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島 第三章
    莫朗日—聖—亞威考察隊

    第二天,安德烈-德-聖—亞威很平靜,根本不理睬我剛剛度過的那可怕的一夜。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他對我說:

    我殺了莫朗日上尉。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沙漠吧。你是那種能夠承受這次坦白的壓力、並在需要的時候願意承擔其後果的人嗎?我也不知道。未來會回答的。目前,只有一件事是確實的,那就是,我重複一遍,我殺了莫朗日上尉。

    我殺了他。既然你想讓我明確是在什麼場合殺的,那請你記住,我不會絞盡腦汁為你編一部小說,也不會遵循自然主義的傳統,從我的第一條褲子的布料講起,或象新天主教派那樣,不,我小時候經常作懺悔,而且還很喜歡。我對於無謂的暴露毫無興趣。我就從我認識莫朗日那時候講起,你會發現這是很合適的。

    首先,我要對你說,儘管這可能有損於我的內心平靜和我的名譽,我並不後悔認識了他。總之,我殺害了他,表現出一種相當卑劣的背信棄義,而並不是什麼同事關係不好的問題。多虧了他,多虧了他的有關巖洞銘文的學識,我的生活才可能比我的同代人在奧克索納或別處所過的那種悲慘渺小的生活更有意思。

    說過了這些,就來說事實吧。

    我是在瓦格拉的阿拉伯局第一次聽人說起莫朗日這個姓氏的,那時我是中尉。我應該說,為了這件事,我發的脾氣可是夠好看的。那時候天下不大太平。摩洛哥素丹的敵意潛伏著。在圖瓦特1,這位君主支持我們的敵人的陰謀,對弗拉泰爾斯和弗萊斯卡利2的暗殺就是在這裡策劃的。這個圖瓦特是陰謀、掠奪和背叛的大本營,同時也是無法控制的遊牧者的食品供應地。阿爾及利亞的總督,提爾曼、康崩、拉費裡埃,都要求佔領。國防部長們也心照不宣,有同樣的看法……但是,議會行動不力,其原因在英國,在德國,特別在某個《公民權和人權宣言》,宣言規定:造反是最神聖的義務,哪怕造反者是砍我們腦袋的野蠻人。一句話,軍事當局束手束腳,只能不聲不響地增加南部的駐軍,建立新的哨所:此地、貝爾索夫、哈西米亞、麥克馬洪要塞、拉勒芒要塞、米裡貝爾要塞……然而正如卡斯特裡3所說:「用堡控制不了遊牧者,掐住肚子才能控制他們。」所謂肚子,指的是圖瓦特綠洲。應該使巴黎的詭辯家們相信奪取圖瓦特綠洲的必要性。最好的辦法是向他們展示一幅圖畫,忠實地反映正在那裡策劃的反對我們的陰謀。

    1撒哈拉大沙漠中的一個綠洲群。

    2法國探險家。

    3法國殖民軍人。

    這些陰謀的主要策劃者那時是、現在仍然是塞努西教團1,其精神領袖在我們的武力面前被迫將團體的所在地遷至數千里之外,遷至提貝斯蒂省的希莫德魯。有人想,我說「有人」是出于謙虛,想在他們最喜歡採用的路線上發現他們留下的蹤跡:拉特、特馬希南、阿傑莫平原和艾因—薩拉赫。你看得出來,至少從特馬希南開始,這明顯地是傑拉爾-洛爾夫21864年所走的路線。

    我在阿加德斯和比爾瑪進行過兩次旅行,已經有了一些名氣,在阿拉伯局的軍官中,被看成是最瞭解塞努西教團問題的人之一。因此,他們要求我去完成這個新任務。

    我指出,更有好處的是一舉兩得,順路看看南霍加爾3,以使確信阿西塔朗的圖阿雷格人與塞努西教團的關係是否一直像他們一致同意殺害弗拉泰爾斯考察團那個時候那樣友好。他們立即認為我說得有理。我最初的路線做了如下變更:到達特馬希南以南六百公里的伊格拉謝姆之後,不是取拉特到艾因—薩拉赫那條路直接到達圖瓦特綠洲,而應該從穆伊迪爾高原和霍加爾高原中間插過去,直奔西南到錫克—薩拉赫,然後北折,取道蘇丹和阿加德斯,到達艾因—薩拉赫。這樣,在約二千八百公里的旅程上又加了八百公里,但可以確保對我們的敵人,提貝斯蒂的塞努西教團和霍加爾的圖阿雷格人,去圖瓦特綠洲的路途進行一番盡可能全面的考留。路上——每個探險者都有他的業餘愛好——我可以考察一下艾格雷高原的地質構成,這是個不壞的主意,杜維裡埃和其他一些人談到這個問題時簡略得令人絕望。

    1阿爾及利亞人穆罕默德-本-阿里-塞努西於1835年成立的伊斯蘭教團體。

    2德國探險家(183—1896),曾橫越撒哈拉大沙漠。

    3撒哈拉南部大高原。

    我從瓦格拉出發,一切準備就緒。所謂一切,其實沒有什麼。三頭單峰駝;一頭我騎,一頭我的同伴布—傑瑪騎,他是一個忠誠的沙昂巴人,我們一起去過阿伊爾高原,在我熟悉的地方。他並不充當嚮導,而是給駱駝裝卸馱鞍的機器,還有一頭馱食物和裝飲用水的羊皮袋,袋子都很小,因為停留處的水井足夠了,我都細心地標了出來。

    有些人作這樣的旅行,出發時帶上一百名正規士兵,甚至大炮。我呢,我遵循杜爾和勒內-加耶一類人的傳統:孤身前往。

    正當我處於這種美妙的時刻、與文明世界只有一線相連的時候,部裡的一封電報來到了瓦格拉。

    電文十分簡短:「命令德-聖—亞威中尉推遲行期,直至參加他的考察旅行的莫朗日上尉到達。」

    我的心情不止於沮喪。這次旅行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你可以想像,為了讓上面同意其原則,我克服了多少困難。到頭來,正當我興高采烈地準備在大沙漠中度過那形影相吊的漫長光陰的時候,他們卻給我配上了一個陌生人,更有甚者,還是一位上級!

    同事們的安慰更是火上澆油。

    他們立即查了《年鑒》,情況如下:

    莫朗日(讓—瑪麗—弗朗索瓦),1881屆。具有證書。編外上尉(軍事地理局)。

    「這就明白了,」一個說,「人家給你派個人來,是為了讓你火中取栗呀,你該倒霉了。有證書的!好事呀。知道不知道阿爾當-杜-比克1的理論,在這兒是一碼事。」

    「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我們的少校說,「議會裡的人知道——咳,總是有洩密的——聖—亞威考察的真正目的是強迫他們同意佔領圖瓦特。這位莫朗日該是一個為軍事委員會效勞的人。所有這些人,部長、議員、總督們,彼此互相監視。有朝一日,可以寫一部法國殖民擴張的不尋常的絕妙歷史。法國的殖民擴張,如果不是迫使政府,那就總是背著政府來進行的。」

    「無論如何,結果是一樣的,」我傷心地說,「我們將是去南方的路上互相監視的兩個法國人。前景美妙啊,而為了挫敗土著的陰謀詭計提高警惕還顧不過來呢。這位先生什麼時候到?」

    「無疑是後天。一個車隊到了加爾達亞。他大概不會錯過的。一切都使人相信,他大概不善於隻身旅行。」

    1法國軍官(1821—1870),其軍事著作頗有影響。

    果然,莫朗日上尉隨加爾達亞的車隊於第三天到達。他第一個求見的就是我。

    我一看見車隊來了,就不失尊嚴地回到房中。當他進入我的房間時,我感到一陣令人不快的驚訝,我發現,要長久地遷怒於他是相當困難的。

    他身材高大,面部豐滿,氣色紅潤,藍色的眼睛笑意盈盈,小鬍子短而黑,頭髮差不多已經白了。

    「我十分抱歉,親愛的同事,」他一進來就說,那種坦率,我只在他的身上才見到過,「您大概怨恨這位打亂了您的計劃、推遲了您的出發的不速之客吧。」

    「一點也不,上尉,」我冷冰冰地答道。

    「這要怪您自己。當教育部、商業部和地質學會聯合委託我進行將我帶到此地的這次考察時,是您對於南方之路的蜚聲巴黎的知識使我想把您作為我的引路人的。這三位德高望重的人委託我辨識那條自九世紀以降往來於突尼斯和蘇丹之間的、中經托澤爾、瓦格拉、艾斯—蘇克和布魯姆河曲的古商路,研究恢復這條道路的古代榮光的可能性。這時,我在地理局得知您將進行的這次旅行。從瓦格拉到錫克—薩拉赫,我們的路線是一樣的。還有,我應該承認,我是第一次進行這樣的旅行。在東方語言學校的大廳裡談論一個小時的阿拉伯文學,我不害怕,但是,我知道,要問在沙漠裡該向左還是向右,我就侷促不安了。既瞭解了情況,又使我的入門受惠於一位可愛的同伴,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請不要怪我抓住了這個機會,不要怪我運用我的全部信用推遲您的出發,直到我能夠在瓦格拉見到您。除此之外,我只補充一點。我的使命的由來使其本質上是民用的。而您是受命於國防部的。到了錫克—薩拉赫,我們將分道揚鑣,您去圖瓦特綠洲,我去尼日爾河,在此之前,您的一切建議,您的一切命令,都將由一個下屬、我希望也是由一位朋友不折不扣地執行。」

    他的坦率是這樣可愛,我剛才最大的擔心渙然冰釋了,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快樂。不過,我還是感到了一種卑劣的慾望,要對他表示一些保留,以便保持距離,不須受人求教就支配這個同伴。

    「上尉,我非常感謝您的恭維。您願意我們何時離開瓦格拉?」

    他表示出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悉聽尊便。明天,今晚。我耽擱了您。您大概早已準備就緒。」

    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並未計劃在下個星期之前出發。

    「明天?可是……您的行李呢?」

    他微微一笑。

    「我以為帶的東西越少越好呢。一些日用品,紙張,我的那頭好駱駝用不了費勁就帶得了。其餘的,我聽從您的建議,再看看瓦格拉有什麼。」

    我失敗了。我無言以對。何況,這樣自由的思想和行為巳經奇怪地迷住了我。

    「嘿,」我和同事們一起喝冷飲的時候,他們說,「你那位上尉看樣子好得很啊。」

    「好得很。」

    「你跟他肯定不會有麻煩的。你可要小心點,別讓他把功勞都搶了去呀。」

    「我們的工作不一樣,」我含含糊糊地說。

    我陷入沉思,一味地沉思,我發誓。我已經不怨恨莫朗日了。但是,我的沉默使他確信我對他懷著仇恨。而後來關於那件事疑心四起的時候,所有的人,你聽清楚,所有的人,都這樣說:

    「有罪,他肯定有罪。我們看見他們一塊兒出發,我們可以肯定。」

    有罪,我是有罪……但是,出於這樣卑鄙的嫉妒之心……多麼令人作嘔!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逃了,逃,一直逃到那些再也碰不見思想著和推論著的人的地方去。

    突然,莫朗日來了,挽著少校的胳膊。看來,少校對這次相識很高興。

    他大聲地介紹說:

    「莫朗日上尉,先生們。我向你們擔保,這是一位老派的軍官,喜歡熱鬧。他想明天走。我們應該為他舉行個招待會,熱烈得讓他在兩個小時之內改變主意。您看,上尉,您得跟我們待上八天啊。」

    「我聽憑德-聖—亞威中尉的調遣,」他答道,溫和地微笑著。

    閒談開始了。碰杯聲和笑聲交織成一片。新來的人帶著一種敗壞不了的好情緒不斷地給同事們講故事,我聽見他們笑得前仰後合。而我,我從未感到如此憂鬱。

    時候到了,大家進入餐廳。

    「坐在我的右首,上尉,」少校叫著,越來越高興,「我希望您繼續給我們講巴黎的新聞。您知道,在這兒,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了。」

    「遵命,少校,」莫朗日說。

    「請坐,先生們。」

    在一片搬動椅子的快樂的喧鬧聲中,軍官們就坐了。

    我兩眼一直沒離開莫朗日,他一直站著。

    「少校,先生們,請允許,」他說。

    就坐之前,莫朗日上尉時刻都顯得最為快活,而現在,他兩眼微合,輕聲背誦起Benedicite1。

    1天主教的餐前祝福經,首句為「Benedic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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