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八天的春節假期已展開,柳深青沒有回台南老家過年,方梨華因為腳傷不想去擠車,所以留在租屋處,除夕那天一早兩人相約去採買年貨。
過節前的傳統市場人山人海,兩人得拚命的往前廝殺才買得到想要的食物。
「太太,兩百元。」賣魚的小販將殺好的魚遞過來。
被叫了一整個早上「太太」,方梨華已經懶得辯解了,乖乖的付錢接過魚。
「太太,小心。」柳深青及時抓住又要滑倒的她。
「再說,晚上就吃生魚片和沙拉。」也就是不用煮。
方梨華瞪了他一眼。連他都消遣她。
柳深青馬上乖乖住口。
在傳統市場採買結束,接著他們轉戰大賣場買零食,現場買齊想買的所有東西後,回到家已是下午,兩人筋疲力竭的累趴在客廳沙發上。
直到下午五點多,方梨華才開始料理年夜飯,他們兩人的年夜飯萊色豐富,有醋溜黃魚、干燒明蝦、五目蔬菜、香烤烏魚子,還有筍絲髮菜湯。看著滿桌的菜餚還有在廚房忙碌的女人,柳深青感到無比滿足,這就是他想要的幸福,而且離他愈來愈近了。
「新年快樂,恭喜發財。」他們互相祝賀。
兩人非常高興有對方做伴共度除夕夜。
自從搬到隔壁後,方梨華覺得自在多了,她很滿意和他是同事、鄰居、朋友的關係。
「你以前都怎麼過年的?」柳深青好奇的問。
原來方梨華的父母在她大學時離婚,不久都各自婚嫁,爸爸搬去台北,媽媽搬去高雄,姐弟倆因為學業而留在台中,逢年過節姐弟輪流到父母家過節。三年前弟弟娶了法國女孩,跟著她移民到法國中部的農場當農夫了。
「其實我不太喜歡到我爸、我媽家過節。」方梨華開始誇張的描述她「可愛」的家人。
媽媽精明驃悍,最誇張的是保養得太好了,一點都不像已經五十歲的人,為了配合她年輕的外貌,繼父比媽媽整整小了十歲,就算在她面前,兩人還是恩愛得難分難捨。父親散漫迷糊,最大的優點就是溫柔體貼嘴巴甜,離了婚之後幸運的找到一個崇拜者,繼母整整小父親二十歲,要是有人找父親的麻煩,年輕氣盛的繼母絕對不放過他,就算是前妻也一樣。
柳深青捧腹大笑,覺得她的家人都好寶貝。
「我說的是真的。我們家是父母叛逆,子女乖巧。」她很不服氣的說:「我弟移民後,我一個人住在台中,而那兩個不負責任的父母,沒一個開口叫我搬去和他們一起住,反而是我弟一直叫我搬去法國,他說法國帥哥很哈東方女人,我去保證搶手。」
柳深青一聽大驚,「什麼?你要去法國?」
「是考慮過,又沒決定要去。」她興奮的說:「對了,我快做姑姑了,等孩子出生後,我要去看看他們。」
「我也做叔叔了,可是我連見都沒見過他們,聽說一個四歲、一個兩歲。」柳深青的口氣淡得像在說不相干的人。
「你不是告訴你媽說,你會考慮回去過年的嗎?結果你沒有回去,她一定很失望。新年假期還這麼長,你就抽個空回去一下。」方梨華好言相勸。
「新年到我家拜年的人比菜市場的人還多,我才不要回去自找難看。如果不那樣說的話,我媽才不會放過我。」柳深青不以為然的說。
方梨華白了他一眼。原來他是敷衍了事。
她想到他母親盼兒早歸的可憐模樣,她想他母親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而面對母親的哀求他最終是無法拒絕的,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回去的,想到這裡她的口氣變得有些酸。
「逃得了這次,逃不了下次,總有一天,你還是得回去。」
「你不要這麼噦唆,我說不回去就是不回去。」柳深青突然生氣的大吼,「總之,我不回台南,你也不要去法國。」
「這是兩碼子事,你不要混為一談。」方梨華也被激怒了。
兩人怒視著對方,她伸手拿枴杖想要回家,柳深青一把抓住枴杖不讓她走。
「對不起,我太大聲了。」他低聲求和。
「是我多管閒事。」她感到受傷。
柳深青無奈的放開手讓她離去,獨自淒涼的面對一桌豐盛的年夜飯。
除夕夜吵架之後,兩人還是照常每天見面,但是都有意無意的避談私事,一種透明看不見的尷尬阻隔在兩人之間。
*****
新年假期一下子就過去了,很快的已恢復正常上班。
柳深青照例向老闆報告訂單的狀況,
「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回去工作了。」他站了起來。
「小柳,你坐一下,我有事跟你說。」陳俊祥請他再坐下。「你在我這裡差不多五年了,你的工作表現好得沒話講,只要是你經手的事我一點都不操心。我想告訴你,我很器重你,也需要你。」
「您過獎了。」柳深青不明白老闆為何突然這樣誇獎。
「先說明我沒有惡意。」陳俊祥的表情變得有些尷尬,「是這樣的,過年期間我到一些朋友家拜年,才知道上次聖誕晚會的事引起不少誤會,同業間有些不好的傳言,關於……你的性向。」
柳深青一驚,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他強作鎮靜的說:「公司裡也有類似的傳言,相信你也聽說了。」
「公司內部是一回事,整個業界又是另外一回事,以後你去工廠被人問東問西指指點點的也不太好,對不對?」陳俊祥為難的說。
柳深青輕笑。看來老闆對此感到難堪。
「香君的年紀雖然比你大了一點,可是她活力十足,更是個大美人,今天我就出個面、做個媒,撮合你跟香君,你意下如何?」他終於說出最終目的。
如果柳深青娶了沈香君,傳言就不攻自破,不過是李公子不甘美人別抱所放出的惡意中傷。如此一來,工作能力強的柳深青還可以繼續為己所用,也不必擔心流言傷害公司形象,更不用面對別人好奇的詢問。
「是沈姐拜託的嗎?」柳深青問老闆。
「喔,不是。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你,想幫幫忙罷了,只要你點頭,一切都沒問題。」陳俊祥熱心的說。
柳深青苦笑搖頭。老闆急著幫他貼上「正常男人」的標籤,急著甩開麻煩。
他站起來,平靜的說:「如果我傷害到公司的名聲,我會自動請辭,絕對不會給公司和老闆添麻煩,您放心好了。」
陳俊祥跟著站起來,緊張的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幫你。」
柳深青覺得好累,不想多做解釋,他禮貌的道謝後離開。
方梨華看見他寒著一張臉回來,有些擔心,想問又怕他嫌自己噦唆,於是硬生生的將話吞回去。
*****
三月初的某天,柳深青帶著方梨華到醫院拆石膏。
「終於自由了!」她迫不及待的丟掉枴杖,用雙腳站立的感覺真是太棒了。她正色的向他說:「謝謝你這段日子的照顧,真的很感謝。」
「哪裡,這是應該的,你不用這麼鄭重的道謝。」柳深青不喜歡她說話這麼客氣。
「今天晚上有慶祝會,你會來吧?」
「如果你不生氣的話我就去。」他開出交換條件。
方梨華不明白他所指何事。
「還說沒有,除夕到現在都半個月了,你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我們雖然有在交談,可是全都是那些言不及義的話,什麼吃飽了沒、天氣好不好,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他抱怨的說。
方梨華看著他討饒求和的樣子竊笑不已,反而故做哀怨的說:「既然你嫌我噦唆,我也只好乖乖閉嘴了。」
「我只是一時控制不住情緒,說話大聲了點,你就不要再計較了,我都快悶死了。」他一臉懊悔。
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以為憋著不說,我就不悶呀?我比你還悶。」她順便警告他不可再隨便大小聲,下次可不會這麼輕易原諒他。
柳深青乖乖的俯首稱是,高呼公主慈悲,兩人言歸於好。
*****
沈香君按照計劃安排了一個慶祝會,同事們一同舉杯恭喜方梨華終於從「三隻腳」的爬蟲類進化為兩隻腳的人類。
「小柳解脫了,不必再早晚接送了。」沈香君故意當著眾人的面點破此事,她不要他們繼續接送下去。
微醺的周子安不客氣的說:「說到解脫,應該是阿梨吧!跟經理一起上下班一定很難過,搞不好在車上也都是在說公事,好可憐喔!」
「哪有,其實他人滿好的。」方梨華爽快的說。
「那就是說你很喜歡了?」周子安聞到了可疑的氣味。
原本就擔心的沈香君緊張的直起背,直視著她。
「子安,你怎麼這麼快就喝醉了,胡言亂語。」方梨華打哈哈的說,「三個月沒動,我都快變成軟腳蝦了,我現在打算騎腳踏車上下班,運動一下。」
柳深青面不改色的拿起酒杯,她早就先知會他她要這樣做了。
「你們是來聊天?還是來唱歌的?」鄭瀾受不了女人一直講話,他拉著方梨華到前面的大螢幕前,兩人點了一首情歌開始對唱起來。
沈香君慇勤的幫柳深青斟酒,之前她總是用言語激他,這次她改變策略,改用眼淚攻勢。她靠到他身邊,故做可憐的哀求他原諒,並且流下幾滴眼淚以博取他的同情。
本來柳深青就怕她,加上老闆做媒失敗之後,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她又出這些怪招,他急著驅趕她離開身邊。要是讓阿梨誤會就不妙了!
「好好好,我原諒你。你快去唱歌吧!」
周子安平常說話還知道分寸,但喝了酒就不一樣了,她用一種不敢相信的口氣說:「沈姐,你真的要嫁給這種人嗎?」
「誰說我要娶她?沒的事,別亂講。」柳深青驚慌的反駁。
沈香君一聽他斷然否認,又羞又怒,但顧及面子而沒有發作。
她強做鎮定的說:「誰……要嫁給他?我只是……逗著他玩玩罷了。」
周子安看看她再看看柳深青,歎口氣說:「我還以為『烈男怕纏娘』,女性革命成功了,看樣子老闆是白費心機了。」
「這關老闆什麼事?」沈香君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嗄?你不知道?」周子安驚訝不已。
「子安,你喝你的酒,不要亂講話。」柳深青拉下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她無所謂的揮揮手,「有什麼關係,這事早就傳遍公司了,大概只有沈姐不知道吧。」
在前面唱歌的鄭瀾和方梨華停止動作,愣愣的看著後面吵成一團的幾人,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阿梨,我們走。」柳深青大步走到前面,拉著方梨華就要離開。
沈香君看他的手「自然的」搭在她肩上,妒火攻心,此刻再也顧不得面子,大吼,「等一下,你憑什麼帶阿梨走?她是你什麼人?」
他不耐煩的說:「我要送她回家,應該不需要你的批准吧?」他不理會現場表情怪異的同事們,逕自離開。
車子在夜晚的街道上快速的奔馳,方梨華擔心的看著繃著一張臉的柳深青。
「喂,你超速了。」她提醒他。
「寄紅單給我。」柳深青忿忿的說,「子安說老闆要撮合我和沈姐的事全公司都知道了?你知道嗎?為什麼不告訴我?」
「是有聽說啦,不過那些謠言十之八九都是假的,我不想煩你。」方梨華怯怯的說。
「是真的。」他用力的吐了一口氣,將那天的談話一五一十的告訴她。
方梨華一時接不上話。被公然拒婚,沈姐這下顏面盡失,情況可能會變得很複雜。他還說要自動請辭,沒了工作他一定會回去的。頓時,她感到不安極了。
「你知道我對她的感覺,我怎麼可能會答應。我喜歡的是……」柳深青轉頭看著身邊的她,她也正一臉慌張的看著他。
方梨華當然懂,可是她不敢回應,她知道不久的將來他就要回老家,那個門檻高得跨不過去的老家,她感到惶恐,不敢表達男女之情,所以總是借用「好朋友」這個幌子來掩飾對他的感情。
柳深青失望的轉回頭,對面的車子接連的呼嘯而過,光害嚴重的城市天空只能看見幾顆星星,夜空看起來是如此的寂寥。
*****
接下來的日子,沈香君理都不理柳深青,他是樂得輕鬆,可是方梨華就沒這麼輕鬆了。
每次和沈姐錯身而過時,都得忍受她苛責的眼光,加上有人說她和經理迎來送去送出感情,她不想否認也不敢承認,只能學他對傳言一貫的態度——裝聾作啞置之不理。
柳深青很滿意目前的生活,上班不再被騷擾,下班有喜歡的女人陪著,即使不能與她同眠,互相關懷依戀的感覺也很不錯。他不敢貿然做出任何可能會破壞這種生活的事情,於是忍著不親她、不抱她、不敢發脾氣或惹她生氣,更怕她說要去遙遠的法國。
柳母每隔兩、三個星期就會來探望小兒子,因為他沒有回家過年,他敷衍了事的態度已經無法讓母親滿足,於是她不斷的要求他回家,甚至想要強押他回家,搞得他愈來愈害怕面對母親、面對這個話題。
隨著柳母的慇勤來訪,方梨華明白他回家的日子不遠了,加上公司發生這麼多事,他隨時會自動請辭,她感到惶恐不安,只想在他回去前和他好好相處,至於以後會怎樣,以後再說吧。
*****
公司的茶水間旁邊有一個小倉庫,文具以及存檔文件都堆放在這裡,這天柳深青為了找一份三年前的報告,在倉庫中找了好久。
周子安和金萱萱兩人一起進到茶水間,她們沒有注意到倉庫的門開著,自然的對話著。
「萱萱,我聽到阿梨在問去法國的機票,她要去法國玩嗎?」周子安隨口問。
聞言,在倉庫找東西的柳深青僵住,屏住呼吸注意聽她們的對話。
「聽說她弟弟在法國,生了小寶寶,她要過去看看。」金萱萱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我都不知道她弟弟在法國,她為什不乾脆搬到法國住算了,聽說東方女人在那邊挺吃得開的,像她這種中等美女也會很搶手。當然,像我這種真正的美女更不用說了。」周子安接過咖啡壺也倒了杯咖啡。
「你說得倒簡單,不會說法語去那邊做什麼?」金萱萱笑著說。
「學就會了,更何況愛情是不需要言語的,上了床哪一國人都一樣。」周子安一副心曠神怡的樣子。」三八。」金萱萱笑罵著她。
兩人端著咖啡離開茶水間,而在倉庫裡的柳深青無力的靠在架子邊久久無法動彈。
晚上回到家後,他很想向方梨華問個清楚,可是卻猶豫不決該不該問。
「你怎麼了?」她放下碗筷的看著他。他吃一頓飯停下來好幾次,看得連她都難過起來。
「我聽說……你在問去法國的機票。」終於說出口,他焦慮的看著她。
方梨華尷尬的笑了笑。她並不是刻意隱瞞他,只是他們之前為了這事吵過架,她想晚一點再告訴他,沒想到這麼快就傳到他耳裡。
「我弟弟兒子滿月了,我想趁這個機會去探望他們,我只是去看看,十天就回來了。」她解釋著。
「是嗎?先看看,滿意的話就乾脆留在法國。」他的懷疑明顯的表現出來。
「我只會說三句法語,去那裡能做什麼?這也是為何我遲遲沒過去的原因。」方梨華捺著性子說。
「要是你學會了呢?」柳深青還是感到不安。
方梨華哈哈大笑,「我可不是你這種隨便就會說好幾國語言的天才,等我學會早就頭髮發白了。」
聞言,他勉強的擠出笑容,但內心依舊充滿不安。