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後一隻貓咪了!
奔走商量了兩個月,這只當初「被偷走」 的小貓也要送出去了。
它之所以被留到最後,是因為全身毛色漆黑,四隻腳掌卻如穿了白褲般是白色的,也就是民間俗稱的「白底貓」的關係。
據說「白底貓」象徵不吉利,所以同學家長諸多忌諱,三挑四選的結果,它便被留到了最後。之前甚至還有被領走的隔天就被送回來的不幸經驗。
明明「襪子」就長得相當可愛啊!「襪子」是安雲雅替它取的名宇。
圓圓的黑眼,圓圓的鼻頭,胸前可愛極了的十字白紋,加上穿著天然白褲的俏模樣,若不是她家的「伊麗莎白」跟其他小黑貓都不一樣,是只全身雪白的貓兒,實在太得她心,否則她也想選襪子的。
但,襪於終究還是被其他有緣人相中了啊……
幸好今天狀況特殊,是在學校把貓兒交給飼主,她可以多跟襪子相處一會兒。一般都是由飼主去她家領養。
放學時分,在堆放桌椅的偏僻教室,安雲雅把藏身此處的襪子從紙箱抱出來,不放心的再確定一次:
「伯母看過照片,真的還肯讓你養它嗎?」前車之鑒讓她小心翼翼,她可不想讓它再受一次被「退貨」的折騰!
「嗯!我媽百無禁忌,跟我一樣喜歡小動物,沒有問題的。」來領養的學妹抱過它,一臉打從心底湧上的開心笑容。「謝謝你,學姐,我會好好照顧『黑理子』的。」
「『黑理子』?」
「幫它取的名字,很氣派吧!」學妹是標準的日本卡通迷。
安雲雅笑了。雖然「襪子」馬上變成了「黑理子」讓她有點落寞,不過這代表學妹對它真有用心,連名字都早已想好,她也就放心了。
「你不是還要趕車嗎?快去吧。」安雲雅提醒著說。就是因為學妹住在外縣市,無法繞到她家去,所以才把貓兒帶來學校的。
「謝謝學姐!」學妹開心的跑開。
「這種陰森森的動物到底有什麼好的?!」在校牆邊一個男聲怒問。
「哥,媽已經答應我了!你不要這樣———
「但我不答應!我早就說過了,這東西只會把家裡弄得臭氣沖天,你最好馬上給我丟掉它!」
「不要!把黑理子還我——」
一陣爭執後,女孩被強拉上車,絕塵而去。小貓則被丟在路邊。
它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馬路旁,眼兒睜得圓圓的,卻沒有半點害怕或無助的樣子。小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接著耳朵動了動,身子搖搖晃晃的晃到了校牆邊,輕鬆的穿過鐵欄杆。它沿著圍牆走,彷彿自有目的地似的——直到走到一雙皮鞋的旁邊,它才停了下來。
這是一雙比它身體還大的黑皮鞋,它先是嗅了嗅,然後開心地抓了抓。
皮鞋主人像是這時才警覺般,馬上向後退了一步,它趕緊親熱地捱上前去,並不客氣的開始攀爬。
皮鞋把它抖開,它又繼續攀爬;把它抖開,它又繼續攀爬。如此反覆不斷。終於,皮鞋的主人再也忍受不了了,將攀在鞋上的它猛地一甩,讓它咕嚕嚕地滾了兩回,翻到一公尺外。
它白襪似的小腳朝天,晃動了下,然後站起身來,拾起小小無辜的頭,看向皮鞋的主人,並且壓低身子,開始準備俯衝,它咧開嘴:
「喵嗚!」撲了上去。
如見親人,好高興的叫聲啊!
聽到這不尋常的叫聲,石景霆眉頭鎖得死緊。他終於記起來了。
又是這只該死的笨貓!
接下來好幾天,知悉貓兒被丟棄的安雲雅,就這麼一直在學校側門附近徘徊不休。
她有時是大清晨的就出現,有時是放學後過了許久再出現,偶爾滿臉歉意的學妹會跟她一起低頭呼喚,又是拎麵包、又取牛奶的循循善誘,希望迷途的小東西能夠被食物誘返。
可惜這一切都徒勞無功。
四個月後。
因為多元入學方案,安雲雅依成績被分發到信志綜合高中,註冊當天——
「雲雅!我們又同班了。」蘇艾樺驚喜的呼聲。
「艾樺!」兩個女孩相見歡,好不樂哉。熱情的蘇艾樺還對她又親又摟,大有一發不可收拾的趨勢。
「吼!趁我不在時就這樣,我會嫉妒喔。」一個高大如山的人蹦出來把她倆分開,正確來說——是硬把蘇艾樺從安雲雅身上拔開。
「東武!」安雲雅開心極了。
「你怎會來這裡!你不是要報名以體育為重的學校嗎!」還以為要重新適應環境跟朋友,現在見到他們兩人,她真是吃了定心丸。
「因為這學校文武皆備,剛好適合我啊!可惜我是隔壁班的,我們之間隔著一道高高的牆。」 呂東武傷心地捧著他的胸肌說。
「那最好,少來壞我的事!」蘇艾樺踢開他,繼續抱住安雲雅當無尾熊。
「我也要!」
驀地一座大山往她倆頭上壓下來——
「幹什麼!要壓死我們嗎?」他大部分重量是壓在蘇艾樺身上,她毫不客氣地掄起拳頭打他,依聲響來判斷,她是使出了全力。
不過他皮厚肉粗,不怕。
「哪有你一人佔盡好事的道理?我也想抱抱雲雅啊。」蘇艾樺被迫埋在他的懷裡,所以看不到他低下頭,頑皮地對安雲雅眨眼的神情。
安雲雅不禁失笑。她早看出呂東武對蘇艾樺的感情,可是他這樣繞圈,一向粗心又豪邁的蘇艾樺哪感覺得到半分?沒氣他找碴就很好了。
「直接告訴她啊!」她用口形說。
「我……噢!」 呂東武才剛開口,冷不防腹部被摸一拳,忙放開手,跟蘇艾樺像孩子般滿室追打起來,最後甚至在門口玩起拳擊。
「看我的右勾拳!」蘇艾樣揮拳。
呂東武塊頭雖大,但反應可不慢,一個側身閃過,蘇艾樺拳頭直直往後方的來人臉上招呼去——
一切發生得極快,對方反射地出拳打開她的拳頭,完全是硬碰硬的做法,空氣中硬生生發出「叩」的一聲。
「噢!」這是蘇艾樺的痛呼聲。
呂東武忙護住她,並瞪向門口的人——
這麼一瞪,安雲雅他們三人都愣住了。
「怪人!」蘇艾樺脫口而出。
沒想到會這麼巧!
石景霆聽到這稱呼,臉色不變,連眉毛都沒抬,秉持怪人本色的繼續把眾人當空氣看待,逕自低頭入室。當然,他也不會去注意到一旁的安雲雅。他的視線只放在地板上,剛才會出拳,也純屬運動員的反射動作。
「他居然跟你們同一班!」 呂東武不甘心地喊。
「他又不稀罕。」蘇艾樺揉著手說。
「就是這樣才氣人啊!」 呂東武伸手勾住她就往外走。
「幹什麼?」
「帶你去保健室。」
「保健室?我手又沒聽——」人卻已經被拖遠了。
這對冤家!安雲雅不禁搖頭。回頭一看,石景霆已經選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眼睛望著窗外。……居然會跟他同班。
一看到他,她就忍不住想起「襪子」。不知道它現在怎麼了?她常想起這個問題。那麼小的貓咪若沒人照顧,生命實在堪慮,她只能希望有善心人士撿了它……但,有這個可能嗎?
她忍不住歎了口氣。
貓兒穿著白襪似的小腳抬得高高的,如做芭蕾動作般優雅的身姿,變出不可思議的柔軟度,正輕輕理著自己的皮毛。
在這六坪大的空間裡,一組書桌椅跟一張木床的簡單佈局,一看就知是學區附近租給學生的便宜套房,它嬌貴的盤踞一方,儼然是一室之主。
突然間,它耳朵動了動,頭一抬,快速站起身來一走到門邊,陡然失去所有優雅跟矜持的放聲叫了起來:
「喵嗚嗚咪!」主人、主人!
回應它的是開門聲。
長腳跨進來的是一個男生,他稍嫌木然無光的眼,在聽到它撒嬌般的呼聲後放柔了,增加了點人味。但他並沒有停下來理它,而是先去它的食盆、水盒跟廁所巡視一遍後,才把書包放下,坐在室內惟一的一張椅上。
見機不可失,它馬上跳上主人的腿。
「喵嗚嗚!」主人理我、理我啦!
主人沒有理它,從書包抽出從圖書館借的書,逕自看了起來。
「喵嗚嗚!」不管、不管!陪人家玩、陪人家玩嘛!
它又撲又抓,怎奈主人已經練就不動如山的本領。它開始得寸進尺的玩起主人西裝制服上的領帶,主人動都沒動,仍是沒有理它的打算,卻也沒有阻止它的意思。
沒有像一開始那樣推它落地、或拎它伸出窗外,恐嚇著要丟它下樓,空氣中只有圖書的聲音。
它抬頭看看主人,嗅了嗅主人身上熟悉的氣味,一個回身,它躺臥在主人懷裡,喉頭發出類似滿意的咕嚕聲。
今天睡的是夠多了,但是主人在家呢……
當石景霆低下頭來,看見的就是這隻貓仰躺歪睡在他懷裡的情景,他僵硬的唇角忍不住彎起。
總是警戒心極強的描,有哪只會像它一樣睡得翻白肚的?
沒有打擾它的打算,淡漠的視線又回到了書上。暖暖的夕陽餘光灑進室內,悄悄落在這一人一貓身上。
它生病了!
又吐又拉了一地,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石景霆一放學回家,就看到這樣的情景。他當機立斷抱起小小的貓兒送醫去。
但——獸醫院到底在哪兒?!平時偶爾會瞥見,要用到時卻是遍尋不著!他沒有外出用的籠子,只好把貓兒放入背包內,揣在懷中。騎車繞了好大一圈,才發現一間不起眼的獸醫診所。
「醫生——急診!」他一衝進去就喊,極少開口的聲音低啞而乾澀。
從屏風後馬上走出一個綁馬尾的男人,看來很像牛仔的醫生。
「看看它!」沒有注意其它,一見到醫生,他就趕緊把小東西放在看診台上,解釋病情:「它上吐下瀉,軟軟趴在地上,早上我出門時還好好的!」
醫生還沒開口,兩人身後傳來一個清脆的問聲:
「是結腸炎對不對?」
從屏風後走出一個女孩,石景霆瞇起眼,覺得她有點眼熟。女孩看見他時,杏眼也瞪大了些。
「是你!」
她認得他?
女孩瞪了他半晌,依著他的視線到了診療台上的貓兒,然後張大了嘴:
「襪子?!它怎麼會在你這裡?」
石景霆登時記起了她!那團粉藍色。沒有多餘的贅詞形容,他對她的印象僅止於色彩。眉頭緊蹙了下,他著向醫生,詢問他惟一關心的事:
「它的情況怎樣?」
「有點脫水,可能是吃壞肚子了。暫時不能喝水,要打點滴,還有作尿液檢查。「醫生邊檢查邊說。
在一旁的安雲雅萬萬沒料到襪子竟是被最不可能的「善心人士」撿走!而且看他擔心的模樣……剛剛在屏風後面,當她聽到有人疾呼急診時,她心底馬上對這主人充滿好感.卻沒想到會是他。
他之前明明就對動物那麼深惡痛絕,沒想到才隔半年就有這樣驚人的轉變。是發生了什麼奇跡嗎?
若不是今天帶伊麗莎白來獸醫表哥這邊打預防針,她恐怕就會錯過一直讓她懸心的襪子了。一想到此,她忙繞到屏風後,把籠裡的伊麗莎白抱出來。不知它們姐妹還認不認得彼此?
獸醫表哥診療到了一個段落之後,在旁等待相適時機的她趕緊放伊麗莎白到看診台上。
兩隻貓兒一看到對方,身形同時都靜止不動,空氣也像在一瞬間凝結。
它們張大眼瞪著彼此,像是見到什麼變種怪獸一般。
左手方的這隻貓兒通體純白,只有在胸口處有一些點綴性的褐毛;而右手方的另一隻貓則渾身黑得發亮,只有腳上踩著白襪。它們體型顯然極為相似,但不說還真看不出它們是一對姐妹。
兩貓如同高手過招。各自在一方凝固不動。在旁的三個人也成了人形石膏像。
好半晌,虛弱的襪子先示弱地往後退了步,看來有幾分畏法的模樣,離它最近的一個石膏像馬上還原,保護性極強的就想把它抱走——
安雲雅忙阻止這個保護欲太過強烈的主人,為了怕驚動兩位小小的主角,還刻意壓低聲音說:
「先別急,伊麗莎白是它姐姐啊!它倆好久不見了,難道你不想看看它們姐妹重逢的反應嗎?」這是多重要的一刻啊!
石景霆停頓了下,聚攏的眉頭一直沒有鬆開過,顯然很不稀罕這什麼重逢的溫馨戲碼。
安雲雅的表哥——也就是醫生,一臉有趣地來回看著他們兩人問;
「雲雅,你們兩個認識?」
「是同班同學……」她注意力全在貓兒姐妹身上。
突然,空氣之間不知產生了什麼波動,伊麗莎白極突兀的給了襪子一個老大耳刮子,讓襪子在後摔倒在台上。
全部的人同時愣住,沒想到它會突然這麼做,更意外的是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大巴拿馬上把伊麗莎白掃出看診台檯面,被掃飛的身體甚至還差點撞上牆壁。
「你做什麼?!」安雲雅驚喊,無法置信如此的暴行竟會在她眼前發生!她真真正正的嚇了一跳。
而顯然伊麗莎白受到的驚嚇更嚴重,落地後,就在地板上瘋了似的橫衝直撞起了。」
「快把門關起來!」
醫生的話慢了一步,她只來得及目送伊麗沙白衝出去,直朝馬路飛奔。
「伊麗莎白!別上馬路,危險——」她急衝出去。
「你也別亂跑!」醫生抓住就要衝上馬路的她,車輛驚險的從兩人面前呼嘯而過。
轉眼伊麗莎白已衝到對街,鑽進巷弄內,消失無蹤。
「伊麗莎白!」她馬上到對街呼尋。
醫生回頭看了面無表情的肇事者一眼,也跟了上去。
不見了!
伊麗莎白不見了!
在卷弄內,安雲雅找了兩個多小時,就是不見伊麗莎白的身影。以前不論別人怎麼說怪人,她對他都從來沒有偏見——但是,她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他是全世界最最最差勁的人!
居然對貓做出這麼粗暴的事——伊麗莎白只是隻貓啊!他居然跟它計較那麼一巴掌……當然,先攻擊是伊麗莎白不對,但貓怎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人又怎麼知道貓感應到了什麼而做出這樣的事?貓是種神經極為纖細的動物,很容易受到驚嚇的,也許是一些細微的因素導致它的攻擊行為,不全是它的錯。但這怪人卻一點風度也沒有!
要是伊麗莎白真的從此不見,習慣人類照顧的家貓是無法自己求生的……她愈想愈糟,愈想愈憤怒,努力逼回眼底的水氣,握緊拳頭,正想要找他理論,那駝背的身影卻剛好出現在她眼前,左手抱著襪子,右手提著背包。
「你……你實在太過分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她氣得說話結巴,他卻突然把背袋丟給她。安雲出反射的接住。
「你丟給我做什……?」她話才說到一半就怔住了,因為她感覺有東西在背包裡掙扎。
她急忙把裝子放到地上,立刻拉開拉鏈——
「喵嗚!」倏地撲出一隻餘怒未消的白貓,不小心抓了主人兩下,但安雲雅卻一點都不在意,反而開心極了。
「伊麗莎白!」她對它又親文摟的,不敢置信地盯著失而復得的寶貝。伊麗莎白對她而言不只是寵物而已,沒有手足的她早把它當成家人了!對她而言,此刻就像是找回走失的親妹妹一般。
「你怎麼找到它的?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真是太好了……」片刻前和現在的心情落差實在太大,她終於忍不住喜極而泣,淚水嘩啦啦啦啦流下臉頰
石景霆陪吃了一驚!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一個女孩子哭泣。
重點是,還哭得這麼醜。
他真的嚇了一跳。雖然不太常看電視,但銀幕上的女生在哭時不都是文文靜靜的,落淚如珍珠,無聲滑下嗎?即使是長相再普通的女演員,哭起來也有那麼一份惹人憐惜的氣質。
但,她哭起來則完全不是那回事。不但五官全走了位,大眼還瞇成兩道奇怪起伏的線、紅遍遍的鼻子也揪著;明明在哭,嘴巴卻又詭異顫抖的上揚……總之她又哭又笑的,看起來實在是有夠恐怖的。
當然,也夠令他印象深刻了。
就這樣,因為已然很醜的哭臉,她成了少年時期的他腦中惟一僅記的一張女孩面孔。
突然,胸前有暖暖的感覺,他低頭一看,是他的貓兒——黑熊,正用它小小的頭顱磨蹭著他胸口。
看來獸醫開的藥發揮了作用,它已恢復不少。
「真是太好了。」她還在對伊麗莎白又親又摟著。
看著懷裡撒嬌的小東西,他淡淡地勾出放心的笑。
是啊,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