想法。相反,這焦急是由於我急於看見事情的到來,即昂蒂內阿的召見,那將是我的死亡的信號。但是,召見遲遲不來。我的病態的憤怒就產生於這種延宕。

    在這段時間內,我有過清醒的時候嗎?我不相信。我不記得我曾經想過:「怎麼,你不害臊嗎?作為一種無可名狀的局面的俘虜,你非但沒有做什麼以求擺脫,而且還慶幸你的屈服,渴望你的毀滅。」我喜歡待在那兒,盼望著奇遇的下文,這種願望,我甚至沒有利用某種借口來加以美化,而我不想撇下莫朗日獨自逃走的意圖是可以為我提供這種借口的。如果說我因再也見不到此人而感到沉重的不安,那並不是我想知道他安然無恙,而是有別的原因。

    何況,我知道他安然無恙。當然,昂蒂內阿的專使僕人白衣圖阿雷格人的感情很少外露。女人們也幾乎並不更喜歡說話。的確,我通過西蒂阿和阿吉達知道,我的同伴很喜歡石榴,受不了香蕉古斯古斯1。但是,一旦涉及到其它方面的情況,她們就害怕了,逃進長長的通道中去。跟塔尼—傑爾佳,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個小傢伙好像對在我面前提到任何有關昂蒂內阿的事情都懷有某種厭惡之情。然而,我知道,她像狗忠於女主人一樣地忠誠。但是,如果我提到她的名字,相應地提到莫朗日的名字,她就保持一種固執的沉默。

    1古斯古斯是北非的一種用麥粉團加佐料做的菜。

    至於白衣人,我不怎麼喜歡詢問這些不樣的幽靈。再說,那三個人都不大合適。基托米爾的哥薩克公選首領越來越沉湎於燒酒,他僅有的一點點理智,似乎也在他向我講述他的青年時代的那個晚上喪失殆盡了。我不時地在通道裡遇見他,那些通道對他來說突然變得狹窄了,他以一種粘乎乎的聲音,用《奧爾當斯王后》的曲調哼著一段歌詞:

    現在作我的女兒

    伊薩貝爾的丈夫吧,

    因為她最美麗,

    而你最勇敢。

    斯帕爾代克牧師,這個守財奴,我真想結結實實地給他一耳光。至於那個可惡的、戴一級教育勳章的小個子,那個在紅石廳裡冷靜地寫標籤的傢伙,見了他,如何能不想衝著他喊。「喂!喂!教授先生,一個很有意思的尾音脫落現象:Ατλαντιυεα—脫落了alpha,tau和lambda!我向您指出一個同樣有趣的情況:Κλημενεα。這是克萊芒蒂娜(Clementine)—脫落了kappa,lambda,eta和mu。如果莫朗日在我們中間,他會對您就此講出許多有趣的、博學的東西。可惜!莫朗日不願再到我們中間來了。咱們再也見不到莫朗日了。」

    我想知道底細的狂熱願望在那個修指甲的黑人老太婆羅其達那裡受到了不那麼有保留的對待,我從未像在那些焦急不安的日子裡那樣頻繁地修指甲。現在,六年之後,她大概已經死了。我常常想起她,她很貪杯。可憐的女人對我帶給她的酒毫無抵抗力,我也出於禮貌陪著她喝。

    與其他奴隸不同,他們是經拉特的商人介紹從南方前往土耳其的,而她出生在君士坦丁堡,被成為拉馬德斯的卡依馬卡姆1的主人帶來非洲……但我不會節外生枝,再用這位指甲修剪師的不幸來使這段本來已經夠曲折的故事更加複雜。

    「昂蒂內阿,」她對我說,「是艾爾—哈吉—阿赫麥德—本—蓋馬馬的女兒,他是霍加爾的阿莫諾卡爾,凱爾—萊拉的高貴的大部落的酋長。她生於伊斯蘭教歷1241年。她從來也不想嫁給什麼人。她的意志得到尊重,因為在這個霍加爾,女人的意志是至高無上二的,她今天統治著霍加爾。她是西迪—艾爾—塞努西的堂妹,她只要說一句話,就可以使羅米人的血流成河。從傑裡德到圖瓦特,從乍得到塞內加爾。如果她願意,她本來可以在羅米人的國家裡生活,美麗而受人尊敬。但是她更喜歡讓他們到她這兒來。」

    「你瞭解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嗎?」我問,「他忠於她嗎?」

    「誰也不大瞭解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因為他經常出門在外。他的確是全心全意地忠於昂蒂內阿。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是塞努西派,昂蒂內阿是塞努西教團的首領的堂妹。還有,她對他有救命之恩。

    1土耳其的省長稱呼。

    「他是殺害偉大的凱比爾1弗拉泰爾斯的一夥人中的一個。阿傑爾的圖阿雷格人的阿莫諾卡爾伊克赫努克赫害怕法國人進行報復,想把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交給他們。當全撒哈拉拋棄他的時候,他在昂蒂內阿的身邊找到了棲身的地方。塞格海爾—本—謝伊赫永遠不會忘恩,因為他是勇敢的,履行先知的律法。為了感謝她,他給那時二十歲、還是處女的昂蒂內阿帶來了突尼斯第一佔領軍的三名法國軍官。就是在紅石廳裡佔著1、2、3號的那三個人。」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總是能很好地完成任務嗎?」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久經鍛煉,他瞭解撒哈拉就像我瞭解山頂上我那間屋子一樣。開始的時候,他也可能弄錯。因此,他才在最初的幾次中把老勒麥日和難看的斯帕爾代克弄了來。」

    「昂蒂內阿看見他們說什麼了?」

    「昂蒂內阿?她笑得好厲害,最後饒了他們。塞格海爾—本—謝伊赫看到她這樣笑,感到受了侮辱。從此,他再也沒有弄錯過了。」

    「他從未弄錯過?」

    「是的。所有他帶來的人,都是我來修剪腳趾甲和手指甲。他們都年輕漂亮。但是我應該說,你那同伴,那天在你之後他們給我領了來,他也許是最漂亮的。」

    1阿拉伯國家的高級官員稱呼。

    「為什麼,」我岔開了這個話題,「為什麼她不放了牧師和勒麥日先生,既然她饒了他們了?」

    「她好像發現他們有用,」老太婆說,「再說,任何人一進來就不能再出去。不然的話,法國人很快就會來,他們見了紅石廳,就會把所有的人都殺死。何況,所有被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帶來的人,除了一個,都是一見昂蒂內阿,就不想逃跑了。」

    「她把他們留很久嗎?」

    「這要看他們和她在他們身上發現的樂趣了。平均兩個月,三個月。這要看情況。一個大個子比利時軍官,長得像個巨人,還不到八天呢。相反,人人都記得那個小道格拉斯-凱恩,一個英國軍官,她留了他將近一年。」

    「後來呢?」

    「後來他死了,」老太婆說,好家對我的問題感到驚奇。

    「他死於什麼?」

    她說得跟勒麥田先生一樣:

    「和其他人一樣:死於愛情。」

    「死於愛情,」她繼續說,「他們都死於愛情,他們眼看著他們的時候到了,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出發去尋找別人了。好幾個人死得平靜,眼睛裡充滿大滴的淚水。他們不睡也不吃。一個法國海軍軍官瘋了。他在夜裡唱歌,從他房間裡出來的悲慘的歌聲在整個山中迴響。另外一個人,一個西班牙人,好像得了狂犬病,他想咬人。不得不打死他。許多人死於印度大麻煙末,一種比鴉片還要厲害的煙末。當他們見不到昂蒂內阿了,他們就抽啊,抽啊。大部分人是這麼死的……小凱恩死得不一樣。」

    「小凱恩是怎麼死的?」

    「他的死法使我們大家都很難受。我跟你說過,他在我們之間待的時間最長。我們對他已經習慣了。在昂蒂內阿的房間裡,有一張塗成藍色和金色的凱魯安式小桌子,桌上有一個鈴,一把長長的銀錘,很重的烏木柄。那個場面是阿吉達跟我講的。當昂蒂內阿微笑著,她總是不斷地微笑,示意小凱恩走的時候,他站在她面前,不說話,臉色蒼白。她敲了敲鈴,讓人把他帶走。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進來。但是小凱恩跳過去抓起錘子,那個圖阿雷格人倒在地上,腦袋開了花。昂蒂內阿一直微笑著。人們把小凱恩帶回他的房間。當天夜裡,他騙過了看守的監視,從二百尺高的窗戶中跳了下去。香料坊的工人們跟我說,他的遺體讓他們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但是他們還是弄得相當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在紅石廳裡,他佔著26號壁龕。」

    老太婆喝了一口酒,壓下了激動的心情。

    「他死的前兩天,」她繼續說,「我到這裡來給他修指甲,這兒原是他的房間。在牆上,在窗戶旁邊,他用小刀在石上刻了點什麼。看,還看得見呢。」

    WasitnotFate,that,onthisJulymid-night……1

    1英文:難道這不是命運,在這七月的午夜……

    在任何時候,這句詩,刻在英國小軍官跳下去的窗內旁邊的石頭上,都會使我充滿無限的激動。但那時,另一個念頭在我心中遊蕩。

    「告訴我,」我盡量平靜地說,「當昂蒂內阿把我們中間的一個控制在她的力量之下的時候,她把他囚禁在自己身邊,是不是?人們再也見不到他了嗎?」

    老太婆搖了搖頭。

    「她不怕他逃跑。這座山是很閉塞的。昂蒂內阿只須在銀鈴上敲一下,他立刻就會回到他身邊。」

    「可我的同伴呢。自從她把他叫走,我就沒有再見到他……」

    黑女人會意地微微一笑。

    「如果你見不到他,那是他更喜歡待在她身邊。昂蒂內阿並不強迫他。她當然更不阻止他。」

    我狠狠地在桌子上擊了一拳。

    「滾吧,老瘋子!快滾。」

    羅其達驚慌失措,忙不迭地收拾她的小工具,逃了。

    WasitnotFate,that,onthisJulymid-night……

    我聽從了黑女人的建議,進入道道,中途迷了路,遇見了斯帕爾代克牧師,才又走上了正路。我推開紅石廳的大門,進去了。

    這種散發著香昧的地下室的清涼空氣使我感到舒適。沒有一個如此陰森可怖的地方像這裡一樣為流水的汩汩聲所淨化。大廳的中央,小瀑布發出淙淙的響聲,使我的精神為之一爽。有一天,戰鬥前夕,我和我那個排趴在高高的草叢中,等待著那催人跳起衝入槍林彈雨之中的哨音。在我的腳旁,流過一道小溪。我聽著那清脆的淙淙聲,欣賞著透明的水中的明暗變化,小游蟲,黑色的小魚,綠色的水草,黃色的帶皺紋的沙子……水的神秘總是使我心蕩神馳。

    這裡,在這悲慘的大廳中,我的思想被這黑黝黝的小瀑布吸引住了。我感到它是個朋友。它使我在這麼多可怕罪行的凝固的見證之間挺立不倒。

    26號。正是他。道格拉斯-凱恩中尉,1862年9月21日生於愛丁堡,1890年7月16日死於霍加爾。28歲。還不到28歲!希臘銅皮下一張消瘦的臉,一張憂鬱的、充滿激情的臉。正是他。可憐的小伙子。愛丁堡,我雖然從未去過,可我知道它。從古堡的城牆上,可以望見彭特蘭德的丘陵。「再稍微朝下看一看,」史蒂文生1的溫柔的弗羅拉小姐對聖—伊佛的阿娜說,「再稍微朝下看一看,您會看到,在小山的彎處,有一叢樹,一片輕煙從樹間升起。那是斯文司頓別墅,哥哥和我跟嬸嬸住在那兒,如果見到它真的使您高興的話,那我是很幸福的。」當道格拉斯-凱恩出發去達爾福2的時候,他肯定在愛丁堡撇下了一位弗羅拉小姐,像聖—伊佛的那位小姐一樣長著金色的頭髮。可這些苗條的姑娘與昂蒂內阿相比算得了什麼?凱恩,他是那樣理智,那樣適於這樣一種愛情,卻愛上了另一位。他死了。這是27號,由於他,凱恩才在撒哈拉的山巖上摔得粉身碎骨,而他也死了。

    1英國作家(1850—1894)。引文當出自他的某部作品。

    2蘇丹東部的一個多山地區。

    死,愛。這兩個字在紅石廳裡迴響很多麼自然。在這一圈蒼白的人像之間,昂蒂內阿顯得更加高大了。愛情為了變得如此豐富,難道對死亡就需要到這種程度嗎?在全世界,肯定有一些女人和昂蒂內阿一樣美,也許比她還美。我請你作證,我沒有怎麼談她的美貌。可是,我的這種傾慕,這種狂熱,這種獻身精神是怎麼產生的呢?我怎麼能為了擁抱一會兒那個搖搖晃晃的幽靈就準備去幹那種我由於害怕顫抖而不敢想像的事情呢?

    這是53號,最後的號碼。54號將是莫朗日。55號就是我了。六個月之後,也許八個月之後,反正都一樣,就在這個壁龕內,他們要把我豎起來,一個空架子。沒有眼睛,靈魂死滅,身體被填充起來。

    我碰到了幸福的極限了,一種可以分析的狂熱。剛才我真像個孩子!我竟在一個修指甲的黑人面前進行指責。我嫉妒莫朗日,真的!為什麼我在那兒不嫉妒在場的那些人,不嫉妒其他人,那些不在的人,他們會一個一個地來到這些還空著的壁龕內,填滿這圈黑帶……我知道,莫朗日這時正在昂蒂內阿身邊,而想到他的快樂,對我也是一種苦澀而輕鬆的快樂。但是,三個月之後,也許四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塗香料的人將來到這裡。54號壁龕將收下它的獵物。那時,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將向我走來。我將心醉神迷,微微打顫。他將碰碰我的胳膊。這該輪到我通過那血淋淋的愛情之門進入永恆了。

    當我從沉思中醒來時,我已到了圖書室裡,薄暮模糊了聚在那裡的人影。

    我認出了勒麥日先生,牧師,哥薩克公選首領,阿吉達,兩個白衣圖阿雷格人,還有其他幾個人,他們聚在一起進行著最熱烈的秘密交談。

    我驚訝地、甚至不安地看到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而平時這些人並不怎麼來往。我走近他們。

    一件事,一件聞所未聞的事發生了,使整個山裡的居民騷動起來。

    有人報告,兩個從裡約-德-奧羅1來的西班牙探險家出現在西部的阿德拉-阿赫奈特。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剛聽到消息,就立刻準備出發去找他們。

    動身之際,他接到按兵不動的命令。

    從此,不可能有任何懷疑了。

    破天荒第一次,昂蒂內阿墮入情網。

    1原西屬撒哈拉的南部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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