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旁的風在呼嘯嘶吼著,樹林也疾速向後退去。左封遲衣袂夾風,提氣急奔,一口氣奔了幾十里,深入偏僻山野。
體力早已大不如前,他步伐開始凌亂,逐漸跟不上前方一抹飄忽的黑影。但為了侯兒……他絕不能跟丟!他在內心對自己嘶吼,全憑著一股意志力在強撐。
飛身掠過一條寬溪,突然,他猛地止步。反身回到溪邊--
清澈的溪水中帶著明顯的異色,像上游有著什麼。
心中一動,強烈不祥的直覺,讓左封遲不再追尋黑衣人的蹤跡,毫不考慮地選擇溯溪而上,他愈走愈急,似深恐趕不上什麼。
溪道一個轉彎,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陽光灑在較為寬闊的潺流溪水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左封遲卻恍遭雷劈,他雙腳如被釘子強在岸上,目光發直,直直瞪視著幾丈遠的對岸。
剛才急奔都勉強沒亂的氣息,現在卻完全無法控制。
他面如死灰,開始急喘起氣來,失去了平日的一切從容冷靜,他踉蹌地一腳踩進冰透的溪水裡,蹣跚涉水,欲到對岸。
以往在千尋山攀崖回頂,在險峻的峭壁上不知拔身飛躍了千百次,他都如履平地。如今涉水上岸,一顆小石礫卻讓他失去重心,幾乎要摔倒!
他雙手按著巖地,粗喘著氣,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那一大攤血。
那已經不是受傷的血了。
而是致命的血!
沒有人可以流了這麼多血還可以存活的。
那閃著奇異碧光的黑血在陽光下發亮著,像是一種諷刺。諷刺他的無能為力,諷刺他的遲來一步!
他……來遲了嗎?就跟九年前大漠飛馳的那夜一模一樣?他終究是來遲一步了?
眼前血淋淋的事實,逼得他不得不面對。他五內如焚,胸口尖銳一痛,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濺滿巖地,似撕裂成片片的心。
「不……」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沒有辦法想像,那個活潑的人兒會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失神低喃,血卻不止,不斷沿著他蒼白的唇畔汩汩流下,如同泣血。
拖著困乏的步伐,他固執往下游前去,欲再追尋那黑衣人的蹤跡。步履蹣跚,沿路上都是他嘔出的斑斑血跡。
最後他對她說了什麼話?
我只是想請你以後別再來煩我,如此而已,你願意為我做到嗎?
往後我只想一人清靜度日,你不知感恩圖報也罷,究竟還想要繼續打擾我多久?!
他身子一晃,由岸上掉入溪中,心痛至極,徹底失去了知覺。
「唉,他真是一點也不懂蓉兒的苦心啊!」
在荒山山腳下一個簡陋的木屋內,一個魁梧男子盯著床上只剩一口氣的人,不禁搖頭:
「當年師父遣散師門,讓十七師弟獨行天涯,為此蓉兒一直深懷愧疚。好不容易在卦象裡發現可彌補他冷情缺憾的娃兒,不惜涉險回到中原花了數年才找到那猴娃兒,期間還求人鑄鏈,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設計了這精明的師弟,但到了最後,這笨師弟還是把自己搞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若是蓉兒看到,一定要在墳裡捶心肝了。」
「齊兄……」一旁低柔和緩的嗓音,有著深深的不贊同。木屋裡還有一位白衫男子,他相貌俊美,渾身有股逼人貴氣,顯然出身權貴。他看著魁梧男子的打扮,俊眉再次微不可見地輕蹙起來。
魁梧男子身上是一襲誇張華麗的青藍服飾,頂戴花花公子慣用的玉冠,與他滿臉叫髯的粗莽形象完全不搭,看來簡直不倫不類至極。他唇邊甚至還掛著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凝神細瞧,那比一般人還寬的嘴上競還點著胭脂。
那點著胭脂的大嘴開合著說:
「我知你聽不得人說蓉兒的一丁點閒話,但我說的不是壞話,而是實話啊!我十七師弟一點都不會變通,又愛逞強。明明身上的毒都快把他害死了,上次見面還一聲不吭,擺明了連最後一面部不願讓任何人見到。要不是我這做大師兄的聰明又機伶,自千尋山一路偷偷跟著他,恐怕他現在早就吐血死在溪裡頭,哪能被我們救回木屋,還安然躺在榻上呢?」
「原來是你……大師兄……」
極度沙啞的嗓聲來自榻上。
左封遲不知何時已醒轉,也不知把他們剛才的對話聽進了幾分,他正張著虛弱的眼,望著床旁兩人。
他的大師兄--齊顛的裝扮依舊教人不敢恭維,不過左封遲已習慣。一旁還有一位極為俊美的白衫男子,不過左封遲無心關心其它,只是艱難問道:
「大師兄……既然當時你在秦苑,可知……是誰……帶走了侯兒?」他面色紙白,眼底仍透著一線不死心的光芒。
「這……」齊顛明顯不知所措,看向白衫男子。
白衫男子接著道:「那天齊兄風風火火來找我,我們兩人一到秦苑就見你奔出追人,我們一路跟在你身後,齊兄後來隨你上溪,我去追黑衣人,可惜最後還是讓那人逃脫了……我們都沒有見到侯兒。」
「……那天?我昏迷了多久?」
「你已昏迷了六日。」
白衫男子一臉的無法苟同,道:「一個月前你曾用金針續命,對吧?那雖能暫保你功力如常,不被人發現異狀,卻會縮短實際壽命,是極為傷身的偏激手法。你的視力是不是也急速惡化了?以前七里斷魂香本就損傷了你雙眼,再差一點你就會全瞎了你知不知道?前幾日你還運氣疾走,氣急攻心以導致吐血,現在能活著實在是僥倖……八年前我便說過了,若好好修養,你最起碼還有十年的壽命,可是你卻如此不珍惜自己身體。你可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人,竭力想多活一天卻都辦不到……」
眼神霎時變得黯然。
「你就是當年救我之人?」左封遲問。他沒想到那「高人」竟如此年輕!
白衫男子輕輕點頭。齊顛看了不禁大聲嚷嚷:「你們以前就見過了?白老弟,你怎麼不跟我說一聲?難怪你醫他醫得這麼順手。」
左封遲吃力地翻開被子,欲起身下床。
「你做什麼?現在根本連站都站不穩,才剛醒來就想上哪兒去?」齊顛忙攔住這個不要命的師弟。瞧!他才輕輕一拉,左封遲就幾乎要倒下,這種身子到底還想幹嘛?
「已經過了六天,不行,我要去找侯兒……」
齊顛跟白衫男子快速交換一眼,神色各異。
齊顛苦著臉搖頭,表示自己說不出口。最後,白衫男子才沉重長歎道:「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有人,連想多活一天都做不到。」
左封遲充耳不聞,對著擋住他去向的人口氣越發冷厲:「大師兄,你可以不幫我,但你最好不要阻攔我!」
白衫男子在他身後殘酷地緩緩道:
「你雖不願聽,但這卻是事實。沒有人流了那麼多血還能活的。成年男子都不行了,何況是一個小姑娘。左封遲,你本身是醫者,親眼見過那攤血應該明白才是。多年前我曾拿她的血來緩和你身上餘毒,在下不會錯認那特殊黑血是屬於何人所有。」
「你住口!住口!」左封遲目光血紅,利如刀刃,像頭失去控制的野獸,負傷咆哮:「侯兒與人無冤無仇,誰需如此加害於她?若你們不願幫忙,就全給我滾開!別擋住我去路。」
他大力推開身形魁梧的大師兄,跌跌撞撞地衝撞到了門邊,急喘著氣,一手按胸,彷彿正在承受著什麼痛楚,卻猶不死心,踉蹌往外奔去。
見他仍執意離開,白衫男子只好道:
「世上該死的又有幾人?你再不好好休息,身體將撐不過三個月。齊兄不願刺激你,所以不說他那時看見羌寡門的人出現,侯兒必定是被她們所帶走的,最後甚至--」到此停住了口,卻也能讓任何人明白他的意思。
不穩的腳步倏地停下。
「羌寡門……」不,他那時明明沒有查出任何毒物啊!銳利的目光回視,幾乎扎痛了齊顛的臉上。「他說的是真的嗎?大師兄,你當真見到羌寡門的人了?」若當真是那群心如蛇蠍的女人,那侯兒……恐怕真的無法倖免於難了。
齊顛一臉為難,左支右吾,仍是說不出口。
「你快說啊!」左封遲怒吼。他的體力跟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胸口劇烈起伏。他突然渾身顫抖,冷汗直流,跌靠在門柱上,幾乎站立不住。
「他又毒發了!」白衫男子忙道:「齊兄,快把他扶到榻上。」
左封遲無力地任人擺佈,放置榻上,手卻緊扣住齊顛不放。「大師兄,你說……你是不是真的看見羌寡門的人了?」
齊顛從未見過這冷情的師弟如此在乎過一件事,在乎到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最後不忍見師弟那樣的目光,齊顛別開臉,勉強地點頭承認。
在白衫男子的提示目光之下,齊顛艱困續道:
「其實我們也不願相信侯兒會有不測,這幾日四處尋找,結果只在林子裡找到一件血衣……」
白衫男子自一旁箱中取出件殘破的衣衫。左封遲認得那件染滿了血的衣服,這是他帶侯兒去劉繡娘那邊裁製的新服,不會有錯……顫抖的長指接過,捏了死緊,彷如掐住自己心臟。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血衣在手,他要如何再自欺侯兒安好?黑眸霎時失去了最後的希冀跟光芒。
「她命該如此,你請勿太過神傷,一切以養病為重。」低柔的嗓音溫柔卻又殘酷地如此說道。
床上男子手握著一件血衣,靠坐榻上,臉上既無半點悲傷,也無一絲喜悅,根本是徹底失去了表情。他沉默不語已久,久到一直陪在榻旁的魁梧男子擔心他就快逼瘋自己了,忙去外面討救兵。
過了一會兒,門外施施然走進一位衣袂飄飄的白衫男子。見了他失神的模樣,不禁輕歎:
「你可知當年我救治你身上的七里斷魂香之毒時,那娃兒也是如此緊抱你血衣,為你輾轉難眠?」
床上的人仍是不語。
「我本以為你是個冷情之人,但看來你對她也不是無動於衷。齊兄說你平日待那娃兒十分冷淡,是擔心終有一日分離時她會難以承受?還是你根本知道是你自己會受不了?」像是明白自己的問話不會有回應,白衫男子繼續道:「但你從來就不曾真正去在乎她的感覺對吧?所以才會隨便把她推給一個男子,委以終身。我相信……自那一夜之後,你應該已察覺她心中的人並非凡離了吧?」
床上男子眉宇顫動,側過臉去,不願再聽他所言。
「你是不是在想,事到如今再說何益?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侯兒現在還活著,你願意跟她共度一生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床上的人猛地回過頭來,死灰般的眸子射出一線希冀。
「抱歉,非你所願。」白衫男子輕易擊碎他的希望道:「我醫術雖高,卻也沒有起死回生之能。只是我多少有點好奇,侯兒跟你相處近十年,在你心中到底是什麼?」
左封遲閉上眼,無心滿足閒人的好奇。只是道:「你出去吧!」
白衣男子充耳不聞那逐客令,依舊說他的:「你現在之所以如此平靜,是因為你一心等死,想著再過數月便可輕鬆解脫,可是若我說……現在我已有醫治你身上餘毒的辦法了呢?」
見左封遲狠狠瞪向自己,白衫男子淡淡一笑,不慍不火地說:「當初我箋上留有解毒之法,便是要你用一種特殊換血方武,取出侯兒身上一半的血,如此一來,你便可活下來了。」
「但侯兒卻必死無疑。」左封遲冷冷接道。
「沒錯,你當然不可能犧牲她來救活自己,也不可能告訴侯兒她的血可救你一命。你寧可保持冷漠讓她無法靠近,等時間一到,口說要雲遊四方、逍遙自在,實際上卻是要找個沒人看見的地方,獨自死去。讓她以為你厭煩她,總比讓她親眼見你痛苦死去會好的多,對吧?」
左封遲別開臉去,不願與他多說,亦不否認。
白衫男子歎息。一個冷情的人為了另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難道他還會沒發現自己的心情嗎?
「好吧,不再多說閒話了。」白衫男子口氣一轉,談起正題道:「我這些年來行醫江湖,走遍千山萬水,自然也看遍各色奇症。其中,也曾遇過幾位同樣中了寡婦掌的姑娘。」
「寡婦掌……」虛弱的應聲,並無太大興趣。
「是的,想來羌寡門對待仇人的手段都是如此狠辣,卻也因此救了你一命。你只要跟那兩位姑娘換血,不僅她們身上的毒自然能消減幾分,此後你也不用再受每月的毒發之苦。換血之後你若肯照我的方法調息養生,必定可安享天年,保證你可長命百歲。」他刻意停頓了一下,才接著問下去:「就是不知道,你願意讓我治療嗎?」
可以繼續活下去了。
左封遲卻一時答不出好,甚至連點頭也辦不到。
見他遲疑,白衫男子也不點破他為什麼遲疑的理由。他悠然起身,留床上的人
去沉思面對自己心情,只丟下一句:
「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為什麼我師弟比之前還憔悴許多?」一名身著華服的魁梧男子跟在白衫男子身後追問不休。「你是不是欺負他了?我師弟身子已經夠糟了,你還落阱下石,要是又害他吐血,即使你能醫他,我也不饒你……」
「我那天只說了,我可以救活他而已。」被纏煩了,終於懶懶開口。
「救活他?這樣他幹嘛悶悶不樂的?你那時明明進去了大半天,其它還說了什麼?」
「其它的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讓他看清自己心情,並作出選擇,看看這世上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一直懸掛著世俗的虛禮,只會壞了蓉兒當年的一番苦心。」
「說來說去,你還是為了蓉兒!」齊顛苦著張臉。「這麼說來,我們還要再繼續瞞下去嘍?」
他真的很苦啊!因為他怕他再也撐不下去了……兩邊都是……
「你們需要瞞我什麼?」
冷不防身後冒出的問句,幾乎要嚇飛齊顛的三魂七魄。他趕緊回身,看向那個在飄雪日子卻僅穿著一件單衣的人。
「十、十七師……師弟,外邊這麼冷,都已經入冬了。你不能穿這麼單薄就跑出來,會染上風寒的。」齊顛想把形銷骨立的人拖回木屋內,卻被那冰刀般的目光割得無法動彈。
「你們到底瞞了我什麼?」病體雖弱,氣勢依舊逼人。
齊顛面部扭曲,暗自叫苦,話卻像背好般流暢:「沒有啊!大師兄為人這麼誠實又關心你,怎會存心瞞你什麼?你送了我那麼一把好劍,師兄都還沒報答你呢。怎麼可能會有事騙你?」
「原來不只瞞,你還騙了我!」陰颼颼的口氣。
「啥?我怎麼……沒、我沒有騙你啊!」齊顛寒毛直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慌張揮手否認,眼睛卻心虛地飄向一旁去。
左封遲看向在旁靜觀不語的白衫男子,語聲肯定地問:
「她在哪裡?」
朔風冽冽,大雪紛飛,刺骨寒風吹在單薄的身上,在雪中行走的人卻絲毫不覺寒意,反而有股溫暖不斷由身子裡冒出。
因為侯兒還活著。
她還完好如初地活在這個世間上,毫髮無傷。
老天……左封遲感激地閉上眼。聽到這消息,他什麼都顧不了,甚至忍下想當場把大師兄埋進土裡的衝動。一知道侯兒就在離他不到一里的空地木屋裡後,他立刻動身,身上只披著一件齊顛急抓來的披風。在喝令齊顛不准跟來後,他便獨自前往。
他不知侯兒是如何被說服的。
那一大攤血……是自侯兒跟另外兩位姑娘身上所取出。出自一人必將致命,但若是出自三人,那便是於體無礙了。
加快了不穩的步伐,左封遲微喘著氣,數日臥榻未及梳起的黑長髮,在風雪中輕揚,如同卸下束縛的情絲。
過了樹林,入眼是一片空曠之地,齊顛所說的小木屋就在空地的盡頭。木屋前有個雪人,是每年冬天侯兒都喜歡在山上堆的那種……才光看到那雪人,他心中便激動不已。
空地上不見任何人影,卻突然發出震下週遭樹梢雪塊的驚喜喊聲:
「左、左、左封遲--」
木屋前的雪人在一瞬間崩落,裡面跑出一個包裹得像粽子的小小人兒。原本愁苦的小臉一見到他登時亮了起來。她露出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小手奮力揮舞,大力朝他飛奔而來。
「左!」她不斷呼喊著他,那聲音發自肺腑。她還跑得那麼用力,一步一步,像深怕他逃走似的。
他見狀,胸口一熱。明明是冰天雪地,天降寒霜,他卻感到四周溫暖了起來。
「……侯兒。」他不禁回應著她。呼喚過千百次的名字,這次卻終於吐露了蘊含的深深情感。
由遠而近,飛快拉近距離,她一個高躍,如小鷹般準確撲進他懷裡。
「左,這真的是你嗎?你瘦了好多……」見他面頰削陷,整個人瘦得驚人,她難受極了。像要確認他存在似的,她雙手不停摸索,游移過他的額、臉、頸,接著整個人緊緊摟住他。
「是我。」溫柔如風的低涼嗓音,安撫她這些日子以來焦躁難安的心情。
他溫柔地俯下臉,她急急地抬起頭,都只是為了看清楚對方,兩人的臉龐靠得極近,眼睫幾乎都要相碰。四眸相對,他不再先移開視線。那雙冷淡的黑眸第一次如此專注地凝望著她,距離如此之近。
「每天都是齊顛師伯送飯給你的?」他問。
「對,是齊師伯叫我還不能那麼快去看你,他還說……」突然像想起了什麼,鳳芸侯猛地仰起脖子,遞上菱唇。
那確實印上的柔軟,令左封遲吃了一驚!欲後退,腰卻被緊緊圈住。
「侯兒?」黑眸盛滿疑惑,心……怦動。隨即卻又皺起眉來,大師兄他到底對她說了什麼?
「就算你會死掉我也不在乎!我要跟你在一起,我會照顧你,不會拖累你的,就算你討厭我,我也不在乎!」她大喊,邊說邊「攻擊」他,從面頰到他領口,所有露出肌膚的地方皆不放過,又吻又啃,連他下意識伸出手要制止她的掌心也被猛啄了一下,左封遲輕輕一震。
「侯兒……你在非禮我?」嗓音顯得低啞。
「對!等你成了我的人,就不會想再丟下我亂跑了!只要木已成舟,你就只能跟著我一個人,再也不能離開我!」緊緊抱住高出她一個頭的頎長身子,腳下一個踉蹌,他們雙雙倒在雪地上。
成了她的人?這麼荒唐的想法。除了他那個瘋瘋癲癲的齊顛大師兄之外,還有誰會教她這種事?
她仍是捧著他臉,毫無章法地狂吻身下的人。漸漸地,她身下之人也不再抵抗,只是睜著幽幽黑眸,仔細凝望著眼前的人兒。她披散的長髮垂瀑到他少有表情的面容上。終於忍不住伸手,他眷眷輕撫她烏黑長髮,動容地低喚:「侯兒……」
她誤會他欲說的話,忿忿搶白:
「我再也不會聽你的話了!你只會騙我。騙我說你討厭我,要把我丟給別人。」原本抵著他肩的小手,氣不過就是一陣猛捶。「我才不會讓你又丟下我,把我丟給秦苑,送給別人!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再也不了!」
用力把他當沙包打。
看起來雖用力,卻是無礙的。左封遲突然想起當年中毒倒地時,她亦是如此拚命捶打著他,說是要幫他「放血」。毫無血色的唇不覺有了淺淺笑意。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嘗到溫情,那樣毫無雜質的情感。也許……就是從那時開始吧?
侯兒成了他心目中一個特殊的存在。
左封遲不再抗拒內心柔軟的情感。長久以來他都刻意忽視這種心情,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人生去回應這樣一份情感。他照顧她,卻不希望她依賴他,因他知道該分離的期限。
他無法守在她身邊一輩子。他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委屈你了……」滿心歉然的,他仍是感到虧欠了她。這麼多年來刻意跟她保持距離,最後仍是讓她傷心了。
「你要跟著我一輩子,所以不許你死!不准你一個人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死去。白叔叔都跟我說了,你病了,所以才急著要把我送人。」見他面容蒼白,連推開她都無法辦到的虛弱,她向來無愁的心,不禁一陣緊絞。熱淚盈眶,一點一滴地都落在他頰上,震撼了他心湖。
「我已經跟凡離說清楚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她直視著他說。「白叔叔說只要我跟著他離開一段時間,你會自己來找我,在此之前都不許見你,否則你一樣會叫我一輩子留在秦苑裡。現在你來了,是代表你願意讓我留在你身邊?不再發狠誓要丟下我了?」
他內心激盪,一時無法成語。
她輕撫他毫無血色的臉,低喃:
「還有時間,我們還有時間……還來得及治你身上的餘毒。用我身上的血,還有其他兩人的血,你不准拒絕,聽到沒有?」
為什麼他們總以為他會拒絕?他雖冷情淡然,可並不厭世啊。
「我會接受治療的,別哭了。」左封遲以指拂去她睫上淚珠,但那晶瑩的水滴卻怎麼也止不住,顆顆落在他頰上。
他情不自禁地拉下她,仰首在她長睫上印下一吻。
只是輕輕地碰觸而已,但這一吻的滋味,卻遠比她剛才強落下的數十個吻加起來都美好得多,簡直纏綿悱惻至極。因為來自於他的主動。
他第一次放下了疏離淡漠跟道德的高牆,願意主動親近她。
「不許離開我。」她執意說。
「我不會離開你。」沒有多餘的甜言蜜語,沒有交換誓言,亦不再多說。他冰冷的臉嘗到了她的淚,化成了這世間最溫暖纏綿的眼神。
這世上除了她以外,不會有人再見過他此刻這樣的神情。
天上仍飄著細雪,他用溫暖的披風攏蓋住她纖小的身子,第一次張臂摟住心上所繫之人。
在冰天雪地之中,他們互相依偎,溫暖了彼此的心。
「吱吱!」
一個龐大的黑影突然壓在臥雪的兩人身上。
「小元,走開!」她瞠目,怕黑猴的搗亂讓他突然清醒收回承諾,一雙小手忙在空中亂揮:「走開,現在別來吵我們。」
孰知黑猴以為主人在跟它玩,拉住主人的手,就要把她拖開--
「黑猴,你在做什麼?」
淡涼的聲音來啟鳳芸侯身下,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纖腰被箍緊,她怔怔望著那個難得帶笑的人。
「吱?」那熟悉的嗓音讓黑猴低下頭來,看看地上的人,它先是疑惑,然後突然嚇得倒退三步--「吱吱?!」猴眼嚇得圓睜。
「我才披下長髮,你就不識得我了?枉我們相處了這麼多年的時光。」左封遲撐起手肘,眼望著黑猴,笑就掛在唇邊。
「吱--」但他唇邊的笑卻讓黑猴發出淒厲叫聲,彷彿想起了什麼人生中的一大慘事,連忙手腳並用,逃得像飛,立刻消失在皚皚雪地上,連影子都不剩。
鳳芸侯見狀捧腹,笑得在雪地上打滾。
「你的黑猴實在太過膽小。」他並無意嚇它呀。
她在雪地上滾一滾,又滾回到了他身上,很自然地壓住了他,糾正道:「從今以後,那也是『你的』黑猴。」
黑眸驀地放柔,摸摸她亂掉的長髮。她心滿意足地躺臥在他懷裡,傾聽他心跳,如同跋涉千里終於回到了家一般安心。
天上的飄雪不停,兩人就這麼安靜躺在雪地上。久久,帶著淡淡笑意跟寵溺的低涼嗓音才響起:
「好了,別真睡著了,我們進木屋去吧。」
嬌小的人兒立刻從他懷中抬起頭來,表示自己還十分清醒,揉揉眼的小動作卻出賣了她。
他只是淡淡一笑,牽握起她手,兩個一大一小的人影,就這麼走進溫暖的木屋中。
不久,冉冉炊煙升起,高高地攀升到空中,然後被風吹散。
如白霧飄邈的風雪仍繼續著,冬去秋來,風仍如亙古前那般吹拂著遼闊的大地,四季遞嬗,千百年後亦不會再改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