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依成是個長相其貌不揚,走在大街上都不會有人多看兩眼的律師。當洛夫介紹這位律師給德嵐時,她著實猶豫了片刻,懷疑他真的能夠擔任章子的辯護律師嗎?直到她看見那雙綠豆小眼中濁黃的眼珠閃著明亮智慧,德嵐迅速下定決心伸出手,「幸會,普律師。」
笑開一口黃板牙,普依成以穩定的力道握了握她的手,「也是我的榮聿,終於有機會還柴洛夫這筆越看越眼煩的人情債,要不是這麼說有點不恰當,我還要大大回謝你一番呢,柏小姐。」他朝娟娟也點個頭,「你就是我的重要證人吧?小女孩。」
「我已經十三了,不是個小孩子。」娟娟避開他那枯干如樹枝的五指。「老師,他真的有辦法把章子給放出來嗎?」
「如果你要找人『放』他,小姐──」普依成矮下他高瘦又扁的身子,「那你可就找錯人了。懂得怎麼把人從籠子裡放出來的只有兩種人,一個是高高在上的法官,另一個是技術一流的魔術師,你想找的是哪一個呀?」
「很好。」以贊賞的眼光點個頭,洛夫走向公用電話,「我打幾個電話,馬上就回來。」
德嵐心想,他是多麼輕而易舉的接掌了整個狀況。她一向為自己的獨立自主而驕傲,認為自己是有能力而無需保護的女性。但她終究有破綻,不夠堅強,否則她會更有力量抗拒他的溫柔與他的人。
抗拒一個沒有好感的男人是很輕易的事,她有無數次的練習;相對地,抗拒一個你對他越來越有好感的男人,她現在才開始學習到它的艱辛。這是場逐漸一邊倒的拔河比賽。她還能夠抵抗多久?
娟娟嘟起嘴說:「你是律師,就該知道怎麼把章子弄出來。」
「哎呀呀,又弄錯了。」普依成搖搖頭,「你瞧,『弄』出來的話,只有大哥大大,或是高官再不然就是某某國會議員才做得到的。」
「你到底可不可以──」
普依成突然直起身子,「小姐,律師是專門幫人洗清冤情,證明清白的。」他那皺紋滿布的臉出現一種強烈的使命感,讓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光輝,「只要你的朋友是清白無辜,罪不在他,那麼他自然就不需要坐牢。若是他有罪,那麼我會確定他只眼他應該服的刑責,既不會多一天,可能還會少幾天。」
「那,章子 是無辜的,他是無辜的。」娟娟也丟開成見,激動的握著普依成的手,上下的搖晃著。「你一定要證明他的清白。」
「遵命,小姐。」普依成咧開嘴,笑著時他的平凡面孔也不那麼駭人了。「好吧,誰要告訴我那位可憐的委托人現在去哪裡了?」
「警察收押了他,不准交保。因為他有兩次傷害死者的前科記錄,他們認為他目前涉嫌重大。」洛夫提出說明。
「噢?聽起來不妙。」普依成問:「他們押在哪襄?看守所嗎?」
「目前還扣押在分局所內,因為他是自己前來投案的,他們認為他潛逃的可能不大。」洛夫回答:「加上他現在還未成年,只是十七歲七個月。警官說目前要等檢察官來決定是不是要把章子送少年法庭審理。」
「我了解了。」普依成轉頭向幾個警官們打個招呼,然後低聲的說:「現在我先打聽一下狀況和案情進度,明天一早我就申請和委托人會談。別擔心,我看這案件只要掌握到最強而有力的證據,證明被害人是自己跌倒在刀鋒上,那一切都不攻自破了。這不會是我辦過最難的案件,相信我。」
「那就一切拜托了。」德嵐說。
普依成點個頭,「現在你們何不去吃個晚餐,我看你們都累壞的樣子,特別是這兩位美女。」他後面的話是對著洛夫說:「你這小子走什麼桃花運呀?每次總是可以看見美女徘徊在你身邊?哪天把秘訣透露一下,看我能不能學到一兩招。」
「好讓貴夫人把罪怪到我頭上?」洛夫也打趣的說:「或者你已經打算和翠翠離婚了?還是翠翠終於覺悟到她這朵鮮花插到了『某』一種肥料上頭?美女野獸配的婚姻不美滿嗎?」
普依成他那張地無三裡平的臉上,竟也有出現紅暈的一天,「你這小子!狗嘴吐不出象牙,詛咒起我那美滿的婚姻,該不是妒嫉我吧!」
「難道象嘴就吐得出狗牙嗎?別小看我這口狗牙,必要時它也還挺管用的。」洛夫拍了拍他的肩,「像現在我難得要感謝你,能在這麼快的速度拋下你那間忙得要死的律師事務所,專門為這案件跑來一趟。」
「我的天,你今天下錯床了,居然也道謝起來。」普依成搖著頭說:「再不然就是被哪只狂犬咬到了,負負得正,讓你變正常了些。」
對他的話,洛夫不過一笑置之。「我們先走一步。」
「等會兒我會再過來。」德嵐補充。
「不用了。」普依成說:「我會為那可憐小子安排一切,你們不用多跑一趟。訴訟案不是一天兩天的,就算你在這邊守到半夜,對於整樁案情也一點幫助都沒有。你們先回家休息,只要這小子可以見親人會外客,我第一優先通知你們。」
除了選擇相信律師之外,目前別無他途可想。
※※※
「娟娟睡著了?」洛夫自前座駕駛位回頭,輕問。
德嵐摟著在她膝上睡著的少女,對他點個頭,「幾乎是一上車就睡著了,這整天也把她折騰的夠累了。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意外。」
他把臉轉回車前,專注的開車,「那我先送她回去,再送你回家。」
德嵐於是把娟娟家的地址告訴了他。
車子經過忙碌的市區,逐漸進入住宅區繁華地段的高級社區,寧靜的氣氛、昂貴的湖光山色,配合植滿人行路道兩旁的翠綠路樹,這是個家境小康的人絕對住不起的地段。
最後,洛夫把車子停在一棟占地百坪獨門獨院的屋子前,「是這兒嗎?」
「不見得所有不良少年都是出身貧寒。娟娟是個早熟的孩子,經濟上的富裕不見得帶給她心靈的快樂。她父母終年都在國外賺錢,家裡只有她和一個老奶奶,只顧著拜佛頌經,和娟娟也沒什麼話說,所以她很早就混在各形各色、大大小小的游樂場所之中,把自己迷醉在那一大堆吵雜人群中,只為了躲避孤單與寂寞。」德嵐沉痛的低語。
「這是另一個悲劇?」洛夫抬起一眉問。
「我們先把娟娟送回家吧,我下去按門鈴,她家的傭人會記得我的。」
大宅內的燈光在德嵐敲完門後,就全數亮了起來。一位強壯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迅速的跑出來,身後還跟著另一個中年婦女。「小姐人在哪裡?」
「在這兒,她睡著了。」
男於抱起娟娟,一旁的婦人則彎腰說:「謝謝你們送小姐回來,謝謝。」
「應該的。」
大門迅速的在他們身後關上,緊閉的模樣充滿不受歡迎的印象,德嵐重新坐上車,坐進柴洛夫身旁的位置。「我們可以走了。」
聞言他安靜的啟動引擎,一直到他們遠離了社區之後,洛夫才開口:「他們似乎並不是很歡迎或樂於見到你。」
德嵐歎口氣,「娟娟的奶奶是舊觀念很深的人,對於她的孫女要拋頭露面登台表演,她頭一個反對。是娟娟非常執意要加入劇團,鬧得全家雞犬不寧,還驚動國外的父母趕回家來鎮壓,最後是在她母親開出幾個條件娟娟同意後,她才能成為我們其中一員。你可以想見他們不會對我有什麼好感。」
「演戲沒什麼不好啊?」
「對一些人來說,演戲的人是群瘋子。」德嵐苦笑的說:「她奶奶當初認為我是誘拐小孩的壞女人呢!三番兩次我登門拜訪,都被他們趕出來。」
「你這麼迫切需要娟娟這個演員?」
德嵐搖搖頭,「她是有才華有天份,但是不是能成器要全看她自己。我不是為了捉住一顆未來的大明星,所以才緊捉著她不放。我之所以那麼積極的幫助她,是因為要是再不給娟娟一個生活的方向,她就要淹沒在這五光十色的城市大染缸,永遠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她太孤單,卻沒有人曉得她正不斷的發出求救的訊號──」
「但是你收到她的求救訊號,並且毫不猶豫的對她伸出了你的手。」他溫柔的補充。
「別把它說得好像很偉大一樣。」德嵐不自在的干笑一聲,「這個劇團本來就是特別為青少年朋友開放的,我們希望能借著戲劇的力量,在舞台上發揮出他們的青春活力,而不是埋葬在這個社會黑暗的角落,過著模仿部分成年人的靡爛混亂日子吸毒嗑藥,終日無所事事,或者自以為是獨立其實卻一點真才實料也沒有的生活。他們需要一個地方是能夠擁有成就感與踏實感的地方。戲劇正是需要這樣的因子來催生來推動,未來世界的模樣縮影在每一個像娟娟、章子這樣的孩子身上。我們給他們太多錯誤的娛樂,該是重新思考的時候了。」
「這麼說每個來參加劇團的小孩子都各自有他們的家庭問題與困難羅?」
「幾乎都是。」德嵐承認,「在升學主義與教育系統出問題的狀況下,像章子或娟娟這樣的孩子已經不是特例,你隨便走進一間PUB或是電玩店,都可以看見茫茫然的青少年。我不敢說自己能挽救多少其中的孩子,但起碼這是我能做的。」
「所以這個劇團對你來說非常重要。」他直視前方說。
「它是我的一切。」
「而你不要婚姻、不要情人也不要孩子?」
「我沒有時間想這些事情。」德嵐說:「就算我真的有時間想,對方也必須像我一樣願意容忍我的生命中還有其它事,是比愛情還重要的。」這一方面,德嵐自己想,不也回答了洛夫另一個隱而未宣的問題?
在她的生活中,沒有浪漫與鮮花可以存活的空間。
「我懂了。」他握著方向盤的大手輕松的旋個圈,他們轉上另一條路,「當初是什麼原因啟發你有這麼充滿理想的抱負,創建這個劇團?」
德嵐沉默了半晌,「不是我創建這個劇團,起初這個理想是我哥哥德懷的。」
「德懷?就是芬茵的……」
「是的,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在小懷懷還只有三個月在媽媽肚子裡時,他就在一件舞台意外中亡故。」
洛夫沉默了下來。他回想起當初有關柏德嵐的資料中,曾提及一樁意外使她喪失親人,並且就在那次意外之後,她再也沒有重現舞台。如果要德嵐重拾演員的生涯,毫無疑問地數年前的這樁意外就是症結所在。
「告訴我,你的哥哥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洛夫篤信論及一個越是敏感的話題,躲躲藏藏只有延長雙方苦痛,不如干干脆脆挑開了說。
德嵐沒有馬上回答。她變得相當安靜,就連呼吸也是那樣地輕,怕吵醒什麼似的,像是恐懼掀開一扇塵封已久的門發現心痛依然在。
「他是個外向的人嗎?」洛夫決心不讓她退縮回殼內。「或是他很像你?喜歡找人斗嘴吵架,脾氣辣得像芥末?」
「德懷他是個很溫和的人,他從不大聲說話,在台上例外。他喜歡和人相處,身邊總是有不少的朋友,大家都喜歡他。因為他總是那麼溫柔的笑著,聽著,了解每個人的苦惱。他是個最棒的哥哥,他寵我,讓我沉溺在自己的舞台中,從不讓我為任何事情煩惱。我從來都不是個好妹妹,我不夠關心他,太把他的存在視做理所當然的。老天爺終於懲罰了我。」德嵐低啞的訴說著,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她的頰。
洛夫把車子停靠在路旁的一盞暈黃路燈下,車子發出輕微的嗄聲,然後緩緩地止住。他原本握著方向盤的大手,繞過德嵐的背,擁住她。「如果你想哭就哭,沒有關系,你不必忍住你的淚水。」
德嵐嚶泣一聲,撲到他的懷中,大聲的哭了出來。「我……我……我好想他,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為什麼那麼殘忍!讓小懷懷失去父親,讓芬茵失去了丈夫,讓我失去了最親愛的大哥!為什麼?如果是我就好了,是我就好了!」
狂亂淒楚的哭聲,涕淚橫流的淚人兒,洛夫從沒有這麼心痛的感受,他希望自己能為她一擔挑起所有的傷痛,她是那麼地傷心,哭得肝腸寸斷,而柏德懷卻早巳在五年前過世了。如果五年前的痛楚留到今日還是這麼威力強大,洛夫真恨不得五年前就遇見了她,能為她解一點點苦,分一點點憂。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抱住她,給她最需要的安慰。就這樣他不帶半分邪念提供她最單純的慰藉,靜靜的坐在原處,聽著她的哭聲漸漸黯啞低沉了下來,感覺她緩緩的平息了那份傷痛。
自車座底下他取出一盒面紙,「來,把臉擦一擦。」
像乖順的小學生,她聽話的拿著面紙擦掉淚痕擤了擤鼻子,「謝謝。」有點鼻塞的她說。
「不客氣。」手不聽指揮,他忍不住為她整理梳順她的頭發。「感覺好多了嗎?」
德嵐點點頭,「謝謝你。」
這拘禮又死板的形象讓洛夫渾身都不自在。
「小斗魚你咬到舌頭啦?只剩這幾個字好說嗎?」洛夫試著要逗笑她,要不然讓她生氣也好,「如果這是唱片跳針,那我要聽你說『我要你』、『我要你』。」
果然被他料中,德嵐馬上瞪亮一雙鮮艷動人的紫眸,「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呀?我向你道謝有什麼不對?我可不像你,我是很有教養很有禮貌的淑女!請、謝謝、不客氣是做人的基本禮貌。」
「淑女小姐。」洛夫非常滿意的微笑,「『請』把你的指頭挪開一點,我發現他們堵住我的鼻洞,讓我有點呼吸不良。」
她的手回收的非常快速,一層淡淡的粉紅色自頸項下方緩緩升起。「你是個非常容易惹人生氣的人。」
「只有你,小斗魚姑娘,你和其它女人的愛好不同。她們全都急於取悅我,不像你的品味只停留在利用我的牙尖嘴利上。你沒發覺我的身體也很優秀嗎?隨時歡迎姑娘來挖掘尋寶。」
「誰、誰、誰──」本來她或許會說誰稀罕呀!可是她連說了三個誰之後,再也吐不出半字一句,因為洛夫自己早已笑得東倒西歪,看見她這麼輕易就被一句玩笑給嚇得花容失色的確很有趣。要不是突然一陣刺痛自他的手臂傳來,他還能繼續笑個十分鍾。
「哎喲!」他皺眉,德嵐則反敗為勝的笑看他,他的上臂肯定被她的鐵「捏」給掐得瘀青了。
「品嘗過我這聞名全團的『中原兩指掐』,你應該明白一點取笑的道理吧?做人要笑之有道,過分的話是會遭天譴的。」她得意的告訴他。
洛夫揉著手臂,曉得這場無妄之災全是自找的。「心情愉快多了?」他問。
笑容像來時一樣迅速的自她的臉上消失,她愣住了,接著是一抹愧疚浮上她的雙眼中。
「不可以。」洛夫專斷的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不可以消沉下去。想想你哥哥,他難道會喜歡看見自己的妹妹為了一件意外打擊,從此不敢面對事實、不敢面對自己嗎?睜開眼看看你自己,五年了,這五年你過的是什麼日子?這是德懷希望你過的日子嗎?」
「對。」德嵐撇開頭,「他把劇團交給我,他希望我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一切,我會為他辦到的。」
「是嗎?他也說要你忘掉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完全把自己當成貢品獻祭在劇團上?放棄你所有曾喜歡過的一切?包括放棄演戲。你曾說你不再演戲,就是因為他嗎?你親哥哥要求你發誓這輩子不要再演了?」他搖晃著她問。
「不!不是。」德嵐猛地搖頭,「不要說了,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麼樣?那是如何呢?我只看清我眼前的事實,這五年來你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你把自己和劇團的生命連系一體,緊得讓我無法分清哪一個是柏德嵐,哪一個是劇團!」
「謊話,胡說,不是那樣的,不是的。」她閉上眼,抗拒的怒吼。
「不是嗎?」他熾熱的氣息籠罩住她,一如他狂猛的力量包裹住她,密密實實的撒下性感與感性的情網,「為什麼不表現給我看,證明你還是個女人,你還有血有肉還有喜怒哀樂與欲望?能夠愛人也能被愛,願意給生命一個機會而不是糟蹋在一座掙不開的恐懼牢籠之中?你是個膽小鬼或不是?」
德嵐被激起了,她睜開一雙放射著光與熟、激情與熱焰的眸子,臉上寫著最深最強的渴望,她主動抱住洛夫寬厚的肩膀,釋放使人盲目的原始熱情,生平中首次不顧一切的投入男人的懷中,她吻住了他……
※※※
德嵐的手被握在他的大手之中,她急促的呼吸逐漸息上下來,心跳也恢復平靜,雖然身軀有一絲疲憊,但滿足洋溢著她,不想動不想思考也不願意說話打破這片刻的溫馨。
直到一聲尖銳的喇叭將她震醒,德嵐睜開雙眼,噢天啊……這不是真的。她真的做了?就在車流不停的路旁?天色暗得可以但是萬一有人經過……就在這種地方她把自己交給了柴洛夫?
突然間一陣搖動,他坐直了身子也帶動她不得不直起身子,依然跨坐在他身上的德嵐,臉紅的看見兩人衣衫不整的模樣,也驚訝的凝視著他顯然又湧現新欲望的眼眸。
「抱歉,這兒真是個最糟的地點。」他迅速親了一下她的頰,「不要一副那麼吃驚的樣子,我懷疑我會有要夠你的一天。現在,乖乖把衣服穿好。我要趁我又想把你吃下去前,快點找到一張床。然後我們整天整夜都可以留在上面。」
德嵐對他大膽的用詞尷尬到連話都說不出口。她自他的腿上移開,坐到自己位置上噤聲的整理著衣服。現在怎麼辦?
身旁的洛夫卻已經在發動車子了。「到我家,那兒較近。」他說。
她默不答話。這是當然的,現在既然她已經毫無疑問輕率的讓他……他又怎麼會有其它的想法,柴洛夫百分之百有權利把她當成隨隨便便就帶回家過夜的女人一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
現在他要她,那又如何?
他們剛剛分享過那麼驚心動魄的高潮,她要如何說出口:抱歉,我剛才一時間昏了頭不小心犯了錯誤的判斷,謝謝你的好意現在我醒了,我覺得我還是回家好了。
若是他問都不問強迫她……情況可能大不相同。重點是他沒有強迫她,半點都沒有,她是貨真價實的心甘情願給了他。德嵐懊悔的想著,所以她要怎麼樣才能顯得不粗魯而有技巧的退場?
「洛夫……」幾經猶豫之後,德嵐還是開了口。她無法容忍自己一錯再錯,這場意外美好的出乎意料,並不代表她可以這樣縱容自己,她要在太遲之前阻止自己,她不能再忍受另一次傷害。「我覺得這並不是個好主意。」
「什麼?」他微側過頭,「什麼不是好主意?」
德嵐抬眼坦誠的看向他。他是那麼地聰明,幾乎在那一刻他原本神采煥發的表情像滅了燈一黯,陰沈了下來。他轉回頭專心的開著車,沉默不語。
「你還是送我回家吧。」她說。
他沒有回答,但是德嵐看見他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緊得連指節都發白了。
「拜托。」最後低啞的她加上。
他以蘊藏怒火與失望的眼神瞧她半晌,然後抿緊著唇將車開上另外一個方向。她回家的方向。
事情就是這樣了。她釋懷的告訴自己,她已經是成年人了,不小心犯下這個輕率的錯誤,現在就要快刀斬亂麻的解決它。她是心甘情願尋求他的擁抱,非關愛情也非關束縛,這裡面誰都沒有責任全是她自己的決定,不是嗎?
那麼為什麼她口中嘗到苦澀?德嵐撇開臉,面朝車窗外看,窗上映照出她模糊的面孔,還有一道不受控制流下的淚痕。不、不、不,那不是眼淚,德嵐抹去它,告訴自己──是風吹的。就算車窗並未打開,在這車內的寒風也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她會難受會淚流的原因,至於揪痛郁結的胸口也是因為空氣不良而缺氧的錯覺。
絕對不是因為「愛」,那是神話中才有的字眼。她沒有愛上這個狂野的男人,其實她連喜歡都沒有喜歡過他。
柴洛夫一句話也沒有說。
車子停在她家樓下時,德嵐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壓迫胸口的悶息感,她等不及車停妥就打開車門往外沖出去。在她背後只聽見大力甩門與急促追上前來的腳步聲,她不能現在面對他,她就是不能夠!
洛夫在她抵達二樓樓梯口時捉住了她的手,「慢下來,你會摔死自己的。你以為這麼逃得像身後有鬼追,我就會棄之不理了嗎?我們做的不是什麼錯事,你和我都不再是孩子了,難道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不能對自己負責嗎?」
她低垂著頭,臉藏起來。「讓我走,洛夫。」
「不,看著我德嵐,看著我說話。」他執意命令,口氣堅定。「究竟有什麼問題?我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
「你沒有錯。」她搖頭,還是藏著臉,「錯的是我。」
他執起她的下巴,不容她掙脫地看著她問:「告訴我你錯在哪裡?你後悔了?你發現我這個前科累累品性不良的劣胚子配不上你,是不是這樣?」
她閉上眼睛不看他,「不要再說了,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樣的?我們才剛分享過我這輩子最獨特完美的經驗,接著你卻要離開,除了上面的那些可能性外,我應該有什麼想法?」他搖晃著她,「你已經是我的了,該死的。」
她猛然睜開一雙轉變成為深紫色的瞳眸,「我有沒有聽錯?我是你的?柴洛夫,你不要說話笑死人了。你身旁有那麼多女人,你和多少她們上過床?每個上過床的就是你的?那你預備拿什麼來裝她們,三宮六院嗎?」
「不要拿過去的事來比較。」洛夫瞇起眼來,怒火更熾。
「好極了,讓我們把過去忘掉,包括十分鍾二十分鍾前發生的一切。現在你可以回家去,事情並沒有任何改變,你隨時都可以離開。」
現在洛夫恍然明白她一直逼迫他,激怒他的原因。她要他現在就轉身離開,她不希望他留下,因為她害怕他遲早有一天會離開。
全部這些拒絕退縮與逃避,都是來自於她的恐懼。她對情感的恐懼,對失去的害怕,本能逃避受傷害的可能。
他抿起嘴,有些狀況選擇強硬手段是有其必要的。他一言不發的扛她起身,引發德嵐的一陣尖叫。有了前次的經驗,這次洛夫甚至連浪費時間解釋都沒有直接就把她扔進車中。
「你發什麼瘋?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放我出去。」她敲打著車門,看見他坐進方向盤後方,「我已經到家了,你又想發什麼神經!」
他側身看著後照鏡,精確地將車倒出小巷中。
「柴洛夫!」她氣得拿起車上的CD盒敲打他,「你立刻停車。」
「我不會離開,甜心。」他平靜的開口。
德嵐手拿武器停在半空中,她呼吸頓上一瞬間,「不要說謊,每個人都會離開。沒有人能夠永遠的待在一起。」為什麼他會知道她的恐懼?
「像你的哥哥?」他低沉的說:「起初我想不通你為什麼那麼排拒男人,不光是我令你討厭而已,就連那位譚搞笑也追了你好幾年,但你根本不許任何男人越過雷池一步。」
「你還不是照樣我行我素,我的抗議你有聽進去嗎?」
「可不是嗎?」他蹙起野蠻自大的眉。「終於發現我這個人的優點還真不少。若不是我這麼鍥而不捨,你還不知道要擺在架上吃多少年的灰塵呢?前『老處女』姑娘。」
「不許叫我那個名字。」她拳頭緊握。
「那麼我叫你親愛的好了。」他不在乎的換個名稱笑說:「重點是,你還真把我愚弄了好一陣子。我以為你是太專心事業,結果事業不過是你逃避隱藏情感的方法,你的情感太過充沛,絕對不可能到目前為止都還小姑獨處,唯一讓你那麼做的原因是你受到重大的挫折與打擊、真蠢,我竟然以為你失戀過!不,那絕對不可能,你根本嫩得不像有過戀愛的女人。」
「我不需要你無聊的分析,讓我回去。」她再一次命令。
「你曉得你欠缺什麼嗎?」
德嵐才不會上當,她轉開臉不理他。但洛夫豈會因此而閉上嘴,當然不會。「你需要的是一頓好打或是一整夜持續不停的SEX,好讓你那多疑多慮的脆弱情感接受不可改變的事實。你早就愛上我了,承認吧!」
他不可能知道,他一定是猜的。
「德懷的意外讓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抗拒一切會讓你產生情感的東西。你割捨最愛的舞台生涯,因為你有義務要贖罪,是不是這樣?」
德嵐以沉默應對。不能再給他更多的信息,他已經太過靠近,近得她害怕自己早就被他偷去一顆心,連人都不再屬於她自己了。他聰明得太危險。
「有一件事是你不能不了解的,德嵐。」他低聲的說:「情感不是一列行駛在常軌上的火車,有些事情你不能試圖去控制……否則你會發現自己不僅僅是失去了軌道,也失去了所有行駛的能力。」
※※※
「起床囉!」
洛夫警覺地坐直身,眼睛在幾秒內穿透幽暗無光的室內,鎖定入侵者之後他全身繃緊的肌肉都一口氣的松懈下來。「凱蒂,滾出去。」他想也不想的命令他那皮癢的小妹。
凱蒂不睬他那凶得足以吞入的口氣,她筆直的走到他床邊的窗簾,用力一拉控制開啟的珠鏈,掀起陣陣吵雜的噪音並一寸寸放進頑皮的日光。「你真是生活靡爛,都已經日上三竿了還賴在床上,要不是我心地善良還有那麼一點點同情心,想事先警告你柴阿姨很快就要來探望你這不肖子,我才懶得──」她做完手邊的工作轉身卻一眼看見她大哥的床上還有意外的訪客。「──理你。」她還算反應正常地講完它。
洛夫低咒了聲,凱蒂已把德嵐給吵醒了,現在他害羞的小斗魚簡直要鑽到地底下去。不要太想入非非,他們昨晚其實什麼事都沒有做,一等到他們回了他家,洛夫就扛著又踢又叫的她進了房門,他反鎖住房門……當時……
「讓我出去。」德嵐吼叫著。
「想都別想。」他吼回去。
「你到底想怎麼樣?把我帶回這裡是什麼意思?我不會──別以為你能讓我再一次屈服於你!」
「好極了。」他開始脫下身上的衣服,「我也不想要浪費時間在一個渾身都是剌的剌蝟身上。當你心甘情願時你還算是非常可愛,現在你的樣子就算我腦子不正常我都不會碰你。」
德嵐退到角落,「那你在做什麼?」
「脫衣服睡覺。」他簡單地回答,一面毫不害臊的脫下他的長褲,套上運動短褲。
「你別想要打開那扇門,除非有人從外面打開它,否則你就只能祈禱我快快睡著,好敲昏我搶走我的鑰匙。」
「沒問題,那我就等到你睡著。」她雙手抱胸執拗地站在原處。
帶著笑的他躺到床上,打了個哈欠。「歡迎你和我分享同一張床,怕你沒注意到,這張床很大,足夠我們兩個並躺。」
「我寧願躺在地上也不要和你睡。」她說。
過了一陣子,洛夫瞧見她依舊固執地站在房間的角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你還在和我生氣?」
「……我真的不曉得你要我到這兒做什麼?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曉得只要我一讓步,讓你退回你自以為安全的蝸居內,你就有理由再一次逃開,讓我前功盡棄。這次不成,我不要讓出我已經得到的優勢,你把自己給了我一次,那麼我會耐心的等你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完全明白再沒有其它方式為上。」
「你說得好像在馴獸或什麼的。」她瞇起眼。
「斗魚不算是野獸,充其量是可愛的小生物。」他探手扭開床頭燈,「好吧,既然你不想睡,那我做主人的也不能太沒有禮貌,讓我們來活動一下吧!」
她幾乎是原地跳起,「你、你、你想做什麼!」
洛夫大笑地搖頭,「你『認為』我想做什麼?活動有許多種,你該不會心眼動得這麼快,以為我在暗示……什麼不規矩的活動吧?」
窘得雙頰燒紅,明白的告訴他她心裡想的是哪一種活動。
咧嘴壞壞的一笑,「你要是想從事『那』種活動,小生我自當奉陪,沒問題。」
「下流。」她啐道。
「比得上你思想迅速嗎?可別急著在心裡頭為我剝衣脫褲的,我還想找個機會為你表演一番。」
「敬謝不敏,我怕看見髒東西會得針眼。」她利嘴回說。
「你確定嗎?錯過大好機會了。」洛夫愉快的坐起身,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這兒,我讓你看點東西。」
「我站在這邊就可以了。」她動也不動的說。
「只要你喜歡。」他拿起床邊的搖控器,按下幾個鈕之後一個寬大約有整面牆的屏幕緩緩自空中降下,「你站那麼近對眼睛可不好。」
「你要放什麼東西?」她驚奇心取代防備,緩緩的後退。
「絕不是限制級的。」他微笑,「我自己搜集的一些NG片段,有些精采的佳作雖然沒有辦法公開放映,不過留著還頗有點欣賞價值。當然,不小心還能捉到一點靈感呢!我通常會在影片拍完後把它留著,做為紀念。」
「我以為你是那種從不回顧的人。」
「你又多了解我一點了是不?」他微笑的看她,「現在,你要不要坐在您的貴賓座上,好好欣賞影片呢?抱歉沒有提供爆米花,但我保證下次改進。」
經過謹慎的評估後,她坐到他的身旁保持一臂之距。洛夫用輕松詼諧的口吻讓她放松下來,一直到德嵐不知不覺的睡著為止。
……原本洛夫打算在安詳的氣氛中吻醒他的睡美人,兩人重溫昨夜的溫柔。說服她害怕傷害的心相信他不會輕易離去。
現在看來,老天爺有意作對。只要看一眼德嵐滿臉懊惱與羞怒的模樣,洛夫就要氣憤的向老天爺抗議。沒事殺出凱蒂這搗蛋鬼做什麼!
凱蒂現在已經走到床邊,朝德嵐伸出一手:「嗨,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卓凱蒂。不要誤會我是這個狂人的情人,我和他的關系千真萬確是『兄妹』,也就是說很不幸的,他──是我哥哥──同父異母的大哥。」凱蒂璀璨的對德嵐一笑,「你的睡衣很特別,你喜歡穿著牛仔褲睡覺的嗎?」
回她的招呼前,德嵐先是拂開了臉頰凌亂的發絲,她以尚未清醒的低沉聲音說:「柏德嵐,你好。我從來沒有穿著牛仔褲和襯衫入睡的習慣,但是昨晚上我沒有多大選擇,你知道當你整個都上下顛倒的掛在某人肩膀上時,是很難記得還要回家拿睡衣。基本上我建議不要拿它當睡衣,除非你喜歡早上起床時四肢血液不流通。」
凱蒂咯咯的笑起來,那張十八歲的笑臉比初露臉的陽光更有活力,「聽起來很有趣。那就是洛夫把你拐到這兒的方法嗎?他扛你過來的?」
「很高興他沒有把我扔進一座山洞。」德嵐苦中作樂的自嘲。
「不要擔心,我會教你怎麼報復他的。」凱蒂一點也不在意讓洛夫聽見,她笑著,「洛夫不像他外表那麼難以應付,只要你捉到訣竅──」
洛夫在凱蒂有機會傳授「獨家心法」前,已經兩手一揪,不粗魯但是有效的擄住他小妹,一面笑口大張的把她扔到門外去。「早安,小妹,謝謝你的起床號,再見。」最後那兩個字是火速的關門前說的。
「嘿,柏姊姊。你可以向洛夫要我的電話,我們可以出來喝下午茶嗎?」隔著門,凱蒂年輕甜美的嗓音高八度的叫著。
「她不會和你出去的。」洛夫大叫回去。
「『她』很樂意。」德嵐抬起不馴的下巴,也叫道。
洛夫不悅但滿含笑意的看著她,說:「『她』如果那麼想討教馴夫之道,我建議本人會是最好的老師。」
德嵐扭開臉,「借用一下洗手間。」
「什麼時候還?」他像潛行的黑豹悄悄的靠近。
「還?」德嵐聞言抬頭,怒眸正巧撞上他柔情笑意的雙眼。
「我不介意你用一個吻來還債。」他補充。
「休──」
她還沒說完,他已捕獲她柔軟的雙唇,遞送一個煽情的熱吻。
「早安,小斗魚。」結束後他說。
想也沒想的,德嵐踢他腳一下,並在他跳腳喊痛的同時,一溜煙進了浴室關起門來。她背靠著浴室的門口大口喘氣著,回想到洛夫那震驚的表情,德嵐再也制不住的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