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遇到了董珍珍。」冷靜放下正看到一半的書,不經意地提起。
韓煒抬起頭,眼中帶了絲防備。
「她想做什麼?」
「你別緊張,她只是湊巧遇到我,順便向我道別。」
「道別?」韓煒疑惑。
「她打算出國去唸書。」她放下書,端起桌旁的咖啡喝了一口,卻為冷卻而充滿苦澀的味道皺起眉頭。
她扮了個苦臉,吐了吐舌頭。
韓煒無聲地笑著,又開口道:
「董老已經替她訂了門親事,她怎麼還有時間出國?」這樁親事震驚了商業界,特別的是男方是「揚威企業」的幕後總裁。
「呃……」她愣了下,抬頭看著韓煒。「這個……」
韓煒用手支著下顎,玩笑地猜測道:
「她該不會是逃婚了吧?」
「你怎麼知道?」冷靜坐直身體驚問。
「她真的逃婚了?」韓煒露出訝異的表情。
冷靜苦笑地點點頭,看著韓煒的表情,不禁擔憂地問:
「情況很糟嗎?」
「有沒有很糟我是不知道,可是對方是揚威企業的總裁,他會不會接受這個事實,那就不知道了。」韓煒說著自己的看法。
「應該不會有事吧?既然女方都以逃婚來拒絕了,那男方也該知難而退。」冷靜天真地道。
「或許吧。」韓煒垂下眼簾,安撫地道。
他不想破壞冷靜的幻想,若是董珍珍是老老實實地退婚,那事情或許仍有轉圜的餘地,可是她卻莽撞地選擇以逃婚來躲避婚禮,那事情只有愈來愈糟。
「希望整件事能安然地落幕。」冷靜喃喃低語。
韓煒靜靜地看著她,最後露出笑容,將注意力放回手上的文件。
「董珍珍要我謝謝你。」冷靜再次打破沉默,開口道。
「謝謝我?謝我什麼?」韓煒翻動著文件,心不在焉地問道。
「謝謝你放過董大偉。」
韓煒猛然抬起頭,看著一臉平靜的冷靜。目光在她的眼中搜尋著隱藏的情緒。
「你呢?你有什麼話要說?」他靠坐在椅背上,故作輕鬆地問道,雙手卻緊緊地握著。
冷靜輕輕地笑了。
「我也謝謝你。雖然我不喜歡董大偉,但他畢竟是我名義上的哥哥,所以我也要謝謝你放了他。」
韓煒放鬆了手,也拉開笑容回應。
「夫妻之間就不需要說什麼謝謝了。」
冷靜望著韓煒的笑容,有一股濃濃的哀傷湧上心頭。
這樣的笑容,很快就不屬於她了。
「韓煒,我想……」冷靜喚著,想說的話語卻在韓煒的注視下,消失在口中。
「嗯?你想什麼?」
「我想……」冷靜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要她怎麼開口求去?要她怎麼開口道別離……
她說不出口,說不出口。
「怎麼了,冷靜?」韓煒關心地問道,眉頭漸漸蹙起。
「我……我想和你單獨相處,只有我們,沒有商伯、小想,只有我和你。」冷靜衝口說出。
就當是最後的相處,她想完全擁有他,將他的舉止全印在腦海裡。
「冷靜,為什麼突然——」
「拜託,我只是想知道夫妻兩人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你就讓我體會一下嘛!」冷靜撒嬌地道。
「好、好。我讓商伯帶小想到台北去玩幾天。」韓煒心中雖然覺得疑惑,還是笑著同意她的要求。
* * *
冷靜蜷曲著身體,躺在床上靠在韓煒身旁時,心中湧起深刻、刺人的悲傷。這將會是他們的最後一夜。
最後一夜……
她傾聽著韓煒均勻的鼻息,暗地感激他熟睡至此。他一點也不曉得她計劃要離去,她也難過,說不出口她的計劃。
一年的時間終將結束,她知道他會和她爭論,而她會迫不及待降服;而這對他們兩人誰都不好。
而且,她也得到他的保證不是嗎?
他不是已經保證要放她自由,絕不會干涉她的決定……就這樣吧,讓他們的婚姻畫下完美的句點,早在一年前就決定的分離,就讓它實現吧!
她小心翼翼地撐起手肘,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輕輕地親吻他,接著便溜下床。
她帶著沉重的心情穿上衣物,輕聲地自己衣櫥裡拿出她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她回頭看了韓煒最後一眼,便轉身離開。
* * *
突來的感覺,讓韓煒驚醒。
他睜開眼睛,伸出手碰觸冷靜,但是床單上空空如也。
他聆聽浴室的聲音,回應他的卻只有一如往常的蛙鳴聲。
他想起身找她,又認為她或許需要一些隱私。他交握雙手枕在腦後,凝視著天花板,安詳的感覺包圍住他。
他想再擁抱冷靜。他知道他要冷靜陪伴他終生,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麼地愛她。他閉上眼睛等她返回床上。
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五分鐘?一個小時?時間產生不安與恐懼。
他掀開被子站起來,然後望向浴室;浴室的門敞開著,裡面一片黑暗。
他的胃翻騰著。
「冷靜?」他大叫,一邊穿上他的衣服。
他推開房間跑過走廊,在客廳前停住。
「冷靜!」他再次大吼,她的名字迴盪在空寂無人的屋裡。
屋內一片寂靜,只有屋外的蛙鳴依舊。
他在那一刻知道她不會回應他。
他的心裡很清楚,在這一刻,一切突然豁然開朗。
從她刻意支開商伯,從她要求要與他獨處,從她最後在他耳邊呢喃著的句句字字。
韓煒,你說要放我自由。你不能忘了,不能忘了……
直到那一刻,她依舊沒有開口說一句「我愛你」。依舊不願開口。
他用手托住頭,深吸了幾口氣。
「冷靜……」他最後一次呼喚她的名字,聲音低如耳語。
* * *
結果才離開,她就後悔地想轉身回去。
她到底在想什麼呢?如果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就真如韓煒所說的,自己只不過是被自由的假象所騙了,以為獨自一人才能算是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她曾經如此問著韓煒,但他卻笑而不答,只說要她問心就知道答案了。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心卻不曾回答呢?冷靜抬頭看著無星的暗夜,台南的夜空,該又是掛滿星辰吧?
那美麗的星空下,有著韓煒的老家。在這一年中,那也是她的老家啊!結果是她選擇了放棄。
是自己選擇的不是嗎?結果又後悔不停。
到底在堅持什麼呢?現在想想,理由卻薄弱得像在嘲笑她般。不過是想證明自己擁有自由罷了!但證明了自己擁有自由又如何?心都丟了,還擁有什麼自由?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冷靜露出一抹冷笑,自嘲地搖著頭,眼淚卻不自覺落了下來。
真是活該啊!這一切都是在懲罰自己輕忽感情。
活該、活該、活該……
* * *
韓煒把卷宗擲到桌上,死命地盯住桌上的電話。
他回到台北不過才幾天,他幾乎無一刻思緒不在冷靜身上,無一時不在想著要不要打電話給她。
沒錯!他知道她的電話,但冷靜的電話卻是留給小想,而不是留給他。她離開台南不久,就主動跟小想聯絡,留了她的住址、電話。
她打了電話,卻是聯絡小想?
就因為他答應放她自由,所以她就認為他不會想她嗎?韓煒憤恨地瞪著電話,全然沒注意到已響了許久的敲門聲。
「韓煒……韓煒?」慕容雨喚了數聲,才喚回韓煒的注意力。「抱歉,我敲了門,可是沒有回應,所以我就自己進來。」
韓煒揮了揮,表示不在意。
「你還好吧?」慕容雨看著韓煒略顯落寞的神情。冷靜一離開,他就回台北工作,原以為他完全不在意,現在看來才知道全是騙人的。
「我沒事。你怎麼來了?」韓煒抹了抹臉,振作起精神道。
「公司派我到台北出差,而且小想要我來看看你。他很擔心你。」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沒事。」韓煒強顏歡笑。
慕容雨定定地看著韓煒好一會兒,便搖頭道:
「你別騙我了。我還不瞭解你嗎?」
韓煒微扯了下嘴角,低下頭靜默不語。
「到底怎麼回事?既然想她,那就去找她呀!為什麼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慕容雨蹙起眉,為他的不積極不滿。「我在等。」許久,韓煒打破沉默,緩緩開口。「我在等她回來。我在等她瞭解自由的真義後,回到我身邊。」
慕容雨怔怔地看著韓煒堅定的眼神,他的表情有著篤定、有著堅決,彷彿在說著——
不管要等多久,他都會等下去。
* * *
悲歎一口氣,心情在無法捉摸下,落入陰鬱的哀傷中。今天的午後,又是晴天、又是雨天,天氣陰晴不定的時候,心情彷彿也跟著陰晴不定。
冷靜獨自一人來到動物園。
她強迫自己認真地走過曾經與韓煒一起走過的地方。
就像在折磨自己般,她不斷地回想起當時的情形,回想起韓煒眷戀地牽著她的手;回想起韓煒讓小想坐在肩膀,卻還不願放開她的固執模樣;回想起他認真地說著動物的種種;回想起他堅持要買一隻無尾熊送她的表情……
那是疼惜,那是瞭解,他一直是用包容的表情在看著她。
包容她的拒絕、包容她的任性、包容她的堅持、包容她的自由論;他用他的方式愛她,從不讓她自他身上感受絲毫壓力。
他是如此地愛她,可是她卻拒絕他的愛。
她選擇了自由,選擇了放棄他的愛,選擇了與孤獨為伴。
她抓著掛在項部的鑰匙,緊緊地抓著——
抓著他的心,同時也抓著自己的心。
* * *
冷靜佇立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選擇站在人群裡。
她想藉由人群的包圍,驅離寂寞的靠近。卻發現身在人群中,獨自一個人的自己,寂寞更為加劇。
肩摩轂擊的感覺,讓人更深刻地體會到何為孤獨。洶湧的人潮中,卻沒有一個與你交心的人,那種孤獨感,更甚獨自一個人的寂寞。
這裡原是她快樂回憶的地方,如今卻被滿滿的孤獨包圍。
所有上街解決孤獨的人,只找到加倍的狐獨。
她想念兩個人的快樂。
她想念微風拂過臉頰的快樂,而不是被擠在人群中,動彈不得,連呼吸都無比困難的寂寞。
自由,原來是寂寞的。她終於體會到當時她信誓旦旦堅持要體會獨自一個人的寂寞。
原來寂寞也是有聲音的,那是眾人嘈雜的呼喊聲;狂嘯的背後,卻是寂寞的呼喊。
獨自一個人的寂寞,那是眼淚也流不出的苦。
卻在寂寞引發想念時,眼淚輕易被引導而出。原來眼淚改了名字,它現在叫做——
想念。
* * *
「怎麼有空上台北呢?」冷靜在慕容雨對面坐下,一時還未從見到她的震驚中回過神。
她怎麼也沒想到才踏出打工的餐廳,就看到慕容雨等在門口。況且慕容雨視工作如命,又怎麼肯浪費時間上台北找她?
「呵呵!」慕容雨低聲輕笑。「沒想到連見沒幾次面的你,都知道我嗜工作如命的態度。我真該好好檢討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冷靜泛紅了臉頰,對被看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別理我,我只是最近對這類話題比較敏感。」慕容雨拉開了嘴角,佯裝無意地轉開頭望著窗外。
冷靜好奇地看著慕容雨。
從來就像個女強人般的慕容雨,竟露出感傷的表情。
「發生什麼事嗎?」冷靜關心地問道。
慕容雨怔愣了下,回頭看了冷靜一眼。
「沒事,你怎麼會以為有事呢?」她揚起笑容安撫冷靜。
冷靜無語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了靜默。
「好了,別說我了。」慕容雨伸手揮了揮,開口改變話題。「我是利用出差的空閒時間,奉命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現在見到了你,也有了個交代了。」
「奉命?」冷靜疑問。「奉誰的命?」
「還有誰的?不就是那個愛你在心口難開的韓煒嘛!」
冷靜眼中頓起濕意。
「他……他好嗎?」
「唉!」慕容雨輕歎了口氣。「怎麼說好不好呢?還是一樣能吃能睡,可是人卻沉默了些。小想說韓煒在等你回去,什麼話也不說的時候,多半是在想你。」
冷靜低著頭,眼淚卻悄悄滑落。
「我不懂你們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明明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不在一起?」慕容雨的聲音漸漸揚高:「你說要自由,他放你自由,結果呢?卻落得兩個人都失神難過,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已帶著哽咽。
冷靜抬起頭,看著慕容雨抹去頰上的淚珠。
「慕容……」
「我沒事。我只是為你們放棄唾手可得的幸福而不值。」
「慕容……」
「冷靜,人生真的有很多意外,有時候到手的幸福都會突然消失,你千萬不要為了執著某個念頭,而放棄最重要的東西,否則到最後你一定會後悔。」慕容雨語帶玄機地道,雙眼像似看到遙遠的過去,那個因愛而沉迷的歲月……
「我太過執著了嗎?」冷靜低語地道。問的不是眼前的慕容雨,而是自己的心。
「執不執著從來就不是重點,而是你要問你自己,『你快樂嗎?』。」
* * *
你快樂嗎?
聽到慕容雨如此問道,我的心卻是一片茫然。
我快樂嗎?得到自由的自己應該快樂,不是嗎?但為何心卻隱隱作痛?
每夜每夜,夢中的韓煒不斷地喚著自己,臉上帶著我已習慣的溫柔,那敞開的胸膛,充滿誘人的甜蜜,但為何……為何自己總來不及感受,就會自夢中驚醒?
是現實在喚醒自己吧!
既然是自己開口求去,又有何立場將他放入心底?又有何場後悔當初?
事實是如此地可笑,卻又讓人不得不接受;原來愛情的魔力,早已讓我寧願捨棄自由。人總是用理智來思考愛情,卻忘了愛情的魔法,早已沖淡現實的重要。
我後悔了。
後悔了最後的堅決、後悔了漠視韓煒的感情、後悔了將自由看得太過單純,忘了心既放在韓煒身上,又怎能擁有完全的自由?
以為獨自一人就是自由的自己,忘了最簡單的道理——
心既有了歸依,那身體的自由,就不再是自由。
冷靜 後悔的心緒直湧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