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歌還沒回來?!」管晴歡臉色微微發白地望著村裡的婦人們。
「沒呀!近午時就沒看到那娃兒了,她不是跟著你出門嗎?」一位大嬸回話。
「她……她說要先回家,我以為……」心裡開始著急起來,杏眸無措地圓睜,身子不自覺微抖了下。
「別慌。」稷匡鎮定地安撫道。「也許她只是在路上逗留貪玩,等會兒就回來了也說不定。」
「可是……」她心慌地咬唇。「剛剛回來的路上,我們都沒瞧見她呀!她會不會……會不會迷路了?」
「那可不得了!」婦人中有人驚呼。「這雪愈下愈大,一會兒天色暗得快,她一個娃兒在外頭多危險哪!」
「哎呀!那不是要糟了嗎!」另一名婦人接口道。「玄歌那娃兒可是咱們族人的福星,又是族長的心肝寶貝,真弄丟了咱們怎麼交代得過去!」
這一喳呼,管晴歡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怎麼辦、怎麼辦?!稷大哥,我該怎麼辦引」她心急地揪住稷匡的衣袖,慌亂無措地瞅著他。
稷匡冷靜沉吟,隨後道:「大夥兒幫忙出去找找,天黑之前無論有沒有找到人,都得回到村裡來。」
話畢,眾人趕緊分頭找人去。
「你們去哪兒了?怎麼神色這麼慌張?」
一個時辰後,當眾人垂頭喪氣地回到村子裡時,上山狩獵的族人們也回來了。滿頭灰髮的管崇淵肅目凝視著眉眼低垂的婦人們,沉聲問著。
大夥兒默不作聲,眼光卻不自覺地悄悄覷向管晴歡。
沉斂的眼眸跟著婦人們的目光移至大女兒身上,在她週身繞了一下,眉峰微微擰蹙,沉聲問道:「玄歌呢?怎麼沒看到她人?」
失去血色的唇瓣微抖了抖,管晴歡白著一張臉往前跨了一步,低垂著眼,努力控制自己頻頻發顫的身子,回道:
「玄歌她……她不見了……」
聞言,管崇淵緩緩瞇起眼。「你說她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她硬著頭皮撒謊:「我……我帶她到村子外玩耍,一個不留神……就、就沒看到她人了……」
「那現在人找到了嗎?」低沉渾厚的嗓音透著一絲壓抑和緊繃。
「沒、沒有……」秀麗的容顏更加蒼白無顏色。
話語方落,一道熱辣的巴掌立即迎面揮來,又急又重,「啪」一聲脆響,將她整個人給打跌在地。
眾族人鴉雀無聲,皆被這一幕給驚愣住。他們從未見過族長發這麼大脾氣,更沒見過他打人,沒想到他出手這麼重,而且還是招呼在自己女兒身上。
管晴歡同族人一樣不敢置信。
雖知道阿爹極疼玄歌,也常為了玄歌而對她多所嚴厲責求,但他從不曾打過她。可現在,他竟當著族人面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臉頰上熱辣辣的燒痛怎麼也比不上心口的疼痛,珠淚不覺滾滾而下。
「你太讓我失望了!竟將自己的妹子給看丟了!」管崇淵怒氣騰騰地咬牙道。「玄歌要是有了萬一,就算要了你的命也不夠賠!」無情狠戾的話語像一把利劍狠狠穿透她已傷痕纍纍的心。
怒責罷,沒再看地上人兒一眼,他轉身吩咐同他上山狩獵的族人:「大夥兒分頭再去找找,務必要把人找到!」
眾族人散去後,管晴歡依然動也不動地伏在雪地上,一手緊搗著灼痛的右頰,一手悄悄地握緊拳頭,任由指尖刺痛掌心的肉。
「晴歡,你怎麼了?」方從村子外頭回來的稷匡急忙奔至她身邊,蹲下身準備扶她起來時,一道黑影陡地罩住兩人。
「晴歡,你別怪阿爹打你這一巴掌,你也實在太不小心了,怎麼會把玄歌看丟了呢?真是!」管祁修又是搖頭又是歎氣,責備的語氣多於安慰,說了幾句便走了開去,也沒想到扶她一把。
稷匡不由得在心裡暗自歎氣。管伯父這麼做不僅傷了晴歡的心,還會害了玄歌,徹底冰凍晴歡對玄歌的姊妹之情,真是令人傷腦筋呀。
他心疼地握住她的肩膀,輕柔地轉過她的臉來,見她唇角紅腫還淌著血絲,清俊的眉眼忍不住微微一凝。顯見這一巴掌打得不輕。
「晴歡,把手放開,讓稷大哥瞧瞧,好嗎?」他柔聲說道。
管晴歡仍是動也不動,好半晌,才緩緩移開手。
瞥見她臉上掌痕的那一刻,稷匡不禁在心裡暗抽了口氣;雖已料想到那一巴掌打得不輕,卻仍驚駭於它所造成的傷害。原本白嫩的臉頰一片紅腫,指痕歷歷微帶青紫,眼角也給打瘀了……這一巴掌威力強大,一個姑娘家怎麼受得了?管伯父下手實在太重了。
「一定很痛吧……」他輕聲歎息,心疼卻又無奈。「你忍著點,我扶你回去,讓爺爺替你上藥。」
話落,彎身準備撐起她,卻教她突然撲進懷裡的舉動給衝撞得跌坐於地,兩手趕緊往後一撐,穩住身子。
「稷大哥,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滿懷心酸委屈化為一聲痛楚的哭喊,她一雙小手緊緊攀住他的頸項,像溺水之人尋求唯一的浮木般牢抱不放。
「阿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難道只有玄歌才是他的女兒嗎?那我到底算什麼?算什麼呀?!」聲聲哭喊從纖細的身軀裡進裂,滿載沉痛與忿恨。
稷匡不斷溫柔地拍撫著她單薄的背脊,卻說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來。她今天會有這樣的遭遇,全因爺爺的一句話,世事難兩全,身為孫兒,他同感歉疚。
「稷大哥,我不想恨玄歌的……可是現在……我真的好恨、好恨她呀!為什麼娘要生下玄歌!」
哭聲中驀地爆出驚人話語,讓他愕然一愣,心中沒來由地打了個突。
「……晴歡,千萬別這麼說……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別哭、別哭,稷大哥會一直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良久,他-啞啟口,心情卻是萬般沉重。
夜晚,漆黑的山洞裡閃著微微火光,深夜的寒氣吞噬著殘餘的溫暖。
「好冷……姊姊……我好冷好冷啊……」
喃喃囈語自石床上小人兒嘴裡斷續逸出,驚動了角落的一團玄黑身影。
遍身玄黑中帶著白毫的大狼,起身緩緩踱近石床,瑩瑩綠眸在只剩火光點點的黯黑裡閃閃發亮。
視線停駐在渾身抖顫個不停的小人兒身上,微一瞇眼,下一刻,碩實的身軀矯健輕靈地躍上石床,趴在圓圓的小身子旁供她取暖。
彷彿感覺到了身旁的熱源,小玄歌在睡夢中不自覺偎緊過去,在觸著了毛茸茸的柔軟溫暖後,一雙小手驀然緊緊抱住,小臉兒還在上頭磨蹭了幾下,而後發出滿足的輕囈。
而它,始終動也不動,微微黯沉的綠眸像是若有所思。
為什麼救她呢?是因為它也有了慈悲心腸嗎?
嗤!薄唇隨即抿起一抹諷笑。當初在這娃兒額上劃下血痕是為了感應她的生息與一舉一動。她是他和人族頭頭定下楚河漢界、互不侵犯的重要憑借;所以,她不能死。他看得出來人族頭頭有多重視她,救她,是為了保有籌碼、防患未然,和慈悲心一點干係也沒有。
修煉多年的它,流竄於血液中與生俱來的殘冷因子並沒有收斂多少,它只是懶了、倦了。所處的深山幽谷一如數百年來的荒涼寂寥,沒有什麼值得它花費心神去掠奪、挑戰的,它已經這樣平淡地過了五百年。
但人族的出現為它帶來了一絲興味,它的心有些蠢動起來。不是嗜血的蠢動,而是一種敏銳直覺的蠢動,血液中彷彿有什麼被激起,它可以嗅聞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雪衣的顧忌是正確的,收留人族很可能會為北荒之野的狼族帶來禍端,但那又如何?它已經許久不曾感覺到熱血在身體裡竄動的刺激感。
思緒與注意力重新回到石床上的小人兒,碧綠的眼眸淡覷著純稚無邪的睡顏。那人族頭頭珍視她是因為純粹的親子之情嗎?抑或這娃兒還有其它用處?
它實在好奇呵!當初那個躺在它爪牙下渾然下知凶險的娃兒將來會變成什麼模樣?也會染上人性的貪婪和自私嗎?眼下天真無邪的睡顏能持續多久?
她的壽命注定不長;墜落冰河讓寒氣凍傷心肺的她,還必須承受病痛之苦,直到生命終了;它懷疑她是否撐得過二十歲。
不過這一切都必須等到多年以後方能知曉,而這等待的過程中,觀察一切的變化便是它最大的樂趣。人,畢竟是天地中最有趣、最具挑戰性的生靈哪!
就不知道明天一早,當這小娃兒醒過來時,看到它的模樣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大概會嚇得暈死過去吧。
它微瞇著眼,抱著嘲諷的興味有趣地想著。
結果,她時睡時醒地足足昏迷了五天。
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沒有變身的他--一頭體型碩大、眼神凌厲,渾身玄黑中帶著白毫的大狼。
但顯然地,他的料想錯誤。
此刻,一雙圓滾滾、黑不溜丟的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它直瞧,小巧的鼻幾乎貼上它的,好奇十足,哪裡看得到一丁點害怕的神情。
初生之犢不畏虎,這娃兒還真有些教人刮目相看。
「哇,好大的狗狗喔!」小玄歌一骨碌爬起,跪在石床上繼續盯著它瞧,小手還好奇地摸向它額前的白毫。
蒼衣忍不住皺眉。原來她把它當成狗了,堂堂北荒之野的狼王竟被看成一隻小狼犬,實在有損它的威風。它隨即站起身,綠瑩瑩的眼眸俯視著仰高脖子呆愣著眼瞅它的小人兒。
然而,即便是這樣,她漆黑如星子的澄澈眼眸依舊不見一絲恐懼,有的只是滿滿的好奇與驚訝。
「大狗狗,你是從哪裡來的啊?」她竟然還開始跟它說起話來。
「這裡是什麼地方啊?你的主人呢?」揉揉眼,開始好奇地東張西望著。「我記得我追著一隻兔子跑,追著追著……就……好冷好冷……」小小身子驀然顫抖了下,彷彿憶起渾身冰涼的那一刻。
蒼衣看著她,而後從一旁的石桌上咬來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推至她面前。
小玄歌圓睜著眼看它。「你是要我喝掉這碗湯嗎?」隨即見它朝她擺了擺尾巴,她又驚奇又好玩地笑開臉來。「大狗狗,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呀?好神奇喲!」
圓溜溜的大眼一邊好奇地盯著它瞧,一邊接過碗來就著嘴喝下,可才喝了一口,小小眉頭立即垮成八字眉。
「哇!好苦喔!」朝眼前的大狗狗擺了一張苦瓜臉,本想放下碗不喝了,可大狗狗一雙綠眼一直盯著她瞧,讓她不由自主地將碗裡的藥湯一口氣喝完。
見她喝下藥湯,蒼衣又躍回石床上,在她身側躺了下來,朝她低嗥了聲。
小玄歌馬上意會地趴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大狗狗身上的毛好溫暖又好柔軟喲,身上的味道也好好聞,像是青草和著土壤的香氣,這種舒服的感覺好熟悉呀,彷彿她已經這麼睡了好些天。她邊拿自己的臉頻頻摩蹭著,一邊開始自言自語:「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狗狗,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為了追那隻兔子,我跑了好遠好遠喔!阿爹和姊姊現在一定急著到處找我,我得趕緊回去……」
說著,像是想到了什麼事情,圓圓的臉蛋瞬間憂愁地垮下,小嘴兒跟著扁了扁,喃喃地又道:「可是,姊姊正在生我的氣……她說她討厭我……怎麼辦?我不要姊姊討厭我。她會來找我嗎?」
想著想著,眼眶忽地一紅,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嗚嗚……我好想阿爹、大哥和姊姊啊!姊姊不要討厭玄歌,姊姊帶玄歌回家好不好?嗚嗚……」
蒼衣靜靜聽著,沒想到看似憨純活潑的她也有心事。它以為她該是飽受疼愛的,這可從人族頭頭對她格外緊張的態度裡看出來。這幾天,他幾乎派出族裡所有人手不眠不休地尋找。
好個可貴的親子之情哪!就不知道這一份情在人性的試煉下還能保有幾分。
嘴角往上淺淺勾起一抹諷笑,它垂眼望著方纔還嚶嚶哽泣,此刻卻已沉沉睡的小娃兒;那無邪的睡顏似大雪後天地間最純粹的樣貌,純潔、寧靜且祥和,但它知道,這張臉不會一直是現在這個模樣。
只不過,它不免好奇,多年後的她,會有怎樣的一張臉……
十年後
「你瞧,她這到底是什麼病?怎麼一年比一年還要嚴重?」
雄渾的嗓音透著焦急,還隱隱藏著些許不耐。
稷匡眉心緊蹙地望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雪的少女,眼神陷入沉思中。
說也奇怪,自從十年前村人尋回失蹤的玄歌後,她便莫名染上心痛、喘咳不止的怪病。初始幾年,發作的頻率並不高,可這些年來,卻有加劇之勢。身為巫醫之後的他,翻遍了醫典古籍,試過無數方法,卻仍無法治癒她。
他的視線不經意間移至她額心那道朱疤,驀然發現水滴狀的疤痕竟紅得似血,還微微發著光……
「稷匡,爹在問你話呢,你發什麼愣呀?」管祁修沒耐性地粗聲喊道,打斷他的思緒。
一旁的管晴歡斂下眼睫,淡淡地回了句:「大哥,夫君是在思考,你這麼大聲嚷嚷只會阻凝他的思緒,對玄歌的病可沒一點幫助,她這病最怕人吵了。」
三兩句話立即讓管祁修遭來父親一記瞪眼,只得訥訥地縮肩,一邊微感氣憤地瞪了她一眼。他這大妹子愈來愈伶牙俐齒了,自從嫁人後,膽子也好像大了起來,不怎麼將他這個做大哥的放在眼裡。
「阿爹,你們先出去吧。」管晴歡轉而勸道。「玄歌這喘咳心痛的毛病由來已久,非三天兩頭就能根治,再讓稷郎多些時間琢磨琢磨吧,光是著急也不是辦法。」
嗓音溫婉甜軟,態度甚是柔和馴順,低垂的眸底卻泛著一絲涼冷和氣惱。為了這丫頭的病,稷郎已經兩夜不曾合眼,她心疼也氣憤。不過,她可學乖了;這些年來,她已懂得如何去應付阿爹和大哥,也懂得保護自己。
管崇淵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也是。就照你說的吧。」眸光自床上愛女身上收回,轉望向女婿,又吩咐道:「稷匡,玄歌就麻煩你了。」
「岳父大人請放心,小婿定當全力而為。」稷匡躬身回話。
待管崇淵父子倆離開後,管晴歡神色立即轉變,拉著丈夫的手便要回房。
稷匡頓住身子,一臉不解地看著妻子。「有事嗎?」
「我沒事,你有事!」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已經兩夜沒合眼了,我要你馬上回房休息。」
俊顏微微一笑。「原來是為了這個。你別擔心,我還撐得下去。倒是玄歌這毛病拖不得,再這麼下去,岳父他老人家可要急壞了。」
管晴歡不悅地抿唇。「他要急讓他急去,你湊什麼熱鬧?!我讓他們出去可不是要你自己窮忙。」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稷匡柔聲說道。「但是,看著玄歌為病痛所苦,心裡終是不忍,你是她姊姊,怕是比我還心疼吧。」
聞言,秀麗的容顏倏然一冷,唇邊似笑非笑地噙著一抹嘲諷。
「你明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又何必這麼說!我才不在乎她的死活呢,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才是。」
她的回答令他不由得蹙起眉頭。
「晴歡,你何苦如此。」溫柔的嗓音裡夾雜著一絲歎息。這麼多年了,她心裡的結仍然打不開,苦了自己,也苦了無辜的玄歌。
「我沒辦法。」她冰冷吐語,而後深深吐息,神情轉為柔和地睇凝著他。「現在的我,顧不得別人死活,不管是阿爹也好、大哥也好,他們對我而言都沒有你來得重要,我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晴歡,你阿爹和大哥確實有錯,但玄歌畢竟是無辜的。」他如同往常一樣試著為她開解。「一直到現在,她仍視你如母,縱使你對她再怎麼無情冷漠,她也從無半句怨言,你何苦--」
「夠了!」她突地尖聲一喝,打斷他的話。「為什麼你總要替她說話?!我才是你的妻子呀!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什麼會答應娶我為妻嗎?!除了心疼我、可憐我,你還怕我會暗地裡傷害玄歌是吧?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你也傷了我的心!」
稷匡愕然一愣,而後幽幽一歎,沒想到她竟能看出他的心思。他知道她依賴他甚深,也知道除了自己,再沒有別人能給予她心靈上的平靜和快樂,所以他娶了她,希望能漸漸化解她心裡的怨,也能護著小玄歌安然成長。
唉!他的一番用心錯了嗎?
「晴歡……」方才啟口,她忽地撲進他懷裡,緊緊環抱住他。
「我們別再為了玄歌的事吵架好嗎?」她悶聲低喊,語音泫然。「這些年來我為她付出的難道還不夠嗎?我承認我自私,可那是因為我只有你啊!對她,我只能做到這樣了,你別逼我!」
稷匡無言,只能歎息。
「答應我,心裡只想我一個人好嗎?」她伏在他懷裡繼續說道。「我會聽你的話,可我不要你為了她弄壞自己的身體,你要為我保重你自己……如果失去你,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我心裡還能有誰?」他心疼又莞爾地拍撫著她。「你不愛我這麼勞累,我聽你話回房休息就是;你陪我,別胡思亂想。」
聽他這麼說,她高興地從他懷裡抬起頭來,眸底淚光隱隱閃動,唇邊卻綻著一抹極其嬌柔的笑意:「我陪你。」
話落,挽著他的手,兩人相偕回房。
房內,管玄歌緩緩地睜開眼來,清幽的眸底泛著濃濃的哀傷,蒼白美麗的臉龐愀然地望著房頂。
為什麼姊姊那麼討厭她呢?不知道第幾次這麼問自己,答案卻依然無解。驀地,心口一陣冷寒的絞痛又起,教她不由得緊蹙黛眉。
同時間,遠在銀川的另一邊,有人同她一樣蹙起濃眉,彷彿也感受到了那陣陣的椎痛與哀傷……
這一天,村子裡破天荒來了個訪客,而且還是從外邊來的。
管崇淵一得到消息,馬上興匆匆地在自宅裡設宴款待。
其實,說是來了訪客實在有些不恰當。聽說那人是個大夫,因為上山採藥遇上大風雪而迷了路,這才一路走到村子裡。
許久不曾見到外邊人的村人們,莫不好奇地纏著這人問東問西,諸如現在外邊世道如何?哪一族哪一城又是誰稱了王?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地好不熱鬧。
這名來自外邊的貴客還挺年輕,穿著毛裘雪靴,身後背的竹簍裡裝滿了上等的野山參、數朵靈芝和各類珍貴藥草,讓村人們嘖嘖稱奇。
「蒼衣公子身形俊偉挺拔,沒想到竟是個大夫。」
席間,管崇淵精明的眼打量了對方一番後,方才笑呵呵地啟口談話。
男子束髮佩玉,深峻的五官如刀鑿似,談不上俊雅,倒有幾分野性粗獷,尤其那雙眼兒,深邃有神,檀黑中彷彿閃著幽微的綠光。
「蒼某本是北方人,天生如此,當了大夫可也沒辦法改變這粗獷的外貌。」蒼衣垂眼而笑,斂去眸中過分銳利的光芒,三兩句話輕鬆地自我調侃。
「哈哈哈……蒼公子可真幽默!來來來,請用菜,咱們吃完再聊。」
用膳完畢後,管崇淵即令女兒晴歡奉上香茗。
「深山僻地,沒什麼好茶招待,還請蒼公子包含。」嘴裡踐著漂亮文詞,老謀深算的眼瞳裡卻隱隱泛著精光,思索著自己待會兒要問的話。
身為陪客之一的管祁修卻沒什麼耐心,也沒那彎彎拐拐的心思,開口便道:「蒼公子從外邊來,對外面的形勢多少有些瞭解,說來聽聽如何。」
蒼衣濃眉微挑,淡淡道:「外頭的世界還是那個樣,有城有勢的人個個爭做一方之王,世道亂得一場糊塗,還不如管爺一族在這世外桃源來得逍遙自在。」
「逍遙倒是挺逍遙,可也無聊得緊。要我看還不如出去爭他一爭,誰不想成為一方之主?要不是阿爹說時機未到,我早就--」
「嗯哼……」一聲輕咳及時止住他的話,管崇淵厲眼一瞪,斥道:「誰讓你在這兒大放厥辭!你嫌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是不?」
被父親這麼一訓,管祁修一臉無趣地摸摸鼻子,沒敢再多言。
「不知蒼公子屬何族何邑之人?」管崇淵撫鬚笑問。「能在外頭紛亂的世道立足,該是挺有本事。」
蒼衣唇角微勾,淡露一抹輕嘲。先試探而後再鋪路,這對父子心裡打的是相同的算盤,只是手法粗細不同。眸光淡斂,他笑了笑,回道:
「蒼某自小隨師父習醫,四處行腳,不屬任何族邑。」
他的話引起稷匡的注意。同為陪客的他,自方才起便心不在焉,腦子裡還想著該怎麼找出玄歌的病灶。
本已決定若藥石依然無效,他打算試著以巫術咒語相佐治病,唯一擔心的是,他的能力與火侯尚不到家。可現在,既然村子裡來了個大夫,不妨讓他試試,也許他能找出玄歌的病因。
思及此,他朝蒼衣拱手抱拳,行禮道:「蒼公子,同為醫者,能否懇請賜教?」
「這位是……」蒼衣眉眼微抬,笑望著主人家。
「哎,稷匡是老夫的女婿,也是村裡唯一的巫醫。」管崇淵趕緊為他介紹,心裡也明白女婿的用意為何。這年輕人既然是個大夫,也許他有辦法治好玄歌的怪病。
「賜教不敢當,稷兄若不嫌棄,就當彼此切磋切磋。」
管崇淵與稷匡對看一眼,繼之搖頭歎息:
「蒼公子,不瞞你說,老夫尚有一女。多年來飽受怪病折磨,試過無數藥草,卻始終無效,可真是愁煞老夫了!今日有幸得遇蒼公子你,不知是否能請你替小女診斷診斷,老夫感激不盡。」
「哦,原來如此。」蒼衣微微點頭,唇邊帶笑。「蒼某蒙管爺盛情款待,理當拳拳以報,既已酒足飯飽,還請管爺帶路,蒼某也想瞧瞧是怎生的怪病。」
「那真是太好了!」管崇淵忙站起身來拱手揖禮,而後揚手一擺。「蒼公子,這邊請。」
一行人隨後走向後院廂房。這座竹屋簡單地分為前後兩進,後院較為清幽靜謐,適合安心養病,是稷匡夫婦倆及管玄歌居住之地。
來到最裡邊的房門前,管晴歡輕敲數下,柔聲道:「玄歌,阿爹請了外邊的大夫給你看病來了。」
須臾,裡頭傳來氣弱柔細的女聲:「姊姊請進。」
臨踏入房門前,蒼衣忽地止住步伐,回頭笑望著管崇淵道:「管老爺,蒼某問診不喜人多,請你和大公子在外等候。」
管崇淵雖然急切,可他都這麼要求了,只得應允。
房裡,管玄歌靠坐在床榻上,膚白若雪,長髮素淨地垂覆肩頭,僅用兩柄小梳別在耳後,露出白玉似的耳貝。小巧的唇瓣幾乎淡無血色,美麗的臉龐只有那一雙眼顏色最分明,漆黑如墨,似星子般幽邃瑩亮。
除卻蒼白纖弱的容顏,她看起來憂愁而沉靜,毫無生氣。
走近床邊,蒼衣眼色一黯。眼前這小姑娘就是十年前那個天真活潑、嘰哩呱啦說個沒完的小女孩嗎?咯咯嬌笑的脆音還響在耳際,現在的她卻是如此安靜。
他當然知道她為病痛所苦,那是那年墜落冰冷銀川的後遺症;但她眉宇間淡淡的哀傷與憂愁卻不是因病痛而生,那是由心而發的……親眼所見之後,他更能肯定。
「姊姊、姊夫。」管玄歌微笑地輕喚,清瀅的眼瞳徐徐移至陌生男子身上。「這位就是阿爹從外邊請來的大夫吧?」
淡淡的笑像一朵幽谷百合綻放唇邊,縹縹緲緲的,讓人看了心疼。
稷匡最見不得她這麼笑,眼裡不自覺流露出心疼,忙走近床畔,輕拉起她微微冰涼的小手,柔聲道:「玄歌,蒼公子是個遊歷四方的醫者,他定能找出你的病因,讓你像從前一樣活蹦亂跳。」
忙著安慰鼓勵病人的他,沒留意到一旁妻子乍然沉冷的表情,蒼衣卻注意到了;她眼裡的慍惱與冷漠隱隱可見,雖已留心掩飾,卻仍難逃他眼下。那怨妒的眸光彷彿積累多時,是因為床邊那個男人嗎?
「蒼公子。」管玄歌朝他微微頷首,一聲輕喚將他稍離的神思拉回。
蒼衣抬眼迎上她的視線,她看著他的眼神極其專注,目不轉睛的,那神情好似回到從前那個眨巴著眼好奇望著他的小女孩模樣,他的唇角不自覺微微拉開笑弧。「玄歌姑娘,在下蒼衣,能否請姑娘伸手讓蒼某把個脈?」
管玄歌依言伸出手,黑白分明的眼仍直瞅著他,一旁的稷匡忙讓出位置來。
蒼衣淡垂眼睫,黝黑的長指搭著纖細皓白的手腕,沉吟片刻,方才離手。
「蒼公子,如何?玄歌到底是得了什麼病?」稷匡心急地問。
「咱們到外頭再說吧。」蒼衣彎唇笑了笑,率先走出房。來到房外院子,管崇淵父子倆立即迎上前來。
「如何?診斷出是什麼病來了嗎?這病可有得醫?」管崇淵一連迭聲地問。
蒼衣沉吟了會,方道:「管老爺,玄歌姑娘的病乃由寒氣所致;這股寒氣凍傷了她的心脈,造成她心痛、喘咳不止的現象,久之便成痼疾。」
「所謂寒氣是指?」稷匡不解。
蒼衣微微蹙眉。「玄歌姑娘可曾落水?依我推敲,她應是受寒川冰河之凍。此乃北地,冬春之交河面冰薄,一不小心極易失足落水,玄歌姑娘非練功之人,無功體護身,冰寒之氣一侵人體內便已凍傷心肺,除此之外,應無其它可能。」
管崇淵聽他這麼一說,臉色倏然一白。「落水?難道她那年失蹤數天是因為落水了?這方圓百哩唯一的水流便是北方的銀川,莫非……」他不自覺喃喃。
玄歌七歲那年失蹤了五天,就在族人們都認為她凶多吉少之際,她卻完好無恙地回來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只記得自己追著一隻兔子跑,然後忽然全身發冷,醒來後就已經在山洞裡了,還有一隻大狗狗陪著她。
然而,在聽完她的形容後,眾人皆認為那不是犬,而是狼。
當時,族人們聞言莫不驚愕,多年前狼王的警訊言猶在耳,玄歌竟能過銀川而安然無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眾人無不半信半疑,沒想到真有這麼回事……
「管老爺……」
低沉的男聲自身畔傳來,打斷管崇淵的思緒。抬眼,一雙炯厲的黑眸正直視著自己,眸底還閃著冷冽的碧綠光點。他一驚,驀地往後跳開一步,額際冷汗涔涔,心魂彈飛了一半,整個人往後跌去--
「管老爺?你怎麼了?」
一雙手及時扶住他,猛一回神,蒼衣微詫的臉漾著一抹關心地瞅著他;再轉首四顧,身旁圍繞著自己的女婿、女兒及兒子,儘是熟悉的臉龐……方纔他是怎麼了?竟然出現幻影差點嚇死自己!
驚魂甫定,他輕吁了口氣,問道:「蒼公子,依你看,小女這病可有藥醫?」
「醫是有得醫……」蒼衣微帶保留地沉吟了下。「只不過需費時曠日,非短時間能奏效。」
「多久呢?」稷匡問。
「少則數月,多則一年半載。」
「這……」管崇淵與兒子女婿面面相覷了一會,目光隨即又移回他身上。「既是如此,蒼公子你可願意留下來醫治小女,直到她病癒?」
蒼衣雙眸微斂,掩去瞳底精爍的詭芒,狀似為難地思索,而後道:
「蒼某能與管老爺相遇也算是緣分,留在此地醫治玄歌姑娘並非不可,只不過……我有一個小小要求。」
「蒼公子請直說,老夫定當遵辦。」管崇淵忙不迭道。
「玄歌姑娘的病最忌吵,宜另尋一處幽靜之地養病,蒼某也才能靜心思考醫治之法。」將早已想好的說辭陳出,他抬眼回望管崇淵。「當然,管老爺可以派一名女眷隨侍,也可免去這孤男寡女之嫌。」
管崇淵沉思了會,點頭道:「蒼公子既已設想周到,老夫自然沒有問題。只不過,這方圓百里何處較為適當呢……」說著,喃喃沉吟了起來。
蒼衣隨即微笑接口:「管老爺,蒼某一路自村外走來,曾經過村北山坳的梅林,那裡環境清幽,頗適合養病。」
「那好,待會兒我即刻命人在村北山坳邊搭建一座竹屋,至於女眷人選,玄歌的姊姊是再適當不過,就讓她隨侍在旁吧。」
聞言,管晴歡神情微微僵凝了下,眸中閃過一絲不豫,垂落的雙手悄悄握緊。
阿爹究竟當她是什麼?女僕還是奶娘?!她已為人妻,怎可與夫君分居兩處!
她忿然不悅的表情盡落入蒼衣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輕嘲,他徐徐開口:「管老爺還是另派他人較為恰當,大小姐已嫁為人婦,恐不適宜。」
「是啊,丈人。」稷匡接口道,他瞭解晴歡的性子,這樣的安排必定令她不悅。「小婿不才,日常瑣事還得晴歡打點。」
「那就依你們之意吧。」管崇淵擺擺手。「要挑村裡哪位姑娘也由你決定。」
「祁修,造屋之事就由你負責,你即刻領人辦去。」轉而朝管祁修吩咐道。
發落完畢,他微笑地撫著長鬚朝蒼衣輕輕頷首。「蒼公子,小女的病就勞煩你了。這兩天你先在此住下,我讓晴歡帶你到客房歇息。」
待管晴歡領著蒼衣離去後,管崇淵神色微微黯沉,道:「稷匡,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